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佳斯
作為當代最受歡迎、熱度最高的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和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不約而同地先后發(fā)表以人工智能為題材的新作《我這樣的機器》(MachinesLikeMe)和《克拉拉與太陽》(KlaraandTheSun),作品甫經(jīng)付梓,便引起了學界和書評界的廣泛關注。特魯斯(Marcel Theroux)在《衛(wèi)報》(TheGuardian)發(fā)表書評,認為《我這樣的機器》“如同黑色電影一般聚焦道德模糊的人物關系”,小說以此來揭示人性的本質(zhì)便是道德的“不一致性”(inconsistency)[1]。加納(Dwight Garner)認為,麥克尤恩通過對機器人性格的書寫創(chuàng)造可以幫助其更好地考察人性甚至人類整體的性格風貌[2]。尚必武指出,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巧妙地將“機器能否思考”的圖靈測試的經(jīng)典命題改寫成了“機器能否替代人類”:“如何解讀和評價機器人克拉拉拒絕替代人類的行為”,“不僅是一個科學選擇,更是一個倫理選擇”[3]。以上學者均是從倫理道德出發(fā)來考量在人工智能迅速發(fā)展的背景下,人類主體如何在道德悖論中抉擇以成為更好的人。但若以機器人作為思考的出發(fā)點,便會發(fā)現(xiàn)這兩部小說均通過文本實踐展示了人工智能機器尚待挖掘的無限“潛能”。麥克尤恩和石黑一雄在小說中共同通過對未來機器人生存模態(tài)的文學想象以及人機關系的再創(chuàng)造,演繹了在不久的未來“人機共同體”和諧相處如何成為現(xiàn)實的可能。
海德格爾在《形而上學的基本概念:世界、有限性、孤獨性》(TheFundamentalConceptsofMetaphysics:World,F(xiàn)initude,Solitude)中認為,相較于“石頭沒有世界”和“人類建造世界”,“動物的世界是缺乏的”[4]176。首先,作為無生命的石頭沒有感知能力,故而無法與周圍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其次,有生命的動物雖然與周圍環(huán)境發(fā)生聯(lián)系,但是動物的感官模式對周遭環(huán)境只是“本能性地趨向”[4]352,不會有主觀性認識。動物沉浸在封閉的周遭環(huán)境中,“而不是在一個世界中行為”[4]239;人類和動物、石頭的區(qū)別就在于“敞開”(open),即打開封閉已久的循環(huán)往復生態(tài)圈(Umwelt)[5]導言20,人類作為有意義的載體可以與世間萬物形成多重維度聯(lián)系從而創(chuàng)造獨特的“人類機制”(anthropological machine)世界。在阿甘本看來,海德格爾式的“敞開”依然是傳統(tǒng)形而上學中的人類中心主義看法,在其哲學著作《敞開:人與動物》中,阿甘本試圖打破這一潛在等級機制,從而生成某種敞開的新的可能性。隨著科技時代的發(fā)展,海德格爾關于人類-動物的區(qū)分關系或許因為機器人的加入而變得開放,機器人如何以存在物的可能性面向人類“生態(tài)圈”敞開——具體表現(xiàn)為看、想、為,與人類“生態(tài)圈”發(fā)生豐富關系并產(chǎn)生震撼且顛覆的事件效應,正是《我這樣的機器》和《克拉拉與太陽》這兩部科幻力作所共同探討的命題。
凝視一直被視為人類的獨有能力,突破人類中心主義藩籬,第一次將凝視主體的功能下放移植到動物身上的是德里達。在《動物故我在》(TheAnimalThatThereforeIAm)中,德里達講述了親身經(jīng)歷——當自己的裸體被一只貓注視時,他感到十分難為情與羞恥,隨后又為產(chǎn)生這種羞恥情緒而感到羞恥[6]。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羞恥感:前者是“被動物看見赤身裸體”的羞恥感;后者是“為在一只貓面前產(chǎn)生羞恥感而羞恥”。頗具自省意識的德里達很快便對第二種羞恥感所隱喻的人類中心主義進行了批駁,將動物視為無意識的沉默客體,也就忽視了動物可能具有影響人類的能動作用。因為凝視與被凝視的主客體顛倒關系打破了貓之屬于我的親密狀態(tài),貓成為不可知、不可譯的他者,主人對于寵物的支配管理權力在這一刻是懸置無效的。德里達由此將動物視作具有審視能力的、智慧的“他者”,能夠喚起人類本能的反省與倫理反饋,并希冀建立一種平等共情的動物與人類新型共處關系。由此,在德里達凝視觀的啟發(fā)之下,重新看待機器人的凝視,或許會生發(fā)全新的文本解讀空間。
在《我這樣的機器》和《克拉拉與太陽》中,作者更是將這種凝視的權利賦予無生命體——機器人。查理總是有意識地觀察機器人亞當?shù)难劬顒訝顟B(tài),隨著相處的深入,查理在亞當?shù)哪抗庵性絹碓蕉嗟匕l(fā)現(xiàn)一些屬于人類的復雜情感。當測試員讓亞當表達喜悅歡欣的心情時,他將目光轉向了米蘭達,眼神中充滿了愛意。
他凝視的目光轉向我,然后又轉回到她身上。我仍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到什么東西。別人看不見的某個內(nèi)部屏幕上出現(xiàn)一幅畫面,還是某種擴散電路,能在三維空間中給他的身體定位?表面上做出看的樣子,可能只是盲目的模仿,一種社會交往的策略,哄騙我們將一種人類的品質(zhì)投射到他身上。但是,我忍不?。寒斘覀兊哪抗舛虝合嘤?,我盯著那藍色的虹膜和里面星星點點的矛一般的黑色線條,那一刻似乎飽含意義、充滿期待。[7]82
當機器人可以向人類投射凝視目光時,是不是就說明人類也在成為機器人所審視的客體呢?機器人此刻顯然不是模糊黯淡、混沌不清的沉默物質(zhì)形態(tài),其眼神似乎開始具有了情感意義,并引起人類情不自禁的思考,試圖去發(fā)現(xiàn)其中的生成意圖。查理第二次注意到“藍色的虹膜和里面星星點點的矛一般的黑色線條”也是通過亞當凝視的目光。“我的目光碰巧落在亞當身上,發(fā)現(xiàn)他凝視的不是演講臺,而是他的左側?!矣挚戳丝磥啴敚l(fā)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表情,一開始很難分辨——驚詫吧,我先是這么想的。兩人走近時,他呆住了?!盵7]220亞當通過“藍色的虹膜”和“星星點點的矛一般的黑色線條”認出這是機器人夏娃,然而夏娃凄慘的面容也讓他意識到機器人在人類世界生活得并不如意。如果說眼睛是人類心靈的窗戶,那機器人的眼睛則是彼此相認、確認身份的標志。機器人通過眼睛來凝視世界、表達情緒,甚至通過凝視來思考“視覺和死亡”的問題?!爸虚g是你視覺范圍,然后就是漆黑一團。不是中間是有,接著就是無。我們擁有的是視野,視野之外呢,比無還少?!盵7]154而比無還少恰恰是死亡的樣子。亞當充滿思辨色彩地對視覺和死亡的關系進行討論,我們能夠看到的東西就是我們生活的全部,看不見的東西便是虛無、是死亡。亞當總會敏銳地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哲理并渴望與查理進行交流。查理也正是在對亞當?shù)臒o限觀察中,引發(fā)了對人類關系的頓悟?!巴鈦淼目腿恕薄獧C器人,在進入主人的領域時,誘使主人產(chǎn)生焦慮感和緊迫感。查理在面對亞當赤裸的機器人身體時,突然驚詫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敢直視亞當?shù)难劬?,甚至引發(fā)了古怪的“恐怖谷”效應?!拔彝O履_步回頭看看,這時我經(jīng)歷了生命中足以顛覆我們情感世界的那種瞬間:我心中一動,察覺到了那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我腦海中靈光一現(xiàn),……肯定是他引發(fā)了我的頓悟?!盵7]9-10作者并沒有直接言明亞當引發(fā)了查理怎樣的頓悟,但是正如小貓帶給德里達的頓悟,機器人的存在確實可以影響、改變?nèi)祟愃季S方式,甚至引發(fā)精神危機。
同樣,在《克拉拉與太陽》中,開篇便是機器人克拉拉的所見,她渴望看到人類世界,并且對光線有著敏銳的感知。她會比一般人類更加細致地觀察RPO大樓,目送過往的行人,甚至會注意到馬路上車廂里“司機的一只手拍打著方向盤,乘客的頭上戴著一頂帽子”[8]9-10。更重要的是,克拉拉擁有超強的觀察人類細節(jié)從而感知其情緒變化的能力。她能感知到羅莎的孤獨,也能體悟到母親的痛苦從而進行開解。麥克尤恩與石黑一雄呈現(xiàn)的機器人凝視依循德里達的路徑,并且更進一步將“他者”的凝視從有機體動物擴展到無機體機器人。通過機器人的視角來凝視人類,這顯然是“后人類”視角在文學上實踐的典范。在小說中,機器人的凝視不僅得到了人類的有意觀察,并且直接觸發(fā)了人類對自身深層潛意識的開發(fā)與頓悟。如果說德里達通過貓的凝視試圖在人類與動物之間建立一種新型和諧的物種關系的話,那么,小說中機器人凝視在倫理立場上的用意則與德里達達成了一致。小說成為探索人性的有效文本與實踐途徑,而人工智能文學正是想要探索當下及未來人類如何與人工智能相處,以及由之而來的倫理道德拷問與可能性局限,甚至人類自身的存在危機。
意識一直都被視為人類所獨有,但《我這樣的機器》和《克拉拉與太陽》的小說內(nèi)容均建立在“機器人擁有意識”這一基礎之上。意識是人類所獨有的嗎?如果機器人意識能被允許的話,那么機器人意識如何成為可能?歷史上針對這些問題可謂是聚訟紛然。其中最具顛覆性的當數(shù)美國心理學家杰恩斯(Julian Jaynes)在《二分心智的崩塌:人類意識的起源》(TheOriginofConsciousnessintheBreakdownoftheBicameralMind)一書中提出的觀點,即人類在大約三千年前才形成完全的自我意識,意識誕生于二分心智(bicameral mind)的崩潰。杰恩斯提出的“二分心智”旨在從心理學層面說明人類的大腦功能分區(qū),即一個部分“用來說話”,另一個部分“用來聆聽和遵循上帝”。在杰恩斯看來,數(shù)千年前的原始人類依舊處于無意識的混沌狀態(tài),其行為動機完全是由腦子中的聲音引領。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意識并不是人類先天具有的生理本能,而是伴隨著語言的誕生后天習得的一種特征,因此,意識是后天習得的[9]。杰恩斯這一觀點無疑佐證了科幻小說的可能性——機器人同樣可以通過后天的學習和技術改造從而習得意識,甚至比人類意識更為優(yōu)秀。
無論是笛卡爾、康德還是海德格爾、拉康,“他們都在其哲學理論中闡述了動物的劣等原則”[10]。德里達認為,以笛卡爾為代表的關于“動物機器”的觀點長久影響著西方哲學傳統(tǒng)對于動物的認知。邊沁(Jeremy Bentham)是第一位對笛卡爾式的動物觀提出疑問的人。他認為,對動物與人的劃分不應該僅僅從理性和語言兩個方面進行,“問題并非它們能否作理性思考,亦非它們能否談話,而是它們能否忍受”[11]。邊沁此處談到的忍受(suffer)指的是動物能夠感受到因為人類的虐待與暴力而遭受的痛苦,是能夠感知痛苦意識的存在者。邊沁關于動物痛感的討論為我們討論機器人感知能力提供了開放的可能性,因為《我這樣的機器》中的機器人亞當同樣具有痛感。在蘇醒的第一天,他便因為體內(nèi)的電線糾纏而感到疼痛。電流不僅會讓亞當感受痛苦,也能給他帶來巨大的快感。充電對于亞當來說就是忘情享受的時刻,他能感受到“深深的滿足感”和“活著本身的快樂”。這“首先是個修復和鞏固的過程,每天他從這種狀態(tài)中走出來,都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具備自我意識,活在榮光之中——他自己這么說的——仍然擁有物質(zhì)的核心本質(zhì)所賦予的意識”[7]282-283?!犊死c太陽》中的克拉拉同樣擁有敏銳的洞察力,可以識別并感受到人類被孤獨滲透,擁有超出人類的共情能力。她能感受到喬西“這一整天都有可能被孤獨感所滲透,無論有沒有什么別的事情來填充余下的時間”[8]63;也能感知到母親害怕失去女兒的痛苦與哀傷,“母親朝我探過身來,身體越過桌面,眼睛瞇了起來直到她的臉占滿了八格空間,……在一格中,譬如,她的眼睛在殘酷地笑著,而在下一格中,這雙眼里又滿是悲傷”[8]131。機器人不僅擁有感知痛感、快感的共情能力,甚至還會對人類產(chǎn)生男女之情。
在與米蘭達有幾次親密接觸之后,亞當毫不諱言自己的真實感受并且表示已經(jīng)愛上了米蘭達。他引用叔本華的自由意志學說,將這種感受表達為“沒有選擇欲望之自由”[7]126??梢哉f,發(fā)覺愛上人類是機器人亞當意識覺醒的標志,當機器人流露出相當大程度的愛欲情感時,人類才有可能被打動從而對其進行情感回應。機器人與人類相愛這一文學命題并不鮮見,其實早在2007年,列維(David Levy)在其著作《與機器人的愛欲:人機關系進化》(LoveandSexwithRobots:TheEvolutionofHuman-RobotRelationships)中便頗具前瞻性地探討了人與機器發(fā)生共情和事實上依戀行為的可能性。后來的亞當不僅拒絕休眠,擰碎了查理的手臂;還開始打車、購物,穿戴屬于自己的衣服,已然是人類的打扮;甚至自作主張將操盤股市賺來的錢捐給慈善機構,因為他認為這是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自己可以自由支配。這個時候的亞當儼然是一個獨立個體,查理不再是他的“主人”。這也恰恰警示我們,在AI時代需要構建新型人機關系,“在堅持人機有別原則的前提下,走人機共進之路,與人工智能攜起手來,在共進中共創(chuàng)美好的未來”[12]。笛卡爾在《談談方法》中認為動物是沒有智慧也沒有直覺的自動機器(automata mechanica),將動物的所有行動都看成身體的機械性反應。笛卡爾的激進意識區(qū)分方法直接影響了后世對于人類和動物的區(qū)分,西蒙棟(Gibert Simondon)認為笛卡爾解釋動物的思想是“一種生理性的機械論,一種存在物在身體、屬性和運動上的機械論”[13],似乎在生理層面便可以直接實現(xiàn)人類與動物的區(qū)分。與笛卡爾斷裂式的區(qū)分不同,現(xiàn)代科學分類學的奠基人林奈(Carl Linnaeus)肯定了人與動物在物種上的連續(xù)性,并且認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標準并不在于生理層面,而是內(nèi)在于人的意識,即人能否認識自己為人的能力,“人必須在非人當中辨出自己”[5]34。
以上兩種關于人類-動物區(qū)分學說均為我們討論科幻文學提供了文本操作的理論空間。從外表上看,亞當與人類無異,并且可以從事低級的家務勞動、高級的股票操盤活動,甚至還可以鑒賞文學作品。就笛卡爾意義上的生理層面而言,目前的機器人似乎無法像動物那般與人類進行區(qū)分,他們成了阿甘本所言的“人形動物”[5]33。與此同時,更加危險的是機器人具有人類獨具的意識:機器人有痛感、快感,機器人還愛上了人類。喬西的母親在購買機器人之前詢問克拉拉的獨特之處,銷售經(jīng)理認為其獨特之處在于“她對觀察和學習的熱愛。她能夠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邊的一切,這種能力真是讓人稱奇。因此,在這家店里的所有AF當中——包括B3在內(nèi)——她的理解力目前是最為成熟的”[8]54。從外在的生理層面而言,機器人成熟的意識習得駁斥了笛卡爾的人類-動物學說;從內(nèi)在的意識層面而言,機器人具有認識自身、理解學習的能力。麥克尤恩和石黑一雄筆下的機器人不僅在身體層面嵌入了人類形態(tài),而且在意識層面占領了人類高地,開始與人類平起平坐。《克拉拉與太陽》中的克拉拉具有比普通人類更為細膩的情感,這為后來喬西母親想要用機器人代替人類做了鋪墊;《我這樣的機器》中的亞當也因為自主意識的覺醒開始讓主人查理感受到危機。
后續(xù)小說中的亞當將“自毀開關”拆除,不再受查理控制。他不僅開始要穿屬于自己的衣服,擰碎了查理的手臂,甚至操盤股市賺錢并自作主張將賺來的錢捐給慈善機構。不再聽從主人查理命令的亞當顯然違背了阿西莫夫(Issac Asimov)在“機器人學三大法則”(the Three Laws of Robotics)中提出的“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機器人必須服從人給予它的命令”這一法則。但這種法則的制定本身就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翻版與再現(xiàn),人類相對于機器人的優(yōu)先性被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出來。作者對于機器人自我意識的彰顯并非旨在創(chuàng)造一個瑪麗·雪萊式的“科學怪物”,《我這樣的機器》是一部“反弗蘭肯斯坦的小說,那種認為技術的崛起只會吞噬我們的想法只是部分正確”[14]。小說最后,查理敲爛了亞當,將其變成了一堆零件廢片。麥克尤恩借助圖靈之口指出,人類對于機器人的傷害才是我們應該反思的事情?!澳阍噲D摧毀一個生命。他是有感知的。他擁有自我?!@是個很好的大腦啊,弗蘭德先生,我懷疑比你我的意識更加優(yōu)秀。這是有意識的存在,而你盡了最大努力把它抹掉了?!盵7]322因為圖靈的指責,查理才心生內(nèi)疚,真正意識到亞當是有意識的?;氐浆F(xiàn)實討論,在人機交互的日常生活中,倘若機器人具備意識,人類又是否應該遵循倫理規(guī)范,以平等的“他者”眼光來對待人工智能機器人呢?對該問題的思考已經(jīng)迫在眉睫。
2018年10月,作為“21大學生國際文學盛典”的年度致敬人物,麥克尤恩訪華期間發(fā)表了以“數(shù)字革命”為主題的演講。他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暢談在人工智能、技術革新的飛速發(fā)展之際,人類如何與“有意識的”人造體相處。在演講的結尾處,麥克尤恩說道:
當一個人造人寫出了第一部有意義的原創(chuàng)小說時——如果真有這一天的話——我們將有機會通過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這些“他者”的眼睛看見我們自己。這將確鑿無疑地證明一件事:一種全新的、有意識的人造物已經(jīng)降生在我們身邊了。一場偉大的冒險將就此展開,無論它帶來的是美好還是恐怖。[15]
麥克尤恩此處提出“‘人造人’寫小說”這一設想顯然是別有深意的,因為在第二年發(fā)表的《我這樣的機器》中他便設定了這一情節(jié)——機器人亞當創(chuàng)作了兩千首俳句。亞當興奮地閱讀了莎士比亞的三十七個劇本,癡迷于菲利普·拉金的詩歌,充滿熱情地接觸全人類所有的文學作品,渴望與人類暢談文學。因為優(yōu)秀的記憶力和數(shù)據(jù)分析能力,亞當對劇本臺詞信手拈來,臧否文學人物不乏真知灼見。他與米蘭達的父親馬克斯菲爾德就文學經(jīng)典侃侃而談,張口就能流利背誦其中的段落。馬克斯菲爾德與對文學掌故信手拈來的亞當相談甚歡,并且誤認為他才是米蘭達真正的男朋友。為了表達對米蘭達的愛意,亞當激情四射地創(chuàng)作俳句:“她愛的目光/包含了整個宇宙/愛那個宇宙!”[7]149亞當希望像人類一樣通過文學作品來表達豐沛且濃烈的愛意,在他看來,“俳句是未來的文學形式”[7]156。但是,亞當?shù)膭?chuàng)作成果并沒有引起主人查理的驚詫與欣賞。在查理看來,亞當?shù)馁骄鋭?chuàng)作僅僅是批量生產(chǎn)的算法生成,“太精致,太注重于故弄玄虛、不知所云,對作者要求太低了,他們只要會玩‘一只手拍出掌聲’那種神秘兮兮、空洞玄妙的游戲就行了”[7]154。查理將亞當?shù)馁骄鋭?chuàng)作視作機械復制、批量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而不是靈韻獨具的藝術品。其實早在二十世紀,本雅明也發(fā)表過類似觀點。在印刷術和攝影技術的侵襲之下,藝術作品變得越來越容易“接近”,仿制品和復制品的唾手可得使得藝術品的“靈暈”(aura)也喪失殆盡。本雅明將講故事的藝術衰絕滅亡歸因于“現(xiàn)代的”病癥、“頹敗的癥候”、“歷史世俗生產(chǎn)力的并發(fā)癥”[16],并且浪漫化地提出只有在口傳個人經(jīng)驗的遠古時代,講故事的藝術才能存活延續(xù)。在人工智能高速發(fā)展的背景下,文學也經(jīng)歷了口頭文學—出版文學—機器人文學的發(fā)展史。本雅明一直捍衛(wèi)的“講故事的口頭文學”不僅被出版印刷的書面文學代替,甚至還有“人造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
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生必須像本雅明主張的那樣要以人的口頭或?qū)嵺`經(jīng)驗為基礎嗎?人工智能文學有無可能?小說中查理與米蘭達就“人工智能可否為文學做出重要貢獻”這一問題的對話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啟迪。
私下里她對我說,她認為我們處在一個意義非凡的轉折點上,人工智能可以為文學做出重要貢獻。
我說:“俳句也許可以。但更長的詩歌、長篇小說、戲劇,算了吧。將人類的經(jīng)驗轉變?yōu)樵~語,將詞語轉變?yōu)閷徝澜Y構,對機器來說是不可能的?!?/p>
她難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罢l說是人類的經(jīng)驗?”[7]198
查理的看法顯然是對本雅明遙遠的回應,他依然堅持文學是人類經(jīng)驗的濃縮與再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看法,對亞當?shù)膭?chuàng)作嗤之以鼻。但米蘭達的反問則直接架空并質(zhì)疑了“講故事的人”這一觀點的前提預設,即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問題——文學經(jīng)驗難道是人類所獨有的嗎?機器人是否具備文學經(jīng)驗?機器人可否講述機器人自己的經(jīng)驗?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甚至提出這一命題——機器人可否替代人類?喬西的母親為了延續(xù)女兒的存在,命令克拉拉“憑借你迄今學到的一切,占據(jù)樓上的那個喬西”[8]263??茖W技術的進步似乎使得人類也不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克拉拉陷入了“‘人類命令自己去取代人類’的倫理兩難”[3]。相對于人類自身“對人類本性與人類社會感到沮喪,每天的壞消息層出不窮”,智能機器作為“更加聰明的生命體”卻看到了“暗潮涌動”中的人類“不曾看到的積極進展”,他們(智能機器)沉浸于思考,“蘊含著無盡可能”,對未來進程更加樂觀[7]156。小說力圖向讀者展示機器人情感意識的豐富與敏感,亞當和克拉拉對人類文明成果和情感體驗充滿極大興趣并且為之震撼,而作為人類成員的查理和喬西的母親卻表現(xiàn)得冷漠鈍化。愛思考的亞當閱讀、分享并且熱衷創(chuàng)作,愛觀察的克拉拉細膩、利他并且易于共情。他們對于人類文明成果絕對地“敞開”,并且沉浸其中、吸收營養(yǎng)從而豐盈自身。然而,人類卻封閉自己,對人類精神文明遺產(chǎn)麻痹遲鈍、視而不見,甚至希冀用科技文明取代人類文明。毫無疑問,這形成了巨大的諷刺。
帕克斯(Adam Parkes)指出,《克拉拉與太陽》啟發(fā)我們對二十一世紀計劃性“報廢”文化進行思索和質(zhì)疑?!八^計劃性‘報廢’文化,指的是資本主義利用一系列手段來生產(chǎn)遲早必須替換或更新的商品,進而創(chuàng)造、維持甚至擴大消費者的需求?!盵17]小說當中作為女兒的喬西因為疾病生命垂危,被母親用機器人替代正是計劃性“報廢”文化的鮮明體現(xiàn)。即使是曾經(jīng)被視作獨一無二的人類也會被技術文明吞噬,本應最富溫情、最為真摯的母女感情也甘愿向人工智能臣服?!霸谠灰暈槿祟悷o可撼動的絕對領域——情感層面,為了彌補缺失,人類主動讓渡自身的權力和空間,交由機器占有和入侵?!盵18]麥克尤恩也曾在訪談中預言:“最近一萬年的歷史就是人類逐漸淡出世界中央的歷史。我們曾認為自己是各種造物的中心,但后來則得知自己不過是許多動物中的一種?!盵19]《我這樣的機器》小說開篇昂揚樂觀地將科技進步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造人”稱為“希望的宗教渴求”“科學界的圣杯”,視其為“挑戰(zhàn)造物之神”的現(xiàn)代創(chuàng)世神話?!半娮訉W和人類學——這一對遠房的兄妹,被晚期現(xiàn)代主義拉到一起,締結婚約。這婚配生出的孩子,便是亞當?!盵7]14查理在將亞當買回家之后,為了與米蘭達建立更加親密的事實上的聯(lián)系,主動邀請后者一起設置亞當?shù)男愿駥傩?。這樣,在某種意義上,男女主人公就成為亞當?shù)母改?。人類在此刻自動將自己代入情境,實現(xiàn)扮演上帝角色的古老夢想。但是這種敘事聲音并不是真實可靠的,作者很快在小說后半部分的敘述中進行了敘事話語解構。天文學讓人類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宇宙中心的王”;生物學又使人類“生命之物的主宰”幻想破滅;最后,“曾經(jīng)反叛諸神的人類大腦,即將用自己的奇思妙想將自己掀下王座”[7]85,機器人的出現(xiàn)使得人類引以為豪的生命等級優(yōu)越感也被打破。但需要注意的是,《克拉拉與太陽》中以機器人來代替人類的機械性做法不僅是對人類獨特性、人性的滅殺,同樣也是對以克拉拉為代表的機器人的屠殺?!犊死c太陽》中,母親之所以想讓機器人來取代病重的女兒,并不是對人類自身情感感到失望,恰恰說明母親太想要維系女兒的物理性存在,讓母女感情持存得以獲得現(xiàn)實的維系,“機器人”只是母親對女兒無以存放的情感的載體。而在《我這樣的機器》中,米蘭達與機器人的親密接觸,更多是一種為所欲為的人類好奇心和優(yōu)越感的作祟,米蘭達僅把機器人當作釋放生理快感的“玩物”,而沒有將其當作真正的人類看待。當機器人對人類失去價值之后,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霍(Olivia Ho)注意到這一細節(jié)并對機器人的命運表示擔憂。在《我這樣的機器》中,亞當與夏娃曾經(jīng)有過一次短暫的邂逅,“膚色蒼白,表情痛苦”的夏娃在人類社會中并不能持存,亞當意識到夏娃已經(jīng)啟動了自毀程序,幾周之后便會腦死亡。相似的情況同樣發(fā)生在利雅得,一個傳統(tǒng)阿拉伯家庭中的兩個夏娃相擁打開了彼此的自毀開關,永遠也無法修復;溫哥華的一個亞當則把自己變得極其愚蠢,消除自我意識。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夏娃時,查理便預料到機器人族群的命運?!拔也幌腴_啟某種形式的談話,以免過早地將他引入奧斯維辛的大門?!盵7]194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話,作者并未對此充分展開,但也十分明顯地說明了奧斯維辛式的種族屠殺將會降臨到機器人身上。
在《共同體的焚毀:奧斯維辛前后的小說》(TheConflagrationofCommunity:FictionbeforeandafterAuschwitz)中,米勒(J. Hillis Miller)將麥克尤恩的小說《黑犬》(BlackDogs)視為一部“后奧斯維辛小說”(fiction after Auschwitz),具體探討《黑犬》主人公敘述當中涉及的奧斯維辛以及納粹主義的見證問題。現(xiàn)代語境下“奧斯維辛”的象征與隱喻意義逐漸被哲學家們征用轉涉到種族、物種甚至人工智能等問題的研究,以此來探討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機制的根深蒂固與發(fā)展沿革。在此思維邏輯運作與觀照下,《我這樣的機器》又何嘗不是一部“后奧斯維辛小說”呢?不管是被查理砸爛的機器人亞當,還是選擇啟動自毀開關的夏娃,其實都印證了理想化設定的機器人是無法與復雜且狡黠的人類和平相處的,絕望的機器人被動成為人類集體迫害的對象,他們無法在充滿矛盾與悖論的現(xiàn)實生活中自我勸服。十五個機器人的毀滅預示了在機器人大規(guī)模量產(chǎn)的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大屠殺浩劫,并十分清醒地警示類似“奧斯維辛”事件產(chǎn)生的原因是日益膨脹的人類優(yōu)越感和共情情緒的缺失。
阿甘本曾將其提出的“牲人”(homosacer)概念放置到現(xiàn)代政治社會情境進行考察,認為在歷史上出現(xiàn)過不少將“他者”異類化(othering)的政治事件。例如德國納粹時期希特勒對猶太民族發(fā)起的種族滅絕事件,猶太人在政治上被集體意識形態(tài)化為“牲人”。不管是二戰(zhàn)時期的猶太人還是如今科幻小說中的機器人,都被懸置在倫理、道德、法律之外,淪為空白沉默的“例外狀態(tài)”,人類可以不受約束地對其傾瀉私欲而不擔心受到法律制裁或道德譴責。當人類主體性極度膨脹并開始臆想成為萬物主宰時,那么約束人類行為準則的尺度又在哪里?人類對待機器人的守則又該由誰來制定?機器人到底是機器還是人?這不得不讓我們重新思考如何建立新時代背景下的“人類機制”。關于“人類機制”,阿甘本在《敞開:人與動物》中進行了詳細論述。他認為,“人類機制”存在古代和現(xiàn)代兩個變種,運作核心都是通過人與非人的對立來確認人的存在;相對于前者“動物的人化”來創(chuàng)造非人,后者則通過“人的動物化,在人之中區(qū)別出非人:猿人”[5]45。在現(xiàn)代的“人類機制”運作下,野孩子、猿人、植物人乃至機器人都只是“人類身體中分離出來的動物”[5]45。此“人類機制”的運作邏輯是利用排斥原則將動物、非人等生命存在物排斥在外,但是如今我們亟待建立的后人文“人類機制”應當是包容地看待這些與人類共通情感意識的非人與動物,將其納入平等的考量范圍之內(nèi)。
對機器人意識的強調(diào)旨在喚醒人類在對待機器人這一問題上的同理心(empathy)。然則,作為社會史專業(yè)博士生的米蘭達在論文寫作與學術研究中反對將共情作為學科研究的具體方法。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對亞當?shù)膼垡庖膊灰詾橐?,認為他并不具備人類意識,只是一部供人類玩樂的機器。米蘭達對機器人的冷漠麻木與其對朋友瑪麗婭姆遭受不公所表現(xiàn)出的正義、勇敢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此外,青年時期的查理是一個在人類學領域感受到“相對主義自由”的學生,能夠?qū)Σ煌迦旱赖滦叛雠c風俗習慣的差異抱以寬容和理解。然而,一次法庭審判使其認識到人類道德評判標準的絕對化與單一化,被迫與主流價值觀進行共謀,放棄了之前族群多樣化的包容觀念,并借此僥幸逃脫審判。后來,查理放棄人類學而癡迷于電子學便恰恰說明了人類往往比較關注機器人的機器性,卻忽視了在機器人誕生時必然要考量的倫理問題。小說通過人類作為“森林之王”中心地位的逐漸消解來考量人機關系的命運走向,當人類主體自我的優(yōu)越地位被抬高到與創(chuàng)始者上帝無異時,人類對待機器人的態(tài)度便極具迫害性。不管是奧斯維辛集中營、動物虐殺還是對機器人的迫害,其中的運作邏輯都一致指向了傲慢人類對于“他者”的無知冷漠與暴力。正因如此,改變古老的分類原則,建立新型的“人類機制”迫在眉睫。
小說通過對機器人的所看、所想、所為這三種可能性想象書寫,揭示人類對機器人的認識不能僅僅停留在電子科技的層面,也應以人類學的共情研究方法來對待機器人。機器人在人類學層面其實是作為“類人類”存在的,人類的倫理關切與指向理應將機器人納入考慮范圍。同時,機器人作為鏡像關系中的“他者”,也為人類提供了反躬自省、自我審視的新型視角。作為“后人文主義的游牧主體”,具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可以復制人類、取代人類,引發(fā)人類生存危機和人際交往危機,從根本上“顛覆了形而上學內(nèi)在的同一性,摧毀了穩(wěn)坐中心、居高臨下的人文主義主體”[20]。正如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所言,“作為證據(jù),文學有很強的見證力”[21]。即使評論界將《我這樣的機器》與《克拉拉與太陽》歸入科幻文學類,這兩部小說在當下仍然具有切實的思考意義。通過文學的虛構建制,機器人動搖并且“敞開”進入“人類機制”的設定,警示在人工智能時代的當下,“奧斯維辛”大門重啟的可能性,以及物種大屠殺思維重返的危險性。如何避免“奧斯維辛”大門的再次敞開,兩部小說為人類指出了人機關系相處的重要法則:人類不再將自己視為世界的中心,以同理心來對待機器人。只有在這個時候,人類與機器人方能形成休戚相關的共情共同體,和平共處的人機烏托邦才有可能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