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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婦女史觀”與真切閱讀感受的博弈
——范煙橋《銷魂詞選》考論

2024-01-19 09:37:56
關(guān)鍵詞:銷魂詞選

陳 斐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文藝研究》編輯部,北京 100012)

近代以來,隨著婦女解放思潮的蓬勃興起,女性詞及女性文學(xué)也受到矚目。范煙橋編選并評點的《銷魂詞選》(1)關(guān)于此書,目前僅有一些提要式的概論,參見仇俊超:《范煙橋〈銷魂詞選〉考論》,《光明日報》2020年6月22日;孫克強等:《歷代詞選研究》,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21年,第263~268頁。本文所論《銷魂詞選》,皆據(jù)蒲宏凌和陳斐整理本(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4年)。,即是晚清民國時期涌現(xiàn)出來的十余部女性詞選中最有特色的佳構(gòu),至今仍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與普及價值。

范煙橋(1894—1967),名鏞,筆名有含涼、鴟夷、愁城俠客等,江蘇吳江人。早歲就讀于草橋中學(xué),后入東南大學(xué)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從事桑梓教育工作。1922年遷居蘇州,任教于東吳大學(xué)。抗戰(zhàn)期間避居上海,以教書、寫作為生。1949年后,任蘇州文化局局長、博物館館長。為近現(xiàn)代蘇州派作家群的代表作家之一,曾發(fā)起同南社、青社、星社等社團(tuán),系南社成員,創(chuàng)辦過《同南社社刊》《星報》等報刊。廣泛涉獵詩、文、書、畫、小說、彈詞創(chuàng)作和小說史研究等,尤以小說和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改編名重一時。著述宏富,作品載于《小說月報》《小說畫報》等,成書者有《孤掌驚鳴記》《中國小說史》等。生平見其自編年譜《駒光留影錄》等。

范煙橋擅長詩詞,著有《待曉集》《敝帚集》《北行雜詩》等詩集以及《鴟夷室詩話》《無我相室詩話》和《學(xué)詩門徑》,輯有《同川詩萃》《銷魂詞選》。其《駒光留影錄》民國“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三年)四十歲”條載,“寫《學(xué)詩門徑》,輯《銷魂詞選》,中央書局出版”(2)范煙橋:《駒光留影錄》,《蘇州史志資料選輯》1990年第1輯,第45頁。。按,《銷魂詞選》版權(quán)頁所署出版者正是“上海中央書店”,所題初版日期為“民國二十三年八月”,而卷首《序言》落款則云“煙橋?qū)懹凇渡汉鳌肪庉嬍?二十二年五月”??梢?《銷魂詞選》成編于1933年5月,由上海中央書店次年8月初版。編書時,范氏正主編《珊瑚》半月刊(3)《駒光留影錄》民國“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三十九歲”條載,“與書肆小說林主人葉振漢合辦《珊瑚》半月刊,余主編,月出兩冊……歷兩年而止”(《蘇州史志資料選輯》1990年第1輯,第45頁)。,同時還撰有《無師自習(xí)作詩門徑》(上海中央書店1933年5月初版),主要介紹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入門知識,附帶談?wù)撔略娮鞣ā?/p>

一、 從《銷魂詞》到《銷魂詞選》

范煙橋編選《銷魂詞選》時,應(yīng)對前人編纂的女性詞選有所借鑒、取材。特別是友人畢振達(dá)編《銷魂詞》,在書名、編選標(biāo)準(zhǔn)、選篇等方面都對其選有所影響。

畢振達(dá)(1892—1926),又名倚虹,筆名有娑婆生、春明逐客、天貺樓主人等,江蘇儀征人。曾隨父進(jìn)京,捐得兵部郎中等官職。1911年,被新任新加坡領(lǐng)事陳恩梓延攬為隨員,赴任途中,道經(jīng)滬上,遇武昌起義,遂入中國公學(xué)學(xué)習(xí)法政,畢業(yè)后任《時報》《上海畫報》等報刊編輯。以小說創(chuàng)作名世,著有《人間地獄》《清宮談舊錄》等。曾入南社,兼擅詩詞。

《銷魂詞》為辛壬之際畢振達(dá)初居上海時所編,由其自印——版權(quán)頁所署“天貺樓”為畢氏齋名,“甲寅(1914)七月二十日初版”。卷首首列“民國三年元月涇縣樸安胡韞玉”所作《銷魂詞序》,次為畢振達(dá)“壬子(1912)二月”成編后“自記”,云:

辛亥秋末,避地滬壖。樓居近鄉(xiāng),門鮮人跡。燒燭夜坐,意殊寂然。展讀南陵徐積馀丈所刊有清一代《閨秀詞鈔》,每至詞意凄惋,幾為腸斷,往復(fù)欷歔,不忍掩卷。暇嘗摘諸家詞中之芳馨悱惻、哀感頑艷者,寫成卷帙,以供吟諷。類多傷春怨別之辭,共選詞凡九十五家,二百三十四首。昔楊蓉裳之序容若詞,謂為“凄風(fēng)暗雨、涼月三星,曼聲長吟,輒復(fù)魂銷心死”。茲編所甄錄者,其凄艷處往往仿佛《飲水》,爰以“銷魂詞”題名,后之讀者,其亦黯然有蓉裳之感與。壬子二月清明后三日儀征畢振達(dá)鈔竟自記。

畢振達(dá)所謂“《閨秀詞鈔》”,為徐乃昌(1868—1936,字積余,齋名積學(xué)齋、小檀欒室等,安徽南陵人)所輯刻。清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1895—1896)(4)此據(jù)牌記。卷首王鵬運序作于甲辰(1904)、金武祥和況周頤序作于乙巳(1905),應(yīng)為后來補撰。,徐氏曾輯刻《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十集,每集十種,凡收“閨秀詞人百家(除第十集所收沈宜修、葉紈紈、葉小鸞為明代詞人,其余九十七家皆為清代詞人),詞集一百零二種(其中吳藻、許德分別收錄兩種詞集)”(5)王玙珊:《〈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百種敘錄》“引言”,江蘇師范大學(xué)2018年碩士論文。。詞壇大家王鵬運、況周頤、金武祥為序,王以敏題詞。后徐氏“又仿《元詩癸集》之例”,輯“詞之叢殘不成集者”(王鵬運《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序》),合為《閨秀詞鈔》十六卷補遺一卷,始刊于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凡錄詞人五百二十一家,詞作一千五百九十一首。徐乃昌所編二書,基本囊括了有清一代著名閨秀詞人詞作;所收詞人皆附小傳,“姓名以次,注以字號、里居及詩詞集名,其配偶之姓名、爵里可考者,亦并記之”(《閨秀詞鈔·例言》),這種體例為其后所出的《銷魂詞》《銷魂詞選》所繼承。

畢振達(dá)《銷魂詞》系對徐乃昌所編二書的再選,亦以人系詞。從前往后對勘可知,李佩金至繆珠蓀依次選自《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后書陶淑下附鄭蓮《菩薩蠻》(春風(fēng)二月江南路)一首,亦被選,但單獨立目;張學(xué)雅至蔣□□依次選自《閨秀詞鈔》;其后的李道清一人又選自《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而以畢振達(dá)妻楊全蔭殿尾(徐編未選楊氏)??梢?畢振達(dá)基本上是按由前往后閱覽徐編二書的次序摘編《銷魂詞》的。他擷取徐編“諸家詞中之芳馨悱惻、哀感頑艷者”,“凡九十五家,二百三十四首”,認(rèn)為其“詞意凄惋”,“多傷春怨別之辭”,讀之令人“幾為腸斷,往復(fù)欷歔,不忍掩卷”。昔楊蓉裳序納蘭性德詞,形容其閱讀感受云:“凄風(fēng)暗雨、涼月三星,曼聲長吟,輒復(fù)魂銷心死?!碑呎襁_(dá)覺得他所甄錄的這些清代閨秀詞,“其凄艷處往往仿佛《飲水》”,于是以“銷魂詞”題名,他相信讀者讀后,也會黯然“魂銷心死”,受到極大感動和精神洗禮。

范煙橋與畢振達(dá)為文字知交。兩人初識于1922年(6)煙橋《嗚呼倚虹》:“余始識倚虹,為民十一青社席上?!?《申報》1926年5月19日),此后多有文事往還。1926年,畢因病早逝,范撰《嗚呼倚虹》一文以悼,情詞頗為懇切。1946年4月28日,他又在《前線日報》發(fā)表《〈銷魂詞〉》一文,回憶好友的這部詞選和自己的《銷魂詞選》:

亡友畢倚虹有一《銷魂詞》之楫(輯),皆選女子倚聲之雋妙者。出諸女子手筆,當(dāng)更動人心魄。余于民二十三年曾為襟亞所主之中央書店輯《銷魂詞選》,較倚虹所輯為廣。

由此可見,范煙橋編《銷魂詞選》,的確是受畢振達(dá)《銷魂詞》啟發(fā),后者是他重要的參考資料。范氏的編選標(biāo)準(zhǔn),也與畢一脈相承,其《銷魂詞選·序言》說:

在男子為中心的社會里,男子所作的詞,男子的詞里所發(fā)泄的熱情,是虛偽的,是粉飾的,是勉強的。深刻的說一句,多少總含有一點侮辱性的。我們要尋覓真的熱情,非到富有情感的女子的詞里去找不可!女子在男子中心的社會里,處處受男子的操縱、壓迫、欺騙、藐視。伊們有的是屈服,有的是抵抗。無論是屈服,或者是抵抗,都應(yīng)有一種對于性的發(fā)泄。經(jīng)過多愁善感的陶冶,自然一字一句都是以回腸蕩氣了。所以,我所選的女子詞,題名“銷魂”。秦觀的《滿庭芳》詞: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秦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

銷魂的意義,當(dāng)然不只江淹所說的“惟別而已矣”了。楊容裳序納蘭容若詞:

凄風(fēng)暗雨,涼月三星,曼聲長吟,輒復(fù)魂銷心死。

這幾句話,比較的可以認(rèn)識得詞的真意義。我現(xiàn)在所選的詞,當(dāng)然是“銷魂心死”的程度,要比容若的詞加上幾倍。那么,這個書名,題得還不算失當(dāng)罷。

顯然,范煙橋?qū)γ売?、編選標(biāo)準(zhǔn)的闡發(fā)繼承了畢振達(dá)之選,兩人都認(rèn)為所選的女性詞具有感染力強的“銷魂”特征,而且都引用了楊蓉裳序納蘭性德詞之語。不過,范氏也有引申、發(fā)展。畢振達(dá)僅說他從諸女性詞中摘取了特別“銷魂”的作品,范煙橋則結(jié)合“五四”新文化運動后蓬勃發(fā)展的婦女解放思潮,對所選女性詞堪稱“銷魂”的原因及價值作了詳細(xì)闡發(fā)。其《銷魂詞選·序言》先從詞的特質(zhì)談起,指出詞史上雖然也有“大江東去”之類悲歌慷慨的詞,但畢竟不多,“繁聲淫奏”“側(cè)艷”的兒女之情,才是詞的普遍性質(zhì)。詞雖然因此受過一些人的抨擊,但“終究得到春風(fēng)的噓拂,常在溫馨的懷抱里滋榮著”。隨后,他對男、女兩性的詞作了對比,認(rèn)為在男子為中心的社會里,男子在詞中發(fā)泄的情感,“是虛偽的,是粉飾的,是勉強的”,“多少總含有一點侮辱性的”;而女性詞則“有一種對于性的發(fā)泄”,而且“經(jīng)過多愁善感的陶冶”,讀來自然令人“魂銷心死”,覺得“一字一句都是以回腸蕩氣了”?!朵N魂詞選》所選,都是“作者最有真性情寄托的作品”,如“無題”類所選劉絮窗《行香子》云:“柳色才勻,草色方新。怪東風(fēng)、釀就離情。弦鳴玉軫,酒泛金樽。奈不銷愁,不銷恨,只銷魂。 極目行云,是處傷神??葱标?、又近黃昏。桃花片片,杜宇聲聲。正欲歸春,欲歸鳥,未歸人?!狈妒显u曰:“是天地間最可惱的事?!痹偃纭丁翠N魂詞〉》特意拈出的明武進(jìn)陳沅《荷葉杯·有所思》:“自笑愁多歡少,癡了,底事倩傳杯。酒一巡時腸九回,推不開,推不開?!狈妒险J(rèn)為:“此種情懷與口吻,男子所難具也?!钡拇_肖合女性心理、聲口,十分感人,是“男子作閨音”的代擬之作無法企及的。需要說明的是,范煙橋由詞具女性特質(zhì)談到女性詞之殊異、將男女兩性詞對比的論證策略,是明清以來女性詞評論、研究的慣常做法,頗受吳綺《眾香詞·序》(7)參見孫康宜著,馬耀民譯:《明清女詩人選集及其采輯策略》,《千年家國何處是:從庾信到陳子龍》,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第427頁。、胡云翼《女性詞選·小序》(亞細(xì)亞書局1928年9月初版)等影響。

而且,范煙橋所輯,較畢振達(dá)《銷魂詞》為廣。二書選陣如下表所示(8)張阿錢《減字木蘭花·離懷誰訴》、顧春《臨江仙·萬點猩紅》、顧媚《花深深·花飄零》重選,這里各計1首。諸朝無名女各按1人計。:

分期范煙橋《銷魂詞選》《銷魂詞選》與《銷魂詞》共選(括號內(nèi)共選,左、右二集所選)畢振達(dá)《銷魂詞》總計宋(960—1279)無名女2凡1人2首范編凡1人2首明(1368—1644)柳是5、沈憲英5、龐蕙5、沈靜專4、王微3、沈樹榮3、喻撚3、周蘭秀2、周慧貞2、葉小紈2、徐元端2、吳芳2、無名女2、沈士芳2、龍輔2、顏繡琴1、張蘩1、范姝1、周瓊1、吳靜閨1、李玉照1、韓智玥1、吳貞閨1、嚴(yán)曾杼1、王朗1、項蘭貞1、紀(jì)映淮1、馬閑卿1、申蕙1、趙承光1、齊景云1、黃氏1、葛嫩1、鄧太妙1、童觀觀1凡35人64首沈宜修11(2)12、葉小鸞7(1)10、葉紈紈5(0)5、商景蘭3(3)3、陳沅3(2)2、顧信芳3(2)5、胡蓮1(1)1、陳1(0)1共選凡8人11首,范編凡8人34首,畢編凡8人39首宋瑊1、蓉湖女子1、寇湄1凡3人3首范編凡43人98首,畢編凡11人42首清前中期(1644—1840)吳瓊仙5、吳森札4、許珠2、沈友琴2、顧春2、張學(xué)典2、于曉霞2、陸惠2、王倩2、熊璉2、賀雙卿2、王韻梅2、錢念生1、陳翡翠1、勞紡1、陳星垣1、沈宛1、陳璘1、唐韞貞1、陸蓉佩1、陳芳藻1、蔣英1、吳瑗1、儲慧1、沈御月1、華婉若1、錢靜娟1、葉澹宜1、許德1、曹佩英1、沈鵲應(yīng)1、許誦珠1、董婉真1、俞浚1、尤澹仙1、葉辰1、闞壽坤1、陸蒨1、鮑之芬1、陳嘉1、鄧瑜1、浦映綠1、趙棻1、汪菊孫1、席慧文1、許玉晨1、毛媞1、陳滟1、王蓀1、張友書1、浦夢珠1、姚鳳翙1、沈善寶1、沈少君1、陸韻梅1、丁善儀1、曹鑒冰1、查清1、張英1、王潞卿1、沈允慎1、查慧1、蘇穆1、支機(jī)1、秦楨1、劉絮窗1凡66人83首趙我佩12(7)15、王淑8(0)1、左錫嘉4(3)10、李道清4(3)8、江瑛3(3)4、關(guān)锳3(1)6、鄭蘭孫3(2)3、袁綬3(0)2、孫云鳳3(1)16、葛秀英3(1)4、徐燦3(2)5、李佩金3(1)1、鐘筠3(3)3、俞慶曾3(1)3、吳藻3(1)9、許庭珠2(1)1、張阿錢2(1)1、孫蓀意2(0)1、宗婉2(1)1、莊盤珠2(2)5、屈秉筠2(1)1、濮文綺2(2)2、錢鳳綸2(1)1、季蘭韻2(0)1、汪淑娟2(2)3、鐘韞2(1)1、沈珂2(1)1、張玉珍2(0)3、馮蘭因1(1)1、孫云鶴1(1)4、鄭蓮1(1)1、曹景芝1(1)3、曹慎儀1(1)4、徐映玉1(1)1、蔣□□1(1)1、顧貞立1(0)1、吳湘1(0)1、席佩蘭1(1)1、陶淑1(1)2、屈蕙纕1(1)1、吳文柔1(1)1、陸姮1(1)2、吉珠1(1)1、王睿1(0)1、范玉1(1)1、吳麟珠1(1)1、丁采芝1(1)1、顧媚1(1)1、朱中楣1(1)1、張令儀1(1)2、劉琬懷1(1)1、孫汝蘭1(1)1、錢斐仲1(0)1、王蘭佩1(1)1、熊象慧1(1)1、劉絮窗1(1)1、楊全蔭1(1)4共選凡57人67首,范編凡57人116首,畢編凡57人155首左錫璇3、錢孟鈿3、顧翎2、沈2、呂采芝2、談印梅2、錢貞嘉2、陳□□2、秦曇2、王貞儀1、張學(xué)雅1、丁白1、顧繡琴1、林綠1、張粲1、顧樹芬1、虞兆淑1、倪小1、葉文1、吳琪1、吳九思1、侯承恩1、吳永汝1、劉□□1、吳規(guī)臣1、管筠1、戴錦1凡27人38首范編凡122人198首,畢編凡84人193首

分期范煙橋《銷魂詞選》《銷魂詞選》與《銷魂詞》共選(括號內(nèi)共選,左、右二集所選)畢振達(dá)《銷魂詞》總計近代(1840—1933)呂碧城22、陳翠娜18、顧慕飛6、袁希謝4、沈樂葆4、邵英戡3、徐自華2、丁寧2、顧渭清2、孫芙影2、許心箴1、陳家慶1、近賢1、王潔明1、蔡紹敏1、裘德輿1、許模農(nóng)1、朱佩欽1、李信慧1凡19人74首繆珠蓀1(0)1共選凡1人0首,范編凡1人1首,畢編凡1人1首范編凡20人75首,畢編凡1人1首總計凡120人222首共選凡66人78首,范編凡66人151首,畢編凡66人195首凡30人41首范編凡186人373首,畢編凡96人236首

由上表可知,畢編以清人為主,而范書則志在“以成中國女子詞學(xué)之大觀”(《〈銷魂詞〉》),呈現(xiàn)歷代女性詞的精華,故其所編為古今兼?zhèn)涞耐ù~選。畢編為范書重要的取材來源,二書共選凡66人,然所選詞作有同有異,同者凡78首,約占一小半,有一半多的詞作互不相同。畢編所選為范書刊落者凡30人41首。范書在畢編外新增者凡120人222首,以明清為主,明前僅增選宋代無名女2首。《銷魂詞選·序言》云:“宋代自然是詞的黃金時代。但宋代女子詞,寥寥可數(shù),幾闋有名的詞,早已膾炙人口,經(jīng)過許多選家的采錄了?!笨赡苁菫榱吮苊馀c其他選本雷同,范氏沒有增選李清照、朱淑真等明前著名女詞人(9)但類前弁言多引李清照、朱淑真、張玉娘、王昭儀、孫道絢、吳淑姬、管夫人等宋元女性詞作,故正文未多增選其詞,或許也有全書整體布局的考慮,由此亦可看出范書的“通代”性質(zhì)。。他重點增選了明清詞人,全書所選也以明清為主,這大致符合女性詞在明清繁榮的歷史實情?!朵N魂詞選·序言》還舉例對帶動明清女性詞繁榮的樞紐——家族和師門作了提點:“明清兩代女子的詞,也非常發(fā)達(dá)……吳江諸葉,因著天寥道人(紹袁)的領(lǐng)導(dǎo),家庭里充滿了文學(xué)的空氣,差不多人人有集。尤其是詞,都寫得出色……袁隨園(枚)、陳碧城(文述)廣收女弟子,又造就不少的女作家。雖然袁門詩人為多,到底文學(xué)給與女子一個很大的樂園,任伊們自由自在的掉臂游行了。所以,我所選的‘銷魂詞’,以明清兩代為多。”此外,范氏對當(dāng)代女性詞家也給予了關(guān)注。不過,令他無可奈何的是,“自從新文化運動振起以后,女子文學(xué)自然也起了軒然大波。無拘無束的新體詩,極端的發(fā)達(dá),有規(guī)律有格局的詞,如何不遭厭棄呢!只有幾位沉浸在文學(xué)的陳酒里的女詞人,還在‘平上去入’的推敲、斟酌,可是也寥寥可數(shù)了”(《銷魂詞選·序言》)。當(dāng)代女詞家中,他最青睞呂碧城,凡選22首,其次為陳翠娜,凡選18首,在全書遙遙領(lǐng)先(其他詞人所選,絕大多數(shù)不足5首)。范煙橋解釋如此編選的原因道:“近時以呂碧城女士所作為多,取其題材較新,意境較廣?!?《〈銷魂詞〉》)陳翠娜的詞也有類似特點。這顯示了范煙橋求新識變的通達(dá)眼光。對勘可知,范氏對當(dāng)代詞的增選,主要取材于《紅梵精舍女弟子集》(1928年初版),所選多顧憲融門生,顧慕飛、沈樂葆、邵英戡、顧渭清、孫芙影、許心箴、王潔明、蔡紹敏、裘德輿、許模農(nóng)、朱佩欽、李信慧諸人皆是,約占五分之三。范煙橋和顧憲融友善,且《銷魂詞選》成編前后,兩人同為上海中央書店編寫過一套詩詞入門讀物,范撰《無師自習(xí)作詩門徑》、顧撰《無師自通填詞門徑》(1933年5月初版)。范煙橋多選顧氏門人,應(yīng)該也有友情因素。

體例上,《銷魂詞選》也比《銷魂詞》復(fù)雜、有特色。畢編較為隨意,僅是對徐乃昌所編二書的簡單摘錄,它們都以人系詞,前者的詞人排序、小傳等基本沿襲后者。而范書則精心結(jié)構(gòu),先按題材分為“懷人”“詠物”等十類,類下再按作者世次編排作品。作者首見時附小傳,簡注字號、籍貫、父夫或子之姓名官職、詩詞集名等?!懊款愑雄脱?每詞有小評。”十幾年后,范煙橋回憶起《銷魂詞選》,仍頗看重,期望他日修訂,可惜未能如愿:“當(dāng)時亦費一番心血,今日重檢一過,覺尚有數(shù)語,足供研究詞學(xué)者之參考。如云……自知所見甚狹,未免珊瑚網(wǎng)漏之憾,他日退居閑軒,當(dāng)再事搜羅,以成中國女子詞學(xué)之大觀?!?《〈銷魂詞〉》)即就目前所成來看,范煙橋詩詞造詣頗高、別具手眼,《銷魂詞選》所錄基本是情感真摯、內(nèi)容充實、藝術(shù)上可圈可點的佳作,今天看來仍不失為一本基本反映了中國女性詞大觀的很有特色的優(yōu)秀選本。

二、 “她”的聲音

雖說歷史是由男性和女性共同創(chuàng)造的,但創(chuàng)造歷史的男女兩性地位、角色等并不相同、平等。在中國古代,“男尊女卑”“男外女內(nèi)”等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的倫理信條,社會對男女兩性的性別定位差異很大,女性被排擠出很多活動領(lǐng)域,接受教育的機(jī)會、程度都低很多,即便接受,也不過是學(xué)習(xí)“女四書”等樹立“三從四德”觀念,成為賢妻良母,而非舞文弄墨、登科入仕。在這樣的生活、文化處境中,女性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成名成家的可能很小。而幾千年來的發(fā)表出版、歷史書寫乃至文化建構(gòu),也是以男性為中心和標(biāo)準(zhǔn)的。女性“弄文”被視為“可罪”、非其職分所宜,作品流傳甚是艱難。正如宋代著名女詞人朱淑真所自責(zé)的:“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fēng)。磨穿鐵硯成何事,繡折金針卻有功?!?10)朱淑真:《自責(zé)》二首之一,朱淑真著,魏仲恭輯,鄭元佐注,冀勤輯校:《朱淑真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46頁。《名媛詩緯》的編者王端淑亦感慨:“女子深處閨閣,惟女紅酒食為事,內(nèi)言不達(dá)于外間,有二三歌詠秘藏笥篋,外人何能窺其元奧?故有失于喪亂者,有焚于祖龍者,有礙于腐板父兄者,有毀于不肖子孫者,種種孽境,不堪枚舉,遂使謝庭佳話變?yōu)樗ゲ莺疅?可不增人嘆惋乎?”(11)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卷三二《遺集上》,清康熙山陰王氏清音堂刻本。

直到明代后期,這種狀況才有了改觀。隨著心學(xué)的流行、商品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和出版業(yè)的繁榮,江南和北京、廣州等都會的大家族日漸重視閨秀教育,文才被視為女性重要的修養(yǎng),可以為婚姻增加籌碼,為家族帶來榮耀甚至收入。很多家族在性別分工上作出調(diào)整,越來越支持女性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甚至將出版其集看作責(zé)任。而女性,也“認(rèn)識到她們作為作家加入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性別實踐中,她們成為受到尊重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參與者,這使她們擁有了自己的聲音,自我價值感,用各種文本試驗不同身份的機(jī)會,以及在家庭以外以印刷形式傳播作品的機(jī)會”(12)雷邁倫著,趙穎之譯:《明清中國統(tǒng)治階級女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及“小眾文學(xué)”(Minor Literature)的出現(xiàn)》,方秀潔、魏愛蓮編:《跨越閨門:明清女性作家論》,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34頁。。于是,女作家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而且多以家族、地域、師門“簇生”。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統(tǒng)計,明清女作家及其存世作品的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超過此前數(shù)代的總和(13)參見胡文楷編著,張宏生增訂:《歷代婦女著作考》(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明清時期,很多大家閨秀多才多藝,擅長詩詞。在明末詞學(xué)復(fù)興的鼓動下,她們在詞創(chuàng)作上亦取得了不凡成績。時人普遍認(rèn)為,“詞”這一文體,具女性特征,女性的性情和生活特別適合填詞。葉燮曰:“詞之意、之調(diào)、之語、之音,揆其所宜,當(dāng)是閨中十五六歲柔嫵婉孌好女,得之于繡幕雕闌,低鬟扶髻、促黛微吟,調(diào)粉澤而書之,方稱其意、其調(diào)、其語、其音?!?14)葉燮:《小丹丘詞序》,《己畦集》卷八,《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04頁。周銘云:“帷房旖旎之習(xí),其性情于詞較近。故詩文或傷于氣骨,而長短句每多合作?!?15)周銘:《林下詞選·凡例》,顧廷龍主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5頁。創(chuàng)作的繁榮亦促進(jìn)了選本的涌現(xiàn),以往作為點綴或和僧道、無名氏等一道附于卷末的閨秀,開始單獨成集?,F(xiàn)存最早的女性詞選是明代許銓胤選評的《古今女詞選》。隨后,女性詞選層出不窮,有通代型(如柳如是《絳云樓歷代女子詞選》),有斷代型(如顧嘉容、金壽人《本朝名媛詩余》),還有地域型(如黃瑞《三臺名媛詩輯》附詞輯),編選宗旨、編排方式等亦五花八門。這說明人們對女性詞的特點、價值越來越認(rèn)可,對女性文學(xué)傳統(tǒng)、譜系的建構(gòu)、梳理越來越自覺。

近代特別是“五四”以來,隨著婦女解放思潮的蓬勃興起,對歷史上女性生活、文學(xué)的研究和詩詞等作品的編選也掀起一個熱潮。人們帶著為現(xiàn)實變革張本的動機(jī),多將歷史上的女性想象為被監(jiān)禁于內(nèi)闈、飽受壓迫的受害者。比如陳東原便認(rèn)為:“我們有史以來的女性,只是被摧殘的女性;我們婦女生活的歷史,只是一部被摧殘的女性底歷史?!倍吨袊鴭D女生活史》,“只想指示出來男尊女卑的觀念是怎樣的施演,女性之摧殘是怎樣的增甚,還壓在現(xiàn)在女性之脊背上的是怎樣的歷史遺蛻”(16)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17頁。。有學(xué)者指出,這種女性在傳統(tǒng)社會飽受父權(quán)壓迫、摧殘,處于隔離、扭曲和從屬狀態(tài)的“‘五四’婦女史觀”,“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共產(chǎn)主義革命和西方女權(quán)主義學(xué)說”“罕見合流的結(jié)果”,是一項“非歷史的發(fā)明”,也即“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建構(gòu)”,反映了“關(guān)于20世紀(jì)中國現(xiàn)代化的想像(象)藍(lán)圖”,“錯誤地將標(biāo)準(zhǔn)的規(guī)定視為經(jīng)歷過的現(xiàn)實”,而不是歷史上婦女的真實狀況(17)高彥頤著,李志生譯:《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6,1~36、411頁。。然而,這種史觀在隨后被不斷強化,成為相當(dāng)長一段時期內(nèi)中國婦女史和婦女文學(xué)研究賴以開展的“錨點”。

《銷魂詞選》亦受其影響。在《序言》中,范煙橋說:“女子在男子中心的社會里,處處受男子的操縱、壓迫、欺騙、藐視。伊們有的是屈服,有的是抵抗?!薄伴|怨”類弁言評析無名女《玉蝴蝶》(為甚夜來添病)道:“這首詞是在春意最蓬勃的當(dāng)兒所作,那不可抑制的情想在種種推想中露出來,覺得以前不解放的金閨中,不知道悶死了多少青春熱望的少女?!薄捌G情”類評劉琬懷《臨江仙》(裊裊余音竟絕)云:“吹簫不算什么傷風(fēng)敗俗的事,怎說‘本非閨閣所宜’?以前女子為禮教所束縛,奄奄絕無生氣?!币鄬⑴砸曌鳛槎Y教所縛、被囚禁于深閨的受害者。

不過,《銷魂詞選》畢竟不像《中國婦女生活史》那樣屬于建構(gòu)性的學(xué)術(shù)專著,更容易受“‘五四’婦女史觀”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以論帶史”,而是一部詞選,而詞又寄托著女性的真性情,發(fā)出的是“她”最真實的心聲,是“女子思想、情緒、生活”最直接的映現(xiàn),所以,范煙橋撰寫評點、弁言和自序,又不能不遵從自己最真切的閱讀感受,通過女性詞從女性最原始的聲音、感受出發(fā),考察與認(rèn)識歷史上女性的真實處境,“由史得論”。這種不同觀念、感受的博弈,使《銷魂詞選》一書隱含著恐怕連范煙橋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有趣的張力:雖受“‘五四’婦女史觀”影響,但這更像標(biāo)簽,作為全書主體的詞作及評點、弁言等實實在在呈現(xiàn)給讀者的,并不是“‘五四’婦女史觀”預(yù)設(shè)的壓迫、拘禁、哀嚎、沉悶、乏味和反抗,反而是一個個富有主體性和能動性的美麗、豐盈心靈的展演,充分顯示了女性才情之卓絕及社交和精神生活之豐富。

當(dāng)然,范煙橋這種在當(dāng)時難能可貴的“女性視角”和對女性真實處境的洞察并非自覺,而是詞選評點的著述體例無意間賦予他的。半個多世紀(jì)后,高彥頤反思“‘五四’婦女史觀”,則自覺借用社會性別分析框架,主張通過“理想化理念”“生活實踐”和“女性視角”的交叉互動,重構(gòu)明清江南才女色彩斑斕的社交、情感和精神世界。她認(rèn)為,儒家性別規(guī)范具有相當(dāng)大的靈活性,雖然剝奪了女性的法律人格和獨立的社會身份,但并未剝奪她的個性或主體性,反而提供了一定程度的自由,使女性可以“利用有限然而具體的資源,在日常生活當(dāng)中苦心經(jīng)營自在的生存空間”,“在實踐層面享受著生活的樂趣”。儒家“‘社會性別體系’,就是長年累月在這種經(jīng)營下累積起來的”,由此衍生的婦女史“充滿爭執(zhí)和通融”,“不是‘上、下’或‘尊、卑’所能涵蓋的”。婦女是有份操縱儒家文化權(quán)力運作并主動承擔(dān)教化使命的既得利益者,而非受害者。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她們?nèi)狈恿?去推翻建立在‘三從’基礎(chǔ)上的流行體系”。高彥頤重點還原了江南上層女性如何一面名義上遵從“三從四德”等格言,“在法律和社會習(xí)俗的管束下,過著以家庭為中心的生活”,一面“通過一代一代對女性文學(xué)的傳遞”,“超越了閨閣的空間限制”,“經(jīng)營出一種新的婦女文化和社會空間”——一種能夠“給予她們意義、安慰和尊嚴(yán)”的生存空間,從而“在儒家體系范圍內(nèi)”獲得“自我滿足”(18)高彥頤著,李志生譯:《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6,1~36、411頁。。

而范煙橋《銷魂詞選·序言》亦洞察到:“所選的,至少是作者最有真性情寄托的作品,至少可以看出一時代的女子思想、情緒、生活的一斑”,“這部書,是中國近六百年女子的呼聲”,“文學(xué)給與女子一個很大的樂園,任伊們自由自在的掉臂游行了”?!巴顿洝鳖愛脱砸舱f:“沒有解放的女子,交際是處處拘束的。但詩詞的投贈,在所不禁,所以有許多心事,都在字里行間發(fā)抒出來?!钡拇_,詩詞創(chuàng)作為處于“男外女內(nèi)”“三從四德”等儒家性別規(guī)范中的女性,提供了宣泄情感、表達(dá)思想、抒寫生命體驗、記錄日常生活、建構(gòu)主體身份、拓展生存空間和交際網(wǎng)絡(luò),乃至在公眾領(lǐng)域發(fā)聲并獲得榮譽,進(jìn)而實現(xiàn)人生不朽價值的工具或途徑。

《銷魂詞選》按題材將所選詞作分為“懷人”“詠物”“感時”“別緒”“哀悼”“投贈”“題詠”“閨怨”“艷情”“無題”十類,大致呈現(xiàn)了女性詞乃至女性文學(xué)的主要內(nèi)容。此種編排方式,除了便于讀者創(chuàng)作時檢索、揣摩外,也能使他們更好地認(rèn)知并進(jìn)入女性的生活情境和情感世界。這十類,可進(jìn)一步按是否涉及他人或帶有交際目的,分為言情詞和交往詞。

言情詞包括“詠物”“感時”“閨怨”三類和“艷情”“無題”中的一部分。詩詞創(chuàng)作使女性在女兒、妻子、母親的傳統(tǒng)角色之外,獲得了詩人的嶄新身份。她們用詩筆抒寫日常生活中的感觸、事件、活動和物什,構(gòu)建自身作為女性的主體身份。盡管在儒家性別規(guī)范的束縛下,女性主要過著家內(nèi)生活,再加上“詞為艷科”的文體過濾,女性在詞中抒寫的生活、情感,比詩要狹窄,但并不單調(diào)、乏味、沉悶,雖有不少孤獨、憂愁和悲傷(“感時”“閨怨”兩類所錄大多如此),但也不乏欣喜、滿足與快慰(“詠物”“艷情”“無題”類有不少呈現(xiàn))。

女性題詠的物什,雖多為閨中所常見者,但是非常豐富,寄托、表達(dá)的情懷也很多樣。僅就《銷魂詞選》所選者而言,既有瓶中臘梅、蛺蝶花、蘭、月下桃花、白秋海棠、金鳳花、茉莉、繡球花、落花、春柳、柳絮、春草、荷葉等花卉與綠植,也有闌干、簾影、秋千、香串、紅豆、紙蝶、扇、香撲、鏡、肥皂、月餅等家具、玩具、化妝用品和食品,還有燕、睡鸚、蟋蟀、新月等禽蟲與天象。其中,沈靜?!兜麘倩āね惖ā?、陳璘《浣溪紗·金鳳花》、唐韞貞《浣溪紗·秋千》、孫云鳳《浣溪紗·茉莉》、徐元端《菩薩蠻·睡鸚》等通過詠物,將閨中生活寫得活潑而充滿樂趣。如孫云鳳《浣溪紗·茉莉》云:“纖手分來點鬢疏,幽香開遍一株株,星星如玉復(fù)如珠。 團(tuán)扇夢回新雨后,綠窗人浴晚涼初,小廊風(fēng)透碧紗櫥?!狈妒显u曰:“羨煞碧紗櫥外人?!备娴氖?女性甚至將自身富有女性性感特征的身體、裝扮作為題詠對象。如所選儲慧《少年游·美人足》云:“玉筍才芽,金蓮未蕊,裂帛裹初成。兜罷弓鞋,藏來錦襪,點地最輕盈。 香塵留得纖纖印,軟步悄無聲。藕覆輕移,榴裙低掩,瘦處可憐生?!鳖H有顧影自憐的滿足與得意,為自己身為女性而欣喜。范煙橋選錄這首詞并評點說“和八股文,同成骨董”,表明他的態(tài)度很復(fù)雜:既不得不承認(rèn)甚至有點欣賞其美,但又認(rèn)為過時了,“骨董”正是美而過時的東西。相反,他對時人陳翠娜題詠的新美人手、新美人裙、新美人發(fā)則頗為青睞。陳翠娜《沁園春·新美人手》云:

玉節(jié)生渦,小握柔荑,人前乍逢。愛琴聲如雨,隨他上下,粉痕調(diào)水,遣汝搓融。鴛海環(huán)盟,紅綃鏡約,都在纖纖反復(fù)中。嬌憨處,向隔花拋吻,揮送飛鴻。 軟衣小樣玲瓏,怕此日春寒凍玉蔥。記睡余捼眼,燈花生纈,憨時折紙,人物如弓。掬月無痕,搯花留恨,剪盡年前鳳爪紅。難防備,慣掩人身后,遮去雙瞳。

范煙橋評曰:“握手、奏琴、拋吻、折紙,都是女子新生活。一結(jié)更活畫出一個活潑女郎,不是舊時所有?!?/p>

范煙橋所謂“艷情”,泛指與女性性別特征相關(guān)的情感。此類所選言情詞,生動、直觀地說明:由女性親自“現(xiàn)場報道”的日常生活、情感,遠(yuǎn)非“‘五四’婦女史觀”所建構(gòu)的那樣沉悶、單調(diào),而是豐富多彩得多,如王淑《蝶戀花·觀繩伎》、鐘韞《重疊金·美人曉妝》、錢斐仲《菩薩蠻·嬉春》、葛秀英《醉花陰·染指甲》、趙承光《蝶戀花·佳人撫鏡》、顧春《臨江仙·清明前一日種海棠》、查清《青玉案·美人倦繡》、袁綬《洞仙歌·冬夜圍爐賞雪》等。

如果說言情詞主要展現(xiàn)了女性如何在閨門之內(nèi)這個有限的日常生活空間抒情發(fā)聲的話,那么交往詞則呈現(xiàn)了她們?nèi)绾闻c家人唱和交流并越過閨門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間和交際網(wǎng)絡(luò),從而獲得聲譽,走向不朽。

《銷魂詞選》所選交往詞包括“懷人”“別緒”“哀悼”“投贈”“題詠”五類和“艷情”“無題”中的一部分。交際性或?qū)嵱眯允侵袊糯膶W(xué)的普遍功能。對于身體流動受到限制的女性而言,詩詞創(chuàng)作尤其具有拓展生存空間和交際網(wǎng)絡(luò)的重要意義。憑著對詩詞的共同愛好,通過作品的寄贈交流,不同年齡、家族、地域甚至階層的女性得以跨越閨門,建立友誼。有些人成為鴻雁傳書、紙上晤對的文字知交。有些人組成詩社,定期雅集,從事賞花、踏青、過節(jié)、宴會、郊游、唱和、聯(lián)句、共詠等活動,甚至出版詩集。這使女性將生存空間和交際網(wǎng)絡(luò),由家庭、親屬拓展到鄰里、他鄉(xiāng)甚至公眾領(lǐng)域。在詩詞創(chuàng)作和交流營造出的相對自由而廣闊的天地內(nèi),女性獲得情感和智力的滿足,生命變得更加愜意和充實。

以《銷魂詞選》反映的情況來說,女性交往的對象除了父母、丈夫、兄弟、姐妹、兒女等親屬外,還有鄰居、詩友、畫家、師長等志趣相投者,甚至包括男性師友和古人?!皯讶恕薄皠e緒”兩類,可能因為所選作品抒寫情感較為誠摯、私密,故多涉及近親。“哀悼”“投贈”“題詠”等題材交際性更強,故所選作品中有不少指涉遠(yuǎn)親或非親屬。如“哀悼”類所錄吳芳《丁香結(jié)·為未婚顧烈女作》、濮文綺《浣溪紗·題沈鶴子表叔荷華尺頁,蓋其悼亡之粉本也》、曹佩英《虞美人·題〈香畹樓憶語〉》、吳湘《蝶戀花·吊鄰姬》、呂碧城《摸魚兒·游倫敦堡吊建格來公主》;“投贈”類所錄鐘筠《生查子·和錢淑儀、查夫人》、葉紈紈《浣溪紗·贈婢》、韓智玥《浣溪紗·柬瞿夫人》、尤澹仙《青玉案·寄呈心齋先生》;“題詠”類所錄吳瓊仙《唐多令·題竹陰美人畫扇》、浦映綠《唐多令·題云孫聘姬珊珊照》、趙棻《瑞云濃·題葉小鸞眉子硯拓本》、陳家慶《水龍吟·題子庚師〈噙椒室填詞圖〉》。

高彥頤概括的伙伴式婚姻和由閨秀組成的家居式、社交式、公眾式詩社及由名妓組成的“家庭外”社團(tuán)(19)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23頁。,在《銷魂詞選》中多有呈現(xiàn)。比如,“投贈”類所選俞慶曾《醉花陰·和瑟庵韻》云:“一抹晚霞花氣暝,琴韻書聲應(yīng)。香篆鎖窗紗,下了簾櫳,小語防人聽。 月明如水人初定,郎識儂情性。笑促卸殘妝,卸了殘妝,相倚同窺鏡。”敘寫了一對神仙眷侶彈琴、讀書、燒香、下簾、卸妝、窺鏡的生活情景,其詞本身又為酬夫君而作,足見琴瑟雅和,范煙橋歆羨地評點道:“艷福不淺,是‘有甚于畫眉’的注腳。”再如,范煙橋選錄了不少葉紹袁和沈宜修夫婦領(lǐng)導(dǎo)的家居式詩社成員的交往詞,僅“懷人”類所錄,就有沈宜修《玉蝴蝶·思張倩倩表妹》、葉小鸞《謁金門·秋晚憶兩姊》、葉小紈《踏莎行·過芳雪軒憶昭齊先姊》、沈憲英《點絳唇·憶瓊章姊》等。有些詞作,還較為細(xì)致地記錄了女性詩社或群體出游、過節(jié)、宴集、唱和、聯(lián)句、題詠……的情形。如“投贈”類所錄徐自華《鬢云松·今春,余君十眉曾約佩子與余探梅鄧尉,并夢余填詞得“紅冰”句,馳書見告。旋因他事,未果往。頃索題〈鴛湖雙槳圖〉,為賦此解,即用其語于末,以志夢靈也》;“艷情”類所選沈樹榮《滿庭芳·中秋夜同諸妗坐月》、喻撚《踏莎行·偕嫂游湖浦》、丁善儀《金錯刀·七月小病,女伴招作乞巧會,未赴》、陸韻梅《清平樂·雨后坐月,與星齋聯(lián)句》等。

“題詠”類所選丁采芝《浪淘沙·重讀〈生香館詩詞〉題后》云:“開卷便生憐,好句如仙。玉釵敲斷夢難圓。如此韶華如此過,那得延年。 底事不成歡,月夕花天。懷人題遍衍波箋。個里傷心人不曉,說也凄然?!笔惆l(fā)了對亡友李佩金的懷念及對其詩詞的憐愛和遭際的慨嘆,頗有同好同性同命相憐、知音弦斷的況味兒。正是通過與同時代甚至歷史上同性的詩詞交流和對話,女性逐漸樹立起關(guān)于女性文學(xué)與文化的自覺的共同體意識。這種愈來愈強大的“她”的聲音,也在公眾領(lǐng)域和歷史書寫中得到回應(yīng)。社會對女性作品越來越認(rèn)可,王季重《鐘山獻(xiàn)序》曰:“近吳越中,稍有名媛篇什行者,人寶如昭華琬,能使閨閣聲名,駕藁砧而上之?!?20)王思任著,李鳴注評:《王思任小品全集詳注》,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219頁。地方史志和家譜族譜,亦慢慢將文才視為獨立的女性品質(zhì)加以表彰,與貞、烈、節(jié)、孝等傳統(tǒng)女性美德并著,如《(光緒)重修嘉善縣志》云:“吾邑婦職相傳,約略近古,間有溢而著詞采者,前志未載,茲遵府志例,增列于貞、烈、節(jié)、孝之后。天性所優(yōu),詎得遺而不彰歟?”(21)江峰青修,顧福仁纂:《(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卷二九“人物志九·列女(才媛)”序,清光緒二十年(1894)刻本。

三、 緣何是“她”

在男、女兩性互補、互動的社會文化語境中闡發(fā)女性文學(xué)不同于男性文學(xué)的特質(zhì),應(yīng)是中國古代女性文學(xué)研究的核心要義??上壳斑@方面的研究非常薄弱(22)或許是像高彥頤那樣所持女性文學(xué)在形式上沒有特點的偏見影響了這一研究的開展。高彥頤曾經(jīng)指出,“中國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傳統(tǒng)幾乎完全是由男性作品所構(gòu)成的”,這意味著女性不得不爭取進(jìn)入一個“她們沒有正當(dāng)?shù)奈恢?也沒有獨特的聲音的世界”。然而,“她們僅是挪用以男性為中心的哲學(xué)和文學(xué)傳統(tǒng)觀念、習(xí)語,來表達(dá)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在選擇文體和文學(xué)語言時,她們的作品在形式上可能與男性沒有太大差別,但情感內(nèi)容則毫無疑問是女性所獨有的”(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23頁)。,僅有雷邁倫、喬以鋼、鄧紅梅等少數(shù)學(xué)者作過一些深入探討(23)參見雷邁倫:《閨音:唐宋明清詞中性別化主體的建構(gòu)》,《明清》,13.1(1992年6月),第63~110頁(Maureen Robertson,“Voicing the Feminine: Constructions of the Gendered Subject in Lyric Poetry by Women of Medieval and Late Imperial China,” Late Imperial China 13.1, June 1992, pp.63-110);喬以鋼:《中國古代婦女文學(xué)的感傷傳統(tǒng)》,《文學(xué)遺產(chǎn)》1991年第4期;鄧紅梅:《女性詞綜論》,《文學(xué)評論》2002年第1期。。

反觀學(xué)術(shù)史,近代學(xué)者對女性文學(xué)特質(zhì)的闡發(fā)頗值得珍視。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評價皆以男性為主體和標(biāo)準(zhǔn)。在這樣的語境中,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對女性文學(xué)的評價,也主要以男性為標(biāo)準(zhǔn),而貶斥女性性別特質(zhì)——“脂粉氣”,只有季嫻、棣華園主人、沈彩等少數(shù)評論家為“纖細(xì)”“綺”“婉”“秀”“溫柔裊娜”等“女子之態(tài)”“閨秀口吻”辯護(hù),視為閨秀詩詞的特點或妙處揄揚、肯定(24)參見尹玲玲:《脂粉氣與女性詩評的清代演進(jìn)——兼及女性詩評系統(tǒng)的構(gòu)建》,《中國韻文學(xué)刊》2021年第1期;喬玉鈺:《清代女性詞學(xué)生態(tài)芻議》,馬興榮等主編:《詞學(xué)》第47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近代以來,隨著婦女解放思潮的興起,人們逐漸重視女性文學(xué)的性別特質(zhì),如呂碧城在《女界近況雜談·女子著作》中明確倡導(dǎo)女性從事“本色書寫”:

茲就詞章論,世多訾女子之作,大抵裁紅刻翠,寫怨言情,千篇一律,不脫閨人口吻者。予以為抒寫性情,本應(yīng)各如其份,惟須推陳出新,不襲窠臼,尤貴格律雋雅,情性真切,即為佳作。詩中之溫、李,詞中之周、柳,皆以柔艷擅長,男子且然,況于女子寫其本色,亦復(fù)何妨?若言語必系蒼生,思想不離廊廟,出于男子,且病矯揉,詎轉(zhuǎn)于閨人為得體乎?女子愛美而富情感,性秉坤靈,亦何羨乎陽德?若深自諱匿,是自卑抑而恥辱女性也。古今中外不乏棄笄而弁,以男裝自豪者,使此輩而為詩詞,必不能寫性情之真,可斷言矣。(25)呂碧城著,李保民校箋:《呂碧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38頁。

這里,呂碧城從詩文應(yīng)“抒寫性情,本應(yīng)各如其份”的角度為女性文學(xué)的性別特質(zhì)辯護(hù)。她指出,詩文當(dāng)以是否“推陳出新”“格律雋雅,情性真切”為標(biāo)準(zhǔn)評判,“女子愛美而富情感,性秉坤靈”,性情與男性有異,從事創(chuàng)作寫其“性情之真”,風(fēng)貌自然與男性不同,即使風(fēng)格“柔艷”,也不是疵病,而是“本色”。呂氏的辯護(hù)顯然受了男女平等之婦女解放思潮影響。在此風(fēng)氣熏沐下,加上對以男性為主體的文學(xué)傳統(tǒng)非常諳熟,范煙橋在《銷魂詞選》自序、弁言和評點中,也十分注重通過與男性的比較,闡發(fā)女性及其詞的特質(zhì),其視角、觀點等今天看來仍有啟示價值。

首先,范煙橋指出,女性的感覺、體驗更為敏銳、細(xì)膩、豐富、深刻,這使其詞展現(xiàn)出體貼入微、描寫工細(xì)的特點;有時她們還能因此捕捉到男性通常忽視的細(xì)微物事或意象,如香串、肥皂泡等,寫出新意。《銷魂詞選·序言》說女性“善感”。“詠物”類弁言云:“舊時女子,養(yǎng)在深閨,不多見世間萬物,只是在眼前所常見、耳所常聞的東西上深刻的觀感,隨時發(fā)出久伏的懷抱?!彼x宗婉《離亭燕·初夏病起》下闋云:“簾外湘波渺渺,簾底愁人悄悄。自是病多無好夢,夢也亂如芳草。小院靜愔愔,忽被棋聲驚覺。”范氏評曰:“棋聲會驚夢,真是病體?!倍∩苾x《金錯刀·七月小病,女伴招作乞巧會,未赴》下闋云:“陳鈿盒,奠瓊漿,一燈搖夢費思量。遙知語笑情方愜,都向天孫問七襄?!狈妒显u曰:“一燈搖夢,心細(xì)如發(fā)?!毙煸恕镀兴_蠻·睡鸚》云:“雪衣巧舌花棚外,修翎立向斜陽曬。半晌不聞言,驚尋到翠軒。 笑聲嗔小婢,莫要驚他睡。風(fēng)響綠窗紗,醒來抖落花。”范氏評曰:“體貼入微?!痹偃缭u孫蓀意《菩薩蠻·繡球花》曰:“打成一團(tuán)的蝴蝶,攢到梅花里去,刻畫繡球花,工細(xì)之至?!痹u顏繡琴《長相思·憶葉昭齊表妹》曰:“平凡的思緒,卻有深刻的熱情?!痹u顧慕飛《踏莎行·肥皂》曰:“肥皂泡沒有人詠過?!鄙鲜鲈u點,精妙揭示了女性感覺、體驗方式乃至內(nèi)容的獨特之處。

其次,范煙橋?qū)ε约捌湓~多悲傷、具艷情、“素性矜持”“婉約纏綿”等情感格局或特質(zhì)有所知覺及肯定。在“男外女內(nèi)”“三從四德”等儒家性別規(guī)范的束縛下,女性整體而言處于從屬地位,過著以家庭為主的生活,而他們的丈夫、兒子等男性親屬往往要外出游宦或經(jīng)商,這使她們特別容易因別離、思念、孤獨、無聊、時遷、親逝、婚變、家難等而悲傷。再加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自身所具有的抒憂泄憤之療愈功能和“以悲為美”的審美傳統(tǒng)、“窮苦易工”的書寫定勢,女性詩詞彌漫著不少悲傷憂郁情緒。對此,范煙橋有所知覺。《銷魂詞選》所分十類中,有一半也即“懷人”“感時”“別緒”“哀悼”“閨怨”五類涉及悲傷,足見對此類情感的彰顯。全書題名“銷魂”,應(yīng)該也與所選作品抒發(fā)悲傷、真摯之情較多有關(guān)。《銷魂詞選·序言》說女性“多愁”?!伴|怨”類弁言云:“繡闥生活,何等寂寞!春秋的遞換、冷暖的更易,都成了閨人惆悵的資料。我們翻開女子的詩集、詞集,總可以看到幾首抒寫閨怨的作品,雖是無病呻吟的居多,但蘊藏著深刻哀怨的,也是有的。伊們不題上一個具體的題目,只題些‘春閨’‘閨怨’‘閨情’一類籠統(tǒng)的字,正是伊們無聊情緒的表見?!薄案袝r”類弁言亦云:“時序的推移,本來很尋常的,但在詞人的觀感上,便有許多悵觸……最富有引逗力是春和秋。所以,春愁秋怨,差不多成了普遍的詞料……愁苦易工,幾成文學(xué)上的定例。大約‘女子工愁’,也是女性心理的定例罷?!薄岸喑睢贝_實是女性及其詩詞的特點,但不一定是女性的天性,應(yīng)該更與她們的處境、遭際有關(guān)。比如,與丈夫的長期分居便是一大主因。“懷人”類所選錢念生《釵頭鳳·寄懷》云:“腰如搦,眉如削,無端臂褪黃金約。燈銷暈,香銷燼。衾兒無夢,雁兒無信。悶!悶!悶! 秋衫薄,秋風(fēng)惡,感秋人被秋纏縛。歸期問,何時穩(wěn)。簽兒無據(jù),卦兒無準(zhǔn)。恨!恨!恨!”范氏評曰:“求簽問卦,是舊時女子的別離生活。明知無據(jù)無準(zhǔn),還是要求,還是要問?!痹偃?“比生離更慘”的“死別”,也是引發(fā)女性悲傷的要因,“哀悼的文字都是從作者心坎里吐出來的”(“哀悼”類弁言)。所選沈宜修《憶秦娥·寒夜不寐憶亡女》云:“西風(fēng)冽,竹聲敲雨凄寒切。凄寒切,寸心百折,回腸千結(jié)。 瑤華早逗梨花雪,疏香人遠(yuǎn)愁難說。愁難說,舊時歡笑,而今淚血?!狈妒显u曰:“寒夜,又是風(fēng)雨,怎能成寐?不成寐,自然要鉤起最痛心的事來。想到舊時的歡笑,怎能不引出今日的淚血?”

除點明女性詞“多愁”“工愁”外,范煙橋?qū)Α叭崆槊垡狻薄捌G情”等女性及其詞獨具的情感特質(zhì)也大加表彰,視為與男性詞“最顯著的分野”之所在?!霸佄铩鳖愛脱栽?“還有詠香奩什物,更覺柔情蜜意,不是男子所能體想得到的。”所選周瓊《昭君怨·詠鏡》云:“一片青銅如月,照出妾顏如雪。雪月兩堪夸,勝如花。 背地檀郎情顧,恰似鴛鴦兩個。含笑倚郎肩,月中仙?!狈妒显u曰:“上半闋自負(fù)得可喜,下半闋自矜得可羨?!比~紈紈《三字令·詠香撲》云:“疑是鏡,又如蟾,最嬋娟。紅袖里,綠窗前。殢人憐,羞錦帶,妒花鈿。 蘭浴罷,襯春纖,撲還拈。添粉艷,玉肌妍。麝氤氳,香馥郁,逗湘簾。”范氏評曰:“下半闋無字不艷,似有一種不可說的溫馨滋味在紙上?!薄捌G情”類弁言云:“在愁苦以外,另辟新天地的,也只有那些寫艷情的詞了。從艷情詞里,保存著女子的生活、交際、思想、學(xué)問種種的跡象。這一類的詞,差不多可以獨立的。并且和男子的詞,最顯著的分野,也在這里了?!彼x王倩《眼兒媚·本意有贈》云:“剪水天然入鬢流,無計賺回頭。歌闌燈下,酒醒枕上,半晌橫秋。 背人一笑嫣然處,密意暗相酬。銷魂最是,睨郎薄怒,窺客佯羞。”范氏評曰:“眼兒有此媚態(tài),怎不銷魂?但還不及‘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更媚入骨髓?!标悺镀兴_蠻》云:“蘭膏收拾芙蓉匣,杏腮紅雨春纖雪。羞綰合歡裳,偎郎抱玉。 香微煙穗滅,漏促瓊簽徹。殘夢正迷離,寒雞背月啼?!狈妒显u曰:“是赤裸裸的艷思?!边@種由女性自己抒寫的“媚態(tài)”與“艷思”,不僅更為真切、充實,也大大減少了傳統(tǒng)男性宮體、艷情書寫的“凝視”和“物化”“客體化”,而突顯、強化了女性自身的主體性——抒情主人公的視角和口吻,在自述“表演”與自憐“欣賞”間游移,或一邊“表演”一邊“欣賞”,而不是男性書寫的單純“凝視”。對此,范煙橋已有朦朧覺察,他將此類詞視為女性詞與男性詞“獨立”而“最顯著的分野”,并用“自負(fù)得可喜”“自矜得可羨”提點女性浮現(xiàn)的主體性,確實悟性很高!

范煙橋還指出,女性大多“素性矜持”(“懷人”類弁言),其詞往往呈現(xiàn)出“言淺意深”(“詠物”類弁言)、“婉約纏綿”“蘊藉”的特點?!巴顿洝鳖愛脱栽?女性詞通常“在宛約蘊藉中間,也可看到深藏在心底的情緒。便是尋常唱和的詞,往往有訴盡平生的話”。所選吳芳《阮郎歸·寄遠(yuǎn)》可謂纏綿蘊藉之佳作:“東風(fēng)吹就雨廉纖,慵將針線拈。暗愁多半上眉尖,殘燈和淚添。 羅帳冷,髻鬟偏,無言且欲眠。欲憑清夢到君邊,誰知夢也慳?!狈妒显u曰:“又把燈油比淚,和李商隱的‘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同一心思。”“閨怨”類所選無名女《踏莎行·閨情四首》之四云:“佳約易乖,韶光難駐,柳絲飛盡江頭樹。朝來為甚不鉤簾,殘花正滿簾前路。 春賞未闌,春歸何遽,問春歸向何方去。有情燕子不同歸,呢喃獨伴春愁住?!狈妒显u曰:“婉約纏綿,不是一味言愁者?!痹偃缭u濮文綺《菩薩蠻·送外之作》曰:“天下那有不思?xì)w的征人,伊偏說他‘此去不言歸’,傷心之極。”可謂言淺意深。評李道清《臨江仙》曰:“是極蘊藉的情思?!?/p>

再次,范煙橋還從是否切合女性作者身份的角度評判女性詞。他對那些活畫出女性神態(tài)、口吻、心理、行為的詞大加揄揚?!皯讶恕鳖愃x李玉照《醉公子·憶夢中美人》云:“無意拈花片,有恨拋針線。細(xì)想夢中人,芳姿記未真。 默坐還相憶,珠淚和香滴。月色到窗紗,尋思暗抵牙?!狈妒显u曰:“‘暗抵牙’是何等的情景?只有女子自己去體想,最夠味?!薄捌G情”類所選孫汝蘭《百尺樓·采蓮詞,戲用獨木橋體》云:“郎去采蓮花,儂去收蓮子。蓮子同心共一房,儂可如蓮子。 儂去采蓮花,郎去收蓮子。蓮子同房各一心,郎莫如蓮子?!狈妒显u曰:“這是最好的一首戀歌,只有郎、儂和蓮子,只有八句四十二字,卻把女子的心理曲曲道出。一個‘共’字,一個‘各’字,把兩種境界畫得清清楚楚,可稱絕唱。”繆珠蓀《卜算子》云:“閑倚玉臺吟,拾得零星字。集錦硾云句未成,忽被風(fēng)吹去。 詩思渺秋煙,欲覓無尋處。抹遍銀箋未愜心,揉作團(tuán)團(tuán)絮?!狈妒显u曰:“是女子寫作時的特有情景?!?/p>

為此,他主張知人論世,聯(lián)系女性作者的身份、處境等設(shè)身處地地同情理解女性詞人及其詞,而不是站在男性立場居高臨下地隨意臧否。“題詠”類弁言云:

宋王昭儀題驛壁《滿江紅》詞末句:“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guān)山月。愿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碑?dāng)時文文山見了,便說伊措辭欠斟酌,替伊另外做兩首。第一首的結(jié)句:“回首昭陽離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钡诙椎慕Y(jié)句:“世態(tài)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fēng)流,菱花缺?!本鸵饬x上講,確是文山說得堂皇冠冕,充滿著愛國心腸。但昭儀的話,也是切合自己身分、地位而說。一個奔波風(fēng)塵、生死莫測的弱女子,只有呼天吁地,期望嫦娥的相顧,隨著伊們而從容圓缺之。所以,徐電發(fā)在《詞苑叢談》里也替伊辯護(hù)說:“王昭儀抵上都,懇請為女道士,號沖華。然則昭儀女冠之請,與丞相黃冠之志,后先合轍。從容圓缺語,何必遽貶耶?”所以,女子的題詠,和男子的見解當(dāng)然不同的。

徐釚為王昭儀的辯護(hù)尚采取男性立場和標(biāo)準(zhǔn),范煙橋則充分考慮其作為女性的身份、處境,認(rèn)為昭儀所言合情合理,女性詞所表達(dá)的思想、見解和男性不同,是很正常、自然的,這不但不是其瑕疵,反而是其特點。

范煙橋不僅強調(diào)女性詞不同于男性的身份,在評點中他還進(jìn)一步將女性按年齡、輩分、關(guān)系、階級、地位等身份細(xì)分,贊賞詞作精準(zhǔn)、形象地抒寫了少女、姊妹、妻子、寡婦、母親、婆婆、女冠、妓女等某類女性的情懷、心理、神態(tài)、口吻等。“閨怨”類所選浦夢珠《臨江仙·閨情》云:“記得春閨初學(xué)繡,花棚高似身長。金針拈得費思量。不分花四角,何處到中央。 碧綠青紅親手理,殘絨吐上紅窗。嬌癡渾未識鴛鴦。怪他諸女伴,偏愛繡雙雙?!狈妒显u曰:“這是識得鴛鴦的小女的口吻?!痹偃缭u陳翠娜《蝶戀花》曰:“是雍容華貴的少女?!痹u葉紈紈《踏莎行·暮春》曰:“伊是未嫁的小女,所以只為了女伴的離散而傷感?!痹u沈宜修《浣溪紗·侍女隨春破瓜時,善作嬌憨之態(tài),諸女詠之,余亦戲作》曰:“活畫出一個天真未鑿的處女?!痹u顧信芳《水龍吟·懷雪香季妹》曰:“姊妹的離懷,又是一種說法?!痹u陸姮《菩薩蠻·寄外》曰:“責(zé)備得有口難辯?!辟澷p其妻子口吻寫得很生動。評袁希謝《雨中花·落花》云曰:“早寡的少婦,對著落花,自然更起同情,但說得‘哀而不怨’?!薄鞍У俊鳖愃x沈宜修《菩薩蠻·對雪憶亡女》云:“疏梅香吐西闌曲,娟娟一片瀟湘綠。白雪繞庭飛,彤云接樹低。 謝娘何處去,孤負(fù)因風(fēng)句。莫把舊詩看,空憐花正寒?!狈妒显u曰:“確是慈母的口氣?!薄捌G情”類所選龐蕙《少年游·重午娶婦偶成》云:“鳳冠初卸,龍舟正渡,佳節(jié)恰新婚。羹遣姑嘗,拜隨堂上,紅燭昨宵停。 葵榴艾虎,曉妝才竟,深淺畫眉痕。愿來年此日,兒生鎮(zhèn)惡,客滿孟嘗門?!狈妒显u曰:“阿姑的心理,只是如此?!痹u呂碧城《浣溪紗》(色相憑誰悟大千)曰:“是一個女冠子?!薄巴顿洝鳖愛脱栽?“宋朝有一個四川的妓女,因著伊的戀人往來疏闊,疑心別有所屬。那戀人作詞解釋,妓還答他一首詞,妙絕!說是:‘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yīng)念得脫空經(jīng),是那位先生教底。 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別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功夫咒你。’滑稽突梯,卻極有情致。一本正經(jīng)的女詞人,不會像這般赤裸裸地說得干脆爽快?!?/p>

雖然“男子作閨音”也在模擬女性身份,但此時,創(chuàng)作主體戴著“性別面具”(gender mask),與文本主體(textual subject)是分裂、隔膜的,女性自訴衷腸就不存在這個問題(26)參見Maureen Robertson, “Changing the Subject: Gender and Self-inscription in Authors’ Prefaces and ‘Shi’ Poetry,”eds. Ellen Widmer and Kang-i Sun Chang, Writing 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177;劉陽河:《身份、主體與合理性:清代閨秀家務(wù)詩詞的日?;卣埂?《婦女研究論叢》2020年第6期。。范煙橋?qū)ε栽~吻合女性身份的提點與區(qū)辨,也是在強調(diào)女性詞創(chuàng)作主體與文本主體的復(fù)合,并將其視為女性詞的特質(zhì)予以表彰。

從女性作者的身份或身份關(guān)系著眼,范煙橋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比如,他指出,女性詞沒有懷念戀人、離別父親的。“懷人”類弁言云:“女子是素性矜持的,除掉懷念兄、弟、姊、妹、丈夫、女友以外,其他絕對不敢形諸筆墨的。中國婦女文學(xué),沒有一首懷念戀人的詞,正是一個大缺陷?!薄皠e緒”類弁言云:“以前的女子,幾乎沒有交際,所以離別也只限于母、丈夫、兄弟、姊妹,難得有女伴。最奇異的是‘父’,盡是離別,不常得到女子的關(guān)心。我看過了許多女子的詞,找不到一首和‘父’離別時的詞?!狈稛煒虻恼f法或許過于絕對,解釋也不太周全,但提問的角度卻頗有啟發(fā)性。半個多世紀(jì)后,高彥頤指出,在沈宜修所編女性詩選《伊人思》收錄的“241首詩中,有83首是題獻(xiàn)給其他女性朋友、姐妹、女兒或其他女性親屬的。相比之下,只有七首是為男性而寫。其中的46位詩人是以母親、女兒或堂表親等親屬關(guān)系面貌出現(xiàn)的”。她認(rèn)為,這“反映出女性文化在這些作者生活中的中心地位,也反映出編者意識到了這一點”(27)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303頁。。方秀潔也發(fā)現(xiàn),汪啟淑編女性詩選《擷芳集》收錄的姬妾詩作,“絕少有寫給娘家親人與子女的詩作。對‘示兒’這類在正妻詩中屢見不鮮的主題的回避與省略與媵妾的庶母身份相應(yīng)”。因為“丈夫的所有孩子都屬于正妻,都以正妻為正式的(亦即法律上的)、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母親(嫡母),而且正妻可以嫡母身份將妾生子攘為己出。這對姬妾與其子女的關(guān)系在情感上甚至身體上都不無傷害”(28)方秀潔著,董伯韜譯:《從邊緣到中心——媵妾們的文學(xué)志業(yè)》,曹衛(wèi)東主編:《跨文化研究》2016年第1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6年,第181、189頁。。兩人所論都頗精彩,足見這個視角之價值。

可見,受婦女解放思潮影響的范煙橋基本擺脫男性中心偏見(29)范煙橋基本擺脫男性中心偏見,但仍有一些不自覺的殘留,比如“閨怨”類弁言提到,女性抒寫閨怨的作品,“無病呻吟的居多”,顯然是用男性眼光評判的,同情理解不夠。這是過渡時代的正?,F(xiàn)象。,覺察到了女性活動空間、生活事項、體驗方式、情感內(nèi)容、思想觀念、身份處境等“女性經(jīng)驗”的獨特性,有時還能分析其對女性詞題材、內(nèi)容、表達(dá)、風(fēng)格等方面的影響,將它們當(dāng)作女性詞值得珍視的特質(zhì)予以同情理解和表彰,而不是視為短板或問題進(jìn)行批評。更進(jìn)一步,他將抒發(fā)“側(cè)艷”的兒女之情看作詞的普遍性質(zhì),認(rèn)為“男子作閨音”,無論怎樣模擬、揣摩,都難以契合“女性經(jīng)驗”,甚至“是虛偽的,是粉飾的,是勉強的”,“多少總含有一點侮辱性的”;而由女子自道襟懷,則不煩造作,自然是“她”。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范煙橋自負(fù)地強調(diào),《銷魂詞選》寄托著女性的“真”性情,反映了女性的“思想、情緒、生活”,“是中國近六百年女子的呼聲”。也就是說,此書之所以可貴,在于它是“女性經(jīng)驗”的“女性表達(dá)”。

只有回答了“緣何是‘她’”的問題,女性文學(xué)才能在根本上成立。闡發(fā)女性文學(xué)不同于男性文學(xué)的特質(zhì),不僅有助于女性文學(xué)研究的深化,也會促進(jìn)并更新我們對整個文學(xué)傳統(tǒng)發(fā)展演化、特質(zhì)屬性的認(rèn)識。雷邁倫曾借用“小眾文學(xué)”(minor literature)理論指出,“中國女性使用的語言是受到束縛的,她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必須使用文言,而千百年來文言的發(fā)展表現(xiàn)的是男性的意識、經(jīng)驗和表達(dá)的需要”。明清女性文學(xué)可視為中華帝國晚期的minor傳統(tǒng),女性“即使沒有意識到這種傳統(tǒng),她們也在無意中把自己的口頭語與具有性別意識和角度的特征帶入她們的作品,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與她們的同伴采取了團(tuán)結(jié)一致的行動。當(dāng)男性文人準(zhǔn)備為自己家族中的女性‘破例’時,他們的姿態(tài)也在暗中承認(rèn)了明清女性文學(xué)的minority地位”。而“在德里達(dá)看來,minor是一種‘成為’(‘becoming’)的狀態(tài)或者過程。他認(rèn)為每位minor都渴望成為被認(rèn)可的major,都希望解決語言的問題,而在傳統(tǒng)文學(xué)里語言問題與性別問題密不可分。但是,minority立場使作家擁有‘成為’的自由,在此過程中可以促進(jìn)minor和major內(nèi)部的創(chuàng)新、差異和變化”。明清“女性文學(xué)參與到‘成為’這一過程中去”,“堅持希望得到major的地位,成功創(chuàng)造了異質(zhì)的、開闊眼界的文學(xué)作品,推進(jìn)了積極的歷史變化,對她們的成就,我們?nèi)匀辉诓粩喟l(fā)現(xiàn)之中”(30)雷邁倫著,趙穎之譯:《明清中國統(tǒng)治階級女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及“小眾文學(xué)(Minor Literature)的出現(xiàn)》,《跨越閨門:明清女性作家論》,第341、344頁。。

四、 雋妙賞評

范煙橋國學(xué)修養(yǎng)頗深,且擅長詩詞,其對女性詞的評點,采用活潑、靈動的白話,雋妙、中肯!他善于從多個角度著眼,不拘一格,隨意生發(fā),往往一言半語就能揭示妙處,頗令人會心、解頤!

首先值得一說的是,范煙橋論詩倡新求變,對男性為主的詩詞傳統(tǒng)非常熟悉,能精準(zhǔn)揭示女性詞在立意、設(shè)想、修辭、造語等方面的新奇之處。如評葉小鸞《謁金門·秋晚憶兩姊》“芳樹重重凝碧,影浸澄波欲濕”曰:“影濕,是何等靈思妙想!”評鄭蘭孫《菩薩蠻·憶夫子》“酒醒一燈殘,離多夢轉(zhuǎn)難”曰:“一般人總說離多夢易,伊偏說離多夢難。連最容易的夢也做不著,相思之苦可想?!痹u于曉霞《壺中天慢·秋夜悼蘊輝姊,用〈漱玉詞〉韻》“故人何在,天涯有淚難寄”曰:“寄淚,真是奇事奇文?!痹u汪淑娟《賣花聲·寄韻仙》“坐起費搜尋,調(diào)弄徽音。七弦原是一條心。千萬休將心冷了,叮囑瑤琴”曰:“七弦合成一心,是奇語,是妙語。”評陳翠娜《菩薩蠻·題仕女畫》“殘燈淚眼愁生纈,冰弦彈落相思月。銀甲苦相欺,秋聲曳夢飛”曰:“夢能飛,奇語!”評王朗《浪淘沙·閨情》“為甚雙蛾常鎖翠,自也憎嫌”曰:“妙在自己也覺得愁思可厭?!痹u陳翠娜《洞仙歌·病中作》“空庭暗雨,似三更將過。小顆燈花抱煙墮。裹重衾嫌熱,推了還寒,猜不準(zhǔn),定要怎般方可”曰:“寫病榻心情如畫。上半闋結(jié)束處,似未經(jīng)人說過。”評沈宜修《踏莎行·君庸屢約,歸期無定,忽爾夢歸,覺后不勝悲感,賦此寄情》“粉籜初成,薔薇欲褪,斷腸池草年年恨。東風(fēng)忽把夢吹來,醒時添得千重悶”曰:“東風(fēng)有吹夢的力量,從來沒有人說過。”評俞慶曾《醉花陰·和瑟庵韻》曰:“寫這種喜劇的詞,實在不多?!痹u顧慕飛《臨江仙·送浣姑于歸太原》曰:“送嫁,想起未嫁時情況,妙在不作傷離惜別語?!痹u王淑《蝶戀花·觀繩伎》曰:“游藝的描寫,文不及詩,詩不及詞,但描寫游藝的詞卻很少?!痹u顧春《南歌子·香串》“寶串垂襟軟,溫香著體柔。青絲貫取意綢繆,只要心心相印總無愁。 步月難尋夢,臨風(fēng)怕倚樓。江皋玉佩為誰留,又惹一番牽掛在心頭”曰:“‘貫取’‘心心相印’‘牽掛’,雙關(guān)入妙。”評沈憲英《點絳唇·早春》“簾幕輕寒,斷腸漸入東風(fēng)片。游絲千線。難挽離愁半”曰:“游絲以‘千’計,離恨以‘半’計,這是奇異的‘?dāng)?shù)學(xué)’?!痹u關(guān)锳《柳梢青》“無端眉上心窩,有別恨、離愁許多。春去還來,愁來不去,春奈愁何”曰:“春已可惡,愁比春更可惡。人無奈愁何,不怪,卻怪春也無奈愁何。句法亦妙絕?!?/p>

與此相對,有時范煙橋也會聯(lián)系其他詩詞或經(jīng)典中的名句,觸類旁通,比較闡發(fā),從而引導(dǎo)讀者更充分、深入地領(lǐng)會詞意。如他評孫云鶴《點絳唇·草》曰:“‘休向高樓倚’,就是‘怕見陌頭楊柳色’的意思?!痹u陳翠娜《東風(fēng)慢·秋夜有懷芝姊》“天涯一寸相思月,分照兩邊離緒”曰:“一樣的月照兩樣的人,和‘月子彎彎’的歌,同一意思。”評俞慶曾《青玉案·戲代牽牛答織女》“清虛紫府,丹山碧海,種遍相思樹”曰:“天上也有相思樹,莫怪龔定盦說‘人間無地署無愁’了。”評關(guān)锳《卜算子·示靄卿》曰:“把‘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的話,翻出新意來?!痹u徐元端《鳳凰臺上憶吹簫·夢中送別》曰:“如讀《牡丹亭·驚夢》折?!痹u呂碧城《玲瓏四犯》(一片斜陽)曰:“悲壯似不讓‘大江東去’,回念祖國,更覺熱情勃勃?!?/p>

其次,范煙橋?qū)υ~作主旨、意境、風(fēng)格、作法等的提點也很精妙。

概括主旨如評呂碧城《陌上花·感宋宮人餞汪水云事》曰:“把兒女事,寫出興亡影子,越見凄清。”評趙我佩《蘇幕遮》曰:“第一闋是曉妝,第二闋是綺夢,第三闋是不寐。”評齊景云《浣溪紗》(曉起無人上玉鉤)曰:“是寫離愁。”評顧信芳《浣溪紗》(鳳髻梳成整翠鈿)(嫩綠新紅映碧池)曰:“是傷春?!泵枘∫饩橙缭u吳瓊仙《唐多令·題竹陰美人畫扇》“望妝臺、只隔紅墻。半露腰身剛一搦,便料得,小鞋幫”曰:“上半闋的結(jié)句,比畫還活?!痹u許玉晨《浣溪紗·夏閨》曰:“靜!”評商景蘭《醉花陰·閨怨》曰:“到底是夢?到底是不寐?迷離惝恍,不可究詰?!痹u莊盤珠《醉花陰·清明》曰:“有些兒鬼氣。”提示風(fēng)格及作法如評丁寧《念奴嬌·題虞美人便面》曰:“蘊藉中慷慨。”評吳靜閨《虞美人·蘭》“湘簾水簟秋初卷,人在西風(fēng)宛”曰:“一個‘宛’字,押得玲瓏剔透?!?/p>

再次,范煙橋善于體貼、闡發(fā)抒情主人公神態(tài)、心理、情感、志趣、性格、遭際等,或同情認(rèn)可,或?qū)υ捝塘?有時還故作詼諧、幽默,開個玩笑,令人讀來趣味盎然!范煙橋的電影劇本、歌詞及小說創(chuàng)作善于揣摩女性心理、化用女性口吻,與他曾下工夫評點女性詞不無關(guān)系。

摹畫神態(tài)如評葉小鸞《上陽春·柳絮》“飄飄閃閃去還來,拾取問、渾無語”曰:“柳絮最容易‘詠’,但是最不容易見好,用‘瘋話’作結(jié),便別致。從此我們又可以想見葉小鸞這個小女子,是多么輕狂啊!”評張友書《蝶戀花·春閨》曰:“句句是懶洋洋的?!痹u錢斐仲《菩薩蠻·嬉春》曰:“是好動的女郎?!痹u孫芙影《菩薩蠻》曰:“是病美人?!痹u陳翡翠《喜遷鶯·有懷》曰:“眉間有英爽氣。”

體貼心理、情感如評曹景芝《虞美人·蟋蟀》曰:“蟋蟀會訴離愁,奇想!愁人禁得幾個這般的黃昏,奇閑!”評江瑛《謁金門·憶大姊》曰:“‘西風(fēng)吹墮葉’,何等境界!倚檻低徊的伊,已滿覺凄涼,不知趣的月偏又照上了閑階,奈何奈何!”評商景蘭《菩薩蠻·憶外,代人作》“夢到相思地,難訴相思意。夜雨渡芭蕉,懷人正此宵”曰:“已經(jīng)夢到了相思地,卻又說不出相思意,苦極!”評沈宛《菩薩蠻·憶舊》“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曰:“只有夢回,最易惹動心事,比未入夢前更惡?!痹u王微《憶秦娥·月夜臥病懷宛叔》“煙散月消花徑窄,影兒相伴人兒隔。人兒隔,夢又不來,醉疑在側(cè)”曰:“影兒相伴,已自可傷,醉疑在側(cè),何堪醒后!”評陸惠《如夢令·寄外子客館》“正苦花深霧重,密字銜來青鳳。一字一明珠,照徹心心俱痛。如夢,如夢,夢里將愁細(xì)種”曰:“無信要相思,有信又心痛,做人真難。”評沈靜?!懂嬏么骸ご焊小贰捌骋娗趾熦圃?回傷別塢啼鵑。當(dāng)時猶怨別離船,忍隔重泉”曰:“生離已可感,死別更堪憐?!?/p>

闡發(fā)志趣、性格、遭際如評陸蒨《柳梢青·自題〈拈花小影〉》曰:“有出塵想。”評呂碧城《點絳唇》(野色橫空)曰:“是能欣賞自然之美者!”評顧慕飛《丑奴兒·詠扇》“秋來便合藏懷袖”曰:“扇不秋捐,猶藏懷袖,足見多情?!痹u喻撚《浣溪紗·示蓮女》“道韞才華妨靜女,少君風(fēng)范是良師,耽書休似阿娘癡”曰:“耽書確是癡情的根苗?!痹u沈友琴《浪淘沙·月下桃花》曰:“善自排遣,也是樂天一派?!痹u王蘭佩《蘇幕遮》(靨邊紅)曰:“是聰明人,聰明語!正因了先自心醉,然后成病?!痹u王韻梅《一萼紅》(意闌珊)曰:“是一個不得佳偶者?!?/p>

詼諧、幽默的評點往往指涉全詞的佳句、亮點,于是,玩笑便在引逗讀者開心一笑的同時,也具備了提示他們品味佳妙的功效。如評王潔明《瑞鷓鴣·送愁》“何時雙雁南歸,打聽愁來處、買輕舟。送往天涯去也休”曰:“恐怕飛船、氣艇也送他不去。”評沈宜修《菩薩蠻·暮》“小樓應(yīng)寂寞,一夜江楓落。雁唳碧天長,殘更敲斷腸”曰:“打更的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罷?”評毛媞《采桑子·春閨》“瑣窗深處無人見,別是幽清。此際心情,翻怪桃花照眼明”曰:“干桃花甚事!”評江瑛《菩薩蠻·留別秋玉》“團(tuán)天上月,暫滿依然缺。何苦太分明,照人離恨深”曰:“月兒確是多事?!痹u鄭蘭孫《浣溪沙》“夢欲尋時偏寐少,事難言處最情長,不堪回首耐思量”曰:“不夢不言,豈不干凈!”

當(dāng)然,范煙橋的評點及《銷魂詞選》一書,也有一些瑕疵。有些評點甚是無謂,有硬湊之嫌,如評齊景云《浣溪紗》“滿眼落紅黏別淚,一天疏雨織春愁”曰:“是寫離愁?!庇行┰~人小傳或詞作署名有誤,如周蘭秀小傳云其為“應(yīng)懿的女”,實為孫女;唐韞貞小傳云其夫為“董介貴”,實為“蘇介貴”;葉紈紈《浣溪紗·贈婢》,據(jù)《午夢堂集·返生香》,應(yīng)屬葉小鸞。有三首詞作重出。意在編通代詞選,然明以前詞選錄甚少。文字上的訛誤也比較多。不過,這都是小瑕,整理后就大多不存在了。

近代以來,在婦女解放思潮的鼓動下,歷史上女性的生活及著作也受到關(guān)注,從而掀起中國婦女史及女性文學(xué)研究、編選的熱潮。盡管當(dāng)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五四’婦女史觀”視女性為在傳統(tǒng)社會飽受父權(quán)壓迫、摧殘的受害者,但這一觀念在不同形態(tài)的著作中有不同程度的呈現(xiàn):一般來說,建構(gòu)性的婦女史、文學(xué)史專著,更容易受“‘五四’婦女史觀”影響,“以論帶史”;而資料性的女性詞選、詩選等,則可能蘊含著有意思的張力。范煙橋《銷魂詞選》是其時涌現(xiàn)出來的十余部女性詞選中作者評點最為豐富的佳構(gòu),故對這種張力體現(xiàn)得分外明顯:既貼有“‘五四’婦女史觀”標(biāo)簽,也呈現(xiàn)了女性的主體性、能動性與社交、精神生活之豐富,對女性文學(xué)特質(zhì)有所表彰。而讀者閱讀這些選本,可能在認(rèn)同序跋中表明的“‘五四’婦女史觀”,投身婦女解放運動的同時,也為作品所彰顯的女性主體性、能動性感染,激發(fā)起改變現(xiàn)實的動力。這一方面提醒我們,無論是研究歷史還是研究學(xué)術(shù)史,都要忠實于自己對史料、文本的真切閱讀感受,不能被任何教條、成見“綁架”。另一方面也提示我們,不論是從事研究還是改變現(xiàn)實,都要兼顧制度和主體,正如有學(xué)者所指出的,“從不存在沒有任何能動性的主體,也從不存在不受制度約束的主體”,“對主體的追尋,并不能完全解除父權(quán)制度的壓迫性”,而“‘五四’婦女史觀”在“呼吁解放婦女的同時,問題化了婦女,把婦女塑造成了中國社會的問題,需要改造的對象”。“我們需要結(jié)合革命范式對于制度性壓迫的關(guān)注,以及主體性范式對婦女能動性的承認(rèn),把主體和制度同時納入分析視野,才能走出把婦女面臨的問題歸咎婦女自身的悖論,把婦女視為推動社會變革的主體力量,看到婦女參與的可能性和重要性。”(31)宋少鵬:《革命史觀的合理遺產(chǎn)——圍繞中國婦女史研究的討論》,《文化縱橫》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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