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履霜錄》發(fā)微"/>
李 澤 昊
常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常州 213164
戊戌變法是一意義深遠的重大事件,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精神財產,使人有常議常新之感。對于這一事件,若想解讀其中的真原因,感受真意義,需要通過具體的時間段落與人物行跡,抽絲剝繭一般,反復精思縝量,才有可能澄清當事人如何面對事件,做出的涉及個人與國家得失的判斷與抉擇。筆者不揣淺陋,擬從近代著名史學家胡思敬全面反映戊戌變法最具代表性的史著——《戊戌履霜錄》為切入點,探討是書揭橥的戊戌史事,并進一步厘清康有為與變法運動的關系,姑為引玉之磚。
胡思敬是清末民初著名傳統(tǒng)派史家,生于儒學世家,幼承庭訓,所謂“節(jié)義、忠孝養(yǎng)其根”,“孝以事父,忠以報君,夫婦、兄弟、朋友要當各盡其倫”,受到嚴格的孔孟道統(tǒng)教育。他青年時代碌碌于求取科舉功名,17歲中秀才,23歲中舉人,24歲中進士,宦海生涯十六載,期間中國迭遭變故,正經歷“千年未有之變局”。官場吏治腐敗,賄賂公行,但胡氏卻潔身自愛,始終恪守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是朝野上下公認的正人君子式人物。尤其身為御史時,能夠忠于職守,不畏權勢,大膽彈劾奸黨權貴,被譽為“第一諍臣”。①劉廷?。骸逗菩袪睢?,臺北:文海出版社,1980,第25頁。不可否認,胡思敬所彈劾之人,有很多是主張改革維新者,如袁世凱、載澤、曹汝霖等等,但這些人中確有政治鉆營、經濟貪鄙之流,其所作所為恰恰成保守派反對變法的重要理由。這種情況,歷代改革運動中屢見不鮮,值得深思。在個人生活方面,胡思敬雖家境較為富裕,但卻固守節(jié)儉。時人曾評論:“其自奉甚儉,食不重肉,惟購書無倦”。②劉廷?。骸逗菩袪睢?,第67頁。而經常攻擊胡氏者也只能以“思想迂頑,不達時變”③胡思敬:《覆趙竺垣書》,胡思敬:《退廬箋牘》卷一,江西南昌退廬,1924年影印本。譏之,對其道德品格并無指摘之處。清朝覆亡后,胡思敬拒不入仕民國,寄身于著述立說之中,甘為遺民以終老。
胡思敬一生嗜書如命,性好與典籍為伴。民國建立后,他開辦“江西全省圖書館”,開辟了近代江西省公共圖書館事業(yè)的先河。當時,他的藏書量居江西全省之冠。胡思敬不僅閱讀和購買了大量的書籍,而且著述頗豐,流傳于世的有《退廬文集》《退廬詩集》《退廬箋牘》《古文辭類纂補》,以及享譽史壇的《戊戌履霜錄》《驢背集》《國聞備乘》《鹽乘》《審國病書》《王船山〈讀通鑒論〉辨正》《丙午厘定官制芻議》,多已散佚的《圣武記纂誤》以及編纂草成未能刊印的《大清通紀》等等。
在歷代王朝末期的史家著述中,多有官場腐敗成風、吏治壞亂的記述,清末絕大多數(shù)史家也不例外。胡思敬的“另類”之處在于,作為傳統(tǒng)派史家的他,在“揭丑”問題上并沒有對君親隱諱,而是直指其非。他在當代史的著述中,甚至直斥慈禧太后為“罔利招亂”的始作俑者,指出貪賄之風真正甚囂塵上,是從慈禧太后毫無顧忌地收納“報效”開始的。在胡思敬看來,慈禧太后以“婦人之私”做了很多貽誤國家的大事,概略言之,主要有四點:一是為維護個人權威,挑選幼兒做皇帝。“穆宗崩,孝欽不為之立后,且威逼穆皇后至死,母子之恩絕矣”?!靶J之立德宗,以為姊妹之子猶己子;其立隆裕,以為兄弟之女猶己女,皆婦人之私也”。④胡思敬:《國聞備乘》,江西南昌退廬,1924影印本。二是慈禧違反清代不讓女主垂簾的定制。在《國聞備乘》中甚至多處記述慈禧為奪權而暗地害死慈安的傳聞。⑤詳見《國聞備乘》卷一“文宗遺命得人”“慈安防患之密”,卷二“文錫”,卷三“宮緯疑案”。三是慈禧違反不準宗室參政的祖制,并把朝政大權接連交給幾位王爺,不管他們如何昏庸貪鄙,只要忠誠恭順就行。胡思敬斥責慈禧道:“恭王出而禮王復入,禮王出而慶王專政,累七八年之久,一若滿漢大臣皆不足信,惟宗親可以托國者,此殆孝欽婦人之見”?!懊髦葎亮盂E,冀其貪財納賄之外,別無他腸,亦遂傾心任之,不為外論所撼,蓋暮年經變之后,惟冀及身無事,非有志于求治也”。⑥胡思敬:《審國病書》,江西南昌退廬,1923影印本。四是慈禧為一己私利,謀廢光緒帝。此舉遭到朝中諸多王公大臣的反對?!斑M諫者咸以列強仗義執(zhí)言為辭,事遂中輟”。不久,她在對“聯(lián)拳抗洋”的問題上耍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政治手腕,終招致八國聯(lián)軍入侵這樣的彌天大禍。在《驢背集》中,胡氏寫道:“以一國挑釁全球,無端圍殺公使,辟闕左為戰(zhàn)場……朝廷辦義和拳,詔書前后反覆,始曰亂民,令中外發(fā)兵捕之,已聞諸匪勢盛,陰以權術籠絡,練為鄉(xiāng)團,又曰團民、曰拳民,既而載漪用事,倡議主招撫,直以義民呼之……及北都淪陷,乘輿播遷,太后恨義和拳刺骨,于是指義民曰拳匪”?!皟蓪m既達西安,皆言宜下詔罪己,樞臣撰擬不敢歸過于上,但云‘亂之萌匪’”,“讀者皆掩口而笑”。①胡思敬:《驢背集》,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
當時,尚在朝中做官的胡思敬,在私人史著中揭露最高統(tǒng)治者的丑惡,直擊宮闈疑案,似乎已屬大不敬之列,但胡思敬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說:
古人諱尊、諱親之說,亦為過小者言之;若大惡可諱,則桀、紂之殘暴誰為播揚于后世乎!周公誅管、蔡,親加刃于其躬,尚無不可,更何論死后之褒譏!操史筆者,但不當?shù)襞钥煲患褐匠穑撬鶓忠?。竊守此義,以待來者。②胡思敬:《國聞備乘》,江西南昌退廬,1924影印本。
這充分表現(xiàn)了胡思敬在歷史記載上,將史學看成具有一種獨立準則、獨立地位的思想,即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不容隱諱,在史學傳信萬世、鑒戒百代的宗旨下,不受忠于君主等綱常倫理的束縛。這種史學思想,符合于傳統(tǒng)史學中理想的直書實錄原則,且有新的發(fā)揮。胡思敬固然終生以清朝臣子自居,但他忠于舊文化和舊道統(tǒng),要超過對最高統(tǒng)治者之忠。這種政治立場,是一名漢族官員完全堅持儒學傳統(tǒng)思想、恪守舊的文化理念的典型代表。
清朝滅亡后,趙爾巽、柯劭忞、吳廷燮、繆荃孫、于式枚、吳士鑒等等“遺老”,均加入民國組織和資助的纂修清史活動,承認清朝滅亡和民國政權的建立。但是纂成的《清史稿》卻謳歌清朝統(tǒng)治,詆毀辛亥革命。而胡思敬不承認民國、甘為遺室遺民以終老,其在拒絕民國各級政府、各級官員的聘請、延攬的同時,辭卻了江西省長戚揚的修省志之邀,也不參與民國組建清史館的修史活動,然而,在個人所修的史著中卻尖銳抨擊清季時政、吏治,并令統(tǒng)治者的丑態(tài)曝光于史冊,即胡氏雖嚴格忠于清朝,卻不惜批判清朝的政治及統(tǒng)治者的陰暗行為。兩相對比,反差甚大。我們不得不承認:胡思敬在堅持傳統(tǒng)政治道德上、在奉行傳統(tǒng)史學準則上,都遠遠超越趙爾巽等人。
在中國史學史上,記載史事是否屬實,并不決定于其政治思想的先進與否,而是更多地取決于載筆人具有多大程度的直書、實錄理念。司馬光雖是堅決反對變法的守舊派,但纂修《資治通鑒》則仍能遵循信史準則,即為明證。而激進的革命人士出于宣傳目的,也會寫出不實之辭。就戊戌變法的史料而言,梁啟超所撰著的《戊戌政變記》,就存在諸如極力美化光緒帝、頌揚其“圣德”的隱惡虛美的現(xiàn)象,致使部分史料記載真假難辨;康有為則在《戊戌奏稿》中聲稱,在百日維新期間他向皇帝上呈了將近四十份奏議和書序,這些奏議和書序在1911 年由其女婿麥仲華編輯出版。然而在最近二十年的研究中,湯志鈞、黃彰健、孔祥吉等學者已經指出,該書中的一些奏議和書序在清廷檔案中并不存在,它們很可能是康有為于變法失敗并逃亡海外后修訂或偽造的。這些發(fā)現(xiàn)所導致的不僅是有關康、梁著述可信度的問題,更有如何利用這些史料來研究戊戌變法的問題。盡管學者們相繼揭露康、梁在其著作中的作偽,卻一直苦于缺乏足量的新史料可供其另辟蹊徑。胡思敬雖然思想守舊,但在傳統(tǒng)道德、傳統(tǒng)史學理念的指導下,他也會如實揭示一些主要的歷史真相,因此,只鑒于其逆潮流而動的政治思想,便對其所撰史著不加重視,這種因人廢言的態(tài)度顯然是偏頗的。從學術角度而言,對革命派與保守派史家的史著不應取此棄彼,而要加以辯證地考察和分析。
學界一般認為,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旁觀者和研究者,對事件的視角和認知有著不同程度的差異。在戊戌變法的問題上,胡思敬不僅是親歷者,同時也是研究者。在胡思敬看來,變法改革的實踐并非只局限在“百日維新”這短暫的一刻,而是從《馬關條約》簽訂后便已開始?!段煨缏乃洝酚浭稣f,“日難初平”后,“李端棻言學,榮祿、胡燏棻言兵,翁同龢議設昭信股票,新政始萌芽矣”。①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這一觀點基本符合歷史事實。中日甲午一戰(zhàn),堂堂“天朝上國”竟慘敗于東洋島國日本,這一事實對中國朝野上下的刺激、震撼是空前強烈的,它使中國社會各階層不同程度地對清政府感到失望,開始從各自的角度來思考國家的出路。同時,統(tǒng)治集團內部要求在軍事、教育、財政等方面進行改革的呼聲也逐步高漲。光緒二十一年四月十七日(1895年5 月 11日),即中日換約后的第三天,光緒皇帝便號召群臣“堅苦一心,痛除積弊,于練兵、籌餉兩大端,盡力研求,詳籌興革”,“以收自強之效”。②《清實錄·德宗景皇帝實錄》卷三六六,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80頁。由此,清王朝新一輪的改革開始了。
順天府尹胡燏棻的主張稱得上是其中的代表:“今日即孔孟復生,舍富強外亦無治國之道,而舍仿行西法一途,更無致富之術。”③胡燏棻:《順天府尹胡燏棻條陳變法自強之道》,沈桐生:《光緒政要》卷二,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臺北:文海出版社,1985年,第16頁。當時,康有為“公車上書”的各項主張在袁世凱、劉坤一、盛宣懷、李鴻章諸大臣的奏章中也都提出來了,他們的言論在《德宗實錄》《光緒朝東華錄》《光緒政要》中存留甚多。值得注意的是,清最高統(tǒng)治者對這些變法主張不以為忤,且連發(fā)上諭,把應興應革各事歸納為十六項,要求大小臣工“因時制宜”,“悉心妥籌”,“實力講求”。④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631頁。統(tǒng)治者昭之若揭的圖強之心,奏響了維新變法的序曲。綜觀這三年的變法,清政府所“采擇施行”⑤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第888頁。的各項改革舉措,已遠遠超出了前三十年辦洋務的框架,其內容涉及到政治、經濟、文化各個層面,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其在文教、實業(yè)、軍事等方面的成果尤為顯著。因此,就改革主體而言,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維新派在政治層面發(fā)揮作用是有限的。
就改革的指導思想和理論基礎而言,長期以來,歷史教科書上主要集中在康有為的著述上⑥長期以來,歷史教科書把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說成是戊戌維新的指導思想和理論基礎,這是值得商榷的。康氏的“兩考”,當時雖在學術思想界引起震動,但除康門弟子和少數(shù)人外,幾乎受到新、舊人物的一致反對。代表人物如朱一新、洪良品、翁同龢、孫家鼐、張之洞、陳寶箴、王先謙、葉德輝甚至張蔭桓、鄭孝胥、陳慶年、章太炎等等,在他們的日記、書信及戊戌變法時期的奏折中,都對康有為的學說不以為然。關于“兩考”先后被朝廷以上諭的形式詔令毀版的情況,孔祥吉(《戊戌維新運動新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已有精詳考證,茲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改制考》是在維新變法的高潮階段由支持光緒皇帝新政措施的大臣陳寶箴和孫家鼐建議而飭令毀版的,并非守舊派官僚所為。,突出其歷史貢獻和思想啟蒙作用,但是在戊戌變法時期同樣積極參與改革,更為廣泛的官僚群體,還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時任管學大臣的孫家鼐就曾上疏建議將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一書發(fā)給群臣討論。①《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30頁。對此,胡思敬評述道:“其書雖言變法,皆咸同以前舊說,近三十年中,時局大變,諸通人已棄置勿道?!雹诤季矗骸段煨缏乃洝?,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顯然,在胡氏的眼中,成書三十多年的《校邠廬抗議》中的諸多具體見解,到了戊戌維新時期已經顯得陳舊落后了,但馮氏提出的“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的主張,非常適合大部分站在傳統(tǒng)立場但卻支持變法維新的官僚士大夫的需要,從而受到他們的贊賞。③除《校邠廬抗議》外,在百日維新時期,張之洞的《勸學篇》影響也很深遠。當時無論趨新或守舊的人士都認為可以接受,且在文化底蘊上顯得比康有為的學說更為深厚沉實,這部書很快占據了當時眾多士大夫的心。詳見茅海建:《戊戌變法史事考》,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在孫家鼐上疏的當天,光緒皇帝發(fā)出上諭:“著榮祿迅即飭令刷印一千部,克日送交軍機處,毋稍遲延?!雹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二),第40頁。而榮祿則非常積極執(zhí)行光緒帝的決策,在不到十天的時間里,就完成了光緒皇帝交辦的刷印《校邠廬抗議》一千部解京備用的任務。隨后,中央官員通過對《校邠廬抗議》的簽議,展開了一場關于改革的大討論。
討論內容主要集中在以下幾方面:在官制改革問題上,焦點是裁減冗員和吏胥專權的問題,官員們普遍主張在穩(wěn)定的前提下,量裁和緩裁冗員,主張裁減中央和地方一些不合理的機構,對候補官員,在給予一定補償?shù)那疤嵯铝繙p。對吏胥問題多數(shù)官員主張在考慮社會承受力情況下做出改變,如簡明則例,尋求可以替代吏胥的人選等;在教育改革問題上,大部分官員主張變革傳統(tǒng)的科舉,在科舉考試中改革考試內容以適應時代需求,發(fā)展新式的學校教育,但要保留傳統(tǒng)儒家經典。學校教育、科舉取士、社會推薦多途徑的培養(yǎng)和使用人才模式已經逐漸成為官僚群體的共識;在洋務改革問題上,很多人主張在繼承洋務運動已有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索,適當引進一些西方政治思想,甚至不再拘泥于中體西用的學說,而是著眼于中西學之間的融合;在對外政策上,大部分官員主張國家應該確定以和為主的外交發(fā)展方針,警惕俄國的威脅,積極尋求聯(lián)英、聯(lián)日來達到同盟外交,為改革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總之,這場依托簽議《校邠廬抗議》所進行的改革大討論,可以說是晚清三十年改革意見的一個大匯總。在近萬件的改革建議中,敵視和明確反對改革的并不占主流,大多數(shù)的官員都對正在進行的改革抱支持和理解的態(tài)度,并提出一些符合當時歷史發(fā)展的改革主張。但遺憾的是,這場大討論因戊戌政變的發(fā)生而停止,并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討論結果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廷簽議校邠廬抗議檔案匯編》,北京:線裝書局,2008年。。
就清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來說,光緒帝的維新變法要求和迫切心情自不必說,即使是握有實權的慈禧太后在當時也是窮極思變的。其實,光緒帝親政后,真正掌握朝政大權的仍是慈禧太后?!段煨缏乃洝肪矶杏休d:“上(指光緒帝)由藩邸入承大統(tǒng),謹事太后,不敢示異同?!绷碛袃蓷l史料可資佐證:其一,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中曾稱,慈禧歸政后,“皇上雖有親裁大政之名,而無其實,一切用人行政,皆仍出西太后之手”⑥梁啟超:《戊戌政變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56頁。;其二,出自惲毓鼎的記載:“上既新政,以頤和園為頤養(yǎng)母后之所,間日往請安,每日章疏,上閱后皆封送園中?!雹邜霖苟Γ骸冻缌陚餍配洝?,《近代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0頁。這種情況也可以從極力輔佐光緒帝親政的帝師翁同龢,稍有不中慈禧之意便被罷黜一事證明之。此外,《戊戌履霜錄》在記述光緒帝從事變法活動時,多處有“上奉皇太后”之語,顯然,帝之所為有奉命行事之意味。而據學者孔祥吉統(tǒng)計,僅百日維新期間,光緒帝就曾12次專程赴頤和園拜見慈禧,這些會見絕不單純是禮儀性的,康有為呈遞的變法條陳和《俄彼得政變記》《日本變政考》等均是在此時由光緒帝“恭呈慈覽”。①孔祥吉:《戊戌維新運動新探》,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60頁。在這種情勢下,光緒帝所推行的維新變法的各項重要舉措,必然都要事先經過慈禧太后的首肯,否則的話,變法運動決不會在慈禧的鼻子底下搞下去的。從這些史實中我們可以認識到,清廷兩位最高統(tǒng)治者都是傾向,甚至可能是主張變法的,若著意把慈禧太后說成是維新變法的天敵,認為其完全因反對維新而發(fā)動政變,確實缺乏歷史根據,至少是把復雜的歷史事件看得過于簡單了。
綜上所述,在當權者的倡導下,“數(shù)年以來,中外臣工,多主變法自強”②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就統(tǒng)治集團的整體而言,在甲午戰(zhàn)后,其對維新變法的態(tài)度是相當積極的。當然,我們并不否認剛毅、徐桐之流寧可亡國、不可變法的謬論依然存在,也不否認保守思想在當時仍具有較為廣泛的社會基礎和一定的影響力。但是,在甲午戰(zhàn)敗及瓜分危機的刺激下,中國社會各階級、階層紛紛起來救亡圖存,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把代表現(xiàn)代科技文化的“西學”,納入了豐富、提高自我的文化視野內,逐步走出了封閉的文化傳統(tǒng)??梢哉f,甲午戰(zhàn)后確是改革的大好時機。而機遇終為泡影,不能簡單歸咎于客觀環(huán)境,實事求是地講,康有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胡思敬是清末民初政壇有名的保守人物,《戊戌履霜錄》中,胡氏對康氏的攻擊之語隨處可見,這也正是此書倍受訾議之處。然而,我們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在甲午戰(zhàn)敗及西學東漸潮流的影響下,胡思敬也曾對西學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他“手抄政治、輿地、洋務書不下數(shù)十百種”③胡思敬:《答趙芷蓀書》,胡思敬:《退廬箋牘》卷三,江西南昌退廬,1924年影印本。,對李鴻章在洋務運動期間大辦實業(yè)的做法予以贊揚④胡思敬:《國聞備乘》,江西南昌退廬,1924影印本。;而在《戊戌履霜錄》中,他也著意將參與變法的二十七人分為“康黨”與“新黨”兩類?!靶曼h”均為主張變法者,對陳寶箴、陳三立、吳大澂等十八位“新黨”人物,因“墮康黨術中”而“牽率得禍”⑤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的遭遇,胡氏表示出一定的惋惜之情。之后,在奏疏中他一再稱“戊戌六君子”中的劉光第、楊銳二人,“素行敦謹,尚非一意附和,頗有可惜”,流露出愿為其“剖白昭雪”之意。⑥胡思敬:《請禁止國事犯名詞折》,胡思敬:《退廬疏稿》卷四,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因此,就當時胡氏的思想特征而言,是在守舊與趨新“之間”。這“之間”并非胡氏身上所獨有,而是朝野眾多人物令后人難忘的對立特征:卓越和拙劣,遠見與短視,先鋒與過時,激進與保守,全都因為這個“之間”。沈曾植曾致函文廷式,表示:“論時局,謂世事非變法不可為,而深憂變法之機將被康有為鹵莽裂滅,中生變阻”⑦文廷式:《文廷式文集》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504頁。;鄭孝胥也表示不反對變法大局,只是深恐康有為“噪進不已”,會造成“因噎廢食,禍及賢者”的局面①鄭孝胥:《鄭孝胥日記》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205頁。。
在《戊戌履霜錄》中,胡思敬斥責康氏“素行不檢,頗干與外事,陰持大吏短長,粵人挼手咤罵,比之邪匪”。②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在康有為的性格特征當中,留給胡思敬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霸氣十足,狂妄自負。他說,“有為頎身修髯,目光炯炯射人”,“敢為大言”,“攜其所著書曰《新學偽經考》者,遍謁朝士大夫,或傳其字長素,蓋以素王自比,爭呼‘圣人’揶揄之,有為益喜自負”,所著《孔子改制考》,亦顯示其“大有為中國教皇之意”。③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對康有為品行及其“康學”厭棄如此之深的,這并不是個案,《戊戌履霜錄》能夠在朝野上下引起轟動,被推崇備至,也并非只是保守派的極力鼓吹。當時,力倡變法的張之洞,也授意幕僚皆以撰文批康有為為時尚。他們還經常評議康的人品與學術,換言之,任何反對康有為的做法都得到了張之洞的贊許。④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6頁。甚至入民國之后,還有史家順著胡思敬的思想路徑寫史立說。魏元曠的《堅冰志》便是其中的典型。該書聲稱在戊戌變法時,康有為行動“詭譎”,“終日懷刺”。而清廷沒有及時“見微知著,治于未亂,保于未?!?,結果造成“壞法亂紀、棄禮蔑義”,最終導致清朝滅亡。所謂“履霜”、“堅冰”之語絕不是偶然的?!吨芤住坟赞o曰:“初六,履霜,堅冰至。”孔穎達疏曰:“初六,陰氣之微,似若初寒之始,但履踐其霜,微而積漸,故堅冰乃至。所謂陰道初雖柔順,漸漸積著乃至堅剛”。在《堅冰志·序》中,作者寫道:“于履霜而逆,以堅冰為戒,所以防漸慮微,慎重于始也?!雹菸涸獣纾骸秷员尽?,魏元曠:《魏氏全書·潛園雜編》,臺北:文海出版社,1985年。這顯然是受到胡思敬的影響,《履霜錄》與《堅冰志》實為同一機杼。
如果認為胡氏等人對康有為頗存成見,對其品行、性格的描述有失公允的話,那么作為康有為的胞弟,“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康廣仁的評述當較為中肯。他曾評價康有為“伯兄規(guī)模太大,志氣太銳,包攬?zhí)?,同志太孤,舉行太大,當?shù)嘏耪?、忌者、擠者、謗者,盈衢塞巷?!雹蘅祻V仁:《康幼博茂遺文·致易一書》,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2頁。這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而梁啟超追隨康有為二十余年,對其知之甚深,他的言論當更為真實、客觀。梁啟超稱其師是“自信家、冒險家與理想家”,即有理想、個性鮮明、有自信,但非是務實的政治家和杰出的實行者。在《南海康先生傳》中,梁啟超評述說:“大自大千諸天,小至微塵芥子,莫不窮究其理。常徹數(shù)日夜不臥,或打坐,或游行,仰視月星,俯聽溪泉,坐對林莽,塊然無儔,內觀意根,外察物象,舉天下之事,無得以擾其心者。殆如世尊起于菩提樹下,森然有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概?!边@段話雖旨在描述康有為學佛修行、大徹大悟時的狀態(tài),但同時也大致概括出了康有為的個性特征。“先生有圖章一,上刻‘維新百日,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四十萬里?!錃飧湃舸恕薄"吡簡⒊骸赌虾?迪壬鷤鳌罚愐Y:《梁啟超學術論著集·傳記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17頁。
的確,若考諸康有為平生所為,可以看到他身上所具有的這種“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的個性氣質??凳显缒暝凇叭f木草堂”講學之時,弟子們恭維他為孔子那樣的素王(即無冕之王),他不僅欣然接受,且意猶未盡,乃自號“長素”,即要壓孔子一肩,比圣人還要圣人。而他為五個得意門生起的名號,個個非同凡響:陳千秋號“超回”,即超過顏回;梁啟超號“軼賜”,軼,超車之義,子貢(姓端木,名賜,子貢是其字)只能瞠乎其后;麥孟華,號“駕孟”,即要駕在孟子頭上;曹泰,號“越伋”(孔伋,即子思),曹泰要越過子思;韓文舉號“乘參”,被人戲謔為“把曾參當馬騎也”。①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7頁。對于康有為這種傲形于色、不可一世的心態(tài)和舉動,保守派自然無法接受,而思想激進的人士頗感不滿者也大有人在,章太炎便是其中一顯例,他曾說:“言康有為字長素,自謂長于素王,其弟子或稱超回、軼賜,狂悖滋甚?!雹跍锯x:《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8頁。
學界的一些具體研究,還進一步揭示了這位“惟我獨尊,以孔子之后的唯一圣人自居”③蔡尚思:《再說康有為——萬木草堂遺稿序》,劉善章、劉忠世:《康有為研究論集》,青島:青島出版社,1998年,第3頁。的康有為,不僅是位“驕傲不群、木訥乖僻,而又頑固急躁的知識分子”④唐德剛:《晚清七十年》,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348頁。,而且在品行處世上存在一系列問題:巧取豪奪他人收藏的文物,授人以話柄;個人私生活不甚自律,言行不一,“日談戒殺,而日食肉;亦稱一夫一妻之公,而以無子立妾;日言男女平等,而家人未行獨立;日言人類平等,而好役婢仆”;多次偽造檔,篡改歷史記錄,夸大自身作用,“好篡改‘我史’,也好篡改舊作的時間與內容,文過飾非,冒充先知”,“沒有一名嚴肅的史學家敢于輕信他的自述”。⑤龍應臺、朱維錚編著:《未完成的革命——戊戌百年紀·導讀》,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68頁??傊c“南海圣人”的名號實在難以相稱。
從政治的角度來看,領袖人物道德品行是否高潔,并不是決定其政治主張是否成功的根本因素。就戊戌變法而言,康有為的個性特質也不可能是變法運動失敗的根本原因??涤袨閷ψ兎ㄗ钪苯拥挠绊懥υ谄渲骷耙环夥獾淖嗍柚小1M管《日本明治變政考》《俄羅斯大彼得變政記》鼓舞著光緒帝,但下詔讓群臣討論、學習的卻是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與張之洞的《勸學篇》??梢姡诠饩w帝心目中,康的著作并非是最合時宜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一個人的個性特質與他所經歷的歷史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有密切關系。從一定意義上講,康有為身上“惟我獨尊”的個性特質體現(xiàn)了其所具有的“理想之宏遠,熱誠之深厚,膽氣之雄偉”⑥梁啟超:《南??迪壬鷤鳌?,陳引馳:《梁啟超學術論著集·傳記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15頁。??涤袨樵謺宦?lián):“大翼垂天四萬里,長松拔地三千年?!雹哕嚰模骸睹駠W事》第二卷,濟南:泰山出版社,2004年,第455頁。而一首《秋登越王臺》更將其睥睨云天、橫目八表之氣概展現(xiàn)無遺:“腐儒心事呼天問,大地山河跨海來。臨睨飛云橫八表,豈無倚劍嘆雄才?”⑧康有為:《秋登越王臺》,陳永正:《康有為詩文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頁。光緒十四年(1888年),時為清政府最高決策集團中的翁同龢第一次見到康有為,便對其印象甚為深刻,在日記中,翁氏寫道:“康祖詒(康有為,字祖詒)狂甚”。⑨翁同龢:《翁文恭公日記》,北京:商務印書館,1925年。這里所用的“狂”字并非貶義,作為帝師和軍機大臣的翁同龢,被康有為變法圖強的一席話所打動,后來他在光緒帝面前大力保薦康有為,成為聯(lián)結康有為等維新派與朝廷的重要樞紐。
考諸康有為一生行跡,很難排除其在戊戌變法中圖謀個人發(fā)展的動機。畢竟,功名對于傳統(tǒng)士人有著無窮的魅力,舊時代功利主義在康有為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但當這種個人與社會前進方向一致時,就能順應歷史潮流和社會發(fā)展趨勢,它所體現(xiàn)的進步意義便值得肯定。在康氏的個性特質中,蘊含著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及“平治天下,舍我其誰”的責任感。這份使命感和責任感,賦予了康氏堅定的自信力,成為支撐其對理想、事業(yè)執(zhí)著追求的內在動力。梁啟超曾這樣稱贊其師曰:“先生最富有自信力之人也。其所執(zhí)主義,無論何人不能動搖之,于學術有然,于治事亦然。不肯遷就主義以徇事物,而镕取事物以佐主義,常有六經皆我注腳,群山皆其仆從之概?!雹偻踉莆濉羁思海骸睹駠甸L素先生有為、梁任公先生啟超師生合譜》,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78頁。的確,康有為一介布衣書生,在國難當頭之際,如果沒有這份使命感與責任感,他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十年之內七次上書。如果沒有超凡的膽識與自信,他自然不會為旨在“大變”“速變”“全變”的維新變法運動中積極奔走,反復呼號,雖一再受挫,卻不遺余力,義無反顧。然而,我們也必須注意到,這種“惟我獨尊”的個性特質,也存在明顯的缺陷,對維新變法運動起到了不容忽視的負面作用。使康氏在名滿天下的同時,卻也謗滿天下。這樣說,絕非低估康有為。一個有缺陷的康有為比一個在可能世界里正確完美的康有為意味深長得多。因為,站在有缺陷的康有為背后,能給人以更多的震撼與教益,“諸政得人而理”并非虛言。
《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是康有為維新變法的主要理論武器。兩書刊布后,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被康氏門生稱為“思想界之一大颶風也”,“其火山大噴火也,其大地震也”。②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梁啟超史學論著四種》,長沙:岳麓書社,1985,第78頁。但是,驚詫者眾,反對者多,接受者實為寥寥。當時,康有為沒有以嚴肅態(tài)度去論證自己的觀點,他似乎也認為沒有認真論證的必要,其出語處處以口含天憲的圣人自居:“天哀生民”,“予小子(即指康氏自己)夢執(zhí)禮器而西行,乃覘此廣樂鈞天,復見宗廟百官之美富,門戶既得……不敢隱匿大道?!雹劭涤袨椋骸犊鬃痈闹瓶肌罚本褐腥A書局,1958年,第288頁。于是,作為救世主的康有為便銜命而出了。難怪章太炎會充滿嘲諷地說:“康黨諸大賢,以長素為教皇,又目為南海圣人,謂不及十年,當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巖下電,此病狂語,不值一笑”。④章太炎:《致譚獻書》,楊家駱:《戊戌變法文獻匯編》第二冊,臺北:鼎文書局,1973年,第583頁。
也許有人會為之辯護,認為康氏的著述不能在學術上苛求,主要應從現(xiàn)實政治需要的層面去理解其巨大的意義。正如康氏自己所言:“布衣改制,事大駭人,故不如與之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雹蓠T自由:《革命逸史·初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67頁。即利用儒家學說和孔子的偶像進行宣傳,可以減少來自保守勢力的阻撓和壓力。但就理論的實踐效果而言,康氏的變法理論不僅為反對改革者找到了最好的借口,而且也導致眾多處在守舊與趨新“之間”的官僚、士紳為之反目:胡思敬攻擊康氏離經叛道,主張對其著述予以禁毀;“御史安維崚見其書,大惡之,密具疏糾參,比之少正卯”;“湖南舉人曾廉劾有為覬覦非?!保耙钥鬃訛槟ξ?,而己為耶穌”。⑥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
損害最大的還是支持改革的中堅力量?!缎聦W偽經考》留給翁同龢的印象是“直說經家一野狐也,驚詫不已”,他懼怕因康的輕狂躁進而賈禍;管學大臣孫家鼐為“東宮舊僚”,“主變法”,曾面請康氏出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觀《孔子改制考》后,也心存芥蒂。⑦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地方實力派中,力倡維新變法的湖南巡撫陳寶箴曾上疏,請毀《孔子改制考》⑧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湖廣總督張之洞曾大力支持強學會及《時務報》的活動,亦“不信孔子改制”,勸康有為“勿言此學”。①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四),第135頁。
對于維新變法的大局而言,這些矛盾的產生已是節(jié)外生枝,但如能妥善處理,尚屬亡羊補牢,猶未為晚。但康有為自道:“香濤(即張之洞)不信孔子改制,頻勸勿言此學,必供養(yǎng)(指注資強學會)。又使星海(即梁鼎芬)來言,吾告以‘孔子改制,大道也,豈為一兩江總督供養(yǎng)易之哉?’”②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四),第135頁。張之洞勸康有為“勿言此學”,以免因學術分歧導致政治上的被動,實為睿智的忠告,而康氏卻毫不理會,可見當時康氏自大狂狷的程度??涤袨槌θ苏f:“吾學三十歲已成,此后不復有進,亦不必有進?!睂堉慈绱耍瑢ζ渌S新同道的態(tài)度也不客氣。在民間,章太炎與康氏門人相遇,“輒如冰炭”。他不同意康氏神化孔子,“康有為門徒竟至‘攘臂大哄’”,揚言要揍他,“章太炎憤而離開《時務報》”。③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第43頁。
王國維對康有為的評價切中肯綮:“康氏以元統(tǒng)天之說,大有泛神論之臭味,其崇拜孔子也,頗摹仿基督教,其以預言者自居,又居然抱穆罕默德之野心者也。其震人耳目之處,在脫數(shù)千年思想之束縛,而易之以西洋已失勢力之迷信,此其學問上之事業(yè),不得不與其政治上之企圖同歸失敗也?!雹芡鯂S:《論近年之學術界》,傅杰:《王國維論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213頁。的確,康有為混淆了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在并非必要的情況下觸犯了主流社會的大忌。在時人眼中,他宣揚孔子是“托古改制的改革家”,鼓吹“托古改制”、“三世”說、“偽經”說,其實是宣揚康氏自己,神化孔子歸根到底是要神化自己。他的言論除了能聳動時人的視聽,引起新舊勢力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并造成革新派內部的沖突和分裂外,對戊戌變法的大局著實無益,甚至有害。
戊戌變法是一場關乎國計民生的全局性變革,它的每一步驟、每一措施不僅應有進步意義,而且應該能夠為社會所接受、所承受。而在“百日維新”期間,光緒帝頒布多達百余道的新政詔令,社會實難承受。時至9月,維新變法已阻力重重。然而,康有為偏偏鄭重其事地上書,請求“斷發(fā)、易服色”,“改元開化”,甚至要把國號改為“中華”二字。服式、發(fā)式、紀元對于維新改革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形式,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卻被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隨著局勢的發(fā)展,社會上對康氏的不滿情緒逐漸強烈。面對大小臣工彈劾康有為的奏疏,光緒帝“獨用有為變法,排眾議,毅然行之”⑤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太后聞之此事后,“恚曰:‘小子以天下為玩弄,老婦無死所矣!’……(光緒帝)聞太后恚怒,有違言,內不自安”。⑥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涤袨榈闹鲝堧m未被采納,但已流言廣布,維新事業(yè)岌岌可危。
中國歷代變法艱難,唯明君強臣,戮力齊心,方有可能成功。光緒帝是否為明君,姑且不論。強臣者,須精通政務,有經國大才。而康有為恰恰缺乏統(tǒng)籌、駕馭全局的才能。這位向以“帝王師”身份自居自重的人物,除了皇上,朝野英彥罕有能放在眼里者。這點通過下面兩則事例得窺一斑:孫中山曾慕康氏之名,托友轉致結交的忱悃,康有為答復道:“孫某如欲結交,宜先具門生貼拜師乃可?!雹唏T自由:《革命逸史·初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9頁。此言過于托大,使孫中山心中甚為不平;李鴻章曾主動提出出資入強學會,亦遭康氏師徒嚴拒。李鴻章在政壇幾十年,門生故吏滿天下,雖在甲午戰(zhàn)敗后一時失勢,但卻仍具有相當?shù)挠绊懥Γ熬軙币皇聦嵲趯S新事業(yè)沒什么益處,只能徒增時人對康氏的反感。當陷入日益孤立的困境之時,康有為不是冷靜地分析全局,而是把阻力完全歸結為慈禧一人。為掃除障礙,他欲策劃發(fā)動兵變,捉拿慈禧。戊戌政變的直接動因與其說是政策之爭,毋寧說是慈禧太后察覺了康氏有針對她個人的舉兵奪權的計劃?!疤蟛o仇視新法之意,徒以利害切身,一聞警告,即刻由淀園還京”。①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江西南昌退廬,1913影印本。對于戊戌變法的失敗,慈禧太后為首的“后黨”勢力罪責難逃,同時康有為個性因素對維新事業(yè)的消極影響也難辭其咎。
甲午戰(zhàn)敗、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與清末新政是中國19、20世紀之交接連發(fā)生且有一定因果關系的四件大事,戊戌變法實為這條因果鏈中的關鍵一環(huán)。它的失敗,對近代中國的影響甚深。對此,嚴復曾言:“(康、梁)輕舉妄動,慮事不周,上負其君,下累其友?!雹趪缽停骸杜c熊純如書》,《嚴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32頁。胡思敬也有過相似的看法:“(康有為)負乘小才,喜事銳立名譽”。③胡思敬:《贈左笏卿序》,胡思敬:《退廬文集》卷五,江西南昌退廬,1924年影印本。認為亡清社稷者,康、梁也。陳恭祿評價說:“康、梁諸人不知環(huán)境之阻力,偏于理想,多招忌妒,終則一無所成,其人固無經驗之書生也?!雹荜惞У摚骸吨袊贰罚本荷虅沼^,1935年,第486頁。語雖尖刻,但如果辯證地看,康氏本意在“救清”的改革,最終的確大大激化了清朝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加速了這個腐朽王朝的崩潰。注意到這個客觀效果,才能對康有為的歷史功過做出更為公允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