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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12 01:15羅志遠
美文 2024年2期
關鍵詞:海燕鞋子爸爸

羅志遠

《鞋》是一篇典型的創(chuàng)意寫作范本,精短而有力,以一“物”貫穿全文,成為整個文本的線索和人與人關系的重要紐帶,最后甚至與主題的表達緊密相關,在物體、物質(zhì)性、與情感的物化三個層面共同構(gòu)成文本的“物敘事”。

在敘事中,豐富的物元素時刻凸顯著自身的存在感。首先是物體,文本里密布各式各樣的“物”,從“吃”的角度——冰棍、牛肉面、西瓜等,滿足著人物基本的口腹之欲,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穿”,而在“穿”中,最核心之物顯然是“鞋”。作為文本的切口,文中大致設定有四種“鞋”的依次出場:起初是我破舊的“補丁鞋”,其次是孫爸爸的“黑色皮鞋”,再然后是“我”的朋友孫小濤“發(fā)光的旅游鞋”,最后是黃海燕的“紅色舞蹈鞋”。種類之繁多,排列之密集,不僅進一步構(gòu)成文本的物質(zhì)性,由橫向物質(zhì)變?yōu)榭v向物質(zhì),甚至還成為重要的欲望符號,完成“物質(zhì)——情感”的關系跳躍。這種情感一是階層隱喻,二是情欲表達,前者是外化的,后者是內(nèi)向的,尤其通過著主人公的不相宜的“鈍感”,在失語環(huán)境中完成從物性對人性的折射,形成一則由物敘事凸顯的青春殘酷物語。

太陽好大。屋檐上,樹枝間,隔壁樓房陽臺晾曬的白衣服,一片明晃晃。

我站在超市門口的臺階上,小心翼翼跳下一格,地面的陽光下露出一小截影子,我又跳上去,影子便跟著全縮回來。門口放著冷飲機,插上電,發(fā)出嗡嗡的響聲,隔著玻璃板,里面堆有很多冰棒塑封袋。我慢慢貼上去,一絲絲冷氣往脖子里鉆。

超市里沒有客人,店主坐在柜臺前,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他慢吞吞站起身子,撥開門簾,走到我跟前,親切地問:“小朋友,這么熱的天,要不要買一支?”

我搖了搖頭。然后一步步跳下臺階,走出了頭頂?shù)恼陉柵铩?/p>

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問我了。

太陽好大。地上的影子很扁,像是一天沒吃飯的我。整條街上人很少,我低著頭,一路踢著碎石頭,鞋子頭部沾上一層薄灰。我期待它能壞掉,換一雙新的。

前段時間孫小濤跑到我家,給我看他新買的旅游鞋,腳輕輕一跺,便會發(fā)光。我也想要。母親摸著我的頭說:“不能再買了,家里有很多雙鞋子?!?/p>

整個家都很安靜,只有父親在前屋刷鞋的聲音。

可那些鞋子,都不是我的。

每天,都會有人拎著幾雙鞋過來,遞到我父親手上。父親把一雙雙鞋子放在前屋,獨自一人坐板凳上,先細細擦洗一遍,用抹布再抹干,針線穿過面料,一塊塊熨帖在鞋面破了的地方。一個小木箱擺在他的身邊,有鞋油、膠水、各種五顏六色的碎布,都裝滿了。

前屋有好多鞋,各式各樣的,放了一陣,就會有人陸續(xù)領走。

孫小濤的爸爸也來過,他帶來的是兩雙黑色皮鞋。在他身后,我沒看見孫小濤。

“這沒壞吧。”父親接過他的鞋,仔細打量。

“沒壞是沒壞,就是臟了點,懶得洗,給我擦擦嘍。”

孫小濤的爸爸比父親高半個頭,站在父親面前,手插褲口袋里,隨意沖木箱里的鞋油努了努嘴。

“要最好的!”

父親點點頭,進里屋接了一盆清水,端手里左右搖晃,濺出一點,還未完全灑在地上,就已經(jīng)蒸發(fā)了。

“這鬼天氣!”孫爸爸摘下帽子,抬起胳膊肘抹了一下額頭,手并攏成芭蕉型,放臉旁扇風。

“我晚點來取!”孫爸爸掏出錢包,扔下幾張鈔票,錢落在地上,父親一張一張撿起來,撫平后放入抽屜里鎖好。

父親刷鞋的聲音很大,孫爸爸要走了。他邁出門檻,戴上太陽帽,一步步跨得很遠。走了很久,我還是沒有問孫小濤什么時候回來。

大半個暑假,孫小濤每天都要上補習班了,補數(shù)學、補英語,吃飯都在補習班內(nèi)。他笑嘻嘻告訴我,這都是他媽安排的,還好補習班課上有空調(diào),比家里睡得舒服。我也聽母親的話,上街去菜市場買小菜、吃完飯去廚房洗碗、去裁縫店取衣服也跟著她。她說過很多,可從沒有叫我去上補習班。

一天,母親在超市仔細對比好幾個不同牌子的醬油,付完錢出來,對身后的我說:“以后別老跟著我,你不小了,要多去找你的朋友玩?!?/p>

我站在原地,頭頂?shù)某械昱苿倓偹⑾戳艘槐?,肥皂水滴答滴答往下滑,很多都濺落在地上,只有幾滴緊緊抱著牌沿,凝結(jié)成水珠,頑皮地不肯掉下來。旁邊的搖搖機有人投了一枚硬幣,輕輕搖動,發(fā)出歡快的兒歌。

我是有朋友的。孫小濤是我的朋友。還有,肖玲玲也是。

暑假前,孫小濤擠眉弄眼對我說:“以后要是你找不到我,就去跟肖玲玲玩吧?!?/p>

好幾次,我從超市出來,經(jīng)過肖玲玲家的面館,總是看見她在忙活。她穿了一件淺藍色碎花新裙子,一雙粉色塑料涼鞋,胸前系了一塊薄薄的圍兜,戴著一雙橡膠手套在擦桌子。

一整個下午,店內(nèi)客人很少,擦完桌子,肖玲玲就坐下來,脫掉手套,手肘撐在桌上,放眼前一面端詳,一面細細補指甲油。鍋里的湯不會涼,下面還燒著火,火星不時冒出來,噼啪兩聲。進完貨的肖爸爸一停車,立馬跳下來,跑過去熄滅。

“死妹子,不要浪費煤,一點一點也是錢!”

肖爸爸沖肖玲玲做了一個虛揮的動作,好像一巴掌拍在她臉頰上。肖玲玲慌忙低下頭,嘩啦一聲,把桌上的東西一股腦撥入一個布袋里,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系緊收好。

“和你媽一樣,盡搞些花玩意。”肖爸爸把貨一個個放下來,臨走前甩下話,坐上小貨車,嘟嘟兩聲又離開了。

肖玲玲家的面館在街上很出名,每天很多大人過來吃早飯。不光是下的面好吃,更多的是跑來看肖玲玲的新媽媽黃海燕。很多時候,黃海燕在鍋前下面,一手大瓢一手長筷,面又軟又滑,白潤如玉。有時身子靠得近了,額頭蒸出幾點汗珠,一抹能抹掉。肖爸爸每天都很忙,四五點起床,要剁好日常的食料和碼子,要準備熱鍋和碗筷,到了下午要去其他地方進貨,大多時候店內(nèi)交給肖玲玲和黃海燕。天還未黑,卷門簾便刺啦一聲被肖爸爸拉下來鎖好。街上有些人不滿,嚷著說:“老肖,咋這么趕熄燈,怕不是要早早捂被窩啦!”眾人哄堂大笑。

“滾滾滾,要是不早睡,第二天起不來,你吃啥!”肖爸爸蹬了說話的人一眼,卷門簾說拉就拉,俯身鉆進去,把一切都隔絕在外。

說話的人自覺無趣,便拍拍屁股走了。大多人也陸續(xù)離開,只留下少部分人東瞧西望,耳朵湊到卷門簾前聽。

時間慢慢過去了,天還是很亮,太陽沒有下山,我躲在對面水果店的門簾后面,默默在心中數(shù):“一、二、三……”

到了六七點,有時會有人出來,要么是肖玲玲,要么是肖玲玲的媽媽黃海燕。

這時門口的人都回去吃飯了,很空曠,一旁栽了一棵桂花樹,街上沒有風。肖玲玲探頭探腦鉆出卷簾門,頭發(fā)別了一個蝴蝶夾,一溜煙跑去不遠的超市,沒多久又回來,手里捧著一大堆零食。黃海燕也是往超市去,手上露出的東西,大多是洗發(fā)水、沐浴露、牙膏之類的,或者轉(zhuǎn)個彎,走進水果店買幾個蘋果。

我在水果店又待了一會兒,墻壁上有時鐘,等到吃飯時就回家。

很多個下午,我都這樣度過。去超市門口臺階上一上一下,影子時長時短,客人一個個進去,又一個一個出來,我低著頭,背過身,裝作和誰都不認識?;蚴窃谒昀?,看對面肖玲玲一家忙活,她們走來走去,很少說話,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好像互不認識。

作業(yè)一下就做完了,我沒有事可以做。陽光好大,水果店里有冷氣,店主穿著白背心,坐在椅子上瞇眼搖扇子,他說是怕水果提前壞掉。

等暑假過去一大半,那天,孫小濤跑到我家,腳下一閃一閃發(fā)亮,手里高舉著最新版的軍綠色戰(zhàn)斗機,嘴里發(fā)出嘟嘟的聲音。

“戳你小屁屁!”孫小濤站在我身后,貓下腰,壞笑著把飛機對準我大腿部比畫。

我追著他跑,一路出了家門。陽光很大,沒有地方可以躲,一直追到超市門口,他突然停下來,一本正經(jīng)對我說,你踩到我鞋了。

“我沒有?!?/p>

“你有!”

“我沒有!”

“你就有!”

他低頭對著我的鞋,認真踩了一腳,我臟兮兮的鞋子上頓時又多了一個腳印。我沒有踩回去。

他拍了拍手,說:“我請你吃冰棒。”

那天,孫小濤請我吃了甜筒,他一共從冷飲機里拿了三個,兩個香芋味一個草莓味,最后那個留給肖玲玲。

下午五點半,門口擺的桌椅全收進去了,卷簾門還沒有關牢,留著一條縫,孫小濤探頭探腦貓下腰,雙手圈在嘴巴,一個勁地喊肖玲玲的名字。

“要死啦,這么晚你叫個雞毛?!?/p>

肖爸爸的聲音震天響,隨后有趿拖鞋的聲音。孫小濤扯著我的衣服一溜煙跑遠了。 ? ? ?“她不在,這個你吃!”

孫小濤把甜筒丟給我,我雙手放在屁股后面,沒有接住,草莓醬垂直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好看的紅色圓圈。

“放心啦,我媽給了我好多錢,明天咱們一塊吃牛肉面!”

第二天,剛過六點半,我和孫小濤不約而同在肖玲玲家的面館門口會面。坐臺前有一口大鍋,下面煤火燒得正旺,上空蒸騰冒著熱氣,下好的面條撈出來,放進一個個碗里,配上各種碼子。肖玲玲一手端碗,一手拿抹布,把碗沿的湯汁噌地一下抹干凈,再一碗碗端上桌。孫小濤大搖大擺走前頭,笑嘻嘻跨過店內(nèi)臺階,一屁股坐在一張板凳上,伸出兩個指頭對準肖玲玲晃了晃,說:“來兩碗牛肉面。”肖玲玲在給另外一家客人上桌,沒有回頭。我坐在孫小濤旁邊,抬眼是店內(nèi)價目表:

牛肉面? 7塊

肉絲面? 5塊

鮮肉餛飩? 5塊

加雞蛋 1.5塊

先付后吃

字跡歪歪扭扭,但很有力,是肖爸爸寫上去的。

店內(nèi)人還不多,墻壁上電風扇里的扇葉一動不動。一些人低頭一面擤鼻子,一面吃面,孫小濤乒乒乓乓捶著桌子。

“要死啦,小屁孩!”

肖爸爸架起二郎腿,坐在一張木桌前包餛飩。

“要死啦,小屁孩!”孫小濤搖晃著腦袋,推了我一把。

天很早,整個店子亮堂堂的,太陽像一顆剝開的雞蛋。肖爸爸站起身,把包好的餛飩?cè)繑n到竹籃子里,遮上布,慢悠悠趿著拖鞋走到鍋爐旁,拍了一下黃海燕的屁股,接過瓢子和長筷,面條一點點從熱湯里撈上來,晶瑩剔透。

“噢——”

店內(nèi)有一些人發(fā)出長長的拖聲,意味深長,幾個人開始起哄。肖爸爸裝作沒聽見。

“寬的還是細的?”肖爸爸喉嚨滾動了一下,狠狠朝一旁的垃圾簍里吐了口痰。

“寬的還是細的?”孫小濤捏著鼻子又重復一遍,兩手撐在椅子上,歪腦袋晃著腿,腳下的鞋子不時碰到地面,砰砰作響。

“快看耶,我的鞋子會發(fā)光——”孫小濤突然故意把聲音拉得很長,一個勁拍我的肩膀,頭卻朝向另一邊。肖玲玲嘟著嘴,靠在墻角低頭休息,手套脫下來,在臉頰前扇來扇去,幾綹發(fā)絲貼在額頭還很短,手很白,小指甲涂有淺淺的粉色。

客人走了一批,又來一批,時間還早,臉大的瓷碗,我們占著座位還可以吃很久。

一整個上午,我們都待在肖玲玲家的面館里。頭頂上的電風扇嗡嗡響,從左轉(zhuǎn)到右,從右轉(zhuǎn)到左,我眼前的寬面還有大半碗,湯汁還很多,半個太陽浮在里面,我一點也不著急吃完。孫小濤把他眼前的那份面消滅后,摸著肚子打了個嗝,又蹦又跳,墻上掛的衛(wèi)生紙筒被撕下長長一截。

“筒子骨燉的湯,喝了對身體好!”肖爸爸斜眼看了孫小濤一下,鍋瓢一放,停下手中的活,點燃一支煙,長長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來,眼睛瞇起,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孫小濤在店內(nèi)走來走去,不知不覺地,店內(nèi)漸漸空下來,他走到肖爸爸面前,悄悄伸出手去拿放柜臺前的煙盒。

“打死你,你個小屁孩抽煙!”肖爸爸睜開眼,揚起右手巴掌,啪地一下朝孫小濤的腦袋拍去,左手把煙盒塞回褲兜。孫小濤往旁邊一閃,退后幾步,站在肖玲玲跟前。 ? ? ? ?“喂!你作業(yè)做完了沒?”孫小濤問。

肖玲玲緊閉嘴,不說話。孫小濤就又問了一遍。肖玲玲轉(zhuǎn)了個身,背對過去。孫小濤惱了,偷偷扯了一下肖玲玲的肩帶。肖玲玲啊地一下喊出聲。天很亮,店內(nèi)好熱。黃海燕穿著一件純白色碎花連衣裙,正蹲坐在小木凳上擇菜。腳上的紅色鞋身窄窄的,鞋頭尖尖的,我見過好幾次了,還是很新。肖爸爸操起一把大鐵勺,掂量兩下,罵罵咧咧朝孫小濤走來。我呆呆地坐在原地,只見孫小濤一個貓腰,從側(cè)面鉆過去,跑到店外向我招手。

“小屁孩,小流氓,別讓我看見你!”肖爸爸站在臺階上,狠狠沖地面吐了口痰,方向一偏,沒有吐進垃圾簍,于是,頗似不甘心地又一連吐了幾次,喉嚨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我們低著頭走在街上,腳下的石頭滾來滾去,天空很明亮,各門面都開著,可沒有什么地方能去。風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從我的腰間鉆進去,又在領口鉆出來,我的衣服飄來飄去,我悄悄地捂住,不想讓它溜走。

我們在街邊的水泥凳坐下,孫小濤踢著腿,街道中央的人稀稀落落。我們都不想回家。

后來,孫小濤抓著我的手,又跑去超市門口的冷飲柜前,探下身子,伸手翻來翻去,左挑右挑。

“小朋友,再這樣,冷氣就全放跑了?!?/p>

過了一會兒,店內(nèi)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站在一邊,臉上頗有不滿。孫小濤歪著腦袋,先塞了一支在我手上,又翻了翻,從最底部硬是扯出兩支。他拍著腰包,神氣十足把錢遞過去,撇著嘴,很小聲地說:“小氣!”

孫小濤推著我往回走,我手上又有兩支冰棒了,只是有一支是要交給肖玲玲的。

一直走到臨近的水果店,孫小濤繞個道,躲了起來。我手上有兩支冰棒,前面陽光好大,我不打算馬上過去。水果店里的人很多,大家擠來擠去,很多人待在空調(diào)面前站住,一動不愿動。我悄悄躲在一邊,旁邊有很多甘蔗,它們豎起來,很高很長,可我沒有錢。門口的角落,周圍的人很少,太陽透入薄薄一層,我安靜地蹲著,手上的冰棒慢慢要化掉了,于是很快吃完了其中一支,另外一支密封袋上滿是水珠。時間一點點過去,水果店內(nèi)的冷氣很足。我的眼前逐漸走近一個身影,腳下的鞋子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你是肖玲玲的朋友吧!”

她好高。我低下頭,把手上融化了一半的冰棒遞到她面前。我的手很濕,黏糊糊的,像涂著膠水。

“你買的?是讓我轉(zhuǎn)交給她嗎?”她的聲音有些遲疑。

我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連忙搖搖頭,向?qū)O小濤的方向指了指。

她好像笑了一下,說:“不管是誰買的,我轉(zhuǎn)交給她好了,謝謝你們?!?/p>

我的腿麻了,站不起來。她漸遠漸小,手里拎著一塑料袋的蘋果和一支冰棒,鞋子聲也慢慢消失了。

孫小濤還在一旁等著我,可我不想過去了。太陽好大,我要早點回家。

“聽說肖媽媽以前還是跳舞的,肖爸爸人也真好,給她買了好多雙鞋子,還有外國貨,只是沒見她穿過。”晚上吃飯時,母親向父親念叨。

“鞋子能穿就行,要好看有啥用?”父親仰著頭,咕嚕咕嚕喉嚨響,碗里湯見底了,一抹嘴,又盛了一碗。

“哎呀,就說說嘛,你看孫爸爸之前帶過來的黑皮鞋,烏黑發(fā)亮,蠻好看的,鞋養(yǎng)人,孫爸爸的錢包也越來越鼓了!”母親剝了顆蒜,放在父親的桌前。

“鞋跟腳,總得小幾碼好,穿著穿著就撐大了,孫爸爸盡往大的買,難怪總壞。”父親把米飯呼哧呼哧扒完,說起話含糊。他的頭轉(zhuǎn)向我:“這幾天瘋玩,鞋又破了,待會兒脫下來,我再補補?!?/p>

“我見過的,見過好多次肖玲玲她媽媽的鞋子了!”我坐在一邊低著頭,把鞋慢慢脫下來,在心里把這句話默默說了幾遍,可始終沒有真正說出口。

其實那天晚上,我是一路狂奔回家的,像是被什么抽了一鞭子,大口喘氣,腦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跑。后來摔倒了,膝蓋上蹭破了皮,滲出一點血,我同樣沒有說出口。

太陽好大,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躲。我跟在孫小濤后面,面館還是和昨天一樣,客人進進出出,門口幾張木桌上整齊擺放有筷子筒、醬油和一瓶陳醋。肖爸爸叼了支煙,肩膀上搭著一條濕毛巾,先朝鍋里倒了一勺油,一連三個雞蛋打進去,頓時傳出滋滋聲,油煙慢慢升起,肖爸爸熟練地鏟著雞蛋,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

“老肖,別抽煙!”有人吆喝。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毙ぐ职制缜坝趾莺菸藘煽?,頗為不舍地丟進垃圾簍。

“老肖,沒滅干凈,不怕起火??!”有人吃完粉后,沒有下座,悠悠喝一次性塑料杯里的水,開玩笑著說。

“起火,起個雞毛!”肖爸爸擰緊了眉毛,一個個煎雞蛋隨鍋倒進碗里,又開始下粉。

孫小濤貓下腰,沖我噓了一聲,偷偷要溜進去,被肖爸爸一把扯住了。

“喂,小屁孩!又是你,昨天的事還沒找你算賬呢!”肖爸爸瞪著孫小濤。孫小濤搖了搖頭,笑嘻嘻地從小錢包里掏出幾張鈔票:“兩碗牛肉面,一人一個雞蛋!”

肖爸爸收好錢,轉(zhuǎn)身不再理會孫小濤。一切好像回到了昨天,我們整個上午待在米粉店,店內(nèi)干凈又寬敞,孫小濤故意在肖玲玲面前走來走去,腳上的鞋子一閃一閃會發(fā)光。

陽光還是很大,很明亮,電風扇嗡嗡地吹,孫小濤在碗里加滿了榨菜和酸豆角,用筷子把芹菜一點一點挑出來。我們可以在店內(nèi)坐上一整天。

陽光一點一點移動,我的屁股底下滾燙,沒有人注意到我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點一下膝蓋傷口,閃電般又彈回來,并不覺得有多疼。

肖玲玲把錢一張張收疊好,抽出兩張放在自己的粉色小錢包里,余下全部交給肖爸爸。天氣很熱,她趿著粉色塑料涼鞋走到臺階上,細白的胳膊抬起來,一只在扇風,另一只手掌遮在額頭上,朝遠處的街道眺望。翅膀一樣的兩片肩胛骨隨呼吸一開一合,天空很高、很藍,我突然好怕她削瘦的肩膀一下子長出羽毛,然后飛走。

整個下午,客人都走光了。沒有什么事,黃海燕搬了個藍色塑料凳,對著水龍頭在洗頭發(fā)。她低下頭,發(fā)夾放在一邊,雙手十指插在烏黑色的頭發(fā)內(nèi),就著一注水流沖洗揉捏。透明狀的洗發(fā)露逐漸化成一堆堆的白色泡沫,落在紅色的腳趾甲上,很快被水沖凈。孫小濤悄悄站在肖玲玲身后,雙手比了一個牛角,安在肖玲玲的腦袋兩邊。我捂住嘴,以免笑出聲。

天氣很熱,電風扇有氣無力來回擺動,肖爸爸把桌上的餛飩放入冰箱,又從里面抱出一個大西瓜,順勢剖了,一共分成八瓣,用盆裝好。孫小濤悄悄伸出一只小手,被肖爸爸一把打下來:“要吃,給錢!”

接著肖爸爸把盆放在桌上,拿了兩塊出來,朝水龍頭的方向走去。肖玲玲也拿出一塊,輕輕咬了一口,瓜瓣上頓時留下一串淺淺的齒痕。

“小屁孩,你干什么呢!”

肖爸爸氣惱地望向?qū)O小濤。誰也沒發(fā)現(xiàn)孫小濤是如何把那瓣最大的西瓜塞在嘴里的,肖爸爸沒發(fā)現(xiàn),肖玲玲站在一邊也沒發(fā)現(xiàn),我偷偷看了黃海燕一眼,她正側(cè)身用干毛巾擦頭發(fā)。

太陽高高的,店門口的桂花樹很香,肖爸爸要午睡了。

“再搗蛋,就全給我出去!”肖爸爸上閣樓前的最后一句話,在我耳邊回響。

孫小濤趴在桌上,歪著腦袋,百無聊賴地彈手指甲。肖玲玲在細細涂抹指甲油,我走出店門,陽光這么大,照在桂花樹上,像是一團團火焰在燒。黃海燕背著身子,旁邊有很多衣服,需要她一件件洗完。孫小濤走出來,把樹上的桂花摘下一瓣,仰頭貼在鼻孔上猛吸。

“好香噢——”

孫小濤拖著長長的尾音,腦袋瞥向往店內(nèi)望去。我傻笑了兩下,可他沒有看我。孫小濤把樹干搖來搖去,桂花紛紛如雨點般落下來,落在泥土里,掉在水泥地上。“喂,你怎么這樣!”肖玲玲終于看不下去了,從角落拿出掃把,吧嗒吧嗒敲著地板。

孫小濤最終還是被從閣樓下來的肖爸爸趕出去了。

沒多久,孫小濤重新回到補習班,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不敢去肖爸爸的店內(nèi)。我沒有錢。

每天晚上回去的時候走過,面館的卷簾門已經(jīng)關上了。有好幾次,我停下來,不知不覺地走上臺階,我的鼻尖離門很近,涼涼的,里面隱約傳出舒緩的音樂聲。

和很早之前一樣,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一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家。

一直到有一天,我重重地摔倒在面館門口,黃海燕看見了,把帶我進去。

“你是肖玲玲的朋友吧,你在門口做什么?”黃海燕去柜子里找創(chuàng)口貼和碘酒。她的聲音悅耳又柔和,在我腦中反復回響。

那天,肖玲玲沒有在家,肖爸爸也出遠門了。我慢慢低下頭,該說什么呢。是跑前不小心,一下子摔倒了,或者出來時太快,臺階又很滑。其實我想說,我摔倒過很多次了,每次傷口一下子就會好。不過這些,我都沒說出口。

右膝蓋上,原本結(jié)疤的傷口又重新破裂,滲出的血是深紅色,旁邊有一點血渣子。我搖晃著左腿,閣樓上寬敞又明亮,這是我第一次來。角落里老式的電視機很久沒開了,上面積攢了一層薄薄的灰,下面擺放著一雙嶄新的黑色皮鞋。屋內(nèi)中心有一張木質(zhì)床,上面枕頭和被褥疊得很整齊。一架播音機擺在一旁的桌上,緩緩放著不知名的音樂。

那天,黃海燕走到我面前,當她蹲下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能和她一樣高。

那天,她用一支棉簽沾上碘酒,在我膝蓋傷口上細細涂一遍,用一片創(chuàng)口貼一點點貼上。

我低著頭,把兩個腳交疊在一起,往凳子下縮。她的鞋子很干凈,也很好看,紅色的,像兩團掉在地上的火。

燒開的水在叫,我想起孫小濤去上補習班前,在街口,我問他的話。

“你知不知道,肖媽媽以前好像是一名舞蹈家?”

“她啊,早就不跳舞了,以前是芭蕾舞團的,后來崴腳,就跳不成了?!睂O小濤撇撇嘴,語氣老氣橫秋?!奥犖野终f,后來她才嫁給肖爸爸,到我們街上來的?!?/p>

黃海燕緩緩站起身,把余下的醫(yī)療用品一個個放回塑料小箱子里。陽光好大,照進窗簾,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音樂放了一遍又一遍,碟片包裝擺在一旁,藍色的封面,白色的字:天鵝湖。

黃海燕坐在床上發(fā)呆。她脫下了紅鞋,換上透明色的涼鞋,兩腿平放,一只手搭在桌面,隨著音樂有節(jié)奏地敲擊。

“嗒、嗒、嗒?!?/p>

空氣中浮動著灰塵,陽光好大,又好靜。

“嗒、嗒、嗒?!?/p>

外面還很亮,我的膝蓋一片冰涼,衣服里卻很熱,恨不得立刻浸泡在一片涼水里之中,腦袋也縮下去,再也不出來。燒開的壺咕嚕咕嚕還在叫,冒出蒸氣,黃海燕像是剛回過神,起身,走去拔了插頭。

這一天,我不知道在閣樓坐了多久,一直到太陽慢慢下去,月亮高高懸在半空中。當時我想,如果天上沒有月亮,該多好。

街道上,一切都沒什么兩樣。

“一天要換一片,你明天再來吧!”我離開閣樓前,聽見她說。

我的手上有她塞的一個煮雞蛋。路上一切靜悄悄,我把雞蛋緊緊藏在手心里,暖乎乎的,好希望突然從里面蹦出一個小鳥,然后飛走。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面館的閣樓上。一直到傷口痊愈,膝蓋表面如新,和過去沒什么兩樣。? ? 肖爸爸出門進貨,一直沒有回來。面館內(nèi)一切如舊,干凈又寬敞,兩人各做各的,一個下面,一個收錢,到了下午,肖玲玲涂指甲油,時常不小心會涂歪,一下涂在手臂上,發(fā)出啊的一聲。她寧可晚上出門找人問,卻從不請教黃海燕。我在對面的水果店無所事事,沒有人找我,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家里,父親每天還在補鞋,坐在前屋門口,補了一雙又一雙,補完其他人的,再補我的,屋內(nèi)都是刷鞋的聲音。孫小濤在補習班睡覺,坐在最后一排,日復一日,可以一直睡到暑假結(jié)束。母親還是很忙,要買菜,要做飯,要拉鄰里過來嗑瓜子聊天,時不時說街上的閑話。整條街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店主也不會管我。外面陽光這么大,我沒有什么可做的。

我扶住門沿,低頭反復地磨腳下的鞋子,可是它一直沒有壞掉。

那黃海燕呢,她的鞋子是不是穿一陣子就會壞掉,聽說跳舞的人,要廢很多鞋子的。

當她穿上好看的鞋子,跳起舞,又是什么樣的呢。肖爸爸知道嗎,肖玲玲又知道嗎。

終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氣,一個人走到面館門口。

晚上很黑,街上靜極了,沒有一個人。卷簾門前,我的腿開始輕微發(fā)抖,手上有點不聽使喚,廢了好大力氣才慢慢抬起來。

門口的桂花樹扎根在一邊,收斂住沁人的香氣,白天的桌子全收進去了,角落的水龍頭沒擰緊,還在滴答著水。

突然刺啦一聲,卷簾門從內(nèi)側(cè)被打開了一半。光線很暗,孫爸爸從里面低著腦袋鉆出來,他拍了拍皮鞋上的灰,站直了,看向我。

“你不要上補習班?”

我盯著他,輕微搖了搖頭,雙腿出奇地止住顫抖。

他點點頭,然后從我身邊走過,跨下臺階,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很快,卷簾門從內(nèi)側(cè)被重新關上,微弱的光線也沒有了。

我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慢慢低下頭,身子一下變得好小,影子被我踩在腳下,扁扁的,看不清楚。早已經(jīng)愈合的膝蓋傷口又隱隱發(fā)疼了。

回到街上,四處都很空曠,一切都靜悄悄。對面的水果店早就關門了,我拖著鞋往家的方向走,抬起頭,天上只有月亮,好高,好白。我小小的身影映在下面,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走了一會兒,突然,腳面一輕,一種奇異的感覺從腳板傳來,灼熱的,又十分粗糙,在我的大腦里微微燙了一下。

我的鞋子好像壞了。

羅志遠

1999年生,西北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在讀碩士,作品散見于《作家》《天涯》《芙蓉》《文藝報》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已出版小說集《書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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