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海
一路蓊郁的嶺南月色,都是這座大院親手植下的。
桂花的香氣,來自誰的體內(nèi)?
綠化群山,躬耕山谷,開荒種田,自給自足。
他俯身,抱起門口被丟棄的秧苗,淚水打濕50年的滄桑。
一圈竹林和青磚琉璃,滋養(yǎng)著山谷及十里八村。
國學(xué)服的紐扣和補丁,有60多年的陽光和流水的磨損。
在嶺南深處,率領(lǐng)果蔬、花草、山泉水、鳥鳴,以及20畝的草木和子女,偏居大山深處,保持安靜,歸隱。
如今,我們用多大的力,也拔不出他的根了……
吃過素餐。月下,聽見群山和草木的盛大嘶鳴。
群山黑黢黢,抱緊這座大院。
山谷人口,望著云朵背后月亮藏起的半邊臉,有些尷尬。
北方的秋聲,已被身后的那場大雪掩沒。
而今,嶺南將情節(jié)整體復(fù)制。
粵語的草叢,棕櫚樹背后,番石榴果園,香蕉樹,折疊臂膀的大葉子下,陣陣嘶鳴,以普通話上坡、下坡,過河,渡江。
馬達一樣用力,冒著煙兒,催促萬物和群山:
不管廟里誦什么經(jīng)、念什么咒,不管一個帶著雪花的人在這里,叨咕些什么……
山路崎嶇。
支好摩托,撥開叢林。在月亮指引下,我們接近一片澄明。
扁舟一葉,拴于岸邊。我跟伙伴上船,搖晃著槳,沿著漣漪,企圖進入她的內(nèi)部。
我緊緊抓住船舷,從打轉(zhuǎn)到平穩(wěn)。心亦如此。
月影里,白衣閃爍。一位女子,素手琴心,隱于嶺南深山,不亞于百年修煉,雪域高原散發(fā)出來的光芒。
水鳥飄過,作為浪頭的隱喻,抑或誰的靈魂,片刻消失在岸沙上,爪痕清晰。
這光潔的隱居者,讓一座大山,逐漸明亮起來。
番石榴、橘子和香蕉,樹陰里打坐。
荷花宛若播放機,踩著竹竿籬笆,為一排排果蔬、群山和萬物吟誦。
他說:我只管好好去播種、除草、施肥、剪枝,我從不看天,也不想秋天的事情。
光著膀子,在山谷,他日復(fù)一日,犁地、種菜、拎水桶……
來回運送身上,嘩嘩流淌的甘露。
“我這余生,就是要一步一步把山谷那塊田地的荒蕪,用水果和蔬菜一點點,向外請。每種一棵樹,每長出一片蔬菜,荒涼就會減少一部分。”
他盤腿兒坐在大廳沙發(fā)上,意味深長。
切開兩半,露出脆粉、酸甜。
只贈予,不買賣。山谷里,呈修行的形狀。
他說:植物和果實都是有病痛的,需要愛撫,需要生態(tài)養(yǎng)料,需要靜謐。需要喝山泉水,安于枝頭打坐,與群山、萬物融為一體,吸收嶺南千年精華。
作為遠(yuǎn)離寺廟,在大田里修行的僧人,他的心,走進每一棵果樹。
用塑料袋套起:保護水分,儲存陽光,每一顆,從小到大,都經(jīng)過了他的撫摸和凝視。
遞過來的時候,慈悲,自在。
被這座山谷收養(yǎng)了23年,耳朵經(jīng)過幾次手術(shù),依然還支支棱棱,不肯聽世界。
道觀前的那些棕櫚樹、龍眼、荔枝林,比他來得早些。
但也是從未走出過山谷。
從未走出山谷的,還有兩只小狗、放生池里的三只大鵝,以及五只在屋脊和墻角蜷縮、進食的流浪貓。
它們都是阿明的知己。喜歡一起聽風(fēng),聽雨,但聽不懂普通話。
端坐客廳,被電視里的動畫片逗得合不攏嘴。
作為這個大院,為十幾個人的吃喝拉撒服務(wù)的小管家,我們稱他為:明總。
面對我們向他豎起的拇指、蠕動的嘴唇,和示謝的表情——
他揮著手,枝葉一樣微微躲閃,臉蛋如蘋果,羞紅。
見到人不再吼叫。
他開玩笑說:這些小狗學(xué)會了止語。
放開繩索,把剩飯剩菜腐爛的部分清洗干凈。
從幼崽開始,他教會它們認(rèn)識蔬菜、水果。捧著一個大蘿卜,啃得生動無比。
吃素、放生,肉身柔軟,鋪展在地。山谷里,那些鳥鳴和風(fēng)聲,淙淙而清澈。
偶爾吼叫,僅僅是嗅到了人身上其他的味道。
聲音里,已經(jīng)沒有了牙齒和沙石。
一個上午,我們就拜訪了三所重建的古廟。
供奉著:玄天上帝、五谷帝君、通天元帥、大峰祖師……
穿過那些荔枝叢林,河流蕩漾千載。
周邊小樓,喧囂街巷,紛紛退后,讓出大片空地。
這是潮汕地區(qū),幾代人守護的根,發(fā)出了新芽…,,
龜石上,我舉起手機,拉近。
山谷里一彎凈水和峰巒,起伏縹緲,仙樂陣陣,身后流淌著,七圣娘娘座下清澈了百年的誦經(jīng)聲。
一位93歲的老道士,安詳?shù)刈吡?,我陪著老師太過來吊唁。
這個下午,整座山松柏樣蒼翠、蓊郁;山坡上,又多了一棵頂天立地的翠竹。
道觀右側(cè),墓碑后的山坡,堆滿新土。四方的立體坑洞,滲出淚水,被挖掘得疼痛。
他們要埋下一位修行者,度脫的軀殼。
小道姑們圍著供桌,唱誦,偶爾邁過門檻,發(fā)髻高挽,一身青衣。
蓮一般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