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雅楠

(天津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天津 300387)

近代王國維認(rèn)為“其見于商周間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季,則曰玁狁。入春秋后,則始謂之戎,繼號曰狄。戰(zhàn)國以降,又稱之曰胡,曰匈奴。”(1)王國維:《鬼方昆夷玁狁考》,《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第583頁。其中所謂隗姓狄人為鬼方后裔的論述(2)“此隗國者,殆指晉之西北諸侯,即唐叔所受之‘懷姓九宗’。春秋隗姓,諸狄之祖也。原其國姓之名,皆出于古之畏方,可得而征論也。案:《春秋左傳》凡狄女稱‘隗氏’,而見于古金文中則皆作‘媿’。經(jīng)典所以作隗字者,凡女姓之字,金文皆從女作,而先秦以后所寫經(jīng)傳,往往省去女旁……然則媿字依晚周省字之例,自當(dāng)作‘鬼’?！?王國維:《鬼方昆夷玁狁考》,《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第590頁。),尤其吸引后來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即學(xué)界往往將春秋時期赤狄視作鬼方后裔(3)“春秋時代的赤狄即殷代的鬼方”(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第276頁);“伐鬼戎曰俘翟王,知春秋之赤狄隗姓,亦即鬼方,則鬼戎固名狄也?！?蒙文通:《周秦少數(shù)民族研究》,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年,第102頁);“春秋時的赤狄(翟)是隗姓,當(dāng)即鬼方的遺族?！?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3頁);“春秋時隗姓之赤狄為鬼方后”(王玉哲:《中華遠(yuǎn)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78頁);“赤狄隗姓(經(jīng)典作隗,從阜與從土同意,示其為穴居之人)乃鬼方氏之后。”(徐中舒:《西周史論述》(上),《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1979年第3期);隗姓為鬼方之姓,赤狄隗姓說明與鬼方有淵源關(guān)系。(王鐘翰:《中國民族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134頁);“鬼方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赤狄’族群的祖先”(宋亦簫:《鬼方種族考》,《晉陽學(xué)刊》2008年第4期);“鬼方民族是赤狄民族的直接來源”(何海斌:《試論春秋時期太行山區(qū)赤狄民族的歷史淵源》,《長治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1期)等。,眾口一詞幾成定讞,然而仔細(xì)揣摩赤狄即鬼方后裔觀點的相關(guān)證據(jù),不免讓人產(chǎn)生些許疑義。筆者在對族姓、地域和盂伐鬼方后的族群規(guī)模分析以后,發(fā)現(xiàn)春秋時期的廧咎如實乃鬼方遺裔。

一、鬼方與赤狄均為隗姓的質(zhì)疑

小盂鼎銘文“□伯□□鬼聞,鬼聞虘以新□從”(集成2839),古代諸侯國君都以國為氏,鬼方之君名聞,故稱“鬼聞”(4)李學(xué)勤:《小盂鼎與西周制度》,《歷史研究》1987年第5期。。唐蘭認(rèn)為“此處所說鬼閽,疑是鬼方(隗)氏之名閽的人”(5)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4頁。,“鬼”乃鬼方的族名、國名,其國君也以鬼為姓?！洞蟠鞫Y·帝系》載:“陸終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僓氏?！?6)王聘珍撰,王文錦點校:《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第127頁?！皨崱薄摆蟆迸c“鬼”,音同形近相通,“僓”“嬇”為其同音之變(7)王國維:《鬼方昆夷玁狁考》,《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第591-592頁。,“隤、隗、媿、懷都是鬼姓。鬼方實為媿姓方國。”(8)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第275頁。故鬼方之族為鬼姓無疑。

(一)赤狄集團成員考證

赤狄之稱,傳世文獻(xiàn)最早見于古本《竹書紀(jì)年》獻(xiàn)公十七年(前660年):“衛(wèi)懿公及赤翟戰(zhàn)于洞澤。”(9)范祥雍:《古本竹書紀(jì)年輯校訂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頁。《春秋》則最早見于宣公三年(前606年)。欲探究赤狄的姓氏,須弄清赤狄集團的成員。顧棟高《赤狄白狄論》說:“赤狄之種有六:曰東山皋落氏、曰廧咎如、曰潞氏、曰甲氏、曰留吁、曰鐸辰。”(10)(清)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年,第2195頁。這一說法被較多學(xué)者所采納(11)馬長壽:《北狄與匈奴》,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第5頁;舒大剛:《春秋少數(shù)民族分布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6頁;段連勤:《北狄族與中山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8-20頁;周偉洲、王欣:《絲綢之路辭典》,陜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59-360頁;楊寬:《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27頁。。但呂思勉指出“以《春秋》、《左傳》,于潞氏、甲氏、留吁、鐸辰,皆明言為赤狄,于廧咎如則不言也?！?12)呂思勉:《中國民族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63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說:“赤狄部落甚多,如潞氏、甲氏、留吁、鐸辰之屬”(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14頁。。清華簡《系年》有:“赤翟王峁虎”(14)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中西書局,2011年,第144頁。的記載,“峁虎”即為“留吁”(15)華東師范大學(xué)讀書會:《讀〈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系年〉書后》(二),簡帛網(wǎng),2011年12月30日;蘇建洲、吳雯雯、賴怡璇:《清華二〈系年〉集解》,萬卷樓圖書股份公司,2013年,第234-235頁;李松儒:《清華簡〈系年〉集釋》,中西書局,2015年,第102頁。?？梢?潞氏、甲氏、留吁、鐸辰為赤狄集團成員應(yīng)可以確定,至于皋落氏和廧咎如則存疑爭議。

皋落氏為赤狄成員之一。李孟存、李尚師認(rèn)為東山皋落氏解體分成五部,潞氏、甲氏、留吁、鐸辰、廧咎如(16)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三晉出版社,2015年,第465頁。,但未見有證據(jù)提出?！蹲髠鳌烽h公二年(前660年):“晉侯使大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正義》曰:“(皋落)此族之人狄之渠帥也?！?17)(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第3881頁。皋落氏是否曾是赤狄首領(lǐng),現(xiàn)難以考證?！蹲髠鳌凡谎愿蘼涫蠟槌嗟?杜預(yù)注云:“赤狄別種也,皋落其氏族。”(18)(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第3881頁。皋落氏的居地有三說,分別為今山西垣曲、長治、昔陽(19)舒大剛、段連勤等對三地均有討論。舒大剛:《春秋少數(shù)民族分布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8-29頁;段連勤:《北狄族與中山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25-27頁。,此三地均在晉東。赤狄潞氏在山西潞城(20)(清)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年,第514頁;(清)劉沅著,譚繼和、祁和輝箋解:《十三經(jīng)恒解》,巴蜀書社,2016年,第192頁;(宋)王應(yīng)麟著,傅林祥點校:《通鑒地理通釋》,中華書局,2013年,第165頁;顧祖禹撰,賀次均、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jì)要》,中華書局,2005年,第22頁;蒙文通《周秦少數(shù)民族研究》,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年,第77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758頁;段連勤:《北狄與中山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8-20頁;舒大剛:《春秋少數(shù)民族分布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30頁。,古今學(xué)者均無異辭。那么,皋落氏距赤狄潞氏居地不遠(yuǎn),“潞氏而疆域之廣亙千有余里”(21)(清)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年,第2170頁。,赤狄占地如此廣大,皋落氏概為赤狄潞氏附屬成員。

廧咎如并非赤狄集團成員。廧咎如之名,在《左傳》中只出現(xiàn)兩次,分別為: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載:“狄人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2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442-443頁。。

《左傳》成公三年(前588年)載“晉郤克、衛(wèi)孫良夫伐廧咎如,討赤狄之余焉。廧咎如潰,上失民也”(2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90頁。。

《史記》中廧咎如的記載也源自《左傳》,后代文獻(xiàn)及有關(guān)研究也都基于此兩條記載而展開。其中“討赤狄之余焉”杜預(yù)注曰:“廧咎如,赤狄別種。潞氏余民散入廧咎如,故討之?！?2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90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則說:“赤狄部落甚多……先后皆為晉所滅,所余唯廧咎如,故云‘討赤狄之余’?？住妒琛芬齽㈧耪f及惠棟《補注》,釋均如此?！?2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90頁?？芍洞呵铩放c《左傳》并未明言廧咎如為赤狄,杜預(yù)與楊伯峻對“討赤狄之余”的理解存在明顯分歧。若按杜說晉、衛(wèi)伐廧咎如目的,是為討伐赤狄潞氏逃入廧咎如的余民,而楊說則以為廧咎如就是赤狄余民。

《左傳》中“之余”二字連稱的還有以下五處,細(xì)考之以正其意。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前638年):“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2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434頁。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其波及晉國者,君之余也。其何以報?”(2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447頁。

《左傳》宣公十二年(前597年):“晉之余師不能軍,宵濟,亦終夜有聲?！?2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12頁。

《左傳》昭公十二年(前530年):“楚子謂成虎,若敖之余也,遂殺之?！?3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1479頁。

“三去之余”指三次以后,“亡國之余”為商朝亡國余民,“君之余”意為剩余,“晉之余師”指剩余的軍隊,“若敖之余”作余黨解。檢索《春秋》與《左傳》赤狄之名在成公三年(前588年)以后再不復(fù)見,那么“討赤狄之余”應(yīng)該是廧咎如敗于晉,赤狄余民也在此次戰(zhàn)爭中隨之被滅?！坝懗嗟抑唷敝?正如杜預(yù)之言,即《左傳》之意并非認(rèn)為廧咎如是赤狄余民,而是赤狄滅亡后其族人逃入廧咎如。故呂思勉說:“然則《左氏》之意,蓋不以廧咎如為赤狄?！?31)呂思勉:《中國民族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63頁。。

春秋時期戎狄種類繁雜,“安得謂凡狄皆可分屬赤狄、白狄乎?”(32)呂思勉:《中國民族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63頁?！蹲髠鳌焚夜?前637年)載:“狄人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3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442-443頁。。若廧咎如是赤狄部落成員,為何赤狄不來相救,以赤狄當(dāng)時的強大實力,也不可能懼怕討伐廧咎如的狄人(白狄)。其中緣由,可能是廧咎如居地在南流黃河晉西側(cè)(后文將探討其居地),赤狄居于晉東,因地理阻隔之故,二者可能并無聯(lián)系,廧咎如也非赤狄集團成員?！蹲髠鳌沸荒?前594年)云:“眾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晉。”(3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778頁?！氨姷摇闭f明赤狄之外還存在許多狄人,赤狄可能與他們維持有松散聯(lián)盟,但當(dāng)他們不滿赤狄的統(tǒng)治時,便不服從于赤狄了。廧咎如即使曾服屬于赤狄,應(yīng)該也僅在名義上服從,實與赤狄關(guān)系疏離。

廧咎如之名用漢語可以解釋,蓋指其族群居住于溝谷山澗之中(見后文),而赤狄主要部族的名稱用漢語則無法釋讀。赤狄的語言與文字一直是未解之謎。有學(xué)者提出“狄”的名稱可能是后世“狄歷”或“丁零”的簡譯,是由“Türk”的原音翻譯而來(35)馬長壽:《北狄與匈奴》,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第1頁。。實際上是肯定了狄族有屬于自己的語言系統(tǒng)。“留吁”為赤狄之別種之名,“留吁”之義,難以訓(xùn)詁,所記詞匯是否為漢語,也不可知(36)華東師范大學(xué)讀書會:《讀〈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系年〉書后(二)》,簡帛網(wǎng),2011年12月30日;蘇建洲、吳雯雯、賴怡璇:《清華二〈系年〉集解》,萬卷樓圖書股份公司,2013年,第234-235頁;李松儒:《清華簡〈系年〉集釋》,中西書局,2015年,第101頁。。赤狄集團中的甲氏、鐸辰、鄋瞞,他們的名稱用漢語也難以解釋,是否為赤狄語后音譯為漢語不得而知?？傊?廧咎如并非赤狄集團成員。

長狄鄋瞞屬于赤狄集團。通常將長狄與赤狄、白狄并稱,但沈長云認(rèn)為長狄僅指狄人鄋瞞一二中身體長大之豪酋,鄋瞞為赤狄部落之成員(37)沈長云:《“長狄”解》,《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4期;辛迪:《兩周戎狄考》,北京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6年,第83頁。。楊建華也認(rèn)為“鄋滿長狄與赤狄關(guān)系甚密,或?qū)儆诔嗟业囊恢??！?38)楊建華:《〈春秋〉與〈左傳〉中所見的狄》,《史學(xué)集刊》1999年第2期。沈先生所舉證據(jù)充足,論證縝密其觀點可從。赤狄和長狄的所在地分別在長治一帶(39)楊建華:《〈春秋〉與〈左傳〉中所見的狄》,《史學(xué)集刊》1999年第2期。,這為長狄鄋瞞屬于赤狄集團增加了可能性。綜上所述,赤狄集團成員應(yīng)為潞氏、甲氏、留吁、鐸辰、皋落氏、鄋瞞,但并不包括廧咎如。

(二)赤狄集團成員的族姓

明確了赤狄集團所屬成員,便可以探索赤狄的族姓問題了。若赤狄為鬼方后裔,那么赤狄絕大部分部落當(dāng)為隗姓,至少其主要部族應(yīng)為隗姓,然而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蹲髠鳌沸荒?前594年):“眾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晉?！倍蓬A(yù)注“赤狄潞氏最強,故服役眾狄?！?4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778頁。說明潞氏為赤狄諸部之核心,其他各部應(yīng)附屬于潞氏。赤狄潞氏非為隗姓。《潛夫論·志氏姓》記:“妘姓之后封于鄢、會、路、偪陽”(41)(漢)王符撰,(清)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414頁。?！秶Z·鄭語》曰:“妘姓鄔、鄶、路、偪陽”(42)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468頁。?！奥?妘姓。春秋赤狄潞氏。今潞州潞城縣?！?43)(宋)王應(yīng)麟著,傅林祥點校:《通鑒地理通釋》,中華書局,2013年,第165頁?！对托兆搿氛f:“路,炎帝之后,黃帝封其支子于路,春秋時路子嬰兒是也?！?44)(唐)林寶撰,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中華書局,1994年,第1213頁?！蹲髠鳌沸迥?前594年)“路”作“潞”(4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34頁。?？梢?路、潞古通用,同在一地,《潛夫論》赤狄潞氏亦作“路”(46)(漢)王符撰,(清)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414頁。?？芍放c潞相通,赤狄潞氏應(yīng)為妘姓。

赤狄中可能也有姬姓部族?！蹲髠鳌沸迥?前594年):“潞子嬰兒之夫人,晉景公之姊也。酆舒為政而殺之,又傷潞子之目。“酆舒,潞相。”(47)(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第4098頁。“潞子嬰兒,赤狄潞氏國國君,名嬰兒。”(48)劉尚慈:《春秋公羊傳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第372頁。酆舒為赤狄之相,竟敢傷及其國君之目,足見其在赤狄中擁有很大權(quán)勢。酆舒在赤狄中如此跋扈,其背后當(dāng)有強大的酆氏家族勢力對其支持。酆姓“文王第十七子酆侯之后”(49)(唐)林寶撰,岑仲勉點校:《元和姓纂》,中華書局,1994年,第25頁。,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曰:“僖二十四年傳富辰曰:‘管、蔡、郕、霍、魯、衛(wèi)、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50)(清)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校:《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年,第1151頁。王相《百家姓考略》曰:“酆宮音,京兆郡。系出姬姓。文王少子封于酆,其后有酆舒,相潞國?！?51)(清)王相撰,黃曙輝點校:《百家姓考略》,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3頁。酆姓為姬姓分支無疑。酆舒為赤狄相顯赫一時,這離不開他個人出眾的能力,但更應(yīng)看到其背后的強大同姓家族勢力,如趙盾之于晉。故赤狄族群中有姬姓部族的存在。

赤狄集團成員鄋瞞非為隗姓?！蹲髠鳌肺墓荒?前616年)云“鄋瞞侵齊”,又伐魯“魯敗狄于咸,或長狄僑如?！倍蓬A(yù)注曰:“鄋瞞,狄國名,防風(fēng)之后,漆姓?！?52)(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第4017頁。鄋瞞即為長狄?！秶Z·魯語》載孔子之言“汪芒氏之君也,守封、隅之山者也,為漆姓。在虞、夏、商為汪芒氏,于周為長狄氏,今為大人?！?53)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203頁。故《左傳》和《國語》皆以為鄋瞞為漆姓。但沈長云認(rèn)為漆為鄋字之訛,鄋瞞所屬的赤狄當(dāng)是鄋姓。(54)沈長云:《“長狄”解》,《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4期。無論漆姓或為鄋姓,可以肯定鄋瞞不為隗姓。

甲氏、留吁與鐸辰族姓無考。甲氏、留吁在《春秋》和《左傳》中各一見,而鐸辰僅見于《左傳》,留吁又一見于《系年》。分別為:

《春秋》宣公十六年(前593年):“春王正月,晉人滅赤狄甲氏及留吁?！?5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38頁。

《左傳》宣公十六年(前593年):“春,晉士會帥師滅赤狄甲氏及留吁鐸辰。”(5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39頁。

《系年》載“周惠王立十又七年,赤翟王峁虎起師伐衛(wèi)?！?57)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中西書局,2011年,第144頁。

此三族史料缺乏,難考其族姓。

“赤狄的統(tǒng)治階層,或隗姓,或妘姓,或酆姓,姓氏不同由于他們的祖源不同,正可說明部落聯(lián)盟的組成部分不是單一的,而是許多部落集團形成的?！?58)馬長壽:《北狄與匈奴》,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第5頁。赤狄是由多個部落成員組成的部落聯(lián)盟,以隗姓一姓來指稱包含眾多部落的赤狄的做法,本身可能已存在問題。隗姓既不是赤狄的主干部落,也不是其統(tǒng)治階層,可考的赤狄成員中更無隗姓的部落。故以隗姓指整個赤狄部落的族姓,實難讓人信服。綜上所述,可考訂為赤狄集團成員的族群并沒有隗姓,赤狄族群中包含有妘姓、姬姓、漆姓或鄋姓等,所以赤狄為隗姓得說法并不正確。

學(xué)者將赤狄考訂為隗姓,主要源自以下史料。

1.《潛夫論·志氏姓》:“隗姓赤狄,姮姓白狄”(59)(漢)王符撰,(清)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456頁。。

2.《國語·周語》:“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后,富辰諫曰:‘不可……狄,隗姓也?！表f昭注:“隗姓赤狄也?！?60)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46-49頁。

3.《國語·周語》:“北有衛(wèi)、燕、狄、鮮虞、潞、泉、徐、蒲?！表f昭注:“潞、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也?！?61)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461頁。

4.《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狄人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諸公子?！倍蓬A(yù)注:“廧咎如,赤狄之別種也?！?6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442頁。

第1條《潛夫論》白狄姮姓,但以李學(xué)勤為代表的多數(shù)學(xué)者,均認(rèn)定白狄為姬姓(63)李學(xué)勤、李零:《平山三器與中山國史的若干問題》,《考古學(xué)報》1979年第2期。,故其中的赤狄為隗姓也十分可疑?！啊稘摲蛘摗ぶ臼闲铡芬灿小笮粘嗟摇f。這是說有部分赤狄為隗姓,但赤狄絕不等于鬼方”(64)余太山:《犬方、鬼方、工方與獫狁、匈奴同源說》,《歐亞學(xué)刊》第1輯,中華書局,1999年,第7-28頁。,赤狄為眾多部落組成的部落聯(lián)盟,不可能是單一的姓氏,潞氏是其強者卻為妘氏。從第2條和第3條可知,《國語》并沒有說赤狄為隗姓,而是出自韋昭注,其注存在明顯的錯誤。第2條并沒有指明“狄”為哪一部落,韋昭并沒有提出依據(jù),直接臆測為赤狄,第3條赤狄所屬諸多部落,豈能都是隗姓,而且赤狄潞氏還是妘姓。第4條《左傳》杜預(yù)錯將廧咎如視為赤狄部落成員,以致后來者以此為據(jù)言赤狄隗姓。廧咎如為隗姓史籍明確,但通過上文可知廧咎如不是赤狄集團成員?？梢?以上四條史料均不能成為赤狄為隗姓的依據(jù)。

綜之,鬼方是以鬼姓為其族名和國名的方國,赤狄是由眾多部落組成的部落聯(lián)盟,其中潞氏是其聯(lián)盟核心部落,潞氏為妘姓非隗姓。赤狄潞氏執(zhí)政酆舒代表的酆氏部族為姬姓。赤狄成員鄋瞞非為隗姓,甲氏、留吁和鐸辰族姓難以考證。可見,赤狄并不與鬼方同為隗姓,赤狄為鬼方后裔的觀點,在族姓角度上難以成立。

二、鬼方與赤狄地望均在晉南的質(zhì)疑

鬼方之名見于傳世文獻(xiàn)有5條,分別為:

《詩經(jīng)·大雅·蕩》:“內(nèi)奰于中國,覃及鬼方?！?/p>

《易·既濟》:“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65)(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第149頁。

《易·未濟》:“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66)(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第151頁。

古本《竹書紀(jì)年》:“(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其二十翟王?！?67)范祥雍訂補:《古本竹書紀(jì)年輯校訂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5頁。

今本《竹書紀(jì)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荊。三十四年,師克鬼方,氐、羌來賓?！?68)王國維校,黃永年點校:《古本竹書紀(jì)年輯校》,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0頁。

今本《竹書紀(jì)年》中鬼方居地記載南轅北轍不可信(69)關(guān)于鬼方居地在長江以南的說法,已有學(xué)者辨誤(王燕玉《殷周鬼方考辨》,《貴州史專題考》,貴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21頁;侯紹莊:《鬼方西南說證誤》,《貴州社會科學(xué)》1980年第3期;《“鬼方”討論述評》,《貴州文史叢刊》1984年第4期)。,《詩經(jīng)》《易》及古本《竹書紀(jì)年》的記載只言片語,均未能直接明確鬼方居地?！对娊?jīng)·大雅·蕩》《毛傳》云“鬼方,遠(yuǎn)方也?！?70)(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毛詩傳箋》,中華書局,2018年,第411頁。干寶《易注》:“鬼方,北方國。”(71)(清)李道平撰,潘雨廷點校:《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1994年,第530頁。師古曰:“鬼方,絕遠(yuǎn)之地,一曰國名。”(72)(漢)班固著,(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411頁。《世本注》云:“鬼方于漢。則先零戎是也。”(73)(漢)宋衷注,(清)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中華書局,2008年,第4頁。可見,對鬼方的居地“自是泛訓(xùn),未指實言之。”(74)徐世昌等編纂,沈芝盈、梁運華點校:《清儒學(xué)案》,中華書局,2008年,第5595頁。漢唐時期可能已不能明確其地域了(75)辛迪:《兩周戎狄考》,北京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6年,第14頁。。

近代以來對鬼方的研究不斷深入,對其居地的研究共產(chǎn)生8種觀點(76)姚磊:《先秦戎族研究》,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19-120頁。,其中以汧隴以西說(77)王國維:《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第585頁。和晉南說(78)王玉哲:《中華遠(yuǎn)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79頁;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第293頁;李學(xué)勤:《殷代地理簡論》,科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75頁。的影響最為廣大。因春秋時期赤狄居晉南較為明確,商代鬼方晉南說者,便以地域關(guān)聯(lián)為依據(jù),將二者進行族屬關(guān)聯(lián)。赤狄各部居地古今學(xué)者考辨者較多,但赤狄各部居地的大致范圍學(xué)界觀點基本一致(79)顧棟高《春秋大事表》認(rèn)為“‘今潞安府潞城縣東北四十里有古潞城,為赤狄潞氏國?！衤喊哺土艨h東南十里有純留城,即留吁地。晉滅之為純留邑。鐸辰亦在潞安府境。甲氏在今直隸廣平府之雞澤縣?！窠{州垣曲縣西北六十里有皋落鎮(zhèn),為東山皋落氏國?！?鄋瞞)春秋時為長狄,在今山東濟南府北境。’”(清)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年,第514、515、512、601頁;楊寬認(rèn)為“赤狄有潞氏、留吁(今屯留南)、鐸辰(今長治東南)、甲氏(今河北雞澤南)……東山皋落氏(先在昔陽東南,后遷垣曲東南)等?！睏顚?《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27頁;舒大剛結(jié)合古今學(xué)者對赤狄各部的分布認(rèn)為皋落先居于昔陽、壺關(guān)兩地,后遷徙垣曲;潞氏的勢力控及山西東南與河北南部;甲氏在山西侯甲山、水一帶;留吁今山西屯留縣;鐸辰屯留南;舒大剛:《春秋少數(shù)民族分布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6-34頁;子居(網(wǎng)名)認(rèn)為“赤狄之居在山西長治盆地,今潞城、長治、屯留地區(qū)。”蘇建洲、吳雯雯、賴怡璇:《清華二〈系年〉集解》,萬卷樓圖書股份公司,2013年,第235頁。,即赤狄各部分布于以潞城為中心的晉東南一帶。王玉哲《鬼方考》將鬼方與赤狄先后居于晉南一帶,作為赤狄是鬼方后裔證據(jù)(80)“春秋時隗姓之赤狄為鬼方后……這些與隗姓赤狄有關(guān)的地名洛、潞、東山皋落等,實即《竹書紀(jì)年》所說商末年周王季所伐西落鬼戎之西落……我們斷定商、周時周王季所伐的赤狄的祖先鬼方也在山西”(王玉哲:《中華遠(yuǎn)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78頁)。,后輩學(xué)者也多有從者,同聲一辭,幾成定說。

晚商時期鬼方的居地應(yīng)在以陜北清澗、綏德為中心的周邊一帶。呂智榮認(rèn)為“鬼方是商周時期盤居在我國北方地區(qū)的一個強大部族,活動地域大致在今天的陜北、晉西北一帶?！?81)呂智榮:《姬周文化與鬼方文化關(guān)系淺議》,《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xué)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37頁。唐曉峰也認(rèn)為“鬼方的一部或一支生活于山陜北部地區(qū)是沒有問題的?！?82)唐曉峰:《鬼方:殷周時代北方的農(nóng)牧混合族群》,《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0年第2期。陜西清澗李家崖古城遺址(83)張映文、呂智榮:《陜西清澗李家崖古城址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1988年第1期。、清澗辛莊遺址(84)陜西省考古研究院:《2013年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考古發(fā)掘調(diào)查新收獲》,《考古與文物》2014年第2期;種建榮、孫戰(zhàn)偉等:《陜西清澗辛莊商代遺址》,《2013中國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52-55頁。及清澗寨溝遺址(85)《國家文物局“考古中國”重大項目進展--四項考古成果還原商代北方社會圖景》,《光明日報》2023年5月31日第9版。為代表的李家崖文化,為鬼方居地釋疑,提供了諸多考古材料,尤其是清澗寨溝遺址,7座方國一級“甲”字形大墓的發(fā)現(xiàn),反映出陜北清澗可能是鬼方的政治中心所在。拙文《李家崖文化年代、族屬及鬼方與殷商關(guān)系研究》利用文獻(xiàn)和李家崖文化考古材料,指出今陜北清澗、綏德一帶為商周時期鬼方的中心居地,并對鬼方居地晉南說進行了駁斥(86)關(guān)于鬼方居地非在晉南,在今陜北地區(qū)的考述,詳見拙文《李家崖文化年代、族屬及鬼方與殷商關(guān)系研究》,《歷史教學(xué)(下半月)》2022年第12期。。商代鬼方居地在今陜北一帶,而春秋赤狄地望在晉東?？梢?鬼方與春秋時期赤狄各部的居地懸遠(yuǎn),以鬼方與赤狄居地相近,來論證赤狄為鬼方后裔的說法不足為據(jù)。

三、小盂鼎銘文視閾下的鬼方后裔“赤狄說”考辨

小盂鼎銘文是對鬼方史事記載最為詳盡,也是最可靠的資料,故很有必要對其進行細(xì)致研究。小盂鼎的年代為康王時期,學(xué)界已有共識。從盂報告的戰(zhàn)況分析,戰(zhàn)事分為大小兩次戰(zhàn)役,具體獲俘情況如下表:

盂伐鬼方俘獲數(shù)目表

從小盂鼎銘兩次戰(zhàn)役的俘獲數(shù)量和類目觀察,大戰(zhàn)役除了在俘車上少于小戰(zhàn)役,其它不同類目俘獲數(shù)量都遠(yuǎn)遠(yuǎn)大于小戰(zhàn)役,而且俘獲有小戰(zhàn)役不見的牛羊?！霸缙诜@車馬分計,車稱輛,馬稱匹”(87)劉雨:《西周金文中的軍事》,《胡厚宣先生紀(jì)念文集》,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233頁。,故這里的車馬指戰(zhàn)車和駕車之馬,大戰(zhàn)役與小戰(zhàn)役俘獲戰(zhàn)車和馬匹不成比例,說明小戰(zhàn)役發(fā)生在前,雙方交戰(zhàn)于曠野之上發(fā)生了激烈車戰(zhàn),鬼方戰(zhàn)敗退至中心聚落,進行保衛(wèi)都邑的防守戰(zhàn)爭。從另一方面看,山陜地區(qū)商周時代主要是農(nóng)業(yè)定居,蓄養(yǎng)與狩獵占有一定比例,他們是一支半農(nóng)半牧的民族(88)唐曉峰:《鬼方:殷周時代北方的農(nóng)牧混合族群》,《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0年第2期。。杜勇師認(rèn)為即使鬼方是游牧民族,作戰(zhàn)過程中也沒有必要驅(qū)趕牛羊隨行,俘獲牛羊的戰(zhàn)役應(yīng)是攻下某一聚落中心的俘獲(89)杜勇:《盂伐鬼方新考》,《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21年10月25日第5版。。此言甚確,一語中的。盂凱旋后,周王朝舉行了隆重的獻(xiàn)俘禮,“康王在獻(xiàn)俘中所舉行的飲酒禮正是規(guī)格最高的饗禮?！?90)高智群:《獻(xiàn)俘禮研究》(上),《文史》第35輯,中華書局,1992年。周王朝的軍隊定然對鬼方取得絕對性的勝利。在小盂鼎銘即康王以后的西周銅器,再未見有周王朝伐鬼方的銘文記載,文獻(xiàn)中也沒有鬼方在西周早期以后的活動?？梢?鬼方當(dāng)受到康王的沉重打擊,從此衰微不振(91)杜勇:《清華簡與古史探賾》,科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204頁。。

從小盂鼎銘中弄清楚鬼方滅亡的情況,將對鬼方后裔“赤狄說”的考辨有重要幫助。一方面,“懷姓九宗”被授予唐叔虞的時間與小盂鼎銘中鬼方滅亡的時間不符?！蹲髠鳌范ü哪?前506年)載:“分唐叔以大路、密須之鼓、闕鞏、沽洗,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倍蓬A(yù)注云:“懷姓,唐之余民,九宗一姓,為九族?！笨追f達(dá)《正義》曰:“懷姓居在晉地而不言殷民,知是唐之余民也”(92)(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第4637頁。。李孟存、李尚師認(rèn)為懷姓九宗是“周王室領(lǐng)導(dǎo)下的異姓貴族,其來源很可能是原古唐國的遺民?！?93)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三晉出版社,2015年,第10頁。但王國維不同意懷姓九宗為唐遺民的說法,其《鬼方昆夷玁狁考》說:“唐叔所受之懷姓九宗,春秋隗姓諸狄之祖也。”(94)王國維:《鬼方昆夷玁狁考》,《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第590頁。王氏認(rèn)為的春秋隗姓諸狄,當(dāng)為赤狄及其部落成員。王說引起后來學(xué)者廣泛關(guān)注,學(xué)者們以王說為基礎(chǔ),將鬼方、懷姓九宗、赤狄相互聯(lián)系(95)“西落鬼戎”中的“落”即“潞”,赤狄之中,潞氏最強(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科學(xué)出版社,1956年,第293頁);“唐叔所受的懷姓九宗,既為鬼方,則其地當(dāng)在山西的夏墟附近?！?王玉哲:《中華遠(yuǎn)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79頁);“周公分配給唐的‘懷姓九宗’,就是赤狄族的隗姓方國的貴族。”(楊寬:《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01頁);“后者(赤狄)可能就是懷姓九宗的后裔?！?李零:《馮伯和畢姬--山西絳縣橫水西周墓M2和M1的墓主》,《中國文物報》,2006年12月8日第7版)。,似乎鬼方在周初為懷姓九宗,春秋時期即為赤狄,前后相承一脈相連。

其實,有學(xué)者曾對鬼方、懷姓九宗、赤狄的聯(lián)系,提出過不同看法。沈長云認(rèn)為這九支隗姓氏族,是夏墟地區(qū)的土著居民,所以要求唐叔對他們“啟以夏政,疆以戎索”(96)沈長云:《先秦史》,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1頁。。謝維揚也對懷姓九宗為鬼方遺民后裔產(chǎn)生質(zhì)疑,他認(rèn)為“懷姓九宗很可能是與隗姓同血緣,但已與華夏族同化的一部分居民;或者反過來,隗姓是與懷姓同源而演化為少數(shù)民族的一部分居民;由于民族不同,故稱姓時在用字上加以區(qū)別。懷、隗二姓起源皆不明。”(97)謝維揚:《周代家庭形態(tài)》,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17頁?！皯研站抛诓豢赡苁谴呵镖笮罩T狄之祖?！?98)馬保春:《晉國歷史地理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93頁。成王時期唐叔虞分封于唐,但從小盂鼎銘文分析,鬼方在康王時期才受到沉重打擊,而且據(jù)鼎銘中的俘獲來看,康王之前鬼方應(yīng)該是人口眾多,較為強大的族群,如果“懷姓九宗”是鬼方后裔,為何能在鬼方強大之時卻被授予唐叔虞?康王時周人在小盂鼎銘中,還用鬼方稱呼其族,而在成王時卻不用鬼方之名,用懷姓九宗稱鬼方,這豈不矛盾?以上這些都在時間上存在抵牾,足見懷姓九宗為鬼方后裔的說法難以自圓。

另一方面,小盂鼎銘文中周對鬼方的沉重打擊,與春秋時期赤狄的勢力不符?！洞呵铩沸?前606年):“秋,赤狄侵齊?！?9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729頁。,赤狄之名首見于史籍,之后赤狄與晉、齊等國不斷發(fā)生戰(zhàn)爭。

《春秋》宣公四年(前605年):“赤狄侵齊?！?10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739頁。

《左傳》宣公六年(前603年):“秋,赤狄伐晉,圍懷及邢丘?！?10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751頁。

《左傳》宣公七年(前602年):“赤狄侵晉,取向陰之禾?！?10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755頁。

《左傳》宣公十三年(前596年):“秋,赤狄伐晉,及清,先谷召之也?！?10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22頁。

除此之外,赤狄支系部族也不時侵犯各諸侯國,《左傳》閔公二年(前660年)載:“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10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293頁?！秶Z·晉語》驪姬曰:“以皋落狄之朝夕苛我邊鄙,使無日以牧田野。”(105)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266頁。皋落為赤狄集團成員,其不斷的侵?jǐn)_晉國邊境,使晉疲于應(yīng)對?！按呵镏衅诔嗟沂謴娛?趁晉霸中衰,屢次侵入齊、晉諸國?！?106)顧德融、朱順龍:《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72頁。晉、齊、魯皆為春秋前期重要諸侯國,赤狄卻不斷與之發(fā)生戰(zhàn)爭,說明赤狄有足夠?qū)嵙θヌ翎呥@些強國。從赤狄不斷侵害各諸侯國來看,其可能是周王朝此前并未征服的族群。

小盂鼎銘反映出的殺掠數(shù)量之大,戰(zhàn)爭激烈之強,商周時期甚為少見。盂伐鬼方,可能對其造成了毀滅性打擊(107)見拙文《李家崖文化年代、族屬及鬼方與殷商關(guān)系研究》,《歷史教學(xué)(下半月)》2022年第12期。。“鬼方受到這次沉重打擊之后,從此衰落不振,可能遷徙他地,或改名易幟,遷徙他地了。”(108)呂智榮:《姬周文化與鬼方文化關(guān)系淺議》,《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xué)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40頁。鬼方在康王時期被周王朝攻陷中心都邑并俘獲其君,其在康王之后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說明其在康王時已被征服,隨之退出了歷史舞臺。若將鬼方與春秋赤狄隨意掛鉤,真不免人產(chǎn)生疑惑。

當(dāng)然,鬼方邊鄙之地的族人可能還有幸存,但實力和規(guī)模已極其微弱了,盂伐鬼方奠定了康王以后周王朝北方地區(qū)的長期穩(wěn)定。從康王二十五年(前996年)盂伐鬼方大獲全勝,到公元前660年赤狄之名首見于史籍,中間懸隔三百多年。僅剩的鬼方族人能夠幸存當(dāng)屬困難,經(jīng)過三百多年,其發(fā)展成為赤狄一樣的族群可能性微乎其微。綜之,從小盂鼎銘分析,鬼方滅亡于西周康王時期,成王時期懷姓九宗被授予叔虞,若懷姓九宗是鬼方,這便在時間上產(chǎn)生了沖突。春秋時期赤狄嚴(yán)重威脅華夏諸國,其也不可能是已滅亡鬼方后裔的再次強大。

四、鬼方后裔實乃廧咎如

春秋時期鬼方族人仍有存在,其后裔為廧咎如。經(jīng)過周初盂伐鬼方的沉重打擊,鬼方實力大為削弱,其核心區(qū)域清澗李家崖一帶已遭廢棄,以至陜北地區(qū)整個西周時期文化衰退、人口凋零,而未被周人征服的鬼方族人,可能主要生活在遠(yuǎn)離鬼方中心區(qū)域的晉西一帶,其實力已不能與康王二十五年(前996年)之前的鬼方同日而語了,至春秋時期鬼方后裔易名為廧咎如。對于鬼方后裔為廧咎如的認(rèn)識,主要基于如下三方面理由。

首先,鬼方與廧咎如均為隗姓。鬼方為鬼姓已被學(xué)界廣泛接受,上文也有交待,茲不贅述?！蹲髠鳌焚夜?前637年):“狄人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諸公子。 ”“廧咎如,隗姓也。凡狄女稱隗氏,見于古金文者……皆作‘隗’,從女?！?10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1981年,405頁。從廧咎如女子叔隗和季隗,廧咎如是隗姓(110)張淑一:《先秦姓氏制度考索》,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7頁。無疑。隗字“而見于古金文中則皆作媿,經(jīng)典所以作隗字者。凡女姓之字金文皆從女作。而先秦以后所寫經(jīng)傳往往省去女旁?！?111)王國維:《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第590頁。隗與鬼相通。鬼方主要活動在晚商周初,廧咎如見于春秋時期,二者時間上前后相應(yīng),故廧咎如為鬼姓一族,即鬼方后裔。

其次,廧咎如與鬼方活動的地域相近。廧咎如的居地,有觀點據(jù)《左傳》成公三年(前588年)“晉卻克、衛(wèi)孫良夫伐廧咎如,討赤狄之余焉”(11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90頁。。以為廧咎如居地在晉東近晉、衛(wèi)之處。如《春秋辯義》卷十八曰:“廧咎如正當(dāng)晉東衛(wèi)西,故與良夫同夾攻也。”(113)(明)卓爾康:《春秋辯義》卷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蒙文通認(rèn)為重耳在狄之年,廧咎如在晉西,晉既滅潞氏,討赤狄之余焉,廧咎如已在晉東(114)蒙文通:《周秦少數(shù)民族研究》,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年,第110頁。;廧咎如居地初在晉西后遷徙于晉、衛(wèi)之間(115)“廧咎如只得又東跨太行山,竄至河北南部魏縣與大名一帶,分別與晉、衛(wèi)、齊為鄰。”(舒大剛:《春秋少數(shù)民族分布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33頁)“廧咎如起初居于晉國西邊,后來才東遷到今河北魏縣、元城一帶。”(馬長壽:《北狄與匈奴》,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第5頁)。《左傳》宣公十五年(前594年)晉滅赤狄潞氏,在宣公十六年(前593年)又滅赤狄甲氏、留吁、鐸辰。赤狄潞氏居地在今山西長治潞城一帶,其成員甲氏、留吁等與其居地相近,晉國滅赤狄潞氏,接連將其臨近附屬成員也伐滅,但廧咎如滅于成公三年(前588年),此時距離潞氏滅亡已過去六年,其中緣由可能是廧咎如既不屬于赤狄成員,也與赤狄潞氏及其附屬部落成員居地懸遠(yuǎn)之故?！蹲髠鳌烽h公二年(前660年)載:“冬十二月,狄人伐衛(wèi)……衛(wèi)師敗績,遂滅衛(wèi)?！?11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290-291頁?！断的辍份d“周惠王立十又七年,赤翟王峁虎起師伐衛(wèi),大敗衛(wèi)師于睘,幽侯滅焉。翟遂居衛(wèi)”(117)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中西書局,2011年,第144頁。?？芍獪缧l(wèi)的狄人為赤狄留吁,衛(wèi)國與赤狄當(dāng)有滅國之恨?！蹲髠鳌沸迥?前594年)赤狄潞氏滅亡后:“酆舒奔衛(wèi),衛(wèi)人歸諸晉,晉人殺之?！?11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831頁。酆舒為赤狄潞氏執(zhí)政被衛(wèi)國送往晉國后被殺,說明衛(wèi)與晉在共同對付赤狄上存有共識,故在討伐逃避在廧咎如的赤狄余民時,衛(wèi)國隨晉出兵,而非廧咎如居晉、衛(wèi)之間的緣故,廧咎如居地非為晉東。

從文獻(xiàn)分析廧咎如距白狄居地不遠(yuǎn),當(dāng)在南流黃河?xùn)|岸晉西一帶?！短藉居钣洝吩弧俺嗟覐Z咎如之國在春秋時晉之屈邑”(119)(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中華書局,2007年,第1004頁。。《史記·晉世家》載:“蒲邊秦,屈邊翟”,《集解》引韋昭曰:“蒲,今蒲阪;屈,北屈:皆在河?xùn)|。”(120)(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 正義:《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第1641頁。屈地,《春秋傳說匯纂》曰:“今平陽府吉州東北二十一里,有北屈故城?！?121)(清)江永:《春秋地理考實》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屈地在今晉西吉縣以北,廧咎如的居地與今晉西吉縣臨近。再有《左傳》“狄人伐廧咎如”?！妒酚洝x世家》載:“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國也……狄伐咎如”(122)(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第1656-1657頁。。所以想知道廧咎如的居地,必須搞清重耳所奔之狄。晉國曾因狄收留重耳而與之戰(zhàn)于采桑?！妒酚洝x世家》載:“(獻(xiàn)公)二十五年,晉伐翟,翟以重耳故,亦擊晉于嚙桑,晉兵解而去?！彼麟[:“裴氏云《左傳》作‘采?！０?今平陽曲南七十里河水有采桑津,是晉境?！?123)(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第1648頁。采桑津“在州(吉州)西,大河津濟處也。”(124)(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jì)要》,中華書局,2005年,第1930頁?！皶x與翟戰(zhàn)之嚙桑,即采桑,在北屈西南,今鄉(xiāng)寧縣西是也?！?125)楊守敬、熊會貞疏,楊甦宏、楊世燦、楊未冬補:《水經(jīng)注疏補》(上編),中華書局,2014年,第264頁。馬保春認(rèn)為采桑在今山西省吉縣西南近黃河處(126)馬保春:《晉國地名考》,學(xué)苑出版社,2010年,第75頁。。吉縣與鄉(xiāng)寧縣相接壤,均位于南流黃河?xùn)|岸晉西一帶,故采桑當(dāng)在晉西地區(qū)。楊建華認(rèn)為《春秋》《左傳》前期的狄,狄伐中原各國分為以晉為目標(biāo)的西區(qū)和以其他國家為目標(biāo)的東區(qū),與晉作戰(zhàn)的狄來自陜西,就是后來的白狄(127)楊建華:《〈春秋〉與〈左傳〉中所見的狄》,《史學(xué)集刊》1999年第2期。。重耳避難于其舅氏中山(白狄之一部),位于今陜西省綏德、延川一帶,與晉隔河而望,以觀國內(nèi)動靜(128)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三晉出版社,2015年,第74-75頁。。白狄處于秦晉之間,并占據(jù)陜北和晉西北一帶(129)常雅楠:《春秋時期白狄的地理分布及與晉秦關(guān)系》,《地域文化研究》2022年第5期。,故重耳所奔之狄為白狄。“狄伐廧咎如”知狄為白狄?！鞍椎掖嬖谟谖己颖卑丁⑽急备咴蜁x西北地區(qū),但白狄的分布是以一些聚邑的形式存在,呈點狀穿插分布的狀態(tài)?！?130)常雅楠:《春秋時期白狄的地理分布及與晉秦關(guān)系》,《地域文化研究》2022年第5期。所以,廧咎如的居地當(dāng)距白狄的分布地域不遠(yuǎn),可能在黃河?xùn)|岸晉西一帶(131)舒大剛:《春秋少數(shù)民族分布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33頁。。

晚商及西周早期鬼方分布于今陜西洛河以北、韓城以北,其中陜北清澗可能是其政治中心地所在。廧咎如“按:玉篇‘廧’同‘墻’?！?132)(清)洪亮吉撰,李解民點校:《春秋左傳詁》,中華書局,1987年,第310頁?！俄n非子》曰:“董閼于為趙上地守,行石邑山中,澗深,峭如墻,深百仞”(133)(戰(zhàn)國)韓非撰,姜俊俊標(biāo)校:《韓非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7頁。。廧咎如之名可能因所居地理地貌而得名。南流黃河?xùn)|岸晉西地區(qū)恰多山且溝谷縱橫,廧咎如或居于溝谷山澗之中。春秋時期廧咎如的居地,在今南流黃河?xùn)|岸晉西一帶的山澗之中。商代南流黃河西岸大部分區(qū)域均為鬼方的分布之處,這與春秋廧咎如在晉西的居地相近,廧咎如或為盂伐鬼方后幸存支系跨過黃河?xùn)|遷的結(jié)果,或為鬼方散落在晉西未滅的后裔族人。

康王以后鬼方之名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春秋時期鬼方之名也僅梁伯戈銘一見,晚商時期的鬼方瞬間退出歷史舞臺,其中緣由便是康王二十五年(前996年)盂伐鬼方,使鬼方遭受沉重打擊。未被周人征服幸存下來的鬼方族人,定然已成為一個規(guī)模較小的族群,難以再與周王朝及各諸侯國抗衡,故其在史籍中難見。春秋時的廧咎如實力不及白狄、梁國和皋落狄,在《左傳》中也僅出現(xiàn)兩次。說明廧咎如在族群規(guī)模及實力層面較為弱小,這恰符合盂伐鬼方以后,鬼方后裔實力不濟的情況。

綜上所述,春秋時期的廧咎如與鬼方同為鬼姓,廧咎如活動于南流黃河的晉西一帶,靠近商周時期鬼方的中心居地陜北清澗,康王對鬼方進行征伐以后,廧咎如可能是鬼方散落在其他地方未被征服的族人,從族群實力的角度考慮廧咎如不及白狄,也難與小國梁國抗衡,未有侵晉實力并弱于皋落狄,這符合盂伐鬼方后,鬼方后裔族群實力弱小的情況,故春秋時期的廧咎如為商代鬼方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