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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葆元先生二三事

2024-01-29 10:39:38潘都
上海文學(xué)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女模特素描畫家

潘都

第二次給夏葆元老師做模特,是中了他的計。當(dāng)他叫我坐到長條沙發(fā)上時,帶著那種毋庸置疑的口吻,讓人無法反抗。所有的人都會“理所當(dāng)然”地遵從他的命令,他也深知這一點。氣色是不是太差,裙子是不是太短?日光燈照在臉上,有一種上手術(shù)臺的感覺。也是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全部,包括病灶與內(nèi)心世界。

我想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是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

二○二二年十月二日,正值國慶假期,收到夏葆元老師的微信,說是明日去M50王申生老師工作室,沒有告訴活動內(nèi)容和參加人員,只告訴我地址,并叮囑務(wù)必要準(zhǔn)時到。我并不太在意,以為是藝術(shù)圈一次小型的聚會活動或是畫展。

M50是時下上海當(dāng)代藝術(shù)聚集地,走入園區(qū),看到幾個排隊的行列,瞄了一眼,畫廊nianchou正在舉辦卡通藝術(shù)的展覽——高飽和度的色彩,扁平化的構(gòu)圖,小小的身體大大的頭,眼睛如芝麻般幾乎不見,頭上頂著半個身體大的米老鼠耳朵。據(jù)說這是適合當(dāng)代人心理需求的藝術(shù),排著隊想進去看的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走錯了樓,遲到五分鐘,夏老師在電話里責(zé)備,你怎么這么糊涂。

王老師工作室門口掛了塊小牌子——“中午午休至三點”。門口是中式的隔斷,岸桌上擺著小玲瓏石頭,隔斷上掛了一幅書法“逸藝”,博古架上放著古董瓷器和唐三彩等,旁邊還有廚房和餐廳,主人休息處是在廚房連著的一個小空間。徑直走到最里面,豁然開朗,一個大的繪畫空間,畫架林立,長條沙發(fā)背靠博古架,面對窗戶,窗下是兩張藏藍色單人扶手沙發(fā),以及茶臺長凳。此時,已經(jīng)來了好幾個人,正坐著休息。右邊墻上掛著從歐洲收回來的幾幅古董油畫,還有一些主人的作品,尺幅巨大的畫作《瞎子阿炳》,盡頭靠窗處是一幅主人的自畫像,構(gòu)圖非常奇特,一頭灰白鬈發(fā),右手抬起,直指觀眾。左邊墻上掛了一些習(xí)作,還貼了大字的行書《楓橋夜泊》,頗為不羈??傊?,在市區(qū)這個工作室空間頗為奢侈,功能齊備。畫好了的,未完成的,畫架上放著的,架子上疊放的,墻上掛著的,四處全是畫;有素描,也有油畫,雜亂之中彰顯了這個畫室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

剛和夏老師打了個招呼,眾人面目都不曾看清,也不知道都是何許人也,夏老師就叫我坐到沙發(fā)上去,說:“畫你吧。”我不禁錯愕,根本沒有化妝,好在以為有畫展,倒是穿了裙子和高跟鞋。隨時被畫,這是與畫家們一同游處的題中之義。據(jù)陳川說,夏老師叫他去的說辭是,“申生處有好吃的”——可能覺得他沒心沒肺,只有一個胃。我說夏老師叫你來總歸是畫畫。畫畫,上海人叫畫圖,我才學(xué)會這句上海話。畫與圖,一字之差,風(fēng)味則相差甚遠。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他近來慣用的方法,即不事先宣布,猝不及防將模特引向座位,令對方無法猶猶豫豫地推脫,失去拒絕的機會。

一年前,夏老師就提過做模特的事情,在一次聚餐時說有兩位老師想畫我,我以狀態(tài)不好為由拒絕了。狀態(tài)不好雖是實情,但總歸有點不識好歹的意思。此刻,終于還是坐到了這張模特專屬沙發(fā)上。樓下畫廊門頭閃爍著粉紅色的霓虹燈,大頭娃娃卡通展覽排著長龍隊伍,樓上的人依舊一絲不茍地畫著素描、速寫、色粉畫,真不知今夕何夕。

坐在那里,不禁感嘆夏老師的眉毛越發(fā)長了,兩道劍眉,側(cè)面看根根豎起,有怒發(fā)沖冠之勢。奇人必出異相?方臉、隆鼻、劍眉,本是大將軍的相貌,而身板在這把年紀(jì)還是很挺拔,容貌的廢墟上也能看出年輕時的帥氣,江湖傳言“女人們?yōu)榱讼睦蠋煷蚣埽恢挂淮巍?/p>

耳朵里“嗡嗡嗡”地響起兩個陌生的字眼,列賓,列賓。那天,夏老師幾乎是言必稱列賓,和第一次給他當(dāng)模特時全程只講故事全然不同。這次在坐還有幾位優(yōu)秀畫家,也許,這就是行家和行家之間可以探討?

列賓,恕我孤陋寡聞,腦海中的蹤影幾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唯一殘存的印象是,此人是俄羅斯畫家,屬巡回畫派,有幅畫曾經(jīng)印在語文課本上——《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風(fēng)格寫實,表現(xiàn)底層人民的掙扎,大概就是繪畫界的高爾基吧。王申生老師有一幅小畫,東方面孔的夏老師置身于西方面孔的畫室之中,給這位“懸膽鼻”的小個子大畫家做模特,衣服領(lǐng)子豎起來,表情嚴(yán)肅,望向觀眾。黃面孔的中國人,是去做藝術(shù)刺客?紙上得來終覺淺,有一點我深切了解了,在那個年代,蘇俄美術(shù)是這些從藝者們重要的精神單戀。

坐在沙發(fā)上望出去,畫架子大大小小、重重疊疊排開。最中間的是一個拿著畫板坐在小板凳上畫素描的女士,扎了個髻子,還是個女學(xué)生的模樣。有人介紹,這是某位院長的高徒,院長特意介紹她給王申生老師,在此再度接受塑形教育。右邊是王老師的畫架,畫的是色粉畫,他猶豫再三,還是將架子擺放上了,可能因為自己是主人,還負擔(dān)著做飯的任務(wù)。此后就一邊畫畫,一邊在廚房做菜,如此來回穿梭,極為忙碌。中間靠后一點的是上戲的李前教授,其夫人稱之為“李畫癡”。只因他平日里一心鉆研畫藝,在家和夫人一天說不上十句話,故夫人賜了這個雅號。留著巨大的非洲式爆炸頭的“李畫癡”夫人拿著手機從各個角度拍照。其他人畫頭像,或半身像,僅有“李畫癡”畫的是全身像,倒有些應(yīng)考的感覺。他畫的也是色粉畫,這次“畫會”有一重要目的是為上海粉畫學(xué)會的展覽創(chuàng)作作品。左邊則是一位高大的男士,戴了帽子和老花眼鏡,行動迅捷,笑容溫文,鮮少言語,偶爾開玩笑說,這么多人畫你,像開記者招待會。左面的遼遠處,還有一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男士支著畫架在畫,偶爾瞄我一眼,似乎并不在意是不是真的能看清我。

色粉畫,夏老師說,以前是貴婦人畫的,一種不宜保留的畫種,如同粉筆出黑板報,裝入鏡框也將消失無影蹤。至于夏老師自己又和他們不同,他畫的是速寫。嘴里念叨著:“我每天都讀《再見吧,速寫》,手里卻拿著速寫的小本子?!薄鞍讶ψ釉交煸叫。嘏e少年速寫簿……只剩愛犬狗不離。”愛犬名叫奧莉,一只漂亮的雌性邊牧,養(yǎng)得很胖,油光水滑,夏老師對它的喜愛如同對孩子一般。

現(xiàn)在坐在沙發(fā)上的是個雙重的局外人:首先是繪畫的門外漢,我算是藝術(shù)愛好者,水平也就僅限于愛好,對他們聊到的大部分畫家和掌故一無所知;其次是語言的門外漢,在場的除了我?guī)缀醵际巧虾H耍谏虾6嗄晡易砸詾樯虾T捯呀?jīng)能聽個七七八八,可是那天聽力不知為何一下子又倒退了一半,聽得懵懵懂懂。提到最多的兩個人的名字我還是知道的,列賓和陳丹青,偶爾夾雜著陳逸飛?;叵肫鹌吣昵暗谝淮谓o夏老師當(dāng)模特的時候,他提到最多的兩個人名是木心和陳丹青,也是偶爾夾雜著陳逸飛。搜尋當(dāng)時的記錄,是這樣寫的:

一大早約七點多,按之前約定好的,“小眾菜園”的渡川來福州路來福士廣場門口接我,之后同去西藏路,在肯德基吃完早餐,一起等夏老師和李醉老師去浦東的藝術(shù)學(xué)校。夏老師先到的,這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之前,渡川老師在微信上提及過他的名字,但我其實并不知此人是誰,只知道他是上海的知名畫家。他看上去很嚴(yán)肅,令人有種緊張感。

一行五人乘著校長的車去到浦東——逸凡藝術(shù)學(xué)校。這是一所專門培訓(xùn)青少年興趣愛好和藝考的學(xué)校。到達三樓的一間畫室,畫室的鐵門用鎖鎖起,不讓外人隨意進入。簡單介紹后就開始畫了。

此前我全部的美術(shù)教育是在華山美校上過一期素描課,畫的是幾何體,從未見過油畫的畫室。當(dāng)時我穿得很隨意,一雙銀色松糕鞋,白色長褲,黑色的練功服。夏老師是最先擺好畫架開始畫的。之后李老師和校長也擺好了畫架。開始夏老師在我的右側(cè),后來挪到了我的左側(cè)。這真是畫家天生的敏感。我也認為自己的左側(cè)更適合入畫一些。隨便地站著,右手搭在他們放好的一個畫架上。這可是個苦了右手的姿勢。也許為了色彩不會過于單調(diào),他們在畫架上搭了一塊鮮紅的布。

對于這塊布,夏老師說:“熱烈一點,吉普賽人的感覺。”

吉普賽人!這令我懵懂地意識到他藝術(shù)追求中的浪漫主義與熱情。夏老師的用詞與想法,很多時候都有時代的痕跡,如今有幾個青年人做藝術(shù)時會想到埃斯梅拉達頭上去。也許怕我覺得無聊,夏老師邊畫邊和我聊天。問我是否知道一位作家,我說不知,后來才知道他是說郁俊,只是將他的名字和另一個弄混了。原來夏老師看他的書的,說他寫得好,還找了個小女友,制墨,畫仿制山水、美人圖,浪費自己的才華。后來又不知怎么說起了木心,這確實是他自己提起的。說他畫山水,元人的山水中用了粉本,有人說元人不用粉本,他就與那人絕交了。當(dāng)時我并未看過《木心的遠行與歸來》,所以不知他與木心有這么多的糾纏往事,先生回國后,他們也始終緣慳一面。只是隱約感覺他對木心先生實在有著復(fù)雜的感情,但到底如何又不是我所能捕捉到的。說實話,我對木心先生這個“大雪紛飛中的人”不是太了解,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最后他總結(jié),有句話說,不要動我的奶酪,那么我就不動了。

邊畫畫邊聊天。夏老師問,你老家哪里的?我說,您肯定不知道。說說看?江西,寧都。寧都,我知道的,陳丹青下放的地方。這是夏老師的記憶力第一次震撼我。陳丹青在我的老家江西寧都下放了五年,我讀過他的《退步集》《退步集續(xù)編》,里面寫的東西,包括提到過夏老師,都忘記了,只是很記得他寫到過下放地正是我的故鄉(xiāng)。當(dāng)時他從下放的黃石公社步行一天,從早走到晚,到鎮(zhèn)上的電影院看電影,到達時時間正合適,因為那時候,鎮(zhèn)上的電影院只有晚場。讀到這里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原來我也曾經(jīng)去過那個電影院,原來在我那偏僻封閉得似乎被世界遺忘的家鄉(xiāng),童年的我和陳丹青在同一個電影院看過電影。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陳丹青是否也吃過綠豆冰棍,在旋轉(zhuǎn)吊扇下面坐了吹涼,夏天影院的地上灑了水,濕漉漉地清涼??吹氖遣皇悄菆鲇霸洪T口小黑板上用粉筆字寫了“少兒不宜”的電影,由愛羅伊斯和阿爾伯特的悲劇的愛情故事改編。一次鄰居姐姐帶我去影院,那天只放映這一場,看門的查了票,并未攔住我們兩個小孩不讓進。

就這樣聊著天,我支在畫架上的手也沒那么酸了,談笑間他畫好了。一張完整的油畫作品,耗時也就一上午和大半個下午而已。

二○一五年五月十一日

今天重讀這段記錄,才感覺到夏老師對我的另一句責(zé)備:“你怎么一點也不敏感的!”說得非常準(zhǔn)確。還有就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畫人物油畫的過程。第二天又畫了一天,仍是一樣的工作模式,那天畫出的作品我認為是一張杰作,夏老師要自己保留,特地沒有將背景畫完,保持在了未完成的狀態(tài)。

畫畫時候若有若無常播放的是交響樂。我聽不出來是哪些曲子,夏老師則知道,“莫扎特《梵婀鈴競賽曲》的某樂章,融入了土耳其特征”。

交響樂由小戚來播放,下午四時左右是咖啡時間,訂咖啡這項工作也由小戚來做。夏老師管小戚叫“奧莉媽媽”,她則不像我們那樣稱呼“夏老師”,而稱“夏先生”。門不小心開了,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奧莉媽媽”趕緊為夏老師披上外衣。夏老師要吃什么水果,“奧莉媽媽”連忙剝好放到他手里。

小戚一一詢問大家想喝的咖啡,焦糖、拿鐵、卡布奇諾……有時搭配各種小食,蛋糕、夏威夷果、時令水果等等,或是給大家投喂美國帶來的營養(yǎng)片。她長卷發(fā),大眼睛,身形姣好,不施粉黛,背一只老花水桶包包。她身兼多職,夏老師身邊事無巨細,或是養(yǎng)花草,或是遛狗,再或是白內(nèi)障手術(shù)聯(lián)絡(luò)醫(yī)院,都由她來負責(zé),工作上亦是夏老師的得力助手:為網(wǎng)站編輯文章,為準(zhǔn)備出版的書籍掃描資料,管理夏老師的畫作,倉庫里尋畫……當(dāng)然她做的遠不止這些,總而言之,都是為了照顧和維護夏老師。這些事情她任勞任怨,做得很好。我不禁想起歐姬芙、大衛(wèi)·霍尼克等畫家身邊,似乎都有一位這樣的得力助手。

也許因為與我有這一層家鄉(xiāng)的淵源,這一次夏老師談得最多的還是陳丹青。噢,丹青!七年前到現(xiàn)在,真是濃得化不開。雖然丹青從未出現(xiàn),亦從未缺席,在座的其他畫家,也多多少少與他有交往或者關(guān)系,除了我。

“你中文系的,居然沒有見過陳丹青!”

“是啊,我是中文系的,居然沒有見過陳丹青老師。”

平常說話的聲音,夏老師現(xiàn)在似乎不那么容易聽清,于是我湊近了和他說話,其他人以為我們在聊什么秘密的話題,也都不由自主圍攏了上來聽。只要夏老師在,總是以他為中心的。

“你見陳丹青,他肯定對你很兇。越是漂亮的女生,他越是板起面孔,嬉皮笑臉是骨頭輕的行為,他很知道這一點?!?/p>

原來如此,我聽了連連點頭。

“你居然沒見過他,下次有機會……”話沒說完,他忽然吞掉半截,默然了。

多年前,陳丹青為夏葆元畫過一幅油畫肖像,前幾年有人欲出三百萬收藏,遭拒。畫的是夏老師的側(cè)面像。丹青筆下,年輕時候的夏老英氣逼人,借用一下丹青老師描繪女明星的話,型極準(zhǔn),如王羲之的字,筆筆中鋒。只是,王羲之的字,何曾筆筆中鋒過?

王申生處有一套陳丹青贈送的新出版的畫集,他也送了一套給夏老師,夏老師卻連塑封也沒有打開。那時丹青從下放地回上海,第一時間就從包里甩出速寫本給大家看,“背也背得出來”。我翻看了一下,有一頁圖介紹說是贛南的傳統(tǒng)打扮,我所見的也幾乎都是“現(xiàn)代農(nóng)民”,所以看上去很陌生,頭巾罕見,衣服倒是見老人穿過,叫“大襟衫”,外婆穿到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才改裝。十幾年前都還見有人穿,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會做了。我盼望著多找出些描繪家鄉(xiāng)的畫面,可是只看到這少得可憐的幾幅。

關(guān)于木心先生,夏老師又講了幾個故事。“文革”期間,他正在廠里勞動,叫住一個弟兄:“你到對馬路,買一客小砂鍋蹄膀,湯三角六分,當(dāng)心燙痛?!眲趧涌障侗幻顠邘?,有一晚,他從木柵里擠出來見月光照地,發(fā)覺也沒地方可去,又擠回木柵里,“你想想,我人有多么細?”有個女孩喜歡木心,木心就在房間的桌子上放另一個女孩的照片。這可能就是“鎖了,別人就懂了”的意思。這個故事,曾經(jīng)寫進過《木心的遠行與歸來》,只是在那篇文章里放桌上的是女孩寫給木心的情書。據(jù)說實際上,先生歡喜夏老師要多過夏老師歡喜他。一九八八年在紐約,晚間和夏老師通電話,背后發(fā)出尖叫聲,木心說:“元寶等等,水開了我沖沖就來……”木心的家鄉(xiāng)烏鎮(zhèn)有個“元寶湖”,若干年后在湖上建了一座美術(shù)館。

西洋古典素描、交響樂、芭蕾舞(一位窈窕的銀發(fā)高個女士,是名退役的芭蕾舞演員)、下午茶、咖啡、上海話,林林總總交織在一起……我這個鄉(xiāng)下人一邊學(xué)著城里人呷咖啡,一邊細細品味這種上海的貴族精神,優(yōu)雅、精致,有格調(diào),甚至不敢提之前喜歡的中國油畫家是泥沙俱下的劉小東。

這次做“范人”,除了坐得久點,我沒有吃什么苦頭。坐在沙發(fā)上,夏老師站在我身邊畫速寫,身邊環(huán)繞了幾個人,“女學(xué)生”為了看清他作畫的細節(jié),擠不上前,就站到他身后的矮桌子上看。我只知道快得不可思議,像絕世武林高手一劍封喉,頃刻間他就畫完了??焖賱?chuàng)作是他的一項專長和利器,這是他早年訓(xùn)練的結(jié)果,到了老年仍然鋒利。那是他的眼睛手術(shù)后第一次集中創(chuàng)作,一口氣給我畫了三張速寫。收起速寫本,“上鋼三廠耐火磚”,繼續(xù)講笑話聊天,談起在美國的事,“四十二街混過的,我什么也不怕。”

“模特休息一下?!币宦暽饬?,我趕緊起身去看他們的畫。

首先看左邊帽子先生的畫,不由得嚇了一跳,您是職業(yè)畫家吧?他只是笑笑回答,這里的都是職業(yè)畫家。這個發(fā)問,坐實了“你怎么這么糊涂”。此人是著名影星陳沖的哥哥陳川,很低調(diào)的——“李畫癡”夫人介紹。噢!細看之下哥哥的輪廓之俊美不讓大明星妹妹,大明星妹妹的臉上則更有一種堅毅。我猜他應(yīng)該和某位喜歡的女作家相熟,就夸夸其談地說起她的作品,結(jié)果他只是報以有教養(yǎng)的沉默。

陳川的素描筆觸很小,很輕柔。起初,是一團似乎毫無頭緒的線條,一團混沌,然后隨著畫家的不斷落筆,五官和人物的其他一切開始慢慢顯現(xiàn)出來,哪怕是我這樣的外行人也不禁驚嘆,畫得真準(zhǔn)!整個畫面仿佛籠罩了一層潔白的靈光。眉頭輕鎖,你好,憂愁,憂愁,憂愁無處遁形。在我看來,這是那天畫得最“像”的一幅。

“李畫癡”畫得滿頭大汗,一位敦實、好脾氣的北方漢子,為了繪畫藝術(shù),和夫人從海濱城市青島遷徙到了上海。一會兒王老師從廚房過來看看說:“你的感覺是好的,但沒有結(jié)構(gòu)?!比缓笤凇袄町嫲V”畫的眼睛上加了結(jié)構(gòu)。到快完成時,他糾結(jié)腰部衣服的處理,夏老師拿著色粉筆橫著掃了幾下,就把褶皺掃了出來。最糟糕的事可能發(fā)生在我這個不明就里的模特身上,居然向畫家抱怨起裙子太短,建議要畫長一點,夏老師指點“用戈雅的辦法”。幾筆下去,陰影浮現(xiàn),遮住了我感覺暴露過多的大腿。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什么是“戈雅的辦法”。

我也很喜歡“李畫癡”的畫,在他的筆下,我濃眉大眼,壯實又健康,一臉好氣色,眉宇間雖然還是有淡淡的憂愁,但是被顴骨上的腮紅大大緩解了。這幅寫生后來在久事美術(shù)館舉辦的上海第二屆粉畫展上展出,在主廳,拐進去,一眼就能看到。

“廚房里的畫家”王申生,在煮紅燒肉的同時也畫好了畫,我能感覺到他在快速作畫時信心十足。仔細觀察,他畫的我的眼睛,結(jié)構(gòu)層次的確很豐富。我后來知道,他除了是畫家,也是一位理論家和教育家。他給我講析色彩和結(jié)構(gòu),也講過抽象繪畫在國外的社會學(xué)基礎(chǔ)。在教學(xué)教案里,他這樣描述畫耳朵的不易:“有彈性的特殊軟骨,被沒有分量的肉皮拉垂下來的所謂耳廓,如果不能表現(xiàn)到位的話,就好比吃粗糧的夜鶯在歌唱?!焙髞碓谌松贂r,他精心繪制了一張夏老師在窗下畫速寫的色粉畫,愛犬奧莉趴在他的腳下,題名“師道”,參加了粉畫展覽。

最遠處不大能看到我而畫著的那位先生是顏冬麟,也畫得很好,但畫出來的完全是個洋女人的形象。他笑說,在美國畫老外畫多了。他曾和陳丹青一起在時代廣場上擺攤畫人像,生意不錯,后來進入紐約的壁畫公司,大戰(zhàn)羅宋畫家而不落下風(fēng),講究穿著行頭的風(fēng)格則是在“賭城”拉斯維加斯工作的時候?qū)W到的。他問:“你男朋友打過你嗎?洋人很多會打人。”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因為他在紐約曾經(jīng)有不愉快的經(jīng)歷?

“女學(xué)生”畫到一半就停下了,在這些畫家面前作畫,確實需要一些勇氣,所以有幾個人不動筆,只是四下游走,充當(dāng)觀眾,還有幾位女士辛勞地守在廚房里做飯,熬湯,炸春卷。奧莉則時不時溜達到廚房里偷吃東西。

夏葆元、王申生、陳川、顏冬齡、李前、畫了一半的“女學(xué)生”,六位畫家的素描寫生如果放到一起,風(fēng)格迥異,恕我直言,幾乎都很難斷定畫的到底是否同一個人。由此可見“寫實”的素描藝術(shù)確實有特別之難處,何況還受到現(xiàn)代繪畫觀念的夾擊,夏老師調(diào)侃它為“低級畫種”,揶揄,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畫素描,都什么時候了,陳川你在美國學(xué)到了什么?陳川則說已經(jīng)很久沒有畫素描了,對素描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技術(shù)是無止境的,和老朋友見面很開心,不過這和畫畫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他最后一次去畫了。后來又組織畫了我一次,這次主要是色粉畫。畫時,我問了夏老師兩個愚蠢的問題。

“這算畫完了吧?”

“這種問題不該問,藝術(shù)家是很脆弱的?!?/p>

“這幅畫要參展嗎?”

“這個問題也不該問。”

畫畢,我收到幾張畫家贈送給我的素描和粉彩肖像。

“她是最大贏家……”

幾日之后,夏老師再次召集到M50畫畫,這次有洋人模特。一位高挑時尚的上海姑娘,帶了她的歐洲男友,貝多芬的老鄉(xiāng),“奧地利村燕”(夏老師語);還有一位洋人是男友的朋友,臉泛紅光,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的波恩大漢,兩人都是在上海的外企高管?!皧W地利村燕”一進門就呼叫著要買畫,要買掛在墻上的波拿巴小型古董畫像,還說自己從未有這樣的經(jīng)歷,坐在破破爛爛的餐桌前喝酒(實際是兩張拼在一起的古董桌)。王老師并沒有去接買畫的話頭。

坐下吃飯,滿滿一桌菜,無論遠近,都由坐在夏老師身邊的人負責(zé)夾到他面前的小菜碟里,包括盛湯。“奧地利村燕”入鄉(xiāng)隨俗,也給夏老師夾了一只大蝦。秋蟹肥美,夏老師只吃一只,便不吃了;羅宋湯,只喝一小碗,也就不喝了。

飯后眾人還不離席,陳川的話匣子打開了,和波恩大漢談?wù)撻T采爾。果不其然,波恩大漢并不知道這位畫家,他知道畢加索,知道凡·高,但不知道門采爾。這不是罪過,德國盛產(chǎn)哲學(xué)家和工程師,波恩大漢屬于后者。和“奧地利村燕”談?wù)摶?,談?wù)撛从讵q太的詞匯,“奧地利村燕”神色復(fù)雜地說“You are well educated”。又介紹我是畫的模特,波恩大漢驚問墻上的畫畫的是你?他根本沒看出來。由此引發(fā)對東西方審美不同的討論。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只吃了幾口的夏老師早就出了飯廳,坐到窗下的沙發(fā)上等著。終于他不耐煩了,吩咐,將陳川叫出來——閑話少敘,他是等不及要畫圖了。

這是一個奇妙的愉快的夜晚。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繆斯女神的降臨,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我也不用做模特了,只在每個畫家的畫架前輪流觀看。

波恩大漢用蹩腳的漢語發(fā)音大叫著“師父”。夏老師背著手,走了幾圈,確實有師父的派頭。爾后他掏出了速寫本,開始畫拿著酒瓶子、舒展了長腿的紅臉波恩大漢。這次我趕緊跟在后頭觀看,和陳川的繪畫方式不一樣,他快速地勾畫著輪廓線,下筆肯定,遒勁有力,不再講閑天,聚精會神。我看到線條像在空白的素描本子上生長出來一樣,沒有猶疑,也沒有修改。橡皮是為了涂抹出陰影,先是頭部輪廓,頭發(fā)、眼睛在一片陰影中掃出,叮囑著模特:“Don’t move too much!”鼻子、嘴巴、身體、四肢……而后波恩大漢就顯形了。

客觀和主觀完美結(jié)合的歐洲式觀察方法。他在七十年代末就已經(jīng)這樣畫,此后也就一直這樣畫。在一切為政治服務(wù)的年代,他做到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

“夏老師的技術(shù)就是他的藝術(shù)?!弊罡呒壍睦L畫由最基礎(chǔ)的東西支撐著——這些畫家今天仍然相信。

我情不自禁地掏出了手機,拍攝夏老師畫畫的片段,被制止?!拔鹨摹?,夏老師看了一眼,沒有說話,于是我厚著臉皮,繼續(xù)拍著。

其他人,有的畫素描,有的畫粉畫。這次下場畫畫的人特別多,畫完了波恩大漢,又畫“奧地利村燕”,熱火朝天。那氛圍和我在杭州國美通宵練習(xí)書法時一樣,陳川則說和他在美校備考時一樣。

我提前告辭了,畫家們則一直畫到了深夜。

那天晚上確實感覺非常愉快和幸福,哪怕從M50出來迎接我的是上海驟冷的夜雨和遲遲不來的“滴滴”。

蕭紅說魯迅先生是不知疲倦的,這句話在夏葆元身上也同樣適用。當(dāng)其他人將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時,夏老師總是把注意力首先放在他的畫上。那一天,夏老師的工作從早十點開始,到午飯,午飯后繼續(xù)畫一會兒,然后午休,晚飯后再畫,直到九點多,甚至更晚。漫長的一天,待在畫室里,思考,繪畫,聊天,吃飯。到晚上的最后階段,我覺得自己都快要頭暈了。這就是年近八旬的大藝術(shù)家的工作狀態(tài),精力、專注力、創(chuàng)造力。

后來有幾次,我也拿起了畫板,和他們一道畫。

夏老師吩咐,“勿要去管Lora”,任我自己苦苦掙扎。而后,他終于過來看我。

“這是一手的東西?!?/p>

我努力觀察做模特的那位短發(fā)的優(yōu)雅女士,試圖找她身上的一手東西,“這起伏,好比地形、地勢……”

畫下半身時,怎么也掌握不好她的腿的比例?!澳阍趺词裁匆膊欢摹?,然后給我講其中的關(guān)系,又說,“你怎么這么不會畫”,說完,接過筆,給我畫了短發(fā)女士的腿。

有人想要拍照,被制止,“夏先生不做基礎(chǔ)教學(xué)”。

旁邊圍觀的人們都很捧場:“Lora進步很快……”看我愁眉苦臉,“李畫癡”夫人開導(dǎo)我,學(xué)了素描,以后如果寫文章,自己畫插圖也是好的。

“我逼牢伊?!毕睦蠋熜χ?,有些得意地說。

太晚了,太晚了……我浪費了多少光陰?從頭學(xué)習(xí),搞清結(jié)構(gòu)、塊面、線條?成為古典學(xué)院派,只是一個奢望,不可望也不可及,但由此試著窺探繪畫的奧妙,也許還有機會。我裝模作樣,硬著頭皮,涂抹起來。

他“逼迫”過我畫,也督促過我“寫”。

“伊從陳丹青下放的地方考出來,很不容易……不過后來沒啥成就。”

除了畫畫,更多的時候我們在講閑天,我特別喜歡聽夏老師講話。夏老師把他的溫柔都留在了畫里,將他的犀利(有人認為是刻?。?zhǔn)了世人。當(dāng)他講故事時,不是他要說,而是那些故事自動要說出來。也許木心、陳丹青們的事講得差不多了,一天晚上,夏老師開始講起了我的“八卦”,而且還頗有點激動地,一邊畫著速寫,一邊講:“那天我見你從福州路走過來,滿面愁容,我就知道有事體了……”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數(shù)次威脅不要再講了,否則就劃花他的速寫本。然而并沒有什么用,此時猶如當(dāng)眾處刑。眾人瞪大了眼睛,聽著。最后陳川幫我解了圍。他講話一直是很和氣的,音量也不大,用上海話說:“儂勿要再講了。”夏老師這才換了一個處刑對象:遠在美國的一位畫家,我見過兩次,但并不熟悉。夏老師說起了他為人是如何慷慨,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人了,勸我要對他客氣一點點。一起作畫,給職業(yè)模特費用時,畫家們大家AA,有的畫家裝不知道不掏錢的,這位畫家則總是付出三倍的費用。當(dāng)然重頭戲是他的愛情故事。這個愛情故事,令美國畫家魂牽夢繞,他打電話給夏老師,訴說到半夜兩點多,直到夏老師睡著,電話掉到地上。

我忘了剛才的窘境,也豎起耳朵聽了起來。據(jù)說有一位上海小姑娘失戀了以后,在網(wǎng)上找了家浦東的繪畫學(xué)校,應(yīng)聘做人體模特,而且工作態(tài)度非常認真。在人體寫生課上,有一位學(xué)生,居然不畫她的裸體,而臨摹起了風(fēng)景,女模特憤而向?qū)W校舉報了這位不專心的學(xué)生。畫家和模特兒的故事是從學(xué)習(xí)書法開始的,女模特虛心向畫家請教書法,畫家口授身傳,直至華燈初上。畫家極紳士,給了女模特八百元,說,幫你叫車回家吧,女模特就走了。不久后有了第一次情節(jié)轉(zhuǎn)折,女模特去而復(fù)返,手里拿了一瓶紅酒,原來剛才是拿了那八百元去買紅酒。聽眾們評論,這小姑娘厲害。兩人喝完了紅酒,畫家又要叫車將她送走,此處有了第二次轉(zhuǎn)折,女模特說,老師,我能不能在你這里洗個澡?畫家同意了,讓女模特去洗澡,洗澡洗到一半,女模特忽然說,老師,能不能拿毛巾進來?此處為第三次轉(zhuǎn)折,畫家也將毛巾拿進去了,仍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如此再三折騰直到天亮,畫家還是打車送走了女模特。眾人不禁一陣唏噓,居然有如此柳下惠。不過最終,畫家還是沒有做成柳下惠,送了毛巾進去,就沒有再出來。女模特向畫家提出過三個要求:英國留學(xué),沒有實現(xiàn)。畫家怕她跑出去了,人財兩空。那么買房?也沒有實現(xiàn),只答應(yīng)租房子。聽說畫家藏有李公麟的《五馬圖》,送給她可以吧?這次畫家痛快交出,天可憐見,女模特不懂行,他收藏并送出的是件高清復(fù)制品。有一天,女模特和畫家說,老師,我會永遠記得你的。說完第二天她就消失了。聽眾們嘆道,當(dāng)然,三個要求,一個都沒有答應(yīng),還不走?

“老師,我會永遠記得你的?!?/p>

說到這里,夏老師突然更改了敘述的語言,由上海話而改為普通話,用念臺詞的腔調(diào)念了這句話,作為故事的高潮。故事沒有結(jié)束,在女模特走后,畫家失魂落魄了好幾個月,每日步行,從老西門到古北去找女模特,因為他知道在那里有家洗頭店,女模特要去汏頭的,那里必能找到伊。

有人問他,這么遠的路,為何不打車?

畫家答曰:“我鞋子蠻跟腳的。”

眾人又是絕倒。

皇天不負有心人,畫家后來還是在古北的洗頭店找到了女模特。女模特正在汏頭,頭發(fā)上水滴滴答答落下來,看到畫家,她說,老師你來得正好,我要去親戚家喝喜酒,馬上就要遲到了,儂幫我叫部差頭。

畫家就幫女模特叫了出租車。

女模特上了車,將車門一關(guān),把畫家關(guān)在門外頭,自己坐車子走了。

終于,不受控制的講述引火燒身。

“有個女人,手里有我十多張油畫,素描不計其數(shù),都是七八年前畫的精品,我拿不回來。有一次,我老婆要在畫展上打伊?!?/p>

他拿出手機,“漂亮的”,兩只指頭捉住屏幕,將女人的臉放大了給我看。果然是漂亮的,四十左右的年紀(jì),身形窈窕,五官大氣秀美。

“伊租了個民宿,整個山頭都在民宿里面,一邊往山上跑,一邊……我被感動了……晚上覺也不讓我睡,塞一支畫筆到我手里廂……”

“您怎么不追回來?”

“不能追,我去追伊說要離婚的,這畫不能流傳了出來,不能被伊老公知道?!?/p>

“噢……”

“遇到我的時候,伊有病,又被男人騙,我看伊可憐?,F(xiàn)在伊日子好過,嫁得好?!彼贿呎f,一邊劃動屏幕,給我看那個女人的照片,在深山里,穿了球鞋,戴了帽子,各種嬌俏的樣子。

“你們?nèi)懮鷨???/p>

“不能一道出游嗎!你這個人一點想象力都沒有的……”

夏老師又發(fā)了脾氣,我趕緊閉上了嘴?!皧W莉媽媽”在旁邊坐著,也緊緊閉著嘴。旁邊的人們惶惶然解釋似的說:“畫家……不奇怪……”又說畢加索如何如何。

“有人要幫我追回來,她們兩個在藝術(shù)界是一山不容二虎?!?/p>

“噢,那就讓她去追呀?!?/p>

“條件是我認她的兒子做干兒子。這個女人厲害,我一直想搞清楚伊做啥的,最后搞明白伊開了個妓院……”

“什么?”我不禁懷疑自己聽錯了。

“伊有個藝術(shù)會所。”

“噢!”

“藝術(shù)家要敏感,你去肯定觀察不出來……”

《繁花》引用的詩句,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

夏老師有個學(xué)生是張樂平的兒子,學(xué)生太太是王家衛(wèi)的姐姐。二○○六年,王家衛(wèi)送夏老師一本書,鴛鴦蝴蝶派的小說《閣樓上的太太》,他想拍成電影,邀請夏老師擔(dān)任這部電影的美術(shù)指導(dǎo)。此事沒有下文。后來拍攝電視劇《繁花》時,也曾邀請他出鏡飾演一位畫家。

“要到車墩去拍,老遠,我曉得伊要拍很多遍數(shù)的……”

在去年二月,我們還去看了一次金宇澄老師在M50的畫展“錯影”。那日在M50聚餐,席間小戚宣布,今天是夏老師的生日。眾人匆忙出去買來兩個蛋糕為他慶生。這個日子是夏老師的陰歷生日,被他父母登記在了身份證上,實際上應(yīng)該是三月的生日,雙魚座。又是突如其來地,夏老師對我說,下午想去看金宇澄畫展,儂去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和金老師聯(lián)系過了,此時只好硬著頭皮給金老師打了電話,還好他馬上接了,也知道我是誰。飯后休息了一會兒,就去看展。

金老師畫展的畫廊門口擺滿了紅色的玫瑰和紅色的大麥。剛進去一會兒,他便到了,戴著鴨舌帽,一雙睿智而明亮的眼睛藏在帽子下面。他引著夏老師和大家,一一介紹畫作。

幾年前,我在朵云軒看過他的一次畫展,和那時相比,畫面更加簡化了,不變的仍然是那么多奇妙的心思。有一幅畫的是巨鹿路,他幻想如果巨鹿路上樹都長出來霸占了道路,人們在自動傳送帶上行走。街邊的房屋窗戶口有各式的小人隱現(xiàn),夏老師說,“局外人”。

有一張畫,畫的是房間里的一個胖女人,穿了白色的衣服。金老師說,張光宇的弟弟的影響,人物圓形的輪廓藏在衣服下面。我則獨獨注意到房間角落里的一只黑貓。金老師的微信名“老貓”,大概是自己的畫像。

一張五花馬和女人的圖,金老師介紹說,漢代的馬身上都是畫花的,他改成了蘋果。馬背上有一個赤裸的女人,——“夏娃”,這是當(dāng)然會有的聯(lián)想。同一系列的另一張畫,隱喻的色彩則更為明顯,一個女人在馬背下面,只露出頭和四肢。

同行有一位女士,想買他的畫,打聽價格,金老師說明,是絲網(wǎng)版畫,并非原作,原作還都在他的手里,一張也未曾出售。他認為畫畫比寫作簡單且快樂,常常一個人畫到深夜兩點。

夏老師只是聽介紹,不響,最后說圖式好。

這個畫廊樓層很高,空間闊大舒適,打光講究,畫框也是合作的設(shè)計公司精心設(shè)計過的。夏老師說,畫廊為他花了很多錢。

看完畫展,夏老師很開心,對金老師說:“你辦成了一件事?!?/p>

《繁花》剛出版的時候,他就給金宇澄寫過信,和作者說《繁花》好,好在三點:上海的街道、飯局、男女之情。他喜歡文學(xué),關(guān)心作家,自己的文章也很好,但他與這些又總是維持著一封信的距離。

有一天,他說,下次叫黃石來。轉(zhuǎn)天,又說,忘記這件事。黃石是夏老師的忠實粉絲,他托我將自己的書《上海百樂之門》送給夏老師,自己是不敢上去搭話的。他刷成明黃色的畫室里掛了夏老師的兩幅復(fù)制作品,他知道夏老師幾乎每一幅畫的來龍去脈,《來信》,澳大利亞的買家買走;《黃河忿》,不是原作,原作不見了。夏老師則對黃石移民澳洲不以為然。畫畫,寫作,他的事業(yè)正在上升期,老外誰會對江蘇路的故事感興趣?

雖然不愿意再寫文章,夏老師每日勤于在朋友圈進行創(chuàng)作。這些朋友圈的內(nèi)容,如果有心人編輯保存下來,將是一份珍貴的上海美術(shù)史料。他頭腦中的記憶之豐富,真可謂是上海畫壇的百科全書。

夏老師的微信內(nèi)容一般分為幾大類:

回憶自己的往事經(jīng)歷,往往配以老照片。印象深的是他下放時在馬背上的英姿,還有一張十六歲時拍的證件照片,借用時下詞匯,“小鮮肉”。

追憶美術(shù)界往事,品評在世或不在世的人物、老朋友,常以詼諧的語氣講述他們的故事。例如他點評陳逸飛的夫人:一個農(nóng)村的姑娘成為了時尚比例的范本。

自己的作品,或者其他藝術(shù)家的作品。

轉(zhuǎn)發(fā)時事或朋友的微信朋友圈,加以簡略評點。

微信是不再添加新朋友了,在一起畫的基本也是些老朋友,恩師孟光的畫展也沒有去,認為是“為我唱的一首挽歌”。一九七四年年底,他婚后到思南路送喜糖,進門看見圍著灰色圍巾的一個呆萌的小女孩——十四歲的陳沖。孟師叫他立刻畫下來,從此成了習(xí)慣,每周好幾次的“畫下來”,連續(xù)有六年,全部留在孟師那里做教材。

這已經(jīng)不是他的黃金時代,摘錄一段夏老師朋友圈所寫的文字,或代表其心聲:“生命聊勝于無,不再祝賀、不再歌頌歡欣與問候,不再折騰。你做過的一切,榮譽、檔案盒紀(jì)錄,若有若無的‘功名’,幾等于無,一堆干垃圾而已?!?/p>

畫了一輩子,也許畫畫本身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老朋友們的相聚更有意義。所畫的模特基本上也都是身邊熟悉的朋友,或是畫家們互相畫,這是一種古典的繪畫習(xí)慣。他們說,“女學(xué)生”有了很大進步。聲言不再來的陳川,每次都來,直到他十月底返回美國。陳川畫的最后一張畫是顏冬麟的小像,他也給王申生畫了一幅很大的素描。據(jù)說已經(jīng)兩年沒有畫畫的他漸入佳境,卻說這一次回來,畫的都不滿意,下次來再構(gòu)思一些作品。他自己沒有留畫,只帶了給金宇澄畫的和給我畫的兩張素描回美。有天下午本來是要畫他的,因為早上他去編輯部給金宇澄畫像,時間晚了,沒有畫成。

看到我的那張素描后,我說了一句話,據(jù)陳川講,這也是萬萬不能對畫家說的——“原來我長這樣啊”。那張素描上,我依稀看到了來自汕頭的外婆的影子,莫非素描還有追溯基因的功能。我問陳川,美國現(xiàn)在也很少人畫油畫吧?很少。繼續(xù)追問,都是數(shù)字藝術(shù)了吧?從地獄帶來消息的人要先下地獄。

夜鶯只能以它喜歡的方式唱歌。

后來我們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畫,中間經(jīng)歷疫情的大爆發(fā),直到二○二三年的六月份畫室主人去歐洲游歷,訪友、觀展、畫畫。現(xiàn)居法國的畫家嚴(yán)培明在上海學(xué)藝之初,曾經(jīng)受過王申生的點撥。

一次告別畫室出來時,顏冬齡忽然興高采烈地說,這是沙龍!

當(dāng)然是沙龍。畫家們聚集在一起,碰撞出火花,是一種傳統(tǒng)。此次在M50王申生工作室的聚會到底是源自七十年代的上?!八孛柽\動”的文藝復(fù)興,還是回光返照?我想這個問題輪不到我來置喙,還是交給歷史判斷。很多年前文學(xué)也已經(jīng)被宣判過死亡,但如今它仍然活著,只是屬于幸福的少數(shù)人。無論創(chuàng)作的手段如何變革與更新,如果缺少創(chuàng)作的內(nèi)心原動力,缺少創(chuàng)作者的自我表達,缺少主動的思考能力,一切等于零。

還是二○二二年十月,午休時分,王老師在休息室午睡,夏老師躺在畫室的長條沙發(fā)上,沒有睡,閉目養(yǎng)神。其他的人則坐在餐廳里聊天,一位頭別發(fā)卡的夏老師多年的追隨者和學(xué)生認真地說,我們就好比教父和小雞,小雞在教父的翅膀下面……

聽到“教父與小雞”的理論,我本想發(fā)笑,但想起“那天你從福州路走過來,滿臉愁容……”就沒有再笑下去。他不但鞭策我,鼓勵我,也切實地幫助過我,也許這些事對他來說,和在交大給木心開介紹信,和想托人給某位女模特送錢救急一樣,舉手之勞而已。我要以他形容那位美國畫家的詞句來形容他,“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人”。

微信上,夏老師說:“Lora你要努力,要有所作為?!?/p>

我不禁羞愧難當(dāng)。生活中不再有人這樣和我說話,這是連父親都不曾對我說過的話。

他們對我說,現(xiàn)在的夏老師,不應(yīng)該由他來寫其他人,而應(yīng)該由其他人來寫他了。

于是,我就將一些見聞浮光掠影地寫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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