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優(yōu)秀的通俗小說可以進入文學史與正統(tǒng)文藝相提并論,金庸武俠小說與文學革命的聯(lián)系也并非不經之談。金庸武俠小說體現的思想性、文化性、藝術性與追求自由、啟蒙、人文思想的新文學精神相通相連,這也是學界將金庸武俠小說推向經典化的重要依據所在。此外,金庸小說包含的人文性、性別書寫的進步性等新質也是其可以與文學革命并提的依據。盡管如此,金庸小說在價值、地位、后世影響方面仍無法與“五四”文學革命相比,也并不可能成為“另一場文學革命”。但將金庸武俠小說放在通俗文學領域或類型小說層面來講,已然是進行了一場不再靜悄悄的革新,成為武俠小說里程碑式的存在。
[關鍵詞] 金庸? 武俠小說? 文學革命? 新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2-0086-07
1994年,北京大學授予查良鏞即金庸先生“名譽教授”稱號,嚴家炎在受聘儀式發(fā)表賀詞《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賀詞稱:“如果說‘五四文學革命使小說由受人輕視的‘閑書而登上文學的神圣殿堂,那么,金庸的藝術實踐又使近代武俠小說第一次進入文學的神圣殿堂。這是另一場文學革命,是一場靜悄悄地進行著的革命,金庸小說作為20世紀中華文化的一個奇跡,自當成為文學史上光彩的篇章。”[1]賀詞將金庸武俠小說與“五四”文學革命聯(lián)系起來,金庸武俠小說被推向一個新的高度。但是,金庸武俠小說真能與“五四”文學革命比肩,是另一場文學革命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嚴家炎的說法無疑過度抬高了金庸武俠小說的文學地位?!拔逅摹蔽膶W革命提倡新文學,用文學作為武器為新時代發(fā)聲,是一場在文學領域進行全面革新的文學運動,其歷史地位、文學成績、理論產出、后世影響等都是金庸武俠小說無法企及的。
2003年,嚴家炎在《再談金庸小說與文學革命》中解釋說,他將金庸小說與“五四”文學革命相聯(lián)系的真正意向是偏向胡適提出的文學“進化論”觀點,他在《一場靜悄悄的革命》中所言“文學革命”的意義指向的是作家個人的創(chuàng)作對當時文學現狀取得的重大推進與新的突破,即金庸小說的價值在于將近代武俠小說帶入文學的神圣殿堂[1],而無意挑戰(zhàn)“五四”文學革命的地位。盡管嚴家炎在這里指明自己對于“文學革命”的理解更偏向于其“進化”內涵,但也表明嚴家炎對金庸小說的推崇,并有利用“文學革命”定義的多重性將金庸武俠小說與文學發(fā)展的正統(tǒng)運動相聯(lián)系,引起學界關注之嫌。嚴家炎在賀詞中的說法影響了學界對金庸小說價值評判的標準,擴展了學界的研究視角。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金庸小說的創(chuàng)作內容與選擇層面確與文學革命產生的“新文學”內涵有聯(lián)系,如小說中體現的“人的文學”追求與性別書寫的落后與進步等方面。
一、金庸小說的新舊論斷與新文學標準
小說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地位較低,因其篇章短小、內容不嚴謹或書寫者地位較低等而被視作“短書”“小道”,無法與正統(tǒng)性文學相論。及至20世紀初,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關系》中論述小說對推動社會發(fā)展和改良社會文化的重要性,極大推動了小說在后期文學革命中的發(fā)展,奠定了小說在現代文學中的地位,小說成為四大文學體裁之一。在文學革命進程中,小說這一體裁的功能也被賦予喚人覺醒、助力革命、改造文化、推動社會等重大時代使命,成為除了詩歌外,最快脫離舊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數量眾多、獲得成績最大、影響最為廣泛的體裁。但武俠小說同言情小說、偵探小說、科幻小說一樣,都僅僅是小說的一種類型,未能進入時代主流。究其原因,武俠、言情、志怪等帶有娛樂、獵奇、民間色彩、商品化性質的小說類型受其本身特性所限,很難進入嚴肅文學的領域,且在新文學時期的創(chuàng)作并未突破傳統(tǒng)舊文學模式,反而站在了新文學革命的對立面,不能成為作家們在民族危難時刻可以投擲出去的“武器”。彼時,“包括鴛鴦蝴蝶派小說、黑幕小說、偵探小說、武俠小說在內的民國舊派小說, 在‘五四文學革命那樣一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和文化環(huán)境中, 是作為一股小說創(chuàng)作、文學思潮、文化思想的逆流存在的”[2]。此外,這些小說類型受文學革新、市場環(huán)境、社會發(fā)展、民族憂患等多重因素影響,創(chuàng)作和傳播受阻,滯后于新文學的發(fā)展,只能作為“小道”在大眾之間流傳。直到1923年,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情況才開始好轉,學界普遍將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作為近代武俠小說的開山之作,“此后數十年,武俠小說大量問世,成了小說市場上銷售量最大的小說類型”。但“作為一種小說類型,其基本精神和敘述方式,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性變化”[3],這也正是金庸武俠小說新舊劃分論爭中的重要命題。
歷經文學革命,小說的新舊之分問題變得愈加清晰,語言文字、思想性、寫作技巧、創(chuàng)作方法等都成為新舊評判的標準,為學界所公認。但武俠小說的新、舊之分到了今天仍存有爭議,且判斷標準不定,金庸武俠小說的新舊論爭同樣激烈。如今,學界或將金庸武俠小說放在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中討論;或放在“重寫文學史”“20世紀中國文學”背景下研究;或爭論其屬于新派武俠小說還是舊派武俠小說,是雅文學還是俗文學,是新的“文學革命”還是仍未擺脫傳統(tǒng)舊文學范疇。學界分為兩個陣營,推崇金庸武俠小說的學者如馮其庸、劉再復、嚴家炎、孔慶東、錢理群等,在學術討論、研究中將金庸武俠小說推向經典化?!胺唇鹋伞睂W者如袁良駿、何滿子、鄢烈山、王彬彬等則認為,金庸武俠小說被安上的眾多頭銜名過其實,將其加入主流文學史的定位也有吹捧之嫌,金庸武俠小說仍未擺脫舊武俠小說的痼疾。
截至目前,研究者在分析小說文本時,主要用文學革命以來新文學所呈現的特征去評判金庸武俠小說的性質,將武俠小說與新文學聯(lián)系。首先,以新文學的標準確定其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性、進步性,更重要的是確立其文學性、文化性、審美性等正統(tǒng)文學具備的主要屬性,這是武俠小說進入文學史必須經歷的“審判”,也是其他類型小說進入文學史必經之門檻。將金庸武俠小說經典化的學者們的底氣很大一部分來自文學革命產生的新文學標準,他們通過該標準論述“新武俠小說”的合理性和正規(guī)性,具體表現在金庸武俠小說呈現出的對人自身的關注和對人性的刻畫;小說中具有的啟蒙、自由精神;小說包含的對心理分析學、浪漫主義、象征主義、表現主義的吸收;小說語言是傳統(tǒng)小說與新文學的綜合等。嚴家炎說金庸武俠小說是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此論斷也是根據中國現代小說誕生的標準得出來的。其次,金庸的武俠小說從創(chuàng)作技巧到思想內涵也受到新文學的影響,“所謂新武俠,從思想觀念到藝術形式都受到新文學的影響,拋開傳統(tǒng)的章回體,運用現代小說敘述方法”[4]。有關金庸武俠小說的論斷也總是與新文學聯(lián)系,“金庸在新與舊之間,則偏向于新。金庸在人際關系上與鴛鴦蝴蝶派沒有瓜葛,他的教育和文學趣味都是‘新青年式的”,“在金庸的小說中,經常能夠感受到新文學的潛在影響或者是與新文學不謀而合之處”[5]。用文學革命產生的新文學標準對武俠小說進行“審判”,不僅給予論者一個寬闊的探究視野,如學者們可以將不斷發(fā)展進步的類型小說與文學革命產生的文學標準聯(lián)系,還可將其與新時代的文學思潮和世界文學聯(lián)系,而且,對于作者、讀者也是一種啟發(fā),即不拘于類型小說的限制,不將其與一個時代捆綁,舊體裁也可以寫出新內容,寫出時代新意,武俠小說與科幻小說研究如今在學術領域的發(fā)展便是極好的例證。
金庸在其作品集新修版序中談道:“不必把武俠小說提得高過其應有之份,也不必一筆抹殺。什么東西都恰如其分,也就是了。”[6]新武俠小說在梁羽生、古龍、金庸等人的發(fā)展下已明顯與傳統(tǒng)武俠小說有所區(qū)分,產生了新的特質,具有新文學優(yōu)秀的共性和自身獨特的個性。因此,武俠小說的新舊劃分爭議不應放在是否可以劃分新舊的問題上,而應放在現代社會發(fā)展以來新武俠小說是否同傳統(tǒng)武俠小說有所區(qū)別,新武俠小說有哪些現代新質,以及新武俠小說在通俗文學領域與學術界獲得的成果對武俠小說的未來發(fā)展以及對其他類型小說的崛起有何啟示上來。
二、金庸武俠小說的新文學性體現
從武俠小說這一類型小說視角看,金庸小說在文學層面與傳統(tǒng)俠義小說以及現代文學時期創(chuàng)作出的武俠小說相比,確實在通俗文學界引起了一場不再靜悄悄的革新。其不僅吸收精英文化,對通俗小說進行改造,且體現出自身獨特的新文學性,如對人性的刻畫,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吸收,對兩性關系的思考,以及對民族觀念的重視等。其中,人的文學方面是學者們首要的關注點,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人性的揭露、人物書寫技巧等均可以看出金庸武俠小說對于“人的文學”塑造的獨特性。而學界對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性別書寫方面關注較少,小說中的性別書寫體現出傳統(tǒng)落后與現代進步并存的特點,從中可以看出金庸小說依然帶有傳統(tǒng)男性為中心、女性依附男性的落后色彩,但同時又有打破傳統(tǒng)禮教束縛、男女平等的新思想。
1.金庸武俠小說新文學性的首要體現——“人的文學”
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武俠小說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悖,其創(chuàng)作與研究在內地銷聲匿跡。80年代,武俠小說重回內地,金庸作品隨之風行。金庸武俠小說一方面順應當時興起的人本主義(Anthropologismus)文藝思潮,關注人性、價值、心理,并不強調區(qū)分人的善惡,而是關注人的成長與發(fā)展;另一方面并未淘汰新文學中的人道主義(Humanism)內涵,將人的發(fā)展與自由、啟蒙聯(lián)系起來,個人與民族大義聯(lián)系起來。
在其作品集三聯(lián)版序與新修版序中,金庸說,“我寫小說,旨在刻畫人性,抒寫人性中的喜愁悲歡。小說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責,那是人性中卑污陰暗的品質。政治觀點、社會上的流行觀念時時變遷,人性卻變動極少”[7],“小說是寫給人看的。小說的內容是人”,從環(huán)境和遭遇中反映人的“性格和感情”,“小說作者最大的企求,莫過于創(chuàng)造一些人物,使得他們在讀者心中變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6]。金庸深知,好的武俠小說必然要圍繞“人”來創(chuàng)作,寫個人的性格、情感,寫一群人的交往與關系。無論讀者對作品是喜歡還是厭惡,只要塑造的人物形象能被讀者記住,人物的心理情感能被讀者感知,作者就會開心。金庸正是懷著這樣的初心,塑造出眾多有血有肉的角色,譬如,義薄云天的喬峰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為國為民的大俠郭靖,雖愚鈍但正直、勤懇;人稱“君子劍”的岳不群實際上是個偽君子;圓滑世故、貪心無賴的韋小寶有情有義,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中卻依然如魚得水。此外,金庸小說還突破舊武俠小說人物正邪二元對立的模式,塑造出諸多各有特色的人物形象,人物亦正亦邪,人性也因環(huán)境的不同而發(fā)生變化,如楊康和郭靖一樣同為忠義人士之子,但楊康從小被殺父仇人完顏洪烈收養(yǎng),得知真相后仍認賊作父,雖拜師在正義道長丘機處門下,卻向梅超風與歐陽鋒學習陰毒武功,最終自食惡果。
武俠小說大多篇幅長,以變化、曲折的情節(jié)吸引讀者,有眾多人物形象參與故事發(fā)展,需要作者縝密構思。金庸小說人物形象多樣,人性書寫透徹,人物細節(jié)處理也極其用心。如在人物出場或塑造人物形象時,或引用民歌、小調、唐詩、宋詞、方言、佛、道等雅俗文學、文化知識,或借鑒廚藝、繡花針、毛筆、樂器等日常事物,將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文學技巧結合起來,增添人物魅力,表現人物情感,讓人物更加獨特、立體,加深讀者對小說人物的記憶,同時貫穿起小說情節(jié)。如《天龍八部》中阿碧出場時,唱著晚唐皇甫松詩詞《采蓮子》所編的小曲,說著清甜的江南吳語,一個典型的溫雅、柔美的江南女子形象一下子躍然紙上;阿朱和阿碧一樣,同是溫婉如水的江南女子,但其出場時明顯顯出自身的聰慧機智和善解人意[8]?!皢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為愛生恨的瘋狂女人李莫愁在大火中自焚,悲情吟唱此詞,畫面感極強,令人印象深刻[9]。金庸小說中用來塑造人物形象,加深人物情感,貫穿情節(jié)的詞句還有“四張機,鴛鴦織就蝴蝶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在《射雕英雄傳》中出現過四次,用來隱喻周伯通與瑛姑兩人曲折的愛情以及二者對彼此的思念。第一次在小說第十七回,周伯通被毒蛇咬傷后神志不清,生命危機時詠嘆此詞,可見周伯通對瑛姑的感情隱藏之深,情意之真切[10];第二次在小說第二十九回,郭靖和黃蓉在瑛姑處借住時,瑛姑因思念周伯通吟誦此詞[10];第三次在小說第三十一回,南帝講述劉貴妃和周伯通愛情故事時借黃蓉之口談到[10];第四次也在小說第三十一回,瑛姑上山報仇前在嬰兒肚兜上寫上了該詞,南帝回顧往事后凄然感慨“鴛鴦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這不僅僅是在感嘆周伯通與瑛姑之事,也是在感嘆他自己與劉貴妃的往事與情怨[10]。文學詞句、民間文化、日常事物的運用豐富了小說的文化內涵,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但主要作用還是為塑造人物角色服務。
金庸武俠小說的內容、思想、文學性、情節(jié)設計等始終圍繞刻畫人物、抒發(fā)人性展開,對真實人性的把握、人物細節(jié)的把控也體現出金庸的獨立思考、卓越智慧與淵博學識。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江湖氣、煙火氣并存,俠客不再完美無缺,邪、怪、惡者各有自己的故事與性格特點,人物身上的溫度超越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重點刻畫江湖武林、刀光劍影、家國恩怨帶來的冷漠和距離感。小說關注人物身上的各種缺點,不再執(zhí)意追求人性的完美,實現了情與理的融合。
此外,金庸不同時期的小說體現出的側重點也不同,前期創(chuàng)作關注小說情節(jié)和故事的呈現,后期創(chuàng)作注重人物的內心世界和現代人文主義景觀的營造,呈現出由“道德依據的演繹轉變?yōu)槿诵砸罁淖匪鳌薄皩θ诵杂枰员M可能地發(fā)掘和展示、理解和尊重、同情和憐憫”[11]等特征?!稌鴦Χ鞒痄洝放c《碧血劍》主要講階級矛盾、民族矛盾,以講故事為主,人物形象刻畫次之;《射雕英雄傳》將人物塑造、人性刻畫與民族矛盾相融合,體現出“人的文學”傾向;與《射雕英雄傳》有關聯(lián)的《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中,人物與人性的刻畫夾雜了現代人文精神,反對傳統(tǒng)禮教,對自由、公正、平等、個人價值追求等有了更為深入的探討。楊過、郭襄、趙敏等各有沖破傳統(tǒng)的性格與行為,喬峰、令狐沖、韋小寶等角色在人的尊嚴、個性、思想等方面也各有研究價值。金庸武俠小說中“人的文學”的立場是在不斷探索中逐漸覺醒的,在通俗小說界開啟了一場將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相融合,關注人的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人文盛宴。
2.與文學革命的其他聯(lián)系——性別層面的思考
文學革命以來,文學界產生的“人的文學”底蘊內涵不僅體現在對自由、啟蒙、個性解放等思想的追求上,還延伸出性別視野下女性主體意識、男女平等、女性崛起等主題。武俠小說“武”與“俠”的本質內涵其實并未有性別色彩,但是傳統(tǒng)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或較多偏向選擇男性角色進行經典化塑造,較少塑造經典女性角色,無法突破傳統(tǒng)、落后的性別觀念;或選擇直接模糊男女性別,將女性作中性化處理,忽視性別的差異化,對女性人物的性格、行為、思想進行雷同化處理。小說情節(jié)也多采用一男多女的模式,男性多處于領導、引領、掌握話語權的中心地位,女性附屬、附庸于男性,甚至成為男性的物品,可被隨意贈送(如瑛姑還是劉貴妃時)。被稱為“新武俠”、具有現代人文精神的金庸小說在塑造女性角色的時候,同樣也沒有沖破以往武俠小說男強女弱的模式,如《天龍八部》中喬峰與阿朱便是英雄與美人結合的典型,起初兩人之間并非愛情,情感糾葛生發(fā)于大俠救助婢女的情節(jié)。喬峰出于義憤救助阿朱,之后兩人再次重逢,但喬峰并不在意阿朱,態(tài)度也很冷漠,只是將阿朱的真心當作“失意潦倒之際”“不禁煩惱大消”的寬慰。而此時阿朱卻已將喬峰視為“天神一般的人物”“契丹的大英雄”,在喬峰面前姿態(tài)極低,甘愿作服侍喬峰的“丫鬟”“奴仆”[8]。這不是愛情,是弱者對強者的崇拜。接下來兩人朝夕相處,阿朱更是極盡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之能事,成為喬峰精神上的開導者、安慰者。阿朱跟隨著喬峰,從最初聰明靈慧、多才多藝的少女變成了緊隨傳統(tǒng)儒家禮教、堅守賢良淑德規(guī)范的付出型愛人,即便在后期與喬峰的相處中獲得了真摯的愛情,但最終還是因替父赴約,為夫解怨而死。
此外,金庸小說塑造的女性形象在情感訴求方面較為單一,她們多為愛情所困擾,后期心理發(fā)生變化,竟至走向變態(tài),如瑛姑、李莫愁、康敏等。還有部分女性角色的塑造僅圍繞“愛情”這一主題展開,如癡戀段正淳的幾位女性阮星竹、秦紅棉、王夫人等。金庸小說也會通過論述男主與女性之間的情感糾紛助力男性主角的成長,表現男性角色對自己所愛之人的真摯、專一,其中的女性形象往往被男性吸引。如段譽對鐘靈和木婉清都不及他對王語嫣癡情;又如,在找尋小龍女的過程中,楊過遇見的陸無雙、完顏萍、程英、公孫綠萼等女子都傾心于他,盡管楊過有所感知,還曾撩撥過完顏萍、公孫綠萼,但最終還是忠心于小龍女。相比大篇幅從暗戀、明戀、虐戀、完美愛情等角度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揭露女性情感,金庸小說鮮有對女性角色其他情感如親情、友情、師生情等的描繪。相較于舊武俠小說,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女性主體意識有所進步。結合小說文本來看,金庸小說中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主要體現為三個方面。首先,女性敢于突破傳統(tǒng)禮教束縛,勇于表達情感,追求自己所愛,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如阿朱、黃蓉、小龍女等。其次,男女平等的意識,《倚天屠龍記》第一回,郭襄要進入少林寺被阻攔,因少林寺有不讓女性進寺的戒律,引起與郭襄同行的何足道不滿,以“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礙”說服了少林方丈[12]。最后,女性形象獨立自主,依靠自身獲得成就,不依附于男性。盡管郭襄對楊過有愛慕之情,但那更多是她對理想愛情的憧憬。郭襄雖終身未嫁,但并未因情所擾,一直在成長、進步,最后投身保家衛(wèi)國的大業(yè)中,創(chuàng)立峨眉派,培養(yǎng)抗元精英。盡管金庸筆下這些女性帶有現代性別書寫色彩,但其中體現的女性意識并未貫穿人物形象始終。小龍女身居墓穴仍深知女性貞潔的重要性,黃蓉婚后也主要是相夫教子,趙敏的政治野心甚至被金庸本人厭煩,“20世紀武俠小說仍然難以去除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主義”[13]。
綜合來看,金庸武俠小說并未真正改變武俠小說中性別書寫落后的境況,女性形象刻畫多為滿足男性想象,這一點上,新武俠小說的發(fā)展同文學革命的新文學表現相似,即兩者都對傳統(tǒng)、落后的女性意識有所關注,但改變并不徹底,并未探索出自由、啟蒙意義下平等、和諧的兩性關系,創(chuàng)作出真正有社會價值的性別書寫文本。這也成為武俠小說發(fā)展道路上的一扇屏障。
三、金庸武俠小說是革命還是革新?
20世紀50年代末,陳世驤關注到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稱贊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新文學借傳統(tǒng)形式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在1966年、1970年與金庸的通信中更是稱贊金庸小說“是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以為其精英之出,可與元劇之異軍突起相比”,寫情、描景、敘事等有高遠、深廣的“意境”。此時余英時、夏濟安等學者也關注到金庸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和文化價值。20世紀80年代,香港學者倪匡的“看金庸”系列書籍相繼出版,拉開“金學”研究的序幕[14]。1985年,馮其庸在丁玲主編的雜志《中國》發(fā)表《論金庸》一文,開啟內地學界研究金庸武俠小說的大門。90年代,“金學”研究成為內地學術界的熱門研究課題,嚴家炎將金庸武俠小說稱為另一場文學革命,之后又在北大中文系首設金庸小說研究課程,掀起“金學”經典化熱潮,并影響了后期研究金庸小說的學者如陳墨、孔慶東等。無論是最初的港臺學者,還是后來的內地學者,都關注到金庸小說中文學、文化、審美層面的新時代特征與個人特色:既有對舊武俠小說傳統(tǒng)的繼承、發(fā)展,對古典文化的吸收、接納,又有新文學自由、開放的特質,作品融合中西,貫穿古今,在港澳臺和內地的通俗文學市場與精英文學領域引起強烈反響。但金庸小說在性別書寫層面仍然落后,情節(jié)發(fā)展上也未突破舊武俠小說的“懲惡除善”“復仇”等模式,以娛樂、市場為導向的創(chuàng)作觀念未根本改變,仍遺留部分舊武俠小說的特質,其通俗文學的屬性未變,不能稱之為一場文學的“革命”。
此外,文學革命往往從內容、理論兩方面進行重建,目的是破舊立新,需要更大的決心和行動,而文學革新更多是文學內部的改革創(chuàng)新,目標是在維持現有系統(tǒng)的基礎上,獲得進步和新的效果。這也進一步證明金庸小說還不足以被稱為另一場文學革命,稱其為武俠小說界的一次革新,或許更為準確。
武俠小說作為類型小說的一種,受到自身形式的束縛,小說的情節(jié)設計、人物類型、文字風格等很難創(chuàng)新,容易走向模式化、套路化,這也是武俠小說的藝術性很難與正統(tǒng)文學比肩的根本原因。此外,正統(tǒng)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要來源于生活,而新派武俠小說的主要支柱是“武”“俠”“情”[15],盡管有歷史朝代作為背景,但其營建的世界多半是虛構的、幻想的。武俠小說與科幻小說呈現的世界也不同,科幻小說涉及的未來時間以現在的時間為參照,或以現在的生活為基礎,并非憑空虛構。在現代社會,人們很難想象不受法律和社會規(guī)則約束的武俠世界,“一陽指”“降龍十八掌”“九陰真經”等武功傳奇更是難覓蹤跡。
金庸說他的小說只是塑造一些人物,寫他們的性格和情感,引起讀者的共鳴,而不想載道,這一“無為”的創(chuàng)作追求反而令其小說產生“順物之性,因勢利導”的效果,使得武俠走向人的同時,又走下江湖,走向人間百態(tài),增添了其作品的文學性與藝術性魅力。
具體來講,金庸武俠小說進行了三方面的革新。第一,武俠小說不僅要專注類型特色書寫,還應注重文學、文化、思想三方面的統(tǒng)一。金庸本人是具有國士情懷的學人、作家[16],其創(chuàng)作經歷了將“講好故事”放在首要位置到以“人的文學”為本位的轉變,在塑造人物角色,書寫復雜、真實的人性時,不僅體現出新文學自由、啟蒙、人文主義的精神特質,還總結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新時代俠義精神。此外,金庸武俠小說還具有獨特的現代性內涵,這種現代性內涵是以文學革命的時代精神、文學特質為基礎產生的,也是在西方現代性影響下對中國傳統(tǒng)的堅守與創(chuàng)新,表現為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的融合,最終呈現出獨特的現代性張力[17]。第二,通俗文學與精英文學并非對立的關系,二者可相互交流、借鑒。金庸武俠小說的通俗文學屬性無法改變,但如果其具有進步的思想性,豐富的文化、精神內涵,藝術性的人物刻畫等,也可以同精英文學一樣進入文學史,在學術體制之內被探討,或者與名著《水滸傳》一樣進入中學課本被認識、學習與感悟,而這些都是金庸武俠小說已然取得的成績。第三,創(chuàng)作視角的多元化,寧靜致遠的文學追求。類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本身無法沖破所屬的類型模式,其基本精神與敘述方式甚至有公式可循。正如普羅普在《故事形態(tài)學》中所講,故事的母題、材料、角色的功能等均可劃分出不同類型,進行不同的排列組合便可創(chuàng)作出不同的故事,故事也可劃分為幾個回合,回合間的結合也有方式可尋,類似的圖式化和重復性的創(chuàng)作現象經時間的串聯(lián)是可以明確的[18]。盡管金庸小說也走不出傳統(tǒng)武俠類型模式,但金庸本人卻不斷學習,將新舊融會貫通,在人物、情節(jié)、思想性上進行創(chuàng)新組合,豐富小說內涵。不僅如此,金庸還對自己的小說進行過幾次修訂完善,其并不滿足于現狀,既有更高的文學追求,亦保持寧靜致遠的精神境界,是通俗小說發(fā)展以來里程碑式的人物,為“后金庸”時代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與其他類型的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者樹立了榜樣。
四、結語
“金學”如今已成為一種文化現象,金庸武俠小說中包含的中西結合、古今融合的思想、文學、藝術內蘊將新舊武俠小說的發(fā)展串聯(lián)起來,是當代通俗文學研究領域不可忽視的高峰。其中,金庸武俠小說與文學革命的聯(lián)系是學界將其推向經典化過程中不可忽視的依據與動力,主要體現為在創(chuàng)作方面吸收了新文學以來的自由、啟蒙、人文等進步思想,而從性別研究視角來看,小說仍有不足之處。學者研究時也多將金庸小說與文學革命中產生的新文學特征、內涵相聯(lián)系,論述其中的現代新質與新武俠特點。即便金庸武俠小說的意義、地位、影響遠不能與文學革命相比,但從通俗小說中的類型小說領域來看,金庸武俠小說無疑引起了一場革新浪潮。金庸武俠小說最終能否完成經典化,仍需要時間的檢驗,正如馮其庸在其詩作《贈金庸》中所講,“誰謂窮途無俠筆,依然青史要評量?!盵19]相信隨著海內外讀者的不斷檢驗,國內學術界研究的持續(xù)推進,金庸武俠小說會隨著文學史的發(fā)展收獲更新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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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柳娜,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