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老門檻

出門多日歸來，發(fā)現(xiàn)客廳窗前的文盤里竟多了枚木頭山子，“山尖”此起彼伏，錯落崎嶇，表面雖然經(jīng)過打磨，但依然保留了粗糙的質(zhì)感。于我而言，它的來源并不難猜，紋理、色澤跟老門檻的端頭格外相似。果然，我丈夫老黃笑著承認(rèn)了。

那老門檻是從他老家?guī)淼?。他說，小時候，老門檻是可憎的。說著便卷起褲管，露出膝蓋給我看，兩條腿的膝關(guān)節(jié)處各有一個傷疤，他指著左腿說，喏，這疤就是因它才留下的。當(dāng)年，他和伙伴們在村莊里追逐奔跑，穿堂過院，一陣風(fēng)似的，從每個參與游戲的玩伴家飛馳而過。每次來到門檻前，大家都要提高警惕，將腿抬得老高，越過去。然而，總有跑累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被門檻絆倒，摔在門前的步階石上，抱著腿作痛苦狀。他告訴我，磕破褲子，膝蓋流血的那次，他把門檻破口大罵了一回。什么“雖有忮心，不怨飄瓦”，那個年紀(jì)，又是在自己家，怎么可能不怨？

或許，直到現(xiàn)在走近那截門檻，他的腿部還能感受到曾經(jīng)跨過門檻被絆倒時的懼怕和擔(dān)憂吧。但據(jù)說，沒幾年，老家房子進(jìn)行翻蓋，那個門檻便退了休，起初作了院子里給雞剁菜的案板，到后來，雞也處理掉，索性就將它扔在院子里曬太陽了。

這些年，一回到鄉(xiāng)下的老院子，老黃就到處踅摸，在犄角旮旯里一遍遍搜尋著，仔細(xì)辨認(rèn)之后，清洗刮擦，使那物件煥發(fā)出新的光彩來。同時被清理出的還有一個個埋在塵土里的故事。他總是這樣，迫切地?fù)尵戎c童年有關(guān)的一件件證物，從老家陸續(xù)將它們搬回，寶貝一樣安放在家里。原本常見的器物因為這樣那樣的故事加持，頓時變成了一件件藝術(shù)品。

這老門檻也不例外。發(fā)現(xiàn)它以后，老黃摩挲著那粗糲的紋理，隔著這么多年的時間，老門檻在他心里竟發(fā)生了變化，變得可愛起來。它像是一截記憶的根脈，孩提時的許多經(jīng)歷一下子被激活了。是榆木的，他說。將老門檻帶回我們的小家之后，他又找出砂紙，反復(fù)打磨，讓它粗糙中顯出一絲潤澤來。老黃曾想過，用它做茶盤，琢磨幾次之后，又覺得沒有相應(yīng)的桌子搭配，才只好作罷。

就在我外出時，他發(fā)現(xiàn)老門檻的兩端已經(jīng)糟腐，端頭變得參差不齊，峰巒錯落。于是，突發(fā)奇想，從這段老門檻上取下兩枚山子來，又說，中間的部分就作干泡臺好了，到時，再將那兩枚山子請回來，讓它們與茶壺茶杯為伴。說著，他興奮地將它們搬來擺弄起來。這段老榆木僅存著一絲老門檻的影子，上邊縱橫錯落的紋理像是時間用力劃出的深深的溝壑。他拿來山子，一枚已打磨好，一枚還未來得及處理，又換了好幾種茶杯、茶壺，最后留下那只柴燒粗陶的茶杯，跟老門檻粗糙的質(zhì)感極為相配。沒有合適的茶壺，他干脆把一套青花瓷的酒壺、酒杯拿了來，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孩子看見了，忍不住湊過去，白嫩的手指在茶杯上輕輕一彈，便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音，格外好聽。而老黃臉上也露出了孩子玩家家酒般的喜悅神色。

老門檻，哦，不，榆木干泡臺邊響起了一陣笑聲。

舊瓦與壇子

與老門檻一同搬來的，還有院落里的幾片舊瓦，也是從老房子上拆下來的。曾在房頂服役的藍(lán)瓦，一片壓著一片，覆蓋了整個房頂，魚鱗似的。瓦上流過的雨水滴答到院子里，經(jīng)過屋檐，像液體的子彈一般，在院子里砸出許多小坑來。瓦上站過鳥，站過松鼠，也站過風(fēng)和枯葉。它來到我們家里，展覽于木架上。不知道老黃看到它們時，會不會想起從童年穿越而來的清脆的雨滴聲。

有段時間，老黃迷上了瓦當(dāng)。他找到一些舊木板，在上邊刻下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四靈紋”，也有雙魚圖和一些福字?？痰稑O小，隱藏在手指之下，放眼看去，仿佛手指如蟲子般咬下了一片又一片碎木屑，直到完工。那會兒，十幾個孩子在我家客廳里學(xué)美術(shù)，每次到了“拓印”環(huán)節(jié)，他們都躍躍欲試，一手拿著我親手縫制的拓包，一手按著宣紙，在那木板上細(xì)細(xì)拍壓之后，墨色的瓦當(dāng)紋便躍然紙上。

老黃也曾想到過對老家那些瓦做一些加工，雕刻出瓦當(dāng)紋，或者別的什么，但終究什么也沒有做。也許只要將它們收集好，便是最好的保護(hù)了。

搜羅舊物似乎是上癮的，看到老家的一只壇子，老黃也帶了回來。據(jù)說那是婆婆奶當(dāng)年的陪嫁，腌過雞蛋，也腌過咸菜。多少苦日子需要這壇子里的吃食調(diào)劑。如今將它搬回來，正好把他對往昔的懷念腌進(jìn)去。有次，我去郊縣辦事，順道探望朋友。她桌子上擺放了一大把干花，細(xì)碎的花瓣連成一片，格外迷人。她看出我眼饞，便從柜子頂上搬出一大捧來。我才知道這花叫干枝梅。她一邊用舊報紙包上，一邊說，前幾年，他們夫婦驅(qū)車去內(nèi)蒙古游玩，本想回來時帶些特產(chǎn)呢，結(jié)果讓粉色的干枝梅迷住了，就這樣，他們載了一車花歸來。我抱著一捧舊年的干枝梅，坐公交車穿過大半個城市，回來后，將它放進(jìn)那口老壇子里。一口將近百年見證過家族變遷的老壇子和一捧來自草原的干花偶然相遇，竟顯出特別的韻味來。

后來，出版社送我一本臺歷，展開來，是一座紙質(zhì)的小房子，將它擺于花下，仿佛在這里安排了一戶人家。

我理解老黃回鄉(xiāng)后四處搜羅舊物的心思，就像我婚后那幾年里，每次回家都翻箱倒柜，找尋自己以前的東西，但那些書、日記……都不知去向，就連我的舊衣服也消失不見，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們都穿在表妹們身上。我感覺，自己的痕跡正在那個家里消失，就像一棵長在莊稼地里的野草一樣，被視為無用之物，被連根拔起，并且棄往它處。那一刻，洶涌而來的失落感，我至今都記得。而村里人看到我，詢問的話不再是：“回來了？”而是說：“來了？”這用詞的轉(zhuǎn)換，將我定在那里，感覺某些東西正在被快速地扯斷。因而，老黃將那些與童年有關(guān)的證物一件件搬回家的時候，我知道，他搬回的不只是物品本身，而是在與時間搶奪記憶。那是一個人經(jīng)過生命長河的最佳物證。

那天，看著老黃拿著苕帚在靠墻的老窗戶前發(fā)呆。綠色的窗欞將他高大的身影以及身后的樹木和天空隔在不同的格子里，像是一幅被誰剛剛完成的拼圖一般。我知道，在那些舊物面前，老黃正在拼接獨屬于他的記憶地圖。

匣缽與罐子

在壇子旁邊，老黃還發(fā)現(xiàn)了一件圓柱體的“陶盆”，一問才知道，它叫匣缽，是一種窯具。在燒制時，用來放置陶、瓷器的坯體，以此來保護(hù)它們，不受其他物質(zhì)或者氣體的破壞，簡直就是全程“陪燒”的保姆器皿。

那是二叔少年時從一個叫三角閘的地方扛回來的。距今已有五十年的光陰。我們沒問過二叔，為什么會將這樣一件沉重的器物帶回來，但想象那時物資極度匱乏，孩子大人都很會過日子，大約，二叔覺得它能在生活里派上什么用場，便順手帶了回來。后來，我去張家口一個祖輩以制陶為生的古老村落采風(fēng)，看到道路兩旁到處是這樣的匣缽，它們堆壘在一起，異常壯觀。也有個別被拋至角落的，里邊僅有的一點土上長了棵狗尾草。仿佛這匣缽已經(jīng)習(xí)慣于護(hù)佑它者，以前是護(hù)佑陶器，“退休”后也不甘寂寞，一顆草籽隨風(fēng)吹來，便作了它的避難所，直至這草籽發(fā)芽、長大、干枯。狗尾草像個老人一樣，蜷在里邊，躲避著一場又一場過路的大風(fēng)。

老黃把那口匣缽搬回來之后，將它搬到我們的工作室，栽了一株造型別致的微型榕樹。它的古樸與榕樹來回纏繞的根部融為一體。我經(jīng)常盯著看，把自己想象成極小的點景人物，坐在榕樹下發(fā)呆。但有段時間，父親生病，我不得不回山西照顧，這榕樹久未澆水，竟然枯死了。哪怕枯死之后，它的造型依舊顯出一種滄桑的美感來，以至于我一直都沒舍得扔。又一個春天來臨時，它的根部竟冒出新的枝芽來，這讓我們?nèi)f分激動，小心照顧著。然而，那段時間，因為時不時就隔離在家，這榕樹最終還是枯死了。那枯樹停留了半年之久，直到根部萎縮、變形，我們確定它沒有再生還的可能，才又換了新土，栽了一棵佛手進(jìn)去。

這些舊物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老黃又從網(wǎng)上淘換來兩張桌子，一張茶桌，一張長條桌。茶桌靠墻擺了，放上插了干枝梅的壇子，又在一側(cè)放了一幅我用油畫棒臨摹的莫迪里阿尼的人像。長條桌異常沉重，老黃嫌棄上邊的紅色殘漆，一點點將它鏟掉，直到露出木頭的原色來，又用三千號砂紙反復(fù)打磨。現(xiàn)在，一切褪去之后，露出它細(xì)膩的內(nèi)心來。木頭的獨特氣息總是會撲面而來。老黃又淘換了六個木凳與它相配。幾個人圍坐在一起，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落在一棵老樹上的小嫩花。

角落里那口置于架子上的尖底罐子，其實是仿古的工藝品。老黃喜歡它的造型，便網(wǎng)購了來。沒想到，快遞寄來的時候，卻碎成一堆陶片。店家看了照片，同意再寄一個來。老黃捧著那一堆碎陶，遲遲不肯扔掉。那天，正好有鄰居來串門，看著堆在一張報紙上的陶片和旁邊已經(jīng)粘好一半?yún)⒉畈积R的罐子，驚訝得直往門外退，仿佛我們是盜竊了古董的賊。

老黃花了好幾個晚上才將那罐子粘好，裂痕清晰可見。這時，商家新寄的罐子已經(jīng)到貨，急匆匆拆開，放在完成修復(fù)的那只的一側(cè)，意外的效果出現(xiàn)了：有著斑駁裂痕的那只竟因為多了滄桑感顯得更為迷人，那些陶片之間的銜接因為粘合了老黃的耐心更加順眼。為此，我跟他開玩笑：要不，把這只完好的也摔爛，再粘一遍？老黃直搖頭，那樣的紋理產(chǎn)生于偶然，怕是再摔也出不來特別的效果。況且，黏合的過程何其復(fù)雜，何其困難，他不想再重復(fù)一遍了。

夏天，回到他的老家，院子里干枯了一年的紫薇樹依舊沒醒來，老黃不忍它變成柴火，將砍掉的樹枝，一段段裁好，帶了回來。沒想到紫薇樹干的紅與罐子的灰卻搭配出了一種別致的色調(diào)，遠(yuǎn)比一樹繁花耐看。

黑壇與木匣

多少年里，我故鄉(xiāng)的那幾只黑壇與一堆干柴做伴，擋在院子邊上。其實什么也擋不了，鄰居的白貓一躍就趴在了上邊。有時停留在上邊的是一只花蝴蝶，有時是自家的黑貓。黑貓與黑壇融為一體，簡直像隱身了一般。就連牽?；ㄒ膊话押趬?dāng)回事兒，大搖大擺爬上去，在上邊休息半天，又出溜到院子里來，開花，撒種子，一點兒也不客氣。

有的壇子裝過米，有的攬過柿子，有的用它往地里送過飯……而爺爺扔在門口的壇子原是放醋用的。那些年，村里人家家會制醋，醋壇子也算是重要家什了。后來這手藝逐漸失傳，醋壇子也沒了用處。它放在門口，與一個枯樹墩緊挨著。巨大的肚子和長細(xì)的脖子形成鮮明的對比。等老黃發(fā)現(xiàn)時，壇子嘴早已有了破損。但恰是那破損吸引了他。黑壇被抱到我父母家，里里外外擦拭幾遍，便亮得反光。

有好幾次，老黃都企圖將它帶回我們家。但因為行李太多，又要帶著兩個孩子，只好作罷。有一次，想到要不郵寄算了。我弟弟開車捎到山下，它又沉又易碎，快遞讓保價，一算費用，弟弟直接搬回到山里，說那些錢得買多少個壇子。倒也不再任它風(fēng)吹日曬，而是收在了廂房里。

一年后，我歸鄉(xiāng)照顧父母，將這黑壇子搬出來，放置在南邊的窗下。于是，我從山間隨手采回的花都有了歸宿。山桃花、山杏花、杜梨花、山棉花、馬茹茹花、紫丁香……這些花開敗了，麥子又熟了。收完麥子后，發(fā)現(xiàn)地壟上還留著一叢，可能是前一年不小心將麥種撒到那里長出的。于是，將它們連根拔下，回來換掉黑壇里蔫了的花朵。接下來，各種連枝帶葉的紅色、黃色果實便開始輪番展覽，很是養(yǎng)眼。惹得來串門的人一進(jìn)院子就往它跟前湊，好奇地問，弄這個要做什么？我只能答出一個字：玩。

黑壇展覽以我的離開而結(jié)束，它再次退居廂房，在里邊靜修。

但老黃一直念念不忘，跟我說，上次回鄉(xiāng)時就見黑壇放在門口呢，可能因為廂房里放了太多菜，被請了出去。下山時很想拎著它走，但因為爺爺?shù)脑岫Y還未結(jié)束，我家院子里又有很多人，作為女婿的他始終沒好意思。

那就讓它在山里再等些時日吧。我說。

那天，辦完爺爺?shù)脑岫Y，我便去了他曾住的老宅，土墻上伸出一截橫著的棗樹來，院子里全是荒草，其中還混著前兩年種下的韭菜。這一年的時間里，爺爺輾轉(zhuǎn)于各個姑姑家，就算偶爾回來，也住在我父母的窯洞里。推開門，地上因為去年那場暴雨涌進(jìn)來的淤泥還沒有清理掉。堂屋空曠起來，當(dāng)我意識到，這空曠是因為原來擺放在那里的棺材在這一天的上午隨爺爺埋到了地下時，心里便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

走進(jìn)里屋，借著古老的格子窗透進(jìn)來的光環(huán)視，土炕上放著臺黑白電視機(jī)，墻上張貼的舊報紙已經(jīng)泛潮，化肥廠送的前幾年的過期掛歷定格在那個被暴雨襲擊的七月?？涌油萃莸牡厣蠑[放著一口甕，上邊蓋著個案板，上次歸來的時候，我曾幫爺爺在那上邊蒸過帶棗的饅頭。最后邊靠墻的是一個褐紅色的衣柜。那種衣柜我曾在村里許多人家見過。柜門半開著，我夢到過多次的小木匣就放在中間一層。

小木匣是奶奶當(dāng)年的陪嫁。記憶里，奶奶常用一個藍(lán)花白底的壇子積攢雞蛋，再把雞蛋換來的幾塊錢小心藏在木匣里。那些年總是在過窮日子。爺爺原是獨子，是嬌慣著長大的，生活里的事情并不操心。奶奶便像男人一樣去山里砍荊條，回來連夜編筐，拿去山下賣。也為了節(jié)省，用大家不要的布頭縫制被面、門簾、窗簾。小木匣并未裝過多少錢財，裝的大多是她的無奈。然而，她依舊是我幼年時最為好奇的物件之一。我不明白奶奶為什么總是將它藏來藏去，放在我們夠不到的地方。我一直希望能近距離地看看它，但直到奶奶去世，我也沒有實現(xiàn)這心愿。我不好意思將它說出口。

如今，爺爺走了，他和奶奶所有的物品也都將慢慢從這村莊里消失。征得叔叔、姑姑們的同意之后，他們都驚訝于我的請求：不就一個小木盒子嗎？要它有什么用？

小木匣所在的衣柜里已經(jīng)空當(dāng)當(dāng)，它隨意地扔在柜子中間那一層。我幼年時那么渴盼的一件東西，中年時竟唾手可得。隔在其間的幾十年的厚實光陰就這樣消失了。我忍不住鼻子一酸。遲疑片刻之后，我還是拿起它，走出了老宅。

我從未端詳過小木匣，它在我成長的記憶里不過是一個夠不著的長方形的影子?，F(xiàn)在，拿在手里仔細(xì)看，上邊的鉚釘多已生銹，可抽插的蓋子邊上，有一個擋頭。安裝好，將蓋子輕輕滑動，便鎖死了。這精巧的機(jī)關(guān)，事實上是無用的，倘若偷盜者將盒子拿走，一斧頭劈開即可?？梢?，它并不是用來防賊的。它只是屬于奶奶一個人的空間。這木匣所用的木材也并不名貴，卻陪伴了奶奶多年。

我將它帶到千里之外，自己的家里，放置到書架上。不時打開來看，木頭盒子便成了小小的舞臺。有關(guān)故鄉(xiāng)、有關(guān)爺爺奶奶的往昔開始在里邊展演。我忽然明白，也許，作為陪嫁的物品，它最大的用處，并非盛放奶奶那少得可憐的財物，而是盛放她與娘家有關(guān)的念想吧。如今，那一份念想里又融入了我的那一部分。就像一根藤上又結(jié)出了新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