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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水滸

2024-01-11 03:49胡菊人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水滸傳紅樓夢小說

星宿·水流·小說

大自然中的事物,莫不“有機”。堅如頑石、柔若溪流。輕風(fēng)、崇山,莫不有自存的自然之理。人體的肌膚、天上的星宿、大地川流與森林樹木,無不有自成的“有機”序列。此種對大自然的“有機”觀念,當(dāng)中國人民自古老的道家思想中承襲過來了以后,用之于繪畫,即成美制;施之于音樂,立生妙音;有用于科學(xué),有成于文學(xué),在詩詞、文章、文學(xué)批評(《文心雕龍》《詩品》,乃取用自然觀),莫不有有機觀念的存在。它對中國各方面的文化成就,影響之大、習(xí)染之深、浸潤之厚,自當(dāng)引起國際學(xué)術(shù)界廣泛深入的研究與重視。它在科學(xué)以及在西方近代觀念之輻射,則已由李約瑟指出了。

用之于小說的撰作,把小說當(dāng)作自存自成的有機世界,《紅樓夢》是最成功的。但《水滸傳》亦已具備。要之,“人為”的“機械”的“巧合”的“牽強”的“抽象觀念”的跡象愈少,則有機自足的成分就愈高,就愈是好小說,在這點上無一部能及《紅樓夢》。在文藝批評上,這也是一種有效的方法??匆徊孔髌罚欠褡髡咛鰜?,將情節(jié)、人物,硬生生地撮合安排,使讀者看來無頭無尾可循尋,便是無機之失。

《水滸傳》十七回楊志要奪二龍山安身立命,在山頭無端端拼上一頭胖大和尚,大打數(shù)十回合,原來是魯智深,為什么如此巧合?這乃是作者乏術(shù),為了要安置魯智深與楊志,要設(shè)一個立足點,但他們怎樣能遇上呢?不得不設(shè)此巧合之計。誠然,并不是完全無理,因為魯智深也是要奪那二龍山,恰巧相遇,也說得通,只是有點勉強,不盡合自然之機。反之,《紅樓夢》里絕少這樣巧合的事,但《水滸傳》此段與同期及此后西方數(shù)百年間的小說相比,卻絕非大瑕疵。

為什么在梁山泊之外,要這兩位英雄獨占二龍山,為什么不直入《水滸傳》?這二龍山后來還有武松入伙。又為什么,同是梁山英雄的朱武、楊春、陳達三人,在書開始時是占據(jù)了少華山,不徑直地就向梁山泊“回歸”“認同”?又為什么在各個山頭據(jù)點之外,又在全書立了許多山下?lián)c:東溪村的晁蓋和石碣村的三阮兄弟、渭州小種經(jīng)略、十字坡黑店,還有柴進的巨宅,登州、十里牌,所有這些據(jù)點,便都是肌理,是組織的一部分,在小說中作用非常大。用有機觀來看,它們就像天空星宿在縱橫系列的線索之中,一叢叢的星座,似江河橫直相間里的湖泊沼澤,作用是讀書中的人和事自然的相通相連。

偶然的與自然的

凡是“肌理”細致的小說,作者不得不逼著自己,盡量去“寫實”。這里所謂“寫實”,不是純照人生社會現(xiàn)象白描之謂。而是說,任何情節(jié)和事件,其發(fā)生、進展和結(jié)果,都是有“因”有“理”可循,都合于人世事象的。用個普通的話說,就是寫得真切,就是令人信服,不會令人有“哪有此事?”“真不真?”之感。

“《水滸傳》不說鬼神怪異之事,是它氣力過人之處,《西游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這段金圣嘆的批語,有助我們的討論?!段饔斡洝访康健芭粊怼保粊砭褪亲髡咧链藷o策,給不出一個“順理成章”的轉(zhuǎn)折來,便借神助與法力,來解開作者無法自解的糾結(jié)。也許用《西游記》和《水滸傳》比,并不適切,以《紅樓夢》來和《三國演義》《水滸傳》比,或較適當(dāng)。由于《西游記》本就是神怪法力的小說,不能這樣要求它,其他三書,都講世間人事,就可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來衡斷它們的進步性。

我們不能說這部小說也偉大,那部演義也了不起,各有優(yōu)劣,難分高下,但是我們怎樣來定判斷的標(biāo)準(zhǔn)呢?“偶然”之事之多寡,便是判評的準(zhǔn)則之一了。

“偶然”得可以不重視合不合理。例如在戰(zhàn)爭中,借東風(fēng)火燒連環(huán)船、孔明借箭、空城計,都是精彩筆墨,但以空城計為最上上,因這完全是心理戰(zhàn),為事理可能發(fā)生的。借東風(fēng)則要借助法力,畢竟令人將信將疑。借箭又稍高一籌,因為算定天文,將有大霧,不必諸葛先生登壇作法也。

《三國演義》的撒豆成兵、呼風(fēng)喚火之類,仍有不少,而《水滸傳》,則大減了。但每讀至公孫勝作法,常恨金圣嘆刪書時,不一并去之,留此贅瘤,在“肌理”上生了病。

話說回來,我們一旦將一百二十回本拿在手上,又覺金圣嘆已經(jīng)將此病醫(yī)好大半,因為“繁本”多出許多神神怪怪之事,都是作者想不出“策略”“戰(zhàn)術(shù)”上的制勝之道,“弄不來”的關(guān)要處偷懶敷衍而成的。

反之,《紅樓夢》就完全沒有了。書首的發(fā)夢,我們把它當(dāng)作寓言,像《浮士德》之魔鬼天使一樣,借助于文化中的宗教觀來解釋,《紅樓夢》之夢,有佛教“宿命觀”的意思,生有前定。除此之外,書中道婆紙人害人,也是社會上確存在的事,不必當(dāng)神怪解。《紅樓夢》每一人物相會分離,悲喜死亡,每一件事之出現(xiàn)和矛盾,都莫不有“因”有“理”,都不是“偶然”而是“自然”的,所以肌理自存。

志怪·歷史·現(xiàn)實

《三國演義》一開始,張角就能呼風(fēng)喚雨,符咒救人;張寶作法,風(fēng)雪大作,飛沙走石,黑氣漫天,滾滾人馬,自天而下。后來那左慈又畫龍取肝,千里取鱸,殺之不死,能使黑風(fēng),群尸起立。《三國演義》事涉神怪者不少,但比之在此前后的神魔志怪小說,已是大進步,迷信色彩減了。至于《水滸傳》,宋江夢受天書,發(fā)夢自無不妥,真的得了天書,而到了戰(zhàn)而不勝,情節(jié)弄不轉(zhuǎn)時,又略翻天書而得救,卻有“談何容易”之感。戴宗日行八百里,在沒有電報、電話的時代,戰(zhàn)爭斗智,總得有快捷的情報人員,使千萬里外的消息捻指間而得,戴宗此人實不可少,而寫得有趣。但他和李逵訪公孫勝,獨劈羅真人,李逵為黃巾力士所戲一段,卻頗為荒唐。以使又有與高廉斗法,那公孫勝,口中念念有詞,寶劍一指,反敗為勝。

然《水滸傳》之比《三國演義》,卻又神怪迷信之筆墨大收,尤以金圣嘆截去七十回以后,那些撒豆成兵的段落,隨之俱去,顯得爽利清潔。從七十回以后之神怪情節(jié)特盛,可以大致肯定是羅貫中的續(xù)貂。由此可見,到了金圣嘆的時代,人們的觀念已有改變,不再毫無懷疑地接受這些神法怪術(shù),刪之不足惜。中國偉大小說,到了《紅樓夢》,神怪色彩幾乎在書中完全絕足了。那塊自出生即銜在嘴里的“玉”,應(yīng)該與小說其他人物自胎里就帶來的“瘸”等視而觀,這是作者寄意,人類一生下來就有不可避免的“本能”與“欲求”,有人生必伴的苦痛。發(fā)夢的段落,可以從心理矛盾的角度來看,亦借佛家之宿命觀(并非道家)以喻人生。絳珠仙草的神話,當(dāng)為寓言,即《浮士德》的魔鬼天使。所以,自《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可以窺見人們觀念進步的脈絡(luò),神怪色彩減少,表示“理性”色彩相應(yīng)而增,亦顯示愈來愈“現(xiàn)實化”“人間化”“現(xiàn)世化”。與早期的神魔志怪擺在一起看,更可為證。

寫神怪、寫歷史,到寫現(xiàn)世人生,不必斬釘截鐵地說必有先后。但今天我們讀《封神榜》,怪夸不入信而趣味蕭然,歷史小說之《三國演義》《水滸傳》自然有味得多。又讀《紅樓夢》,乃真真實實的“現(xiàn)世”,又覺比湮遠年代的古代歷史故事更為親切。而神魔在過去有市場,后來人們觀念改變,作家不再寫,可見與時俱進,愈進而愈入現(xiàn)世,乃為文學(xué)的途徑。到后來,譴責(zé)小說出現(xiàn),就更是活生生的當(dāng)下世界。這不必與西方的宗教故事、英雄傳奇、浪漫愛情、社會寫實那種進程視為完全相同的發(fā)展,但現(xiàn)實化、人間化、社會化,似乎并無大異。

九命與一命

人說“貓有九命”,乃是貓的生存力特強,九死而不死,在生理上是有根據(jù)的。只是有些小說,里面的人物,千次萬次不死,都在臨死的緊要關(guān)頭,給解救了?!段饔斡洝贰斗馍癜瘛分?,屬神怪小說,原無大傷,作者特逞其架空亂想之才,讀者亦不要求情節(jié)是否合理,與《水滸傳》《紅樓夢》自不必同時而論。

從《水滸傳》的肌脈理路看,乃是經(jīng)過作者精心設(shè)計的小說。正是金圣嘆說的“章有章法、句有句法”?!胺ā闭?,有組織之紋理也。不過,在某些關(guān)節(jié)眼上,仍存在著過分“巧合”的地方,又在某些重大的人物事件轉(zhuǎn)折上,給不出合適的理由。

宋江是“人”,不是“貓”,但像“貓”一樣有九命,臨危而不死,一而再、再而三,故無多少合理精彩之筆,來給出他所以脫險的理由。其中大概以殺閻婆惜之后,躲在地窖,以及題反詩后被捕至劫法場得救,較為合理,但在九天玄女廟之死里逃生,卻又屬于神異的“招數(shù)”。

第三十一回(通俗本三十二回)題曰“錦毛虎義釋宋江”,宋江被捉了上山,三個頭領(lǐng)要剝了他,取出心肝來醒酒,王矮虎說是“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份醒酒酸辣湯”,那些小嘍啰掇一大銅盆水,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水直潑到宋江臉上時,他才嘆了口氣:“可惜宋江死在這里?!币徽f“宋江”二字,當(dāng)然得救。但一次巧合如此,何堪再用?

第三十五回宋江誤投李俊、李立兄弟黑店,給麻藥迷了,已經(jīng)把他放到“人肉作房”的“剝?nèi)说省鄙?,李立在門前張望,等伙計回來就開剝,卻恰李俊回來,談起買賣,說是“捉得三個行貨”“莫非是黑矮肥胖的人?”,于是又得救了。與前述是大同小異的巧合。

又隔一回宋江再遇難,搭張橫、張順的“賊船”,作者是換了“招數(shù)”的,相當(dāng)有趣,兄弟一個扮乘客,一個做強盜,嚇劫過渡客人。做強盜的問宋江和兩個公人,“你三個是要吃‘板刀面’,還是要吃‘餛飩’?”描摹盡是生動,不過后來又因知悉原來是宋江,給救了。

同類的例子,其他水滸英雄亦有發(fā)生,巧合偶然,使《水滸傳》在若干方面,不能脫盡“傳奇”本色。誠然,我們可以解說,不如此,又何以顯宋江“及時雨”,為天下英雄愛戴?只是,人有一命,貓有九命,嚴格說來,是有牽強。

有些人只愛《水滸傳》不讀《紅樓夢》,卻不知真正偉大的小說在彼不在此。

最先進的特例

《水滸傳》的作者,最傷腦筋的事,莫過于將一百零八員英雄好漢,一一介紹出來。一百零八是個大數(shù)目,勢不能全部都讓他們一下出場,怎樣定出個先后,極費心思。其次,定出先后了,又如何將他們聚在一起,不能都徑直往梁山泊的方向跑,紛紛上山,東南西北天下英雄,像四面八方而來啃骨頭的螞蟻一樣,太沒意思了。又次,他們?yōu)槭裁匆狭荷铰淇?,每個人都要有個理由,而又要各有分別,將這些問題擺在任何大小說家之前,都得大皺眉頭。

《水滸傳》與《紅樓夢》,最大的分別亦在于此。《紅樓夢》是頗合于希臘戲劇之“三一律”的,主要活動都在賈府,在大觀園,重要人物都很早就全部出齊。不像《水滸傳》,凡是大的情節(jié)幾乎都不在梁山泊上發(fā)生,而是在天下各地,人物則一直到完卷時,仍在出場,如董平、張清。按金圣嘆刪書標(biāo)準(zhǔn),人物出齊,書也該完了。

《紅樓夢》給人的印象,場景如此鮮明,組織這樣嚴密,描寫如此細致,亦在于此。《水滸傳》則難得此種效果,甚至不可避免地有松散之感。這是就《紅》《水》對比來說,就《三國演義》來比,《水滸傳》當(dāng)然緊湊得多。

不過,放在世界的水平上,《水滸傳》的作者是大才。我們只要打開回目一看,便知人物出場的安排,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上覀儸F(xiàn)在對作者的資料,幾乎空白,他怎樣寫出這部書,寫了多少年,經(jīng)過怎樣的艱苦,都不知道。編撰這樣的大書,總不僅是將現(xiàn)成的故事編編刪改而成。

小說與列傳的不同,是在于人物和故事彼此關(guān)聯(lián),共成一個世界?!妒酚洝ご炭土袀鳌酚行≌f筆法,卻無小說機體,因此嚴格說不是小說。宋江等人本來也是歷史,但是我們不稱記述他們事跡的“宣和遺事”為小說,亦無小說的機體。小說要有如真的世界、如真的活動。

人物出場是這個世界、這些活動的最基本的骨干。《水滸傳》第一回先交代時代,一個寓言,接著引出王進,從王進引出“九紋龍”,又引出魯智深,魯智深又遇了林沖,再接到柴進,柴進介紹他上梁山泊,接上楊志的故事。一個連一個,各有事故,各有情節(jié),彼此如網(wǎng)之相扣,那是第一大段落,寫得極不平凡。在世界文化史上,就同時同代的發(fā)展言,應(yīng)該說是“天下獨步”的了。西方當(dāng)然沒有這樣的小說出現(xiàn),日本雖早有長篇,但與《水滸傳》相比,在這線脈上,又怎定高下?

肌理與引線

《水滸傳》這樣一部大書,人物和事情又多又雜,讓俗手來寫,當(dāng)必東拼西湊,這里一筆,那里一畫,像亂涂烏鴉一樣的。中國許多“通俗”說部,所以不及《水滸傳》,所以不能登“小說藝術(shù)”的殿堂,正因無法把這個問題好好處理。

《水滸傳》比一般通俗說部為優(yōu)秀,比《三國演義》和《西游記》諸書為進步,先決的條件不是由于它的題旨和內(nèi)容。

我們前面已說過,自《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一部比一部取得更重大的成就,乃是“藝術(shù)性”愈來愈完美之故。這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才有的看法,在清朝已有人這樣說,所以人們慨嘆,若是金圣嘆能及身讀到《紅樓夢》——“恨不得由圣嘆來一評”,是基于“藝術(shù)美感”的要求,因為《水滸傳》已被金圣嘆譽為天下奇書,不知《紅樓夢》更奇也。

我們說藝術(shù)上的完美,是“技巧”,而技巧之最根本者,莫若“肌理”——這是解說《紅樓夢》時筆者已提出過的標(biāo)準(zhǔn)。那些通俗說部之欠缺者,最嚴重的毛病,就是無法處理小說肌理問題。

肌理也是在小說自成的那個世界中,能做到事事相關(guān)、人人相連,彼此呼應(yīng),在這些相關(guān)相連的人物和事情中又各有賓主、起伏、輕重、轉(zhuǎn)承、始終,又在這些人和事的大情節(jié)和小情節(jié)的關(guān)系之網(wǎng)里,設(shè)計出它們自行作合理的進展——不是由作家硬跑出來,天馬行空地讓它們發(fā)生。從這個觀點出發(fā)我們能懂得什么是好小說。

試欣賞《水滸傳》第二回(通行本)史進與少華山一段,如何引出少華山,是從一個小情景小人物來開始的,而一切都是“自然”自行發(fā)展。那天正熱,史進捉個交床在打麥場乘涼,對面松林吹過一陣風(fēng),史進喝彩道好涼風(fēng),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里張望。(按:這是不凡的筆墨,不加史進向松林望,借一陣風(fēng)就表出了。)史進喝罵那人,認得是獵戶李吉,為什么認得?不必說他常來,而是借他的回話,要來找莊上矮丘乙郎喝碗酒(證明他常來),接著是從那個人來介紹少華山,不必由作者自己來說。以下接讀下去,一直至史進弄出驚天動地的事體,散家出走,都是由這一陣涼風(fēng)及那個獵戶而起,貫穿相連——像火藥引線,爆出了個山崩海嘯。

縱線與多線寫法

《水滸傳》第一回至十二回,人物的活動是單線和雙線獨立發(fā)展、并行發(fā)展和交叉發(fā)展而成。到林沖給安置到梁山泊之后,如何從山上又把情節(jié)帶到山下來,必須得一條線來牽引,這是作者獨運心思之處;借楊志的故事來做引線,說他下山后歷經(jīng)賣刀、殺人、充軍,來到北京,托出梁中書一段,然后乃有生辰綱。

筆者所以說《水滸傳》一書乃經(jīng)過作者苦心經(jīng)營,下過很大的功夫來組織,因它有明顯的脈絡(luò)。一至二十四回,又是另一大段落,在這些章回中出場的人物,主要是晁蓋、吳用、三阮兄弟、劉唐、公孫勝,這些人身份背景,本不同屬,如何將他們牽拉在一起,乃定出智取那十萬兩金銀的精彩情節(jié)?這段故事我們可以獨立來看,但若擺在全書組織之中,便知這是其中有機的一部分,是作者要讓這七人出場所用的手法?!端疂G傳》至此,已從直線縱形寫法變?yōu)槎嗑€橫形寫法。就像我們在高阜看川流,東一條水、西一道河,從無盡處婉曲流來,至此前面出現(xiàn)一個大湖,云影水光、氣涌霧罩、波起濤催,極好看的一個壯麗場面。

可見人物出場在小說手法中如何重要。作者是好小說家,順筆借此加強了本書主旨,再一次(開始寫高俅是第一次)托出時代背景,貪官搜得了許多民脂民膏來給岳丈送禮;正是奸臣當(dāng)?shù)?,英雄不平,逼上梁山了?/p>

此一場戲為了讓這七人上梁山,用極聰巧的手法、極合理的設(shè)計,把這宗大劫案迅速破獲。破案之后,七人不得不走,官兵不得不捉,上了梁山,借林沖把王倫殺了,晁蓋為一寨之主,梁山才成為英雄立身之所。

為什么在那一大段情節(jié)里,要把朱仝、雷橫留在原地?在全書的設(shè)計中,這原是亦要上梁山的人物,說他們串通賊寇,因而一起上了山,實在易如反掌。但是這兩個人留在原地,作用極大,他們乃為“線頭”,有了這“線頭”,好牽出別的人物來。試問沒有朱仝、雷橫,宋江如何出來,怎樣逃脫?小說至此又由多線橫面進入單線縱形。而朱、雷的最后交代是在五十一回之后,一個是打死了人,一個是失了“老板”之子。作者是等到這兩人,在全書的發(fā)展中,再不需用了,才不作引線,把線放出來。因此若說《水滸傳》是不經(jīng)精心設(shè)計而像“滾雪球”“滾”大的小說,吾不信也!

在這些章回中是將北京、山東濟州鄆城縣、梁山水滸、東京等四五個地方,連在一起寫的,能一絲不亂、統(tǒng)一完整,在當(dāng)時世界文化中,若謂有比這更好的小說,有更妙的肌理,吾亦不信也。

滾雪球·織錦繡

《水滸傳》所以較同期前后的說部為優(yōu),如《三國演義》《西游記》《封神榜》之類,亦較后來的《儒林外史》《鏡花緣》《老殘游記》為高,其一是文字,其二是組織。把它放在世界文學(xué)的水平所以必占很高地位,正因它在小說技巧上有獨到處。

說《水滸傳》是“滾雪球”的愈滾愈大,依稀記得似乎是鄭振鐸或清人之見,待查。是誰先說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這個說法是錯誤的——如果所謂“滾雪球”,是指作者未經(jīng)事先設(shè)計,信手隨寫隨想,愈寫愈多,下筆不能自休,則從《水滸傳》之理路分明、布局深遠、前牽后引、左擁右扶、種因收果、因人起事、順勢應(yīng)人,如網(wǎng)織、如水連、若星列,則顯然無法以“滾雪球”的方式滾成。

另一種說法是,《水滸傳》是早就存在的故事,可能是已有片段的、大部分的話本,有戲曲故事的腳本在先,是以,或在說書攤上或在舞臺上,都是已經(jīng)有了“底本”的了。這種說法是間接否定了施耐庵創(chuàng)作的功勞,只給他一個“編輯”的名義,也把早期版本“施耐庵集撰”的“撰”字一筆勾銷了。要判斷這個問題,得大量閱讀各種版本及翻查材料。不過,筆者雖未得機從事這種工作,卻亦不能完全接受此一輕論。即有故事在先,但就這部書的布局看,施耐庵有創(chuàng)作的大功,金圣嘆有刪節(jié)的大勞,而金圣嘆的觀點,認施耐庵為創(chuàng)作者,《水滸傳》并非“滾雪球”,乃是有章法(組織),乃一整體的結(jié)構(gòu),是絕對成立的。

《水滸傳》故事的組織及發(fā)展,可以從第一回起至結(jié)尾,用圖來表示,前面已略說一至二十回的文理——人物出場、設(shè)置據(jù)點、穿線牽人等等。

還說到縱線發(fā)展、平面發(fā)展的手法,二十一回以后,從平面又進到縱線,恰似幾條水流一匯合,打了大回旋,又分叉出去蜿蜒而流。借此大回旋引出了新人物,起了新線頭,朱仝、雷橫、宋江,把宋江的“線頭”放出,一直拉至另一據(jù)點——柴進莊上,即又接上另一“線頭”——武松,讓武松的線在明處發(fā)展,宋江的線在背后活動,在一明一暗的發(fā)展下,從二十一回直至三十二回,利用孔太公莊上兩人又匯合一起。再分,宋江線又單獨發(fā)展。

孔太公莊上宋江救武松,表面看來似太巧合,但是翻閱前面二十二回,早有伏筆,宋江陷罪后,對朱仝說有三個安身之處時已經(jīng)點明?!端疂G傳》若是像小孩滾雪球滾大的,何能有此千里伏線?不,這是巧手大匠,親自精心織成的華美細致的一片花錦。

直線圓圈的圖案

《水滸傳》較之《紅樓夢》,肌理的纖維和脈絡(luò),顯得單純,如果說前者是平面的,則后者是立體的。我們可以用圖案,很容易就表示《水滸傳》人物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紅樓夢》則較難辦。同是巧工織成的錦繡,《水滸傳》線條分明、理路簡純,像是白描而成;《紅樓夢》則是斑彩紛呈、線條縱橫交雜,但覺一團繁華,極統(tǒng)一又極濃縮,卻不能一目看清。

《水滸傳》從頭到尾,是從單線或雙線的縱形發(fā)展,講一兩人的遭遇,然后轉(zhuǎn)為回轉(zhuǎn)形,轉(zhuǎn)出一個大漩渦,一段大情節(jié),以一人為主,許多人為賓,集體大鬧一場。然后又轉(zhuǎn)出單線縱形,再來大漩渦,更多的人的更大的事,鬧個天翻地覆。以后,又再如此。

從第二回起,王進引出“九紋龍”,“九紋龍”引出少華山,大鬧了一場。之后,“九紋龍”引出魯智深,魯智深引出林沖,又各大鬧了一場,一直至柴進、楊志,都是由簡短的單線、復(fù)線,向前發(fā)展,結(jié)成小漩渦,至計劫生辰綱,是第一次大歸結(jié),大回旋。及后又走入單線、雙線,形成了第四十回最大的高潮,前前后后牽動了四十名好漢,都以救宋江為主。宋江這一條單線,與四面八方的線頭,互相連結(jié),形成大圓波紋,浩蕩洶涌。此后又再歸入“黑旋風(fēng)”李逵的單線發(fā)展,再有石秀、楊雄的復(fù)線發(fā)展。之后,又進入攻打祝家莊的集體場面,變成圓形的橫斷面。自此以后一直到結(jié)局,都大致這樣。也許正因如此,就給人滾雪球愈滾愈大的印象。不過滾雪球是后面的盡數(shù)蓋了前面,前面所滾的,都被后面的包蓋了,再見不到。也就是前后沒有對應(yīng)和伏線,不起牽動的作用?!端疂G傳》當(dāng)然不是。以朱仝、雷橫為例,在私放晁蓋等人以及關(guān)照宋江的情節(jié)上,已發(fā)生過重要作用。但隔了三十回左右,他們又再出現(xiàn),就不是滾雪球所能解釋的寫法了。

朱、雷二人本是一個“線頭”,至五十一回利用一段情節(jié),分成兩個“線頭”。先寫雷橫經(jīng)過梁山與宋江會面,下山回去打死了白秀英,朱仝救了他,讓他投梁山泊,就剩下朱仝一線。顯而易見,最初讓朱、雷二人留在后面,是帶宋江出來。再后,將朱仝一人留在后面,是讓雷橫出來。最后又設(shè)李逵殺小衙內(nèi),才逼了朱仝出來。又借朱仝、李逵不能兼容,留李逵一線在柴進莊,而有柴進的受害情節(jié)。

總而言之,說《水滸傳》結(jié)構(gòu)較單調(diào)明晰,是可以的,但人物和事情彼此有關(guān)接連牽,有組織、有布局、有伏筆,正是有作者的用心在內(nèi)。一眼看出,以直線、圓圈而布成縱橫交錯的局,就是《水滸傳》的總圖案。

香氣·鐘鳴·軍馬

《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描寫了一只自鳴鐘,聽見它“咯當(dāng)咯當(dāng)?shù)捻懧?,像打籮篩面的一般”,這段文字作者實有特別用意,因?qū)懙貌恢虢z作態(tài),容易為人忽略其中主要效果,以為是旨在表現(xiàn)大富之家有西洋自鳴鐘這新鮮玩意兒,又意在襯托劉姥姥的“大鄉(xiāng)里”連個自鳴鐘都沒見過。于是,就有人研究起《紅樓夢》各處描寫西洋鐘表的題目來。

即有鄉(xiāng)下婆入富貴家的對比作用,但不是本旨所在,實乃氣氛的經(jīng)營,為了凸顯鳳姐在劉姥姥面前的出場,比其他人威風(fēng)。因為在此之前,已先后在劉姥姥眼中,見了許多氣派:一見那守門的,二見那周瑞家的,三見平兒;在見平兒時,劉姥姥已是感到“耀眼爭光,頭暈?zāi)垦!保A麗得不得了,她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月貌”,便當(dāng)就是鳳姐。這一段已經(jīng)寫得味道十足、氣氛濃融。在平兒出場之前,還用了香氣來渲染,劉姥姥“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云端的一般”。

好了,寫平兒已經(jīng)用顏色、香味、陳設(shè)來渲染氣派,但鳳姐是更大的人物,劉姥姥最終目的是見她。作者就得另出高招,便用聲音,劉姥姥“正呆想間,只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暎秩艚痃娿~磬一般,不防倒嚇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方欲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這是經(jīng)營鳳姐出場氣勢,不在自鳴鐘的新奇,否則為什么前不響后不響,偏在她出場時響起來?與寫平兒之香氣一比,可見我們要多用心,才能讀到作者的巧思和苦心??!

以此為例,我們可以欣賞《水滸傳》,對晁蓋和宋江之入梁山,所設(shè)計的不同安排。如果我們把平兒比作晁蓋,鳳姐比作宋江,劉姥姥比作眾英雄,那么,在眾英雄眼中,宋江和晁蓋應(yīng)有不同的分量,作者得運用奇巧,來顯出兩者的不同。

晁蓋之出場及入梁山,已是全書驚天動地的大事,他雖是梁山之主,但與宋江相比,分量較輕;作者在寫他時,已用了劫生辰綱的奇特手法,又以他為主聚集了八九個英雄,已經(jīng)極用筆墨了。作者怎樣再寫宋江呢?恰恰正是上述《紅樓夢》里的手法,用了不同的經(jīng)營,使顯得更有氣勢、更有力量。宋江出場到劫法場、到入梁山,乃是平兒與鳳姐一用香氣一用鳴鐘的一般,總之是要比前者更獨特、更威勢。所以平兒不過是小丫頭掀簾子斟茶,鳳姐卻是一二十婦人來伴著侍候。晁蓋所引動的英雄不出十個,而宋江卻是數(shù)十以至千軍萬馬不約而同地劫法場,宋江歷受危難險阻,晁蓋只是逃捕,這就是氣勢大增了。

薛蟠與“一丈青”

小說中的人物,個性是應(yīng)該統(tǒng)一的,如果在某一情節(jié)上,他的個性與平日行為不符,就得交出原因事故。否則,將令讀者奇怪之余,不明所以,個性上有轉(zhuǎn)變時,好小說總是使人讀來順理心服。

例如,在《紅樓夢》前八十回,有一個人物,極顯著的是轉(zhuǎn)了個性的,作者無須親自解說為什么他變了,只是寫出他遭逢了如此的事故,以后便有不同的言行。薛寶釵的哥哥,原是紈绔子弟、粗魯不文、淫欲驕橫、恃勢欺人。自到了江南販賣貨物回來以后,竟變成了一個“好”人,對母親一時孝順起來,給妹妹帶回許多禮物,說話也比較有分寸了。我們都心中明白,為什么如此,只因為受過了打擊,吃過了苦頭,他要“釣龍陽”,卻給那人打得臉上“開了果子鋪”,所以洗心革面,做點正經(jīng)事兒,并且還和打他的人,做了朋友,還熱心幫他做媒。

人物遭逢了重大的事故,改了個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自必慣見。反之,如果有重大的變故,不寫他心理行為上的轉(zhuǎn)變,在小說中便顯得不自然、突兀、粗率?!端疂G傳》大多數(shù)人物的個性是一貫的,寫得精彩的多的是,只是有個別的情形,不能盡合人意。

尤其是女人,作者認為“好”女人的,筆下更顯不足。最特出的例子是“一丈青”扈三娘,在宋公明攻打祝家莊的篇章中,作者寫得極著力,主要人物便是這位女英雄,她是全書很關(guān)鍵性的人物之一,女人入寇,又對應(yīng)前文十多回宋江答應(yīng)過王矮虎給他找個女人的話,伏線甚長。三個家莊互相聯(lián)盟,與梁山泊對抗,“一丈青”屬扈家莊,與祝家莊有姻親之誼,所以打祝家莊的時候,這位少女便騎一匹青駿馬,掄兩口日月雙刀,引三五百莊客,前來祝家莊救助,還不僅因兩莊本有攻守同盟、生死與共的關(guān)系,而是同時要來支援她的未婚夫、未來的公公婆婆,作者有意突出她,所以梁山英雄許多打她不過。

結(jié)果是她活捉了王矮虎,而她又給林沖捉了,后來幾番沖殺,祝家莊給蕩平了,她的婆家全部毀了,未婚夫給害了;接著,李逵往她的家殺去,把全家都殺精光,“他家莊上被我殺得一個也沒有了”。兩個家族父母兄弟親姻盡殞,對“一丈青”是多么重大的不幸,但是竟不交代她的一絲一毫的心理反應(yīng)。并且,宋江把她嫁給王矮虎,“一丈青”竟是“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她能如此不念深仇大恨,如此輕易地接受嫁人,轉(zhuǎn)了個性?不作一點轉(zhuǎn)折的交代,太不合理了。

水中物·鏡中影

《水滸傳》第二回,史進要到延安府找尋他的師父王進,“投關(guān)西正路,望延安府上來,免不得饑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里也有一個經(jīng)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里……”

很多人讀小說,對這些文筆,只覺平淡無奇,忽略過去。但在識家如金圣嘆者,卻許之為“妙文”。他在緊接這段之下批道:“出筆有牛鬼蛇神之法,令人猜測不出?!迸9砩呱瘢髌洳蝗敕菜?,不落老套,為什么呢?他接著又批道:“這里二字上省卻‘史進道’三字?!?/p>

照俗套的寫法,必是“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里也有一個經(jīng)略府,史進道(或史進心想):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里?

照此寫法,問題何在?省了此“史進道”三字,又為什么好?很簡單,史進是孤零零一個人獨自走路,不加“史進道”三字,全段引文都可以當(dāng)成是史進個人的現(xiàn)場寫照,讀者就像在荒山野路親見這個英武少年,迤邐而行,一路來到渭州,看到了“經(jīng)略府”三字(內(nèi)心獨白):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里?省了此三字,所得到的效果,實是“內(nèi)外交融一體”的“現(xiàn)代”筆法,即他的行動、他的周圍環(huán)境(客觀),與他的內(nèi)心思路(主觀),都不染雕琢痕跡地連合起來。如果說內(nèi)心是鏡,那么外物就像印在鏡中一樣完整了。

加了“史進道”三字,為什么就不能“外內(nèi)混然自溶”?因為“投關(guān)西正路,望延安府……”這一段話,就不是史進自己的行動自行表現(xiàn)了出來,而是由說故事者告訴我們,他如此如此,之后,他說了一句話:“莫非……”,這句話雖仍是他內(nèi)心的想法,不過,又是要借說書人指點出來,他的外在行動與環(huán)境(客)及他的內(nèi)心思想(主),便得由這位施耐庵先生來連接了。他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實在阻礙了我們看史進的視線。

內(nèi)外交融之法,在曹雪芹是經(jīng)常使用的,比之《水滸傳》用得更高一籌,更為美妙,全書處處可見。但施耐庵自亦不弱,只是未能全書貫徹,說書人跳出來的例子仍是很多。用得極好的地方,倒不僅三五次這么少。

試欣賞四十四回,潘巧云與和尚勾搭一段,裴如海做法事,潘巧云眼角傳情,外面描寫和尚念經(jīng),香煙繚繞、打鼓搖鈸、歌詠頌贊、熱鬧得很。但是有三個人心里有鬼,潘巧云與裴如海各懷心念,石秀心中起疑,三人之間交織著神猜鬼測的心理斗爭網(wǎng)。作者全是借石秀眼中來表達這些心理活動與環(huán)境氣氛,寫得內(nèi)外如水鏡影子那樣,無一絲隔阻。這主客交疊之法,為金氏大贊。

酒簾兒到金紐子

金圣嘆最重視的,是作者運用的“主觀眼”筆法。他到處都批著“誰誰誰眼中看來”,正表示他極有“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眼光。

為什么說是“現(xiàn)代”呢?試推薦一部有中譯的美國小說《黛絲·密勒》(亨利·詹姆士作,林以亮夫人譯,譯筆佳妙,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那是最講究“主觀眼”筆法的小說之一。每一場景、每一動靜、每一人物的動作和說話,都借書中正在進行的情節(jié)之一人物,來交代現(xiàn)場情形,而不是像傳統(tǒng)舊小說所常用的,由作者來指點。將《黛絲·密勒》與《水滸傳》《紅樓夢》,用比較方法對讀,將極有趣,因為都是大量運用“主觀眼”技法的小說。雖然,《紅樓夢》比《黛絲·密勒》早了百多年,《水滸傳》又比《紅樓夢》早了數(shù)百年,正是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的小說技巧,竟是有專美于“西方現(xiàn)代小說”之前的手法,而《紅樓夢》運用得如此完美,又大有可能受《水滸傳》的影響,尤其是金圣嘆之“發(fā)現(xiàn)”與“立論”,或使曹雪芹更能對此技法“精里求精”。

金本《水滸傳》第二十六回,交代武松“流放”,就用了這些技巧。先是描寫王婆服刑一段:“便把這婆子推上大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個剮字,上坐下抬,破鼓響、碎鑼鳴……前引后推,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剮……”金圣嘆評道:“上文數(shù)行,都自武松眼中看出,非作者自置一筆也?!边@一評語,正是他重視“主觀眼”技法的明證,而以“作者不自置一筆”(即不是由作者出來交代)為高妙。

接著寫武松和公差三人上路,來到孟州道:“三個人奔過嶺來,只一望時,見遠遠地土坡下,約有數(shù)間草屋,傍著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兒……”“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崗邊見個樵夫,挑一擔(dān)柴過去。”武松問路,知道前面就是十字坡。這一節(jié)的描寫,行文簡練,巨細不遺,是可以再三誦賞的文筆。難得的是,一直是以武松主觀之眼,從遠而近,在兩個山嶺之間一路而行的所見景色。

武松和兩個公差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為首一株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huán),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松同兩個公差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起身來迎接,”這一段是小距離鏡頭,是武松眼中見那婦人“看見”他們,不是把主觀眼轉(zhuǎn)到那婦人身上。再寫近距離,武松見她起身迎接,“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自對面山頭的遙望直到見了這個婦人的腰上金紐,都是用的主觀眼。

附錄:

不忍卒讀(一言堂)

近日讀胡菊人先生關(guān)于后四十回《紅樓夢》的文章,而且是細心將“對白”和“敘述”兩部分的“用字遣詞”很用心做“比較”以后討論的。本想等到全文讀完以后,再略抒淺見,但忍不住手,且先略談鄙人對后四十回的數(shù)十年來幾乎不忍再讀的一點“痛苦經(jīng)驗”。

我讀《紅樓夢》比我家的許多人都遲,已是在初中二年級了。那時已讀了胡博士最早的“考紅”文章,和俞平伯先生最初論及有正書局戚蓼生序本的八十回——有正標(biāo)簽曰“國初鈔本紅樓夢”的幾篇論著。但我讀的還是石印本錦章圖書公司出版的民初的《繪圖肖像金玉緣》。我已知道一個事實: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之筆,是另有人續(xù)成的——即假定我們相信他是張問陶的姻親高鶚。以后我讀《紅樓夢》和《水滸傳》,可以說在中學(xué)、大學(xué)、抗戰(zhàn)、大學(xué)遷湘、經(jīng)粵、過安南、入滇以及不論火車、公路搭長途汽車、飛機、海船,好像《紅》與《水》二書,成了我的“養(yǎng)身之病”,沒離開過。但《紅樓夢》一書我總是只讀到八十回止就不再讀下去,除了中學(xué)二年開始初讀《紅樓夢》時,曾經(jīng)可能讀完過三次百二十回全的,絕對沒“敢”再按下心讀下去。而且多次為了作點“私底下的研究”,挾硬按下心,“理智地”想細讀,也按不下心去。我們中文“不忍卒讀”四字,到這時才完全體會到古人用字的苦心。后來人大了,我在國立北平圖書館借到戚蓼生本,這是我初讀脂硯齋的評注。以后要到一九五一年冬在雪廠街思豪酒店因拆樓,將樓下之舊書店遷到附近(今太子街西側(cè)),忽然發(fā)現(xiàn)了小字本的有正八十回戚本,立刻買了,這才開始了“膠執(zhí)不化”與“泛濫無歸”的研究。吾師潘光旦先生嘗誡余曰:做學(xué)問最怕“膠執(zhí)不化”,又怕“泛濫無歸”,而我竟對紅學(xué)恰巧犯此“八字”。

在我讀了臺北出版的林語堂的《平心論高鶚》之后,動搖了我從初中三年級由《論語》半月刊創(chuàng)刊起,數(shù)十年來熱誠捧林的“信仰”,對林我是“有條件地”捧了,因為后四十回文字簡直太要不得了。

紅學(xué)的新路向(黃南翔)

記得去年九月間,筆者在《自由談》欄里的一篇《談〈唐詩小札〉》的文字里,對劉逸生先生成功地以通俗的手法分析唐詩,特予“難能可貴”的評價;并指出通俗化工作對繼承和發(fā)揚古典文學(xué)遺產(chǎn),具有更實廉的意義。由此,我在文末特別提到《紅樓夢》的研究問題,我說:“近幾十年來很多著名的學(xué)者都埋首于它的版本、作者等方面的考證工作,而對它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的詳細分析評價,似乎不多。其實,這種工作的重要和意義,并不下于前者?!焙杖讼壬鼇戆l(fā)表了一系列這方面的文字,個人覺得特別可喜。

《紅樓夢》不愧是一部偉大的作品,這斷非由某學(xué)者“吹”起來的,值得構(gòu)成一門專門研究它的學(xué)問——“紅學(xué)”。固然,在中國的古典文學(xué)巨著中,《水滸傳》《三國演義》等都不失其偉大,足可震古爍今;但《紅樓夢》最值得它引以為榮之處,乃在于它不是一般的話本小說——由許多說書人在民間不斷加工雕琢和豐富起來的,而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小說——貫串著作者鮮明的世界觀和獨特超卓的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手法。這正如魯迅所說的:“《紅樓夢》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的人情小說甚不同?!保ㄒ姟吨袊≌f史略》)事實上,自《紅樓夢》誕生以來,我國還沒有任何一部小說可以跟它媲美爭輝;而新文學(xué)運動后所出現(xiàn)的那些很有影響力的小說,有的也可以找到受了《紅樓夢》影響的痕跡。

今天無論是內(nèi)地或海外,《紅樓夢》都已成了越來越普遍的文學(xué)讀物,內(nèi)地甚至還掀起了《紅樓夢》熱。更可喜的是,這部名著這次還真正有了一位西方的知音,David Hawkes已將該書的前二十六回翻譯成英文,出版了第一冊。譯者在該書的序文說:“如果我能把此書給過我的快樂,部分傳給我的讀者,則此生沒有白活了?!笨磥怼都t樓夢》將會為中國文學(xué)在世界文壇平添光彩,不會讓《戰(zhàn)爭與和平》和《雙城記》等世界文學(xué)名著專美。

個人從不否認《紅樓夢》考證工作的重要意義,但始終覺得平實地評介這部作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沒有引起應(yīng)有的重視;在考證的相形之下,未免失諸輕重。時至今日,值此《紅樓夢》發(fā)生廣泛影響的時際,單有何其芳、墨人或其他人做這種努力,顯然是不夠的;假如也能像考證一樣熱烈,也許對一般的讀者更有裨益。個人認為這應(yīng)該是研究《紅樓夢》的新路向。

從肌理到視象(黃南翔)

胡菊人先生日前幾篇談《紅樓夢》的“肌理”之文字,讀來饒有興味。對于“肌理”,胡先生曾舉了狄更斯的《雙城記》的一段描述,作為闡析,并且還援引了電影為例作說明。這使我聯(lián)想到文字的視象效果問題。

記得有一個笑話:在表演一出以“五四運動”為背景的趣劇時,一個飾演賣國賊曹汝霖的演員,把“我,遺臭萬年的曹汝霖”中的“遺”字念成“遣”,引致觀眾哄然大笑。這位初上舞臺的演員,一時慌了手腳,忘記舞臺上有一道虛設(shè)的門,竟然“穿墻”而出,結(jié)果翌日有一張報紙的標(biāo)題,赫然出現(xiàn)了“昨晚遺臭萬年的曹汝霖鉆壁”的幽默字句。這個例子雖然是戲劇,但它的反“肌理”,卻也可以啟示我們討論文學(xué)“肌理”與視象的關(guān)系。

本來,文字本身的視象力,較諸電影或戲劇來是有一定限度的。它對事物的描繪,只能達到“近似”的程度,需要讀者進一步發(fā)揮想象。所以文學(xué)對于形象的處理,必須具體,以給讀者造成更真切、更鮮明的視象。

論起視象,在各類藝術(shù)中當(dāng)推電影最為人所熟悉。有人說電影是由文學(xué)所哺育出來的,記得以前讀一些蘇俄電影理論書籍的時候,那些著名的電影理論家,每每喜歡從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以及普希金、果戈理等古典文學(xué)大師的作品中,舉出電影式的視象與思維的例子,說明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如何從生動具體的描繪中,帶給讀者有如電影視象般的感受與滿足。文學(xué)中的“肌理”,含蘊的是這種境界。它的描寫,不但應(yīng)該帶給讀者充分的可見能力,而且應(yīng)該精確地掌握到場面的大小與氛圍,嚴格地揭示出合乎生活實際的視象邏輯,用以帶給讀者真正的身臨其境的感覺,不致發(fā)生像狄更斯隔著幾堵墻而看到黑衣人,或者“遺臭萬年的曹汝霖鉆壁”的不合視覺規(guī)律的笑話。不過,要真正做到這樣可不容易,即使像電影這樣的“視覺藝術(shù)”,也常常有違反視象邏輯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呈現(xiàn)視象的技巧,真是高超極了!我們可以王熙鳳的出場為例。這位俏艷能干的賈府“總管”的出現(xiàn),作者把她安排在接見黛玉時的特殊場合上。她的“接見”,并非在賈母與黛玉相擁悲痛的“氣氛特殊”的時刻,也不是邢、王二夫人及眾姊妹到來時“萬花繚亂”的場景;而是后來隨著她的一聲“我來遲了!”而使我們的視線完全集中在這位“恍若神妃仙子”的“鳳辣子”身上。在這一系列過程中,曹雪芹掌握事物可見性的精確程度,真是達到了“肌理”的最高境界。

梧桐先生來信

菊人先生大鑒:

先生近日于《明報》專欄中暢論小說肌理,頗有可觀。但如果推而廣之,以為小說之優(yōu)劣全系于“肌理”,則不敢茍同。《紅樓夢》之引人入勝,固在于肌理細膩,移步換形,不露痕跡;但人物之個性鮮明而有深度,文筆之駢散雜用而又極臻口語化,乃至于思想之尖新活潑亦為重要因素。倘若權(quán)衡輕重,詮釋主次,則此數(shù)者之重要性似更在“肌理細膩”之上。因為《紅樓夢》畢竟是一部以人物命運為中心的長篇小說,讀者首先注意的是人物的活動及其關(guān)系之發(fā)展,肌理細膩與否當(dāng)然會影響及讀者的藝術(shù)感受,但不可能是決定欣賞者藝術(shù)評價的首要因素。未知先生以為然否?

關(guān)于中國古典小說藝術(shù)技巧的探討是很有意義的工作,似不必擔(dān)心陷入唯技巧論。近來還有人醉心于考證,把關(guān)于曹霑的有限的材料炒完又炒,實在是浪費精力。先生獨辟蹊徑,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此種精神,值得贊賞。期待著先生的更為深入的研究。

端此? 敬候

撰安

讀者? 梧桐

一九七五年四月九日

來信答問

論寫《紅樓夢》期內(nèi)收到不少讀者來信,其中章小千先生來了兩封,提出幾點質(zhì)問,問題之一是:用“跌足”“跺腳”來別文字之高下,來貶高鶚之“續(xù)書”甚為不當(dāng)。他說:“須知跺腳跌足,只是提起腳來,用力踩下或踏落的形容詞,總稱謂之頓足,原無所謂男女之應(yīng)用與否的。”

本人不大能同意章先生這個指摘,原因是在前八十回里,確是分得清清楚楚,女性從不用“跌”,而男性則絕少用“跺”,只有一二例外。我認為在曹雪芹筆下,是極注意此字,并不似章先生所認為可以互用。其次,章先生大概讀過《水滸傳》,第三十二回宋江到清風(fēng)山,與三頭領(lǐng)訴說武松如何英雄了得,三個頭領(lǐng)“跌腳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里,十分是好”??梢?,早在施耐庵筆下已有用“跌腳”來形容男性。并且,《三國演義》的男性也是“跌”足的??勺C曹雪芹熟讀這些書,絕不如章先生說的這樣簡單。況且,“跌腳”此兩字,在中國恐怕已有千多二千年的歷史,《漢書·揚雄傳》“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此處“跌”字雖與《紅樓夢》之用意有所不同,但顏師古的注,可使我們明白“跌足”的意義,他說:“跌,足失厝也?!笨梢怨┪覀儏⒖?。

第二點質(zhì)問:他說,“高鶚續(xù)《紅樓夢》,顯然是一大功臣”。對我“對于高鶚的貶抑”,多令他不敢茍同?!霸诋?dāng)日的高鶚,能夠憑無可稽的題材,續(xù)成其繪聲繪影的《紅樓夢》,已是一絕。不料時至身后,對其求全之毀的,竟大有人在……然毀者茍能從大處著眼,則情尚有可嘉,無如斤斤瑣碎,一唱百和,實為智者所不屑為耳!”

本人不認為這樣評論后四十回就是事涉瑣碎,后四十回必須作更瑣碎研究,一段一段比較,一字一字推敲,或會更明白高鶚是否為續(xù)書。章先生有沒有注意后四十回有極佳文字,是極有修養(yǎng)的人才能寫出的。例如王國維在論《紅樓夢》中所引的那大段文字,就出自后四十回,確是寫得好,而王國維是大識家。除了這段以外,又另有不少不錯的段落,最為人所熟記的某些句也出在后四十回,如“不是東風(fēng)壓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了東風(fēng)”,如“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那整段,如寫黛玉之?。ò耸兀煊裰?,以至到一百二十回的結(jié)尾,都有好筆。但另一面看,壞筆敗著卻是更多,有些根本不能原諒,如在對話中老是用“再者、再者”,而不是像前八十回的用“一則、二則”(這才是口語)。

從壞文字中有佳筆這點來看,高鶚可能不是真的寫成后四十回。愈來愈多的紅學(xué)家已否定是高鶚成書之說。

趙星樵先生來信

胡菊人先生:

我很喜歡閱讀你的《集思錄》,但最近有點“膩”了。為什么老是《紅樓夢》夢個不停?我認為《紅樓夢》的確是好作品,但并不如胡適推重得這樣厲害,老實說胡適名氣太大,而實學(xué)(指國學(xué))有是有些,但遠遠不稱其名,便只有標(biāo)高立異,攀出“哲學(xué)”“紅學(xué)”來遮掩一下。你是一位有修養(yǎng)的作者,又何必樂此不疲呢?

祝安

讀者? 趙星樵

七月五日

來信答問

趙先生信后的“祝安”卻令我極不安,稱我“有修養(yǎng)”已經(jīng)使我大為惶惑;更隱然說胡適不成,就更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不能與他相論,他對白話文運動、對民主自由觀念的傳揚、在學(xué)問研究上之開風(fēng)氣、立宗派,他清晰暢曉的文體,他的四大部《胡適文存》及其他著作,都是成就,都是功績。筆者目前一無所成,是以,這些推許是斷斷不當(dāng),反增我無地自容的恐懼與慚愧。

趙先生的信原意或不在此,實是叫我不要再寫《紅樓夢》。但我以為自己并非跟著胡適先生的路向走。其實,這里所講的《紅樓夢》,與胡適的根本不同。他是純粹考據(jù),把《紅樓夢》的故事,當(dāng)為是曹雪芹的自傳,都不是本人著眼之處。我們是就小說論小說,探討它的技巧,它在世界文學(xué)上應(yīng)該有的地位。是從文學(xué)與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它。在這方面的研究,與胡適開始的紅學(xué)路向大有分別。當(dāng)然這也不是由筆者發(fā)其端,脂硯齋評《紅樓夢》,論及技巧的就很有卓見。友人告訴我大陸的何其芳寫過《紅樓夢》技巧方面的書,臺灣的墨人,也有這方面的著作,可惜筆者都無緣讀到,相信他們一定比我說得好。

紅學(xué)研究——胡適是自傳派,蔡元培是索隱派,這兩派亦都不是他們自創(chuàng),清朝早有人如此探溯。胡、蔡二人,都是五四時代新思潮的大運動家。蔡元培提倡“美學(xué)教育”,以藝術(shù)來陶冶性情、造就人格??墒菍Α都t樓夢》這部正應(yīng)該就美學(xué)觀來研究的作品,卻墮入到偏狹的“政治道德、民族忠節(jié)”泥沼里去,說它是反清復(fù)明,凡紅的代表明朝,所以寶玉愛吃胭脂。這一派又有人釋書中之句,女人是水做的,代表漢人,因漢字從水。男人是泥做的,代表滿人,滿字也從水呀!怎辨呢?就說滿人原叫“達達”,達字起筆為“土”。淤塞心智竟至于此?!都t樓夢》里的紅字若代表明朝,不知他們對鳳姐“下紅之癥”又作何解?

自傳派也有無稽處,把書中一切人與事都看成世家真跡,謬誤之處自不可免。胡適是新文學(xué)的宗師,竟不從文學(xué)觀點來看這部大作品,真是奇行異事。但不能說他的考據(jù)全無價值,我們熱望知道曹雪芹其人其事。

版本·集子·其他

讀者楊平先生來信:“很想購到有金圣嘆評注的《水滸》,及脂硯齋批注的《石頭記》,但找遍港九不少地方,均無法買到?!币P者介紹書店,這卻是筆者自己也要向人請教的難題。月前曾到一家灣仔的大書店,游目細看,消磨了半個鐘頭,無意瞥見高高的書架角落上,豎立著兩部小厚本,竟是《石頭記》和《水滸傳》,太高了,要勞書店小姐拿小凳取下來,有眉批夾注的《石頭記》,一百二十回的《水滸傳》,是過去內(nèi)地的排印本,原始定價不過是十來二十元,現(xiàn)在既然絕版,我要是書店老板,來給它們定身價,是要委決不下的。但開這家書店的朋友自然識貨,書背后的三位數(shù)字,我再三問是不是定價,他也再三答了個“是”字,令我嚇了一跳,對我同樣是高不可攀,他大方地說:隨便拿去參考好了。

不好拿去這樣貴重的書,又買不起,相信這兩部絕版本還在,楊先生或者仍有機會。我又要了一個書目,上面有臺灣的金圣嘆批才子書《水滸傳》,是線裝。定價似是五百八十元,倒比前看兩部少了兩百多,但現(xiàn)在沒貨,我有意訂一部,后來想想,內(nèi)地那套線裝《紅樓夢》,高鶚的一百二十回手訂本,亦不過接近一半價錢而已(只是香港難買),有點不合算,把原意打消了。

筆者現(xiàn)在讀的金批《水滸傳》,是從沈鴻來先生處借來。一言堂先生說他有金批的貫華堂本,可以借給我,卻不在手頭,在金庸先生處云。據(jù)他說金庸先生有意重印出版,倒真是一件大功德。

一位年輕友人,有次到友聯(lián)書店,見到一部脂硯齋批《石頭記》,是胡適的藏本,一函兩冊,回數(shù)不多,他問還有沒有貨,結(jié)果從貨倉搜出六十套,完全買了去,照原來定價。我向年輕人要了幾套分送,最后剩下兩套,其一已送給侯榕生女士,無法再出讓給楊先生,歉歉。

關(guān)于金圣嘆,筆者認為他在文學(xué)批評上有建樹,不應(yīng)一筆抹殺,卻亦同意四近樓先生在《星島晚報》上的論點,金圣嘆對宋江及一般“水滸英雄”,罵得過分,我們稱贊的只是他對技巧的獨得之見,不必贊同他的“忠君道學(xué)”觀點。

三年間在此欄先后談《紅樓夢》及《水滸傳》,很多讀者要我出書。但是在字數(shù)上現(xiàn)在只得六七萬字。又都是匆匆趕寫,必得經(jīng)過整理增刪,一俟有空,就會做這件工作,以酬讀者雅意。另有一些未寫出的意見與看法,如對《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批評,后四十回似不完全出于高鶚,又非曹雪芹筆墨,可以從文體和肌理來論定。

讀者張恒先生來信,要我將《紅樓夢》人物一個個分析,以見曹雪芹運筆之妙。

《紅樓夢》里的人物,都有特殊的經(jīng)營手法,大可以一一寫來,成為一部十?dāng)?shù)萬字的《〈石頭記〉人物描寫技法總考》,但是這樣一來,就變成純粹的分析研究,是學(xué)院式的功名文章,在報上出現(xiàn)甚不適合。

是以我們只拿迎、探、惜三人為例,不再及于其他。留個咀嚼的余地。否則,就是把《紅樓夢》肢解了。條分縷析,巨細無遺,筆者不愿這樣做,因為《紅樓夢》的優(yōu)點之一,是含思蓄義,有不言之言、不寓之寫,現(xiàn)在筆者已經(jīng)犯過了。因此,就是對賈家三姊妹,也不再進一步說她們的個性如何如何。

這原是中國與西方文學(xué)批評的異處。中國過去的方式,無疑受現(xiàn)代人非難。有些人甚至說,中國根本就沒有文藝批評。中國誠然較少文學(xué)的系統(tǒng)性評論,但有不少著作。我很欣賞《詩品》上的“品”字,也喜歡《文心雕龍》上的“雕”字。拿好詩妙詞,嘗為品茶賞花一樣來欣賞;以天下文體像各色的雕刻(文字像雕龍紋)互相比鑒,再綜合成一種“文藝觀”——本身就是一件美麗雕刻?!度碎g詞話》屬此類,這都是與現(xiàn)代西方不同的。

中國人不取“分析”心態(tài)。從而,我們也了解到,為什么中國人過去的詩文鑒賞,只是加注加疏,把難解的字注釋出來,把奧玄的義點明出來,卻不會將整首詩、整篇文章,予以分解。大概中國人太少邏輯析理的訓(xùn)練??墒牵c其這樣說,就不如說是,中國人太重視“全”,重視“合”,喜歡含蓄,傾向于“言有盡而意無窮”,講究“盡在不言中”。這種個性上溯二三千年,或更早就已形成。

中國的文藝鑒賞,除了《詩品》《文心雕龍》以及《注疏》之外,尚有另外的方式,其中之一是“批”“評注”,也有大量的“詩話”“詞話”。所以說中國沒有文學(xué)批評,也是不實。就以《紅樓夢》而言,就有極受重視的“脂評”“脂批”,“批”與“評”兩字都是脂硯齋自己用的,他的批本,不是自“五四”領(lǐng)袖的胡適才受注意,在他那時代就為人爭相傳抄了。但是這仍不是西方式的“批評”,也就是說,不是純分析、純拆解,而是零碎而欠系統(tǒng)的“品味”與“鑒賞”。

不是說西方分解的方式全然沒有價值。但要對一篇作品像一塊礦石,拿到化驗爐上做定量分析,把美人的皮膚、眼睛,放在萬倍顯微鏡下觀看,卻也不妥。現(xiàn)在的難題,是怎樣把中國和西方的優(yōu)點融通起來。

跋①

這部小集子②的文字,是在香港《明報》日報上發(fā)表過的。一九七二年寫過三四萬字,一九七五年又寫了數(shù)萬字,現(xiàn)在略加整理編收在一起。

在報上發(fā)表的時候,每次寫一千字,定個題目,顯得很零碎,沒有什么系統(tǒng)。幸而大致上每篇之間還有點連貫性。只是顯得題目多了一點,為了維持原貌,大部分原題不予刪除了。內(nèi)文作了些小改動。我恐怕雖經(jīng)二次核校,錯誤的地方還一定不少,希望讀者多加指正。

《紅樓夢》這部偉大的小說,自非數(shù)萬字可以詳論其中精妙。就是“觀點”的運用也可以好好寫一部書。但是一則是在報上寫短文章,不便多引原文,寫來就不夠透徹。二則自己雜務(wù)太繁,沒能靜下心來研究。三則是個人的識見學(xué)養(yǎng),不能盡窺其中奧秘??偠灾约翰⒉粷M意對于《紅樓夢》只是寫出這么一點點東西來。

我自己由于沒有一部金批《水滸傳》,借來以后,匆匆讀完就璧還了。遺漏它精彩的地方也當(dāng)然不少。希望將來自己能弄到一部精讀,將金圣嘆的批評發(fā)揚而光大之。

一九七七年一月一日

編者注:

① 本文原為《〈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shù)》一書的跋。

② 指《〈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shù)》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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