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娜
浦那的巴哈亞洞穴,由25個洞穴組成,建于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2世紀之間。馬蹄形的拱門內(nèi)的這個洞穴,是古代僧侶祈禱的地方。其余的洞穴是古代僧侶居住的地方。洞穴里還有古老的石雕。
馬哈拉施特拉邦位于印度的德干高原,為印度貢獻了最多的GDP,也是工業(yè)化程度最高的邦,主要語言是馬拉塔語。邦內(nèi)兩個最重要的城市,一個是經(jīng)濟中心孟買,另一個是歷史文化中心浦那。
浦那位于兩條大河的交匯處,歷史上被稱為“德干女王”,氣候宜人。許多印度重要的人物和事件都與浦那有關(guān),歷史中重要的馬拉塔王朝,其政治中心在浦那;浦那也曾是抗英斗爭的中心,為印度從殖民統(tǒng)治到民族獨立做出過貢獻,圣雄甘地曾被軟禁在浦那的阿加汗宮。幾年前我訪問浦那大學,結(jié)識了伊朗好友米娜。我們一同觀察、一同游歷,正如米娜所說:“生活就是一些經(jīng)歷,享受其中的起伏?!?/p>
年近70歲的老伯光著腳從后廚跑出來,手里拿著一張剛烙好的大餅遞給我和米娜。老伯微笑著用馬拉塔語說趁熱吃,褶皺堆在眼角,眼中有帶著淚霧的光。白色的襯衣袖邊卷起,污漬沒有邊界地一塊又一塊暈染開來。隨即,他又回了后廚,給我和米娜準備購買的1公斤烙餅。
這是一間穆斯林牛肉湯烙餅店,位于馬哈拉施特拉邦浦那市的希瓦吉市場。餅店前廳十幾平米大小,左邊是收銀臺,右邊擺放著三四張桌子,門口斜對面就是屠宰場。屠宰場里的泥土中滲透著血腥味,牛架子和羊架子吊起來。烙餅店從屠宰場購買最新鮮的水牛肉做成牛肉湯,供苦力們配著大餅一起吃。開店的穆老板說這個傳統(tǒng)延續(xù)自英軍占領(lǐng)浦那之時。自18世紀東印度公司在印度擴張以來,英國對印度施加強有力影響的歷史達到200多年之久。19世紀初到20世紀中期,希瓦吉市場附近是英印軍隊的軍營,英軍并不自帶物資,而是雇傭當?shù)貏诠ぐ徇\糧食和物品。在英國軍營附近逐漸有來自各地的商販駐扎,進而逐漸形成了市場。穆老板的爺爺從伊朗移民到印度浦那,在希瓦吉市場開了這家烙餅店。作為勞工的人不分宗教信仰、種姓或部族,大家都是苦力。穆老板的爺爺開了小門臉為苦力提供能夠付得起的食物,牛肉湯配烙餅。跟餅店生意往來的面粉和調(diào)料供貨商都是在穆老板爺爺?shù)臅r代就合作的商販,經(jīng)過了好幾代的傳承,一直還在繼續(xù)合作。穆老板說:“你們剛剛見到的烙餅師傅,他已經(jīng)在店里工作了25年了?!倍M呒袌鲋械牟簧贁偽换虻赇伓加邪倌暌陨系臍v史。
希瓦吉市場實際上是個穆斯林風情濃厚的市場,但希瓦吉本人卻是馬拉塔帝國的創(chuàng)始人,其建國是為了對抗印度北部的穆斯林王朝莫臥兒帝國。自1674年希瓦吉加冕起到1818年被英國所滅,馬拉塔帝國一直是南亞次大陸上的重要政治力量。希瓦吉本人出身于馬拉塔種姓,但王朝的武士、行政官員、貴族等來自今天馬哈拉施特拉邦的多個種姓和教派。馬拉塔人一度統(tǒng)治了今日印度大部分地區(qū),屬地從印度南部的泰米爾納德邦延伸到印度北部。莫臥兒王朝則起始于16世紀結(jié)束于19世紀中期,其最輝煌時期的面積跨越了印度河直到德干高原的廣大地區(qū)。馬拉塔人與莫臥兒人在德干高原上短兵相接,莫臥兒的力量在數(shù)次戰(zhàn)斗中被大大削弱。英國東印度公司到來后,馬拉塔人又與英國人展開了多輪較量。經(jīng)過多年戰(zhàn)爭才被英國所滅,其屬地被東印度公司歸入了孟買總督區(qū)。
莫臥兒王朝時的行政和商業(yè)語言是波斯語和烏爾都語,而馬拉塔王朝主要的語言是馬拉塔語。無論是曾經(jīng)統(tǒng)治核心在印度北部的莫臥兒帝國還是統(tǒng)治核心在馬哈拉施特拉的馬拉塔帝國,其對印度人日常生活習俗和語言的影響都被保留了下來。時至今日,在馬哈拉施特拉邦只講馬拉塔語而不會講印度語的人仍然不在少數(shù)。
阿加汗宮建于19世紀末,曾是慈善場所,后來是英國人軟禁甘地的地方,如今是甘地紀念館。
沙尼瓦爾· 瓦達( ShaniwarWada),是一座建于18世紀的堡壘,也是馬拉塔帝國的象征,曾經(jīng)遭到焚毀,石基留存至今。
至于對于牛類的屠宰和食用,自近代越來越成為塑造民族情感的工具。在古印度時對于吃牛肉并無嚴格的禁忌,在各個朝代和邦國的更迭中,吃不吃牛肉也多有反復,并且各地習俗對此的態(tài)度也大有不同。然而英國殖民者帶著其強勢文化侵入印度,大肆吃肉喝酒,并將當?shù)厝说牧曀滓暈槁浜蟮?,這些舉動激發(fā)起印度人民的民族情緒。吃不吃牛肉從單純的生活習慣、宗教習俗演變?yōu)槊褡蹇範幍南笳?。在殖民時期,抗英斗爭的方式除了武力反抗外,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上表現(xiàn)為對打雨傘的抵制,對使用衛(wèi)生紙的反感、對牛肉的抵制等。這些具有強烈象征意味的日常生活習慣在印度取得民族獨立后也保留了下來。2005年印度最高法院做出了反對耕牛屠宰的判例,隨即有二十幾個邦出臺了相應的法案。但是包括果阿、印度東北七邦、西孟加拉、本地治里、喀拉拉邦在內(nèi)的幾個地區(qū)并不適用該禁令。水牛的帶骨肉、整只牛架、半牛架子也被禁止出口。只有水牛、山羊、綿羊和鳥類的無骨肉可以出口。圍繞牛的保護,今日印度內(nèi)部各政治力量也長期展開角逐,目前在中央執(zhí)政的印度人民黨(BJP)甚至于2017年提出在全印度禁止屠宰全部牛類,好在最高法院暫停了這一禁令,為屠宰業(yè)者提供了喘息的空間。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屠宰業(yè)者在印度教階序中被列為最低微的“不可接觸者”,本身應該是政府重點幫扶的對象。
人群、車流、街燈和小攤,一次夜間的交通堵塞,匯聚了浦那的眾生相。
一碗牛肉湯、一張烙餅,承載了太多歷史的重擔,而在誕生之初,這兩樣食物不過是為了給苦力提供更多的能量。老伯拎著一大袋剛出爐的烙餅從后廚走來,純真的微笑讓突出的顴骨紅潤光澤,兩腮布滿灰白的胡茬。他送我們走到街上,幫我們攔下一輛柴油三輪車,目送我們離開,始終微笑,仿佛與遠行的孫女告別。米娜對我說:“我永遠記得他、尊敬他、不忘記他。”天已經(jīng)黑下來,珠寶店里燈火通明。有很多穿著黑罩衫的女性在街上走,也有的坐在金店里挑選首飾。小街上有蔬菜攤、小家電、小茶攤、小飯莊。到處都停放著自行車和摩托車。土路上有不少臟水坑。市場里賣蔬菜、水果、香料、鮮花、雞肉的攤位有好幾排,色彩豐富。穿著沙麗的賣菜大姐擺放東西,穿著長衫的大叔推車卸貨。每個攤位都各自忙碌著,生生不息。
在浦那,做外國人登記是一件極其復雜和漫長的過程。作為交換學生,我卻必須完成這件事。
印度的行政系統(tǒng)是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建立的,據(jù)說是按照當時最先進的“英式”行政制度所打造,而自那之后其基本結(jié)構(gòu)變化不大。米娜作為伊朗庫爾德赴印人員,所有的行政流程她已經(jīng)走過很多遍,因此主動承擔起幫我完成登記的任務。經(jīng)過了很多天的準備,米娜帶我去警察局作戶口登記。一進警察局就看到,一堆一堆的紙質(zhì)文件堆砌在辦公室的各個地方,有些歸檔的文件本用包袱布裹起來。七八位警察正在辦公,男女工作人員均有。一共有兩臺電腦,兩名工作人員正在操作著。登記用的所有記錄都寫在一個很大的本子上,此本的硬紙封皮已經(jīng)相當磨損。我跟米娜悄悄說:“萬一失火了,所有的檔案就都沒有了吧?”米娜給了我一個肯定但是無奈的眼神。警察局的戶口登記僅僅是開端,后續(xù)還要到外國人登記處提交材料。在外事處,我親眼看到一位大叔把一些現(xiàn)金夾到護照里遞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拿出現(xiàn)金后很自然地把護照還了回去。我的申請辦理得異常順利,原因是米娜對如何準備材料了如指掌。這種了解完全是出于不得已,作為庫爾德人,米娜在伊朗的就學和就業(yè)方面受到諸多限制,不得已,選擇了出國。在申請博士時,本應當回到伊朗重新申請研究簽證再到印度,可是,她若回去,獲得批準再次赴印的機會可能微茫。不得已,米娜曾多次跑到外國人登記處去詢問,也被索賄,因此每一個工作人員都認識米娜,有她站在我身后,便沒有人再為難我。真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情,印度的漏洞為想方設法爭取一點點生存空間的人提供了一絲絲可能性。
在一個V字形交叉路口, 店鋪林立,oppo和vivo的十幾個廣告牌掛滿整個三角形的廣場,炫目得錯亂了時空。
我和米娜并肩走在浦那的老城區(qū),英式小樓有些破敗了,但還可以看出曾經(jīng)的光彩。原本的印度民居也還存在。為了殖民統(tǒng)治,增強權(quán)力感,英國殖民者到達后燒掉了很多印式建筑,只留下了少數(shù)幾個。這背后的理論是,文化是誰的,城市就是誰的。隨后出現(xiàn)的英式建筑就成了城市的象征?,F(xiàn)存的英式建筑也大多是上層階級的場所,因為普通民居在歲月的侵蝕中很難保留下來。最初的浦那城由4個標志性的寺廟構(gòu)成。人們起先在河岸邊生活,河道改變,原先的河床成了道路,洪水之后,道路再次變化,這些情況都能從老城民居的現(xiàn)存樣式里看到痕跡。
不過即使是“英式建筑”,也融合了印度韻味。我看到,一棟英式建筑上的鏤花采用了印度教的神話故事。一些社區(qū)外面會有一棟二層高的房子涂成藍色和橘黃色,那是印度男人們的健身房,他們在里面摔跤,不允許女人進去。恰好一扇門開著,我探頭去看,里面并沒有什么特別,中間是一個紅色的沙坑用來練習摔跤,房頂上掛著鐵鏈子用來練習臂力,房子中間還供奉著濕婆神以表現(xiàn)男性的力量。空間的“排他占有”也是性別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在另一條街上,英式小二層樓殘破歪斜,木質(zhì)百葉窗格幾乎散架,曾經(jīng)的淡藍或淡黃的色彩在斑駁墻面上留下了殘跡,大理石柱上的墻皮脫落,大陽臺上種著很多植物,也晾著很多衣物,宅在家中的女眷透過窗框視察著街上的動向,她們沙麗的色彩飄到了窗外。這些小樓依然風情萬種,它們的美艷不曾被歲月抹去,如今又增添了許多活過的氣息。我猜在將來很長的一些時日,都不會有人去修繕它們。我忍不住多看看它們的風華。
在一個V字形交叉路口,店鋪林立,oppo和vivo的十幾個廣告牌掛滿整個三角形的廣場,炫目得錯亂了時空。
在一間名為 “中國大陸食府”(China Mainland)的餐廳門口,十幾個沒到大腿高的小孩子擁了上來,仰望著要進餐廳的大人們,攥著手指頭比劃著乞討。
夜晚的路燈昏暗,餐廳的招牌發(fā)出最亮的光。有個小孩子穿著紅色的短袖T恤,顏色已經(jīng)褪成斑駁的粉白,衣服邊上是好幾個洞,趿拉著夾腳趾的涼拖,看了看一行高大威嚴的人膽怯地跑開了。另一個孩子膽子大一點,穿了布滿污漬的白襯衣,光著腳,跑到一位大叔的腿邊,面露堅毅,似乎只有幾歲卻已閱盡人間冷暖。大叔推開他,徑直走進餐廳。推門進去,大廳里播放著優(yōu)雅的音樂,裝飾風格兼具東南亞和東亞,皮座椅配著黑色玻璃桌面,每桌都有鮮花和亮起的燭燈。客人們輕聲交談,服務員穿著黑色西裝馬甲游刃有余地穿梭。
餐廳老板是印度本地人,曾經(jīng)短暫在中國生活過,回到浦那開了這間“中國飯店”,在當?shù)厥菙?shù)得上的高檔餐廳。雖也有中國廚師協(xié)助,菜品卻兼具中餐與海外越南菜的風格。我和米娜也有幾次來這里吃飯,通常都是點兩個菜兩碗米飯。這一次,結(jié)束了一場會議,我跟隨當?shù)氐膶W者和企業(yè)界人士再次前來。小籠包、炒青菜、西湖牛肉羹、烤雞、炒飯、醬香肉、幾樣印度咖喱和薄餅,非常豐盛。
印度排燈節(jié)和中國的元宵節(jié)頗為相似,人們會掛燈籠,點油燈。地上的繪畫也是排燈節(jié)不可或缺的元素,使用的材料包括石灰石粉、紅赭石、干米粉、彩砂、石英粉、花瓣、彩石等。
象頭神是印度教信仰中的幸運之神,代表吉祥與成功。象頭神節(jié)期間,街上到處都擺有它的塑像。節(jié)日前,工匠忙于制作神像。
集體敲鼓是象頭神節(jié)的慶祝儀式之一C9m2hdlMWivch5TaNp3/Ig==,很多年前女性不允許作為鼓手,現(xiàn)在有很多女鼓手參與了。
同桌的企業(yè)界人士說在很多印度鄉(xiāng)村的部落民兒童的受教育程度很低,往往父母也無力對孩子進行管理,放任孩子們自生自滅。部落民在印度的歷史中處于邊緣,常常被放置于“底層”或“落后階層”的思維定式里,被印度社會所隔離。英國的種植園模式也加劇了部落民生存狀態(tài)的惡化。例如,在19世紀末開始的茶葉種植園中,起先英國農(nóng)場主雇傭阿薩姆或西孟加拉的原住民作為茶園勞工,但是本地居民有自己的土地耕種,也熟悉環(huán)境,不愿長期成為茶工。于是,英國農(nóng)場主雇傭中介從印度各地以合同工的方式招募勞工,印度腹地的勞工到達東北地區(qū)既語言不通又沒有積蓄,不得不長期留在茶園,其后代也始終無法走出茶園。原本來自印度各地、講不同語言、屬于不同種姓的茶工被統(tǒng)一稱為了“茶種姓”。而一些部落民的土地被種植園侵占,游走于種植園邊緣,被污名化為“盜賊種姓”。
關(guān)于如何幫扶部落民兒童在印度一直是個問題??紤]到教育的重要性,印度政府在20世紀70年代就提出過住宿制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囊括,但是阻礙重重,例如印度許多公共衛(wèi)生間不分男女,這導致女孩無法上學。課本和教師使用的語言與部落民的語言不通,也導致教學難以取得成果。在各種家庭和社會因素的影響下,部落民的輟學率很高。浦那的企業(yè)家也想對提升部落教育有所貢獻,他們嘗試設置住宿制學校,并且保證孩子們中學畢業(yè)后可以直接到企業(yè)的工廠就業(yè)。我也曾經(jīng)訪問過本地的一所公益機構(gòu),他們靠志愿者給當?shù)睾⒆犹峁┱n外輔導,因為公立小學里的教學很難保證,孩子們幾乎學不到必備的知識。機構(gòu)里的好幾位志愿者是受益于機構(gòu)才上了大學,所以又回去做貢獻的。一餐結(jié)束,剩下了一籠包子、兩三盒菜。我打包起來,想著可以拿出去給剛剛門外的小孩們。推開餐廳的門,街上的汽車聲、三輪車聲又此起彼伏,望向路燈的街角,孩子們已經(jīng)都不見了,只有空空的光暈。
為什么不給乞討的孩子錢呢?因為我們不知道孩子是在為自己乞討,還是被黑幫所挾持。這是米娜在我剛到印度時傳授的經(jīng)驗。有不少乞討的小孩很可能是被販賣或拐騙的,孩子們在街上乞討所得盡數(shù)歸于黑幫頭目,越是施舍就越可能縱容兒童被販賣。每次出門米娜都帶上一包餅干,遇到乞討的小孩子們,就把餅干放在他們的手心里。“至少可以保證這些餅干孩子自己可以吃得到。”米娜說。
有一次,我和米娜坐在朋友開的黃色塔塔小汽車里等紅綠燈,那輛車右前臉破損,兩側(cè)的后視鏡早就不翼而飛,只留下紅藍色的電線飄在外面,全身的凹陷之處不計其數(shù)。3個孩子敲敲車窗,捏著手指頭在嘴巴上來回晃動,示意他們很餓。米娜搖下窗玻璃,在每一只小手上放上一塊餅干或糖果。紅燈變綠了,殘破的小黃車向前開去,孩子們?nèi)蚤_心地追著車跑了好一陣,揮著手告別,爽朗地笑著,仿佛不曾被塵世污染過。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