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塵
為了拯救生育率,韓國政府在創(chuàng)新催生政策上的靈感大概率不會有枯竭的那一天。在怒砸2萬億韓元刺激生育失敗后,韓國政府又“另辟蹊徑”,將“生娃”和公務員晉升直接掛鉤。
據《韓國時報》10月23日報道,韓國政府人事管理部宣布,從2024年1月開始,最基層兩級的公務員,如果生兩個或以上的孩子,就能在晉升評比時獲得額外積分。
雖然近幾年韓國公務員考試熱度有所下滑,但根據韓國統(tǒng)計廳公布的調查結果,公務員這一職業(yè)始終沒滑出年輕一代最理想工作的前三名。拿這一待遇有保障又足夠體面的“鐵飯碗”做文章,韓國政府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韓國政府之所以這么著急,是因為本國生育率確實低到不能再低。據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會統(tǒng)計,韓國的總和生育率已連續(xù)3年全球墊底。根據11月27日韓國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最新數(shù)據,隨著出生率持續(xù)低迷,2050年韓國青年人口將降至2020年水平的一半。
只是,即便再著急,很多問題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得到有效解決。韓國的生育率之所以會低到這個地步,與曾經的計劃生育政策有關,也有充分的社會現(xiàn)實因素。
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出現(xiàn)的人口過??只?,使韓國政府錯誤估計了未來人口趨勢,開始大力推行計劃生育政策,這是歷史性因素。與此同時,有學者分析稱,在很多普通韓國人奮斗一輩子也難以確保體面生活的情況下,不生育不只是一種“理性選擇”,也成為一種嘗試奪回對自己生活掌控感的反抗。
韓國政府將“生娃”與“升官”相掛鉤的這項決定,注定會引發(fā)一場激烈的辯論。
據《韓國時報》報道,10月16日,韓國人事管理部提前宣布了修改公職人員任命法令的立法,并指出該修訂包括為有兩個或兩個以上孩子的八級、九級公務員提供額外的晉升積分。
雖然說加多少分,怎么加等細節(jié)問題還沒有最終敲定,但可以確定的是,當九級公務員晉升到八級,當八級公務員晉升為七級時,那些有兩個或兩個以上孩子的候選人將占據優(yōu)勢。
針對這一決定,不光是一些已身在“圍城”中的公務員感到不滿,很多只想當個吃瓜群眾的普通人也覺得過于離譜。
有公務員吐槽:“當同事休產假或育兒假時,大多數(shù)單身公務員被迫接手他們的工作,但晉升時這種分擔卻被直接無視,我認為這不公平。”還有公務員表示:“這項規(guī)定可能對單身、無子女、獨生子女及不孕的公職人員造成晉升歧視?!?/p>
盡管爭議不斷,但韓國人事管理部只是對此表示,如果社會及公職人員反對聲音過大,會考慮重新修訂相關實施方案,但目前還沒有撤回的計劃。按照原定計劃,他們“正在努力在明年1月份實施這一修訂”。
政府之所以這么火急火燎地推行這一新政策,是因為韓國正面臨著十分嚴重的人口危機。
韓國生育率持續(xù)走低,已持續(xù)一段時間。2022年,韓國的出生率創(chuàng)下歷史新低,總和生育率僅0.78。這是韓國自1970年有統(tǒng)計記錄以來的最低水平,遠遠達不到為確保韓國人口穩(wěn)定代際更替所需的2.1。雖然說生育率走低是一個全球性趨勢,但在經合組織38個成員國中,韓國是唯一一個總和生育率低于1的國家。
因為新生兒數(shù)量過低,入學兒童數(shù)量驟降,韓國學校生源不足開始成為一個緊迫的問題。根據韓國《亞洲日報》今年6月的報道,由于出生率呈斷崖式下跌,韓國學?!暗归]潮”正在從地方蔓延至首都圈地區(qū),學生人數(shù)未達招生計劃的中小學近3年間增長11%。
與此同時,在相關研究者看來,年輕勞動力短缺,年齡金字塔迅速倒轉的前景,很可能會造成韓國經濟急劇下滑。
政府之所以這么火急火燎地推行這一新政策,是因為韓國正面臨著十分嚴重的人口危機。
韓聯(lián)社援引韓國統(tǒng)計局數(shù)據的報道稱,2020年韓國19歲至34歲青年人口數(shù)量為1021萬,在總人口中占比20.4%,但根據相關預測,到2050年,這一年齡群人數(shù)將降至521萬,只占總人口11%。
對于韓國政府來說,鼓勵人們多生育,還是主張進行計劃生育,是基于社會現(xiàn)狀與國家發(fā)展目標制定的一項公共政策。當站在為國家憂心的角度上,生育率高低只有正不正常這一說。只是,對人口變動趨勢做出準確判斷并非易事。
如果將時間撥回到60多年前,當時韓國面臨的則是完全相反的問題。
隨著朝鮮戰(zhàn)爭結束,韓國政局趨穩(wěn),韓國進入經濟的高速增長期。經濟繁榮發(fā)展,加上抗生素在國內的廣泛普及,使韓國人口爆發(fā)性增長。在20世紀60年代,韓國每年的新生兒數(shù)量近百萬,一個家庭平均有6個孩子。在1960年那一年,韓國還達到過一個人口小高峰—2500萬人。
然而,人口規(guī)模的快速膨脹也帶來了貧困、環(huán)境污染、就業(yè)和住房壓力增大等問題,這使得韓國政府開始思考如何在減少人口出生上下功夫。
1961年,韓國總統(tǒng)樸正熙首次公開宣布將在韓國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并開始就計劃生育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宣傳。也是那一年,韓國提出了“不節(jié)制生育的后果不免是乞丐”的口號。
基于高生育率會破壞國家經濟增長的假設,韓國政府在接下來的20年中強力貫徹計劃生育政策。從1966年提出“3·3·35運動”,即一個婦女3年生3胎,最晚生到35歲,到1973年政策再次收緊,提出“不分男女,優(yōu)育標準兩個”,再到1980年代主張的“兩胎也多”“一個好女兒勝過十個兒子”。計劃生育效果明顯,韓國生育率大幅下滑。根據韓國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在這20年間,生育率就已經從1960年代的6以上,跌到了1980年的2.82。
大約是在從那時起,韓國的人口危機就已經有了征兆。
雖然說不斷降低的生育率早已引起了韓國政府的擔憂,使其對生育政策進行了相應調整,不管是在1994年放棄了限制生育政策,還是在刺激生育的相關福利政策上不斷加碼,但圍繞生育選擇暴露的問題,早已不再是調整生育政策就能簡單解決的問題。
“按部就班”地進入婚姻,養(yǎng)育孩子,在如今的韓國,是屬于過去的敘事。
如今的韓國,這樣的觀點較為普遍,即生不生孩子,首先應該是一個女性自主決定的結果。越來越多的年輕女性不愿進入婚姻,不愿孕育下一代,這已是韓國的社會現(xiàn)實。
在諸多圍繞韓國女性為何不愿生育的相關討論與研究中,韓國的結構性性別歧視與社會性別觀念落后問題,是始終難以回避的關鍵因素。有韓國媒體分析稱,韓國政府意圖通過砸錢來“掌管”女性的身體,將公務員職務晉升與女性生育相掛鉤,在如今社會思潮風起云涌的當下,很難說是會刺激生育,還是遏制生育。
此外,另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是,“生”也許是一瞬間的決定,但“養(yǎng)”是一場持久戰(zhàn)。養(yǎng)育孩子的前提是,自己的生活得先有保障,有盼頭。
對于韓國人來說,“卷”是一個終身命題。韓國社會長期存在高校金字塔結構問題與勞動力市場二元結構問題。對于韓國學生來說,只有先卷進“SKY”學校(被稱為“天空之城”)—首爾大學(S),高麗大學(K),延世大學(Y),才有可能獲得一份體面的工作。而所謂的體面,是只屬于財閥企業(yè)或公務員、國企以及事業(yè)單位工作的代名詞,但此類工作能容納的勞動人口極其有限。
根據經合組織2022年的報告,雖然韓國年輕人中大學畢業(yè)生的比例是經合組織中最高的,但韓國年輕人的就業(yè)率遠低于經合組織的平均水平。
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之一,在于韓國存在第二勞動力市場—中小企業(yè)或勞務派遣、打零工等非正規(guī)雇傭工作,工作性質并不穩(wěn)定,工資較低,更不夠“體面”。因此,韓國年輕人即便要“排隊”申請大公司和公共部門的工作,暫且當個無業(yè)游民,也不愿選擇進入第二勞動力市場。
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年輕人會有心思去憂慮養(yǎng)育下一代的問題,畢竟如何養(yǎng)活自己都是個問題。只是,不愿生育暴露出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正以越來越尖銳的方式壓在年輕人的肩上。韓國政府現(xiàn)在思考的,不僅是生育率的問題,還有如何“留住”年輕勞動力的問題。
最近這些年,越來越多的韓國年輕人開始以一種“逃離”的姿態(tài)面對生活。
一方面,這種逃離可能是一種身體上的絕對逃離。在今年9月舉行的釜山電影節(jié)上,一部名為《我討厭韓國》的電影成為開幕影片。年輕的主角桂娜,因為想要“一個可以好好呼吸的生活”,決定辭掉工作,離開自己的家人與男友,前往新西蘭。
為什么離開韓國?桂娜用了一句話簡單回答:“因為討厭韓國。”“如果要說得更精確,那就是因為沒有辦法繼續(xù)在這里生活下去?!?/p>
在韓國,雖然很多人可能沒有如桂娜那般決絕的勇氣,但年輕人中的確彌漫著“逃離”的情緒。
在韓國,雖然很多人可能沒有如桂娜那般決絕的勇氣,但年輕人中的確彌漫著“逃離”的情緒。
根據韓國婦女發(fā)展研究所發(fā)布的一份報告,在19歲至34歲的韓國人中,高達80%的人認為韓國是“地獄”,而75%的人表示希望離開這里。與老一輩人相比,韓國年輕人在多個指標上呈現(xiàn)出了更高的焦慮程度。
當然,當身體無法實現(xiàn)絕對的逃離時,有些韓國年輕人選擇了更為直接的“擺爛”。
雖然說首爾等大都市對很多韓國年輕人來說還是存在著致命的吸引力,但也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對此祛魅,選擇從城市去往農村。
韓國歸農歸村綜合中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顯示,2021年韓國歸村人口近38萬人,比2015年增長了15%。與此同時,在歸村人口中,40歲以下的年輕人占了62.7%。
忠清南道蓮庵大學的教授蔡相憲在接受《經濟學人》采訪時表示,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是因為有些人不想像他們的父輩那樣“一輩子只知道工作”。還有些人則對自己的前途持悲觀態(tài)度,說他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像他們的父親那樣成功”。
當逃離成為一種開辟人生新可能性的姿態(tài)時,有些情況下的“逃離”卻以一種更為危險的形式暴露出來。
韓國保健社會研究院《保健福利論壇》在今年5月刊發(fā)的一份報告顯示,2021年韓國19歲至34歲青年人口中,約5%即53.8萬人幾乎不與他人交際,處于社會孤立狀態(tài)。
這種極致的孤獨狀態(tài)并非韓國特例,日本在很多年前就為這種現(xiàn)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Hikikomori(家里蹲),指的是超過半年不接觸社會、不上學、不上班,不與外人交往,生活自我封閉的人群。
心理健康與關系專家拉赫納·卡納·辛格博士表示,這一現(xiàn)象通常與社交焦慮癥、抑郁癥和其他心理健康狀況脫不了關系。
為了能讓這些“與世隔絕”年輕人走出家門,韓國政府還提出要為他們提供特殊幫助,即每月高達65萬韓元(約500美元)的援助,以支持他們的“心理和情緒穩(wěn)定以及健康成長”,以便“重新融入社會”。
只是,當大環(huán)境無法改變時,韓國政府只想通過短時間內高強度“砸錢”來獲得瞬時性的變化,很難撐起實現(xiàn)國家可持續(xù)發(fā)展這樣宏大的目標。
對于在這里成長生活的年輕人來說,生育孩子是一個“遙遠”的選擇。當自己對“明天”的想象都一片灰暗時,又怎會憧憬一個虛幻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