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風
一
明代朱氏皇族,琴風甚盛,且延續(xù)始終。至少一半皇帝,如永樂、宣德、正統(tǒng)、成化、弘治、崇禎,均有親自操縵的史料記錄。嘉靖時徽藩所云“浙操徐門”和“江操劉門”,是從元代延伸數(shù)代而來的兩大琴族。過程中“徐門”之第五、六代惟謙、守真,系永樂、洪熙、宣德琴師。其后天順年間,從江南取惟謙弟惟震之弟子張助,入宮授太監(jiān)琴,是有成化、弘治朝之蕭敬、戴義,又傳黃獻等,嘉靖時成《梧岡琴譜》。其后宮中琴雖與“徐門”脫離關系,但萬歷時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張進朝師事河南崔小桐,刊刻《玉梧琴譜》。郝寧、王定安師事浙江沈音,刊刻《藏春塢琴譜》。直至崇禎時,所謂“紹興琴派”的尹爾韜還與皇帝有著琴上往還。
上崇下效,多如牛毛的王侯,附庸此風雅者自不會少。以“劉門”為例,雖然不為御用,然其第二、三代仲禮、克誠,洪武時曾授朱元璋十二子湘王朱柏琴。第五代劉溥,成化時授朱元璋十三子代王朱桂之分支山陰王朱仕堸琴。第六代劉文瑞,弘治初受聘永康侯西席,或許授琴也是工作之一。此類事,可謂不一而足。①參看王風:《故宮藏琴曲〈秋鴻〉圖譜冊因及元明徐門琴考證》,載于王風:《琴學存稿·王風古琴論說雜集》,重慶:重慶出版社2016 年版,第2—30 頁;王風:《元明間“江操劉門”家族譜系考訂并及〈步虛仙琴譜〉》,《中華文史論叢》2023 年第1 期,第197—249 頁。
也因此,明代除類于唐宋制度的宮中制器,如存世憲宗、孝宗御制琴外,尚有一特殊琴器門類,即各王府的斫琴,今所見多有。坊間盛言所謂“四王琴”,騰于眾口,以為流傳綿遠。實則此說起源甚晚,見于民國年間大琴學家楊時百《琴學叢書》“琴話”:“明寧、衡、益、潞四王皆能琴。潞琴最多,益次之,寧、衡最少。”②楊宗稷:《琴學叢書》卷八“琴話”卷四,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30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97 頁。
明代藩王府,斫琴者應不止此數(shù)。如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一天秋”仲尼式琴,腹款“萬歷二年仲春,高唐王忠庵藏”,嚴曉星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古琴“一天秋”款識小考》③嚴曉星:《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古琴“一天秋”款識小考》,《長江文明》2012 年第1 期,第79—81 頁。中,正確指出系衡恭王庶四子、高唐郡王朱厚煐(1514—1583,嘉靖九年[1530]冊封)物。惟“藏”者,或系定做,未必有成批量斫制。又筆者應河南沁陽朱載堉紀念館館長梁麗紅之邀,2019 年8 月同赴甘肅省博物館,鑒定其收藏有一床朱載堉斫制琴確真無疑,體制特殊,而且可能當時有成套制作。
自然,朱厚煐是郡王。朱載堉推辭王位,只是“鄭世子”。明代親王中,今所知斫琴者,正如時百所言,僅有寧、衡、益、潞四府。至存世量之多寡,也確是益、潞多見,而寧、衡罕覯。
所謂“潞琴最多,益次之”,不過很難說哪個存世量更大。楊時百之所以有此印象,蓋潞王琴雖時代最晚,卻是偽器極伙,尤其清代前期的偽作。就中的緣由,有琴器器型特殊的原因,也更有潞王自身經(jīng)歷的因素。潞王只傳有兩代,第一代潞簡王朱翊镠(1568—1614)系隆慶第四子,萬歷同母弟。隆慶四年(1570)受封,萬歷十七年(1589)就藩河南衛(wèi)輝府。其薨后四年,三子朱常淓(1608—1646)于萬歷四十六年(1618)襲封。崇禎十七年(1644)二月二日闖軍劉芳亮部進犯衛(wèi)輝,十九日常淓棄城出逃。而弘光元年(1645)朱由崧南京登基僅八個月就為清軍所捕,在杭州的朱常淓受太后命“監(jiān)國”,甚至有大臣建議他即位稱帝,但他還是選擇開城投降,翌年被殺,追謚閔王。也由于這諸多經(jīng)歷,朱常淓在清初擁有很高的知名度,這是潞王琴偽器常見的原因。
所謂“潞王琴”,即是朱常淓的設計產(chǎn)物。常淓善書畫,喜琴弈,編有琴譜《古音正宗》和碁譜《萬匯仙機》。不過據(jù)說他“指甲可長六七寸,以竹筒護之”④[明]李清撰、何槐昌點校:《南渡錄》卷五,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第279 頁。。如此也無法彈琴?!豆乓粽凇房逃诔绲澠吣辏?634),收有“中和琴式”,并“論”曰:“是制也,額起八棱,以按八節(jié)。腰起四棱,以按四時。龍池上圓,鳳沼下方,以按天圓地方。琴尾作環(huán)云,托尾作雙星,以按景星慶云。乃成天象,名曰中和。”⑤[明]朱常淓:《古音正宗》,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9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272 頁。此式在當代,不知何時由何人始作俑,訛為了“列子式”。
潞王琴琴式統(tǒng)一,銘刻亦固定。池上琴名一律是隸書“中和”。池下刻五言絕句:“月印長江水,風微滴露清。會到無聲處,方知太古情。”署款“敬一主人”。再下“潞國世傳”篆書方形大?。ㄒ妶D1)。圓龍池內(nèi)環(huán)刻“大明崇禎某某歲潞國制某某號”,蓋所斫琴均編號發(fā)行。沈興順《弦外雜錄·潞王琴》最先據(jù)此判斷真?zhèn)?、推斷?shù)量。⑥沈興順:《弦外雜錄·潞王琴》,載于中國臺北市立國樂團、鴻禧美術館編輯:《古琴紀事圖錄》,中國臺灣:臺北市立國樂團2000 年版,第266 頁。結合筆者聞見,可知制作始于崇禎六年癸酉(1633),最晚應在崇禎十六年癸未(1643),因甲申年初他即棄城南逃,故不會有崇禎十七年的制作。如此前后計十一年,總數(shù)應在三百床上下。
圖1 高羅佩舊藏潞王琴
益王琴亦較常見,而衡王琴極罕。實則初代益王和衡王是同年生的皇子,益端王朱佑檳(1479—1539)成化第六子,衡恭王朱佑楎(1479—1538)成化第七子,二人同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弘治即位時受封。益王封地江西建昌府,衡王封地山東青州。
益王琴的制作,由嘉靖末年,歷隆慶朝,到萬歷前期,制于萬歷的存世量較大。池內(nèi)腹款均有“潢南道人”字樣,其系第五代益宣王朱翊鈏(1537—1603)。父載增未繼位而逝,他在祖父朱厚炫薨后三年的萬歷八年(1580)襲封。因而翊鈏當王子、世孫時即開始組織斫琴。益王琴鳳沼內(nèi)有斫琴師姓名,因延續(xù)時間較長,斫制者有多位。琴背銘刻不一。大體真者均仲尼式,四字琴名或行或篆,池左右草書琴銘。池下兩方大印,“益藩雅制”圓雙蟒篆書印是統(tǒng)一的,另一為四字隸書方?。ㄒ妶D2)。與此不合者亦常見,皆需推究。
圖2 故宮博物院藏益王琴
衡王琴系第二代衡莊王朱厚燆(1502—1572)組織斫制,其于嘉靖十九年(1540)襲封。衡王琴與益王琴時間相近卻罕有存世,應是當年制作量本就很小。目前可判斷必真者,乃民國時鄭穎孫(1893—1950)舊藏 “龍吟秋水”遞鐘式琴。池左右隸書琴銘,池下“衡藩和齋佳制”篆書大方?。ㄒ妶D3)。池內(nèi)刻“嘉靖乙卯歲仲秋,皇明衡國翁制”,蓋斫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此器1939 年被荷蘭高羅佩記錄于所著《琴道》中,⑦[荷]高羅佩:《琴道》,宋慧文、孔維鋒、王建欣譯,上海:中西書局2013 年版,第206、210—211 頁。后為名箏、琴家梁在平、梁銘越父子所得,存用北美數(shù)十年,近歸藏蘇州某氏。至于另外所聲稱衡王琴者,均署款本年,而琴式非一,銘刻亦無王府氣息,是乃不無可疑耳。
圖3 鄭穎孫舊藏衡王琴
二
寧衡益潞琴,潞王琴斫于明末;衡王、益王琴斫于明中晚期;至于寧王琴,則在明初。故寧王琴之稀有,還在于時代較早。目前所盛稱者,惟名琴家顧梅羹先生家族傳承的連珠式“飛瀑連珠”琴(見圖4)。此既是傳世名器,亦系存世孤品。
圖4 “飛瀑連珠”連珠式琴⑧ 圖4、圖5、圖6、圖7、圖14 均為顧氏后人提供。
“飛瀑連珠”連珠式琴,通長118.5 厘米,隱間107.5 厘米,肩寬20 厘米,尾寬15 厘米,厚5厘米。長方池沼,龍池長22厘米,寬3厘米;鳳沼長11.5 厘米,寬3 厘米。桐面梓底,紅木岳尾。面底有竹釘固定,金徽。小蛇腹、牛毛斷雜出。栗殼色漆,為令斷紋不礙彈奏,琴面弦路下曾經(jīng)磨礱,髹以黑漆。
此器尺度較常琴短小,琴面弧度扁平。然全器比例勻稱,加之音聲“清越潤亮”⑨據(jù)《今虞琴刊·古琴征訪錄》該琴“聲音”欄所記,見今虞琴社編:《今虞琴刊》,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9 年版,第281 頁。,以此顧氏數(shù)代寶之逾命,近世名琴家,凡見者無不嘆賞不置。
“飛瀑連珠”琴龍池之上下左右均有長篇銘刻,俱系清代中后期所為。因可知直到康熙末年,琴背沒有任何刻銘。而現(xiàn)所見后刻銘文,其文字內(nèi)容均指向朱權。之所以如此,在于龍池納音正中央,陰刻“皇明宗室云庵道人親造中和琴”字樣,并填朱。其中“云庵道人”大方篆印,其他文字楷書(見圖5)。
圖5 “飛瀑連珠”琴腹款
朱權(1378—1448)于琴史鼎鼎大名,不煩詳述。渠系朱元璋十七子,洪武二十四年(1391)封于大寧,二十六年(1393)就藩。建文元年(1399),其封于北平的四兄燕王朱棣,起而南下“靖難”。大寧正在北平后方,地位對交戰(zhàn)雙方均萬分敏感。結果十月朱權極為蹊蹺地被朱棣挾持,并盡收其精兵。事成后,顯然經(jīng)過十分周詳?shù)目紤],永樂元年(1403)朱棣將朱權改封南昌,兼顧獎賞和監(jiān)視。朱權十六歲以父命據(jù)守最邊關,豪氣縱橫,焦竑《國朝獻征錄》云其“始能言,自稱大明奇士”⑩[明]焦竑:《國朝獻征錄》卷一“寧獻王權”條,中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4 年版,第47 頁。此外朱權七世孫朱謀?(1552—1624)《藩獻記》、朱謀垔(1584—1628)《續(xù)書史會要》均有因襲記錄。。及移藩南昌,朱權也才不過二十六歲,然在皇帝兄長的鷹視虎顧之下,只能“老氣”起來。是以逃之仙道,避于藝文,成為他退嫌養(yǎng)晦的方便法門。朱權筑道觀,朱棣賜額“南極長生宮”,二人的政治推手可稱老練。權于是別號臞仙、涵虛子、丹丘先生,乃至南極沖虛妙道真君、南極遐齡老人,如是等等。不但“終成祖世得無患”?[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一七“諸王傳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3592 頁。,此后又歷洪熙、宣德、正統(tǒng)三朝,得以善終。
今存見于著錄,掛名朱權者的著述多達七十余種,這自然出于他的才力,但也有賴其身為傳奇親王的財力和勢力,方能組織多方資源。于琴有關者,首當洪熙元年(1425)刊刻的《神奇秘譜》,此為明朝首譜。于今宋元譜集均已失傳,更顯出其至高的地位。朱權之于琴,明代當朝即受追捧,附著著諸多故事,后世更加頂禮。如此“飛瀑連珠”琴的納音刻款,自然毫無奇怪地與他聯(lián)系起來,而被視為奇珍。
然而“皇明宗室云庵道人”云云,有明一代,可自稱“皇明宗室”者,多達數(shù)十萬,固遠不能只有朱權一人。宗藩中綴以“道人”者的別號,至少有71 個,涉及69 人,?王崗:《明代藩王與道教:王朝精英的制度化護教》,秦國帥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版,第220 頁。其中未檢得“云庵道人”??刹榈教枴霸柒帧闭撸瑑H《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所收,就多達11 人,而又均非朱姓。?楊廷福、楊同甫編:《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甲編第346 頁。朱權別號十來個,自然并無“云庵道人”的記錄。只是他存世的撰輯已失其半,僅余三十多種。因而,這是一件無法下結論的事情。不過,萬歷時王同軌(字行甫,1535—1615 后)《新刻耳談》卷十五有“云囊”條,記云:
臞仙者,寧廢王之先王也。多秇好文,兼善攝生。每月令人往廬山之?,聚稠云卅囊以歸。結小屋曰云齋,障以簾幕,每日放云一囊,令四壁氤氳裊動,如在嵓洞。有詩曰:“蒸入琴書潤,粘來幾榻寒。小齋非嶺上,弘景坐相看。”貴人岳岳,乃有此清味哉。弘景行山中,常聚云褎內(nèi),遇客趣放之為贈。其曰:“不堪持贈君,以其人遠耳。”謝遜甫談。?[明]王同軌:《新刻耳談》卷十五,國家圖書館藏萬歷刻本,頁18 上—18 下。
不數(shù)年再擴為《耳談類增》,本條收于卷十七“脞志地里居室篇”,其后又記:
豫章王孫好于春臘,以梅花菩蕾蠟封之,置盂中,令其濯熱溶化,花片片浮出,真云齋佳品,豫章清事也。?[明]王同軌:《耳談類增》卷十七,北京大學圖書館藏萬歷刻本,頁11 下—12 上。
雖是“耳談”,然皆采于京中官宦之口。結合朱權及其子孫熱烈求仙的種種事跡,或不為無故,況且還牽連茅山道士山中宰相陶弘景故事。雖然“放云一襄,令四壁氤氳裊動”是做不到的,總也還有其他辦法救場。既曰“云齋”,略作變異自稱“云庵道人”,也不無順理成章之可能。
何況這床“飛瀑連珠”,腹款還有“親造中和琴”語。以“中和”言琴并不罕見,但基本都是觀念的表達。此處所謂“中和琴”,則指向琴器。而《神奇秘譜》朱權自序之后,赫然鈐有“中和琴室”陽文方印。因就此款內(nèi)容而言,盡管確乎沒有寧王府的署簽印信,然“皇明宗室”“云庵道人”“中和琴”三個要素相交合,卻不能不指向朱權本人。
琴器腹款,慣例或書或刻于池內(nèi)兩側,極少置于納音之上。就筆者前之所見,在納音書刻者多是偽款。然凡事究難一概而論,此琴納音腹款如系后世偽造,其不可解者數(shù)端:
一是琴背原無一字刻銘,若后人冒充寧王琴,則當亦見過益王琴甚至潞王琴。益潞均有成套銘刻,有琴名、有琴銘,還有“益藩雅制”或“潞國世傳”的大印作為王府標記。若要作偽,琴背大有可以發(fā)揮之處,何不堂皇為之?
二則朱權有大名于后世,其常用標志符號,如“臞仙”,如“涵虛子”,或者稱“寧藩”,乃至稱“皇十七子”,無不比難以探尋的“云庵道人”,不可確指的“皇明宗室”,更加清晰明了。以后世如今視之,其惝恍迷茫,或恰可反證其非偽。整床琴以龍池為中央,“云庵道人”方印正在全器幾何中心,似以此為太極之位。而銘款退居腹內(nèi),或正合抱虛守靜之旨吧。
琴名“飛瀑連珠”,是乃藏者認定此琴式為連珠式。有關連珠式,起源甚早。就存世器物,故宮藏唐“飛泉”琴、汪孟舒舊藏唐“枯木龍吟”琴,安徽博物院藏宋“飛龍”琴、中國藝術研究院藏宋“輕雷”琴(圓頭蓋后改)等,皆系名器。明以下更無論矣。該琴式平頭,項腰各三起三落,起處大部尖角,亦有略鈍者;落處均圓轉角,有似明珠嵌于琴側,故得名。連珠式琴線條多變?nèi)徊环笨d,制作時取形也不復雜,因而歷代琴器形制穩(wěn)定,是很成功的一種優(yōu)秀琴式。
然“飛瀑連珠”琴雖是“連珠”,卻有獨一無二的特別之處,其三落三起,“起”處均呈半珠形,乃是以“起”而不是“落”來表象“連珠”。尤其特異者,中間的“落”處不呈弧形,而取尖角,如此造成上下兩“珠”相向靠攏。相對的兩側琴邊,其形類如一組前后對調的花括號,即“} {”(見圖6、圖7)。
圖6 “飛瀑連珠”琴琴項
圖7 “飛瀑連珠”琴琴腰
考察存世琴譜中的琴式圖及其說明,涉及連珠式,記載多變而突兀。大體而言,明初《永樂琴書集成》(抄本萬歷十八年《琴書大全》同)中的連珠式圖,項作半月形,腰內(nèi)收后,重起至琴尾作兩連圓形,如從起腰處截出,則極像一葫蘆(見圖8)。?明成祖敕撰:《永樂琴書集成》卷五,中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 年影印版,明內(nèi)府寫本,第446 頁。至萬歷二十四年《文會堂琴譜》、萬歷三十七年《陽春堂琴經(jīng)》、萬歷三十九年《琴適》的連珠式圖,項作半月形,腰部則是鼓出的三個半圓形(見圖9)。諸譜均注“隋處士李疑”所創(chuàng)制。?分見[明]胡文煥:《文會堂琴譜》卷二,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6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150 頁;[明]張大命:《陽春堂琴經(jīng)》,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7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271 頁;[明]劉朝箴:《琴適》卷四,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8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68 頁。只是這些圖像,存世器物無一為證,雖不知來源,但顯然只能是由“連珠”的字面,所產(chǎn)生的憑空臆想。
圖8 《永樂琴書集成》連珠式圖? 明成祖敕撰:《永樂琴書集成》,第446 頁。
圖9 《文會堂琴譜》連珠式圖? [明]胡文煥:《文會堂琴譜》卷二,載于《琴曲集成》第6 冊,第150 頁。
而到明末,天啟三年的《樂仙琴譜》,和崇禎七年的《古音正宗》,連珠琴式圖像與實物對得上了。但是,介紹文字有了讓人驚異的差別,《樂仙琴譜》云“連珠,臞仙琴樣”;《古音正宗》云“連珠,臞仙式”。?分見[明]汪善吾:《樂仙琴譜》,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8 冊,第351頁;[明]朱常淓:《古音正宗》,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9 冊,第271 頁。到了清代,康熙九年《琴苑心傳全編》中,出現(xiàn)了兩種連珠式。一是“隋逸士李疑琴曰連珠”(見圖10),圖樣源于《永樂琴書集成》式而變異得較為協(xié)調。一是“臞仙琴名連珠”(見圖11),與連珠式琴實物無異。?[清]孔興燮:《琴苑心傳全編》卷四,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11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278、279 頁。這顯然是不同來源的資料混合,所產(chǎn)生的結果。在此之后,無論康熙三十年《德音堂琴譜》、康熙六十年《五知齋琴譜》,還是乾隆二十年《蘭田館琴譜》、光緒二年《天聞閣琴譜》,無一例外,圖式均同于存世實物,而說明都回歸原始的說法,將發(fā)明權退還給了“隋逸士李疑”?分見[清]汪天榮:《德音堂琴譜》卷二,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12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475 頁;[清]周魯封:《五知齋琴譜》卷一,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14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404 頁;[清]李光塽:《蘭田館琴譜》,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16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162 頁;[清]張孔山、唐彝銘:《天聞閣琴譜》卷一,載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25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10 頁。。
圖10 《琴苑心傳全編》李疑連珠式圖? [清]孔興燮:《琴苑心傳全編》卷四,載于《琴曲集成》第11 冊,第278 頁。
圖11 《琴苑心傳全編》臞仙連珠式圖? [清]孔興燮:《琴苑心傳全編》卷四,載于《琴曲集成》第11 冊,第279 頁。
琴譜中記錄的琴式,很多與存世器不可比對,因而總體價值并不高。所稱發(fā)明者,遠到三皇五帝,均不可究詰。故有關連珠式的矛盾記錄,如果沒有特別的緣由,自也可存而弗論。然則“飛瀑連珠”這獨一無二的“連珠式”的存世,以及隱然可能與朱權有關的存世器腹款,使得“臞仙”創(chuàng)制一說,有了值得重視的理由。盡管天啟以后諸譜,李疑說與臞仙說,圖像并無差別。但文字記錄至少表明,在當年琴界,雖然李疑創(chuàng)制連珠式的說法早已為人熟知,仍還是有將連珠式創(chuàng)始權與朱權關聯(lián)起來的某種緣故。
需要說明的是,“飛瀑連珠”琴的特殊連珠式,并非不明體制,也不是胡作亂為的產(chǎn)物。恰恰相反,就全體效果而言,成器秀美雅雋,極為協(xié)調,制作者顯系高手,必熟知各琴式特點。而之所以要做此變化,顯然是故意而為,來自于決定者的特殊設計,斫琴師需照令而行。
明代各王府制琴,一般都有特殊的“記號”,以與坊間普通制作的琴器相區(qū)別——雖然他們的琴或許也進入市場,那么其特異處正可視為“商標”。正由于這些不無細微的差別,使得明琴中出現(xiàn)王府琴這一特殊門類,為其他時代所未曾有。
明代王府琴的特點,應從兩方面看。一是銘刻,如潞王琴,制作數(shù)量可達三百,而琴背銘刻全部一致,不差分毫,甚至可能出于同一刻工之手。池下大印,如衡王琴之“衡藩和齋佳制”、益王琴之“益藩雅制”、潞王琴之“潞國世傳”(見圖12),均是表明身份。同時人冒仿,一旦追責,自無可能以巧合為遁詞。
圖12 衡王琴、益王琴、潞王琴琴背大印
琴內(nèi)腹款,自然也多顯示身份。衡王琴池內(nèi)腹款直接說“皇明衡國翁制”;益王琴歷時雖長,池內(nèi)腹款總有“潢南道人獲古桐材”字樣。琴器腹款本由斫琴師寫刻,但衡、益兩王琴,王爺占領了龍池內(nèi)兩側位置,琴工只好退到鳳沼內(nèi)兩側了。而明末的潞王琴,則干脆不書斫琴師名姓,圓池內(nèi)環(huán)刻“大明崇禎……潞國制”并編號。這種防偽的操作,直是晚明商業(yè)高度發(fā)達的一個好例證。
明代王府斫琴的另一“標記”,則是琴式上的特殊設計。潞王琴無論矣,其自創(chuàng)琴式,記繪于《古音正宗》,自稱“中和琴式”之外,還另特別標注“皇明潞王敬一道人式”?。衡王琴取遞鐘式,益王琴是最常見的仲尼式,表面看并無特別,實際多少都有特異細節(jié)。遞鐘式琴頭至肩,側邊無起伏變化,惟逐漸內(nèi)收,近肩處再外撇。衡王琴則幾無內(nèi)收,直下至近肩處再外撇。明代的仲尼式腰較淺,兩頭作斜折角。益王仲尼式,盡管參與制作的琴師不少,腰兩端卻均作弧角。
如此,回頭看這床“飛瀑連珠”連珠式琴,盡管沒有其他三王那樣“聲明”式的銘刻,但罕有其例地在納音中央,大字書“皇明宗室”。結合寧王早到明初,這種相對簡單的做法,似乎也有時代的合理之處。而項腰較普通連珠式的反向變化,也與后起的其他三王琴,或多或少在這方面的追求,性質一致。明人所見明琴,自然遠遠非后來人可比。那么,明末清初出現(xiàn)連珠式創(chuàng)制于朱權的說法,是否正與見到類似“飛瀑連珠”琴的“臞仙琴樣”的連珠式有關呢?
這一形制的連珠式,現(xiàn)在只有“飛瀑連珠”琴這一孤品。存世文物的某個類別,如果珍罕到幾乎完全消失的程度,自無法用“例不十,法不立”的原則進行同類比對,而是需要多方面的交叉互證。盡管這樣的學術分析難度極大,但也并非無從措手。要言之,從時間上說,如果將明代琴器看作一個系統(tǒng),“飛瀑連珠”琴的性質特點以及總體氣質,只能將之擱在明初,其后各時期都是放不進去的。從空間上說,明代各階層的斫琴,“飛瀑連珠”琴也只可能置于王府琴這一層次,再上再下均捍格不入。
鄭珉中先生早年與人道及汪孟舒先生所藏“春雷”琴,于諸多論證之后,曾極言之:“如果這床‘春雷’不是唐琴,那天下就沒有唐琴了?!被蚩山璐苏Z云:“如果‘飛瀑連珠’不是寧王琴,那歷史上就根本沒有過寧王琴?!?/p>
三
“飛瀑連珠”琴的遞傳,早期并無消息。惟賴琴背款刻,留下了晚近的流徙線索。琴背原無刻銘,為后之藏家提供了充足的篇幅空間,以是題識累累。分辨之,有前后兩位藏家文字,可依次還原得琴情況。
先行的施刻,以龍池為中心,分布上下左右,是經(jīng)過設計的成套文字。依序分別是池右、池上、池下、池左。池右刻楷書琴名“飛瀑連珠”。池上行書七言詩:“默默拙庵不解禪,茫茫世味莫逢源,一生和我惟琴韻,百事輸人豈語言。”署款“李氏拙庵識”,其下圓印“心摹”、方印“手追”。
池下楷書:“康熙又壬寅年,余遇此琴于塵垢中。扣之其聲鏗然,知為臞仙所制,乃一良材,不禁慨然。竟以輕價得歸,重為修理。一彈再鼓之余,恍如知己談心,亦生平一快事也?!笔鹂睢跋迤阶锯衷僮R”,鈐“簡”“之”方連珠印。池左大印兩方,為后刻填漆所埋,然尚可辨系“李氏珍藏”圓印與“拙庵真賞”方印。
這種滿刻的方式,其實顯得比較外行。而且一般琴背銘刻,琴名在龍池上,大印在龍池下,左右琴銘。此琴卻將上下挪為右左,也違體例。不過這套銘刻,也因為內(nèi)容堆迭較多,留下了比較完整的場景資料。
現(xiàn)將有效信息提取如下:琴主李姓,字簡之,號拙庵,襄平即今遼寧遼陽市人。得琴時在“康熙又壬寅年”,即康熙六十一年(1722)。其“知為臞仙所制”,顯然是由腹款推測“皇明宗室云庵道人”即朱權。并判斷此琴琴式為“連珠”,因起琴名“飛瀑連珠”,“飛瀑”應得于他鼓奏時的感覺。
遼寧省博物館藏有一床偽潞王琴,腹款編號為“第捌號”。2013 年5 月筆者攜林晨、董建國二君東北考察琴器時,即斷為偽器。據(jù)介紹系因其編號靠前,而被定為一級品。此琴固是中和琴式,然八寶灰胎、銘刻細節(jié)俱露馬腳,蓋清初所為。不數(shù)年見么乃亮《遼寧省博物館藏潞王琴考辨》?么乃亮:《遼寧省博物館藏潞王琴考辨》,《文物天地》2016 年第7 期,第88—91 頁。,所論甚是全面。該器除原刻乃仿潞王琴琴名、五言詩、大印以外,尚有后刻的藏者題識,見于龍池左右兩側。右側隸書題記:“玉振金聲,追風繼雅。河山已非,清音自寫。襄平李廷棟坦園識。”左側 “李氏家藏”圓印、“拙庵真賞”方印。兩印與“飛瀑連珠”琴上為漆所掩的兩印一致,且有“襄平”“李氏”“拙庵”等信息,因知拙庵名廷棟,另有別號“坦園”。
清前期順、康、雍、乾諸朝,有好幾位“李廷棟”,文獻雜沓,極易冠帶錯置。其中有表字不對,有地望不同,有存世時期不合等,俱可排除,不一一。簡捷而言,本處所考之“李廷棟”,官方記錄惟見《欽定八旗通志初集》,私家載記惟見劉紹攽《九畹古文》,有《李公傳》與《李母孫太夫人傳》,?[清]劉紹攽:《九畹古文》卷一,載于《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04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306—309 頁。此外記錄多是另有其人(李放《皇清書史》李廷棟條是,蓋錄自劉紹攽撰傳),今總要簡述之。
劉紹攽《李公傳》云:“公姓李氏,名國瑞,字公輔。遼東人?!焙蟾狡渌米邮侣?,“廷棟字簡之,一字拙庵”。是可確定無疑。該傳敘述國瑞先世,有“曾祖世明公,起家武功。祖文玉公,從太祖高皇帝起兵沈陽……世宗章皇帝……詔授阿達哈哈番。父得榮公,早世”等語。?[清]劉紹攽:《九畹古文》卷一,載于《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04 冊,第306—309 頁。
查《欽定八旗通志初集》卷一百四“世職表二十二”,于“正白旗漢軍世職”下,有“三等輕車都尉李文玉”分表,記錄四世,如下:
始授:李文玉。順治九年以軍功授拖沙喇哈番。恩詔加至拜他喇布勒哈番,又一拖沙喇哈番,軍功加為三等阿達哈哈番,今漢文改為三等輕車都尉。
初次襲:李國瑞。李文玉孫,康熙三年襲。軍功加為二等阿達哈哈番,今漢文改為二等輕車都尉。
二次襲:李廷棟。李國瑞子,康熙五十一年銷去恩詔所得,襲拜他喇布勒哈番,又一拖沙喇哈番,今漢文改為騎都尉,又一云騎尉。
三次襲:李端。李廷棟子,雍正四年襲。?[清]鄂爾泰、涂天相纂:《欽定八旗通志初集》卷一百四,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頁9 下—10 上。
清制,世爵分九階二十七等,公侯伯子男以下,有輕車都尉、騎都尉、云騎尉、恩騎尉。阿達哈哈番漢文名輕車都尉,拜他喇布勒哈番漢文名騎都尉,拖沙喇哈番漢文名云騎尉。晉爵均以云騎尉“計數(shù)”,而后代承襲,即降一級。李文玉騎都尉又二云騎尉,“加總”為三等輕車都尉。李國瑞再立軍功,晉二等輕車都尉。到李廷棟襲爵,則降為騎都尉又一云騎尉。
爵位世襲,總是上一代去世之后??紤]到程序的時間因素,大部分要在次年。因而由此表所記,可知李文玉逝于康熙二年(1663),李國瑞逝于康熙五十年(1711),李廷棟逝于雍正三年(1725)。
劉紹攽《李公傳》云李國瑞“年六十二卒于家”。又曰“公弱冠承襲,服官參領”,《李母孫太夫人傳》則道及“李公年十五,襲世職”,是可知國瑞生于順治七年(1650)?!胺蛉诵諏O氏,豐潤處士大孝公之女,年十三歸公輔李公,少公一歲……卒年七十有九”,則孫氏順治八年至雍正七年(1651—1729)在世。
結合李公李母二傳紀事,康熙甲寅(即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 年)平三藩時,李國瑞率兵入陜作戰(zhàn),時二十五歲。期間應遷家西安,“惟嗣君廷棟公,依依膝下”,尚在幼年??滴醵辏?683)起,李國瑞“出鎮(zhèn)關中……稍遷協(xié)領”,其后遍歷漢中、寧夏、甘肅等地??滴跞迥辏?696),他參加與噶爾丹的昭木多決戰(zhàn),“功成榮歸,廷棟公已成人”。?[清]劉紹攽:《九畹古文》卷一,載于《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04 冊,第306—309 頁。如此大致推算,則李廷棟約康熙十年(1671)前后生人,至雍正三年去世(1725),享壽五十五左右。
李國瑞一生仕宦西北,由《李母孫太夫人傳》可知,全家一直居住西安。是故二傳宜由劉紹攽撰寫。劉紹攽(1707—1778),字繼貢,號九畹,西安府三原縣人。雍正十一年選為拔貢生,后以朝考第一授官。歷任四川什邡、南充,山西陽曲、太原知縣,辭歸主蘭山書院。其文學優(yōu)長,關中名儒。也應由此與李家有較深交道。不過所撰二傳應在李廷棟逝后多年,其子李端求托。因文中有騎都尉、云騎尉等,是乾隆元年(1736)才定有的漢文名。
《李公傳》云國瑞“后致仕,以世職供京師”,則他們直到康熙末期才回到北京。傳后附錄廷棟事跡,不過無甚可記。因“天下太平,兵戈偃息”,已無軍功可立。其曾祖三等輕車都尉,父親更是努力到二等輕車都尉,均系正三品。他的騎都尉兼一云騎尉,退為正四品,倒確實不是能力不足所致。因而劉紹攽只能表揚,在“諸世家”沉溺于“聲色狗馬服玩”的大環(huán)境下,李廷棟獨能“左圖右史,與昔賢酬答”。
傳中又記李廷棟“雍正初受職佐領”,佐領即“牛錄”。按《欽定八旗通志初集》卷十四“旗分志十四”,于“正白旗漢軍都統(tǒng)第三參領所屬八佐領”下,言及“第六佐領”系康熙十四年編設,歷任者劉兆麟、劉簡、劉成謨之后,“以拜他喇布勒哈番加一拖沙喇哈番李廷棟管理。李廷棟因病辭退,以一等侯朱之璉管理”。?[清]鄂爾泰、涂天相纂:《欽定八旗通志初集》卷十四,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頁8 下。此系“公中佐領”,而非世襲的“世管佐領”。父親由參領而協(xié)領,三品銜,李廷棟終于有了官職,也只是個四品銜的佐領。而且他的身體狀況應已無法支持了,“因病辭退”。
夏蓮居舊藏“靈發(fā)”中和式琴,銘刻題記署款“襄平李廷棟再識”,并“簡”“之”方圓連珠印。銘中道及“康熙甲午”(1714)和“雍正甲辰”(1724)事,又言“過大司空李曲江……慨賜雷擊梓木一片,乃命匠石以成斯珎”?2010 年6 月4 日北京保利5 周年春季拍賣會拍賣,參見圖錄《會到無聲——世家珍藏歷代古琴·列子式“靈發(fā)”琴》,網(wǎng)址: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65164256.訪問日期:2023-03-04。。李曲江即李先復(1650—1728),字子來,號曲江,四川南部縣人??滴跷迨拍辏?720)累官至工部尚書,故云“大司空”。他即是雍正二年甲辰致仕的,“雷擊梓木一片”或是歸鄉(xiāng)前給李廷棟的臨別禮物。
現(xiàn)所知與李廷棟相關的三床琴器,即偽潞王“中和”第捌號琴、“飛瀑連珠”琴、“靈發(fā)”琴,均應是他北京襲爵期間(1712—1725)發(fā)生聯(lián)系。得偽潞王或即在“康熙甲午”(1714)前后;“飛瀑連珠”琴得于“康熙又壬寅年”(1722);而“靈發(fā)”琴,實即倩人仿偽“第捌號”潞王琴的制作,時在“雍正甲辰”(1724)。次年李廷棟就去世了。
此后“飛瀑連珠”琴傳到李端手里。不過在李家又保存了多少年,乾嘉道咸四朝如何流徙,已不可知。但最后是到了四川,此涉及琴上較晚兩段銘刻。一段緊靠軫池,刻行書琴銘:“制琴臞仙,藏之李髯。名公巨手,斯愛斯傳。有明迄今,既五(?)百年。而我得之,能無夙緣。一彈再鼓。其聲泠然。曰中曰和,永矢勿諼?!笔鹂睢皦厶锸香懹谌爻恰薄4算懍F(xiàn)已不全,想因長期使用,軫池邊有傷損,近年重修,略無顧及銘刻,鑿刮去近半文字。今依原琴主舊錄恢復如此。
另一段系行書題識,刻于池左,文曰:“此琴為臞仙所制,署曰中和,考譜臞仙,有明宗室寧王也,舊為襄平李氏所藏。斷紋犁然,扣之其聲清越,因購得之。重加斧藻,蓋如獲稀世之寶云。”署款“同治第一甲子長沙壽田陸長森識”。不知是否不滿于龍池周邊全被占滿,新銘不往琴背下部另尋去處,卻選擇直接蓋去拙庵兩印,再行施刻。
由此兩段銘刻可知,這一任琴主陸氏,名長森,字壽田,長沙人。按,其署“同治第一甲子”,此“甲子”非同治甲子年(即同治三年,公元1864 年),而是新開紀元之意,實即同治元年(1862)?!凹鬃印奔臃Q“第一”,蓋乃頌禱“今上”未來能如康熙之“重開甲子”。馬屁都拍到了琴器上,亦可謂肉麻之至。
至若“銘于蓉城”云者,因知此琴流落到成都肆中。長森名不著,未見文獻記錄,而與廷棟相似者,在于亦有他琴旁證。是乃安徽博物院所藏“飛龍”連珠式琴(見圖13),鄭珉中先生早斷為宋斫,見《論安徽、山東所見的四張古琴》?。該器圓龍池周邊滿刻琴銘。跋語云:“……余游成都,薄值購獲,狂喜屢日,因為銘以志其幸。同治元年歲在壬戌之秋,長沙陸長森壽田氏跋并書。”下刻扁方章一,篆“壽田”二字。是知此“飛龍”與“飛瀑連珠”,陸長森同于同治元年,同在成都入手,甚至有可能同時得自同一古玩鋪。
圖13 安徽博物院藏宋“飛龍”連珠式琴
圖14 1980 年顧梅羹御“飛瀑連珠”琴演奏《流水》
據(jù)記錄,“飛龍”琴池內(nèi)左右,倒刻兩行楷書腹款 “大□□□五年葉介福重斫□”。葉介福系蜀地琴家,隨張孔山習琴。故缺字部分,可以恢復,首六字必定“大清咸豐五年”(1855)。因再早的道光五年(1825),還需上推三十年,顯然不可能。
晚清以來的“蜀派”,以張孔山傳承為最大宗??咨矫闲?,以字行。同治《重修成都縣志》“人物志·藝術”云:
張合修,字孔山,別號半髯子。本成都人。中年束發(fā)于青城山,晚歲居邑康公廟。善琴,古音古節(jié),能寫出各操神情。士夫多師之,有半髯子琴譜行世。同治九年六月卒。?
此條記錄承章華英首先揭出。最要者,是記錄有卒年。所謂“半髯子琴譜”,應就是光緒二年(1876)刊刻的《天聞閣琴譜》。因《重修成都縣志》修成于同治十二年(1873),“天聞閣”可能還未定名。此譜編纂者唐彝銘,而技術方面的支持是張孔山,錢財方面的支撐則是葉介福。張孔山琴弟子眾多,但論及對后世的影響,及傳承之久遠,則獨在“華陽顧氏”。
顧氏古琴,今名最著者系顧梅羹。就統(tǒng)緒而言,顧家傳琴已有五代。推其原始,則起自顧玉成(1838—1906)。顧家歷世業(yè)儒從宦,并非職業(yè)琴師。同治己巳(即同治八年,公元1869 年)以后,玉成因功保花翎同知銜,候補知縣,分發(fā)湖南補缺。由此宦湘三十余年,闔家亦從成都遷往長沙。
査阜西主編《今虞琴刊》時,曾發(fā)放多種表格請各地琴師填寫,由此保留了大量琴界基本信息,可謂功莫大焉。長沙顧家對待這些表格尤其認真,登記多達七人,甚至早已去世的顧玉成也被填寫寄去。如此結合《今虞琴刊》中《琴人題名錄》《琴人問訊錄》《古琴征訪錄》各表,?并顧氏后人所告,可得這一琴族之概況。
玉成生有三子:長子承業(yè),早喪;二子承宣、三子承志均成年。承宣冊名儁,“冊名”即學冊之用名。字哲卿,號琴饕?!肚偃祟}名錄》登記時年五十八,因知生于1880 年?!凹沂缆殬I(yè)”欄填“湖南候補知縣”,當是清末時事。又據(jù)其墓碑,知逝于1949 年。承志冊名犖,字卓群,號琴癡,此前一年即民國廿五年(1936)去世,得壽五十五,則生于1882 年。
再下一代,顧儁子燾,派名先昭,出嗣承業(yè)。顧燾(1899—1990)字梅羹,號琴禪,以字行。梅羹學養(yǎng)深厚,其協(xié)助査阜西編撰諸多琴學基礎資料,整理祖父《百瓶齋琴譜》,及自撰《琴學備要》,等等,嘉惠后學無算。
顧犖有兩子,顧藩派名先芳,字國屏,號南薫,生于1902 年。顧沅派名先蓉,字鏡如,生于1906 年?!肚偃祟}名錄》中顧家又登記有顧熙,字勁秋,號味琴,時年七十,是生于1868年,年長儁、犖不少?!肚偃藛栍嶄洝分蟹Q琴藝“得叔父少庚親傳蜀派”。他亦居長沙,通信由顧鏡如轉。則其為顧家長房之后,似乎依顧玉成生活,晚年由顧沅照顧。
《琴人問訊錄》“傳派”欄,記錄顧玉成“蜀派正宗張孔山先生親傳”;顧儁、顧犖“得父百瓶老人親傳蜀派”;顧燾則是“得叔父卓群傳授蜀派”??箲?zhàn)后,顧犖已逝,顧家之琴事活動,主要在顧儁、顧燾父子。解放前后,顧儁亦逝,由顧燾梅羹獨承家學。梅羹子澤長(1936—2018),亦能繩其祖武。上溯三代之派名,玉成名克襄、儁名承宣、燾名先昭,可知乃以“克承先澤”排行。
“克承先澤”之信物,即此“飛瀑連珠”連珠式琴。《琴人問訊錄》顧玉成條下“藏琴”欄,云“藏古琴三張,以明臞仙所制中和琴為最佳”。顧儁、顧犖、顧燾該欄均填“家傳臞仙中和琴”。梅羹逝后,則傳其子孫。
至若此前來源,《古琴征訪錄》“藏者”欄云,“華陽顧氏得于安福蔣氏”。按,“安?!奔唇窈吓R澧縣,雍正七年(1729)始取安福舊所名,設安??h。因與江西安福縣同名,民國三年(1914)改今名。安福設縣后,出了個巨富的“安福蔣家”,據(jù)說是全國“三個半財主”之一,說法不知源自何處。
但無論如何,顧玉成得“飛瀑連珠”琴,定在為宦湖南后,移家長沙或不早于同治末年(即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 年)。蔣家是大家族,玉成與何人交接不可知。此前,陸長森同治元年(1862)購“飛瀑連珠”琴于成都,后攜還湘中。玉成之“得于安福蔣氏”,有兩種可能,一是長森后又轉讓蔣家;二是長森本就是蔣家贅婿。無論何者,“飛瀑連珠”琴歸顧家,總在光緒年間。五代傳承,多則一個半世紀,少則也超過兩個甲子了。
此琴可考的流徙史,經(jīng)歷了類似環(huán)游的過程??滴跄┠?,遼陽李廷棟得琴于北京并定名;同治初,長沙陸長森由成都帶到家鄉(xiāng);光緒年間,又歸寄籍長沙的成都顧玉成;顧家三世鼓奏,梅羹攜其歷上海、山西、安徽等地。1956年底受聘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特約演奏員,北上寄居南鑼鼓巷64 號査阜西宅,“飛瀑連珠”琴隨之返回了北京。顧梅羹終又于1959年秋受聘沈陽音樂學院,而沈陽距遼陽不過區(qū)區(qū)百多里地,“飛瀑連珠”琴居然歸宿于李廷棟的祖居地??滴趿荒辏?722)他留下現(xiàn)存最早記錄時,上離朱權斫制約三百年,下距今正好也三百年。諸多巧合,或意味著一個輪回的結束,然也是新一段漂泊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