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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飛翔

2024-01-11 08:02:22常捍江
山西文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碌碡爸媽爺爺

常捍江

叔,留下我,留下我吧,我肯定聽你的話——你讓做甚,我就做甚。

叔,我過去不懂事,傷害過你,我和你道歉。我往后一定好好做事,好好孝敬你!

留下我吧,叔!留下我吧,你聽見我說話沒,叔!

石宗忠和石富才肩并肩蹲在當院,用肩頭輕撞石富才肩頭,一邊輕撞一邊說話,沒聽見石富才回應,就再輕撞,再說。其實主要是想說,叔,我想上學,想從初中三年級上起,考高中考大學。實現我爸媽心愿:當物理學家或醫(yī)學家。當年我出走,就是想自己掙錢,自己供自己上學??墒沁@話在舌尖上滴溜溜旋過來,滴溜溜旋過去,總也旋不到嘴唇外,一不小心,唧咕一聲咽了。怕石富才說,你多大年紀了,還上學,上甚學。也不是怕石富才說,是自己就在心底這樣想呢。不說其他,單論身高,一米八二,坐在初中生堆堆里:羊群里坐著個大叫驢。小山村里,人們嘲笑一個人和另外一些人不同,就是這樣說。不過,說歸說,做歸做,石宗忠還是想上學。多少年在外撲騰,掙錢,就是想上學。石富才在當院第一眼瞅見石宗忠,眼圈圈一下就紅了。紅了不想讓石宗忠看出來紅了,彎腰,抓一把爛草,再抓一把爛草——滿院是爛草,抓得裸露出一塊百十來斤重扁平石頭,雙腳踩在上面,蹲下。個小,蹲在上面,剛和緊跟著肩挨肩蹲在平地上的石宗忠一般高。任石宗忠輕撞肩頭,只是雙臂抱膝,歪臉,迷離雙眼,后腦勺對準石宗忠,不留空余時間讓石宗忠看清爽臉。石宗忠看清爽石富才臉了,也看清爽石富才眼圈圈紅了,尤其看清爽石富才紅紅的眼圈圈里,連帶眉毛里,發(fā)根里,臉上碎碎的皺痕里,甚至小院的空氣里,都閃跳著爸的影子。稍撞石富才肩頭,爸的影子,就像深秋地里,掛在樹上,向四下里流溢香氣的果子,隨風飄飄搖搖往石宗忠臉上、身上、心上,撲騰騰灑落。灑落得石宗忠通身上下,從里到外,感覺著舒坦——這就是老家了,老家才有這景象,這感覺。石宗忠舒坦了,說話的膽兒就大增,索性抱住石富才一條臂膀,輕搖撼,再搖撼。搖撼一下,叫一聲:叔。說上一串央求話。搖撼一下,叫一聲:叔。說上一串央求話。連續(xù)搖撼,連續(xù)叫:叔,叔,叔!我和你說話呢,你怎么不吭聲,你是聽見了沒有??!我?guī)湍惴N地,幫你往當院里晾曬蘑菇,幫你往城里送貨,幫你清掃這院里雜草,你讓我做甚,我就做甚。搖撼著,訴說著,滿院里,甚至大門外,都閃跳爸的影子了。哦,爸的影子后面,影影綽綽,隱藏著媽媽的影子——即便是膽兒大增,最想說的那句話:想上學。還是說不出口,總是唧咕一聲咽掉,總是唧咕一聲咽掉——爸媽駕車跑運輸那陣,一門心思想供石宗忠上大學:本科,碩士,博士,博士后。畢竟,叔不是爸媽,尤其出走五年后。眼下最要緊的是:能讓叔容留。叔像是有一點不耐煩,甩臂,起身說,你這種樣子,讓我想起五年前,我這樣求你,遭你吼喊,責罵——你出走,無音訊。為尋找你,我賣了牛羊,荒了土地,跑遍周邊村子,周邊縣城,周邊縣域內所有村子。像是哽咽了一下,走出大門外去了。午后的陽光鮮亮鮮亮,照鮮亮叔臉頰,照鮮亮叔泛紅的眼圈,叔只走出去一小會兒工夫,就又拖帶著鮮亮陽光踅回來,一只腳踩在大門里,一只腳踩在大門外,說,孩兒,趕緊的,你從哪里來,還回哪里去!我沒時間陪你耍!也害怕耽擱了你后生前程。眼圈圈泛紅外,還水意津津了。不愿讓石宗忠看出水意津津,一揚脖,轉身往大門外快走。以為真走了,偏又一身鮮亮返回來,半瞇著眼睛,壁立在石宗忠面前,淡笑悠悠說,你以為你是大學生了,碩士生了,博士生了,當教授了,當科學家了?我這里種莊稼種蘑菇需要你,沒你幫助就沒法發(fā)展了?是不是?我覺著你是弄錯了,我這座小廟里,放不下你這尊大神仙。走吧,走吧,咱們叔侄一場,好聚好散是最好方式。我不想再說難聽話,你也不要再說好聽話。我不想惹下你這尊大神,我遇著深坡大坎時,冷不防從背后推一把,跌不死,總跌傷。當年我哥嫂歿了,我就是遇著深坡大坎了,被你出走——冷不防背后推一把,沒跌死,但荒廢掉我一年時間,還大病了一場。拖帶一身鮮亮,轉身,往大門外走了。小小身體,撞擊大門壁,鮮亮無比彈跳回來,再彈跳出去——這一回是真走了,三十秒五十秒——幾分鐘過去,沒再返回來。石宗忠醒過神來,追出大門,想要看清楚叔到底往哪里去了。只看見一輛陳舊電動自行車,拖帶著一道新鮮塵頭,巨蟒一般躥入村東黑老森林里。新鮮塵頭里,忽悠一下,閃跳出爸的影子,張望石宗忠,和石宗忠慈祥地微笑。

五年前,石宗忠不滿十三歲,爸媽跑運輸,連車帶人翻到山溝底,離世。石宗忠寄居叔家,叔允諾:供吃穿,供讀書——高中,大學,直到石宗忠能獨立謀生,或娶妻生子了。沒等到允諾兌現,石宗忠就出走了。石宗忠不愿回想五年前舊事,一回想,就臉紅,就覺愧對叔,愧對嬸兒。出走前夜,不明原因,摔鍋打碗,和叔大吵鬧一次。夜半時分,推說拉肚子,走出大門,走進夜色,再在陽光里彈跳,奔跑。再彈跳,奔跑進夜色,奔跑進一座小鎮(zhèn),一座小飯店。縮脖,皺臉,呼呼大喘,緊靠門壁站下,回頭張望門外黑暗里,沒有鬼怪、巨獸追過來。汗水,塵土——食客真多,滿房間嗡嗡嗡,面孔陌生,口音陌生,石宗忠把目光從門外收回,像兩只小蜘蛛,在眾多飯桌上飯碗間爬行,爬行到一只飯碗前,空了;爬行到另一只飯碗前,空了。一位食客丟下半碗面條到吧臺結賬。一位套白圍裙小姐姐從飯桌上抽走幾只空碗和那半碗面條,路過石宗忠面前說,你要吃這碗面條嗎?石宗忠滿面淚水,迅速點頭,迅速低頭,十指連續(xù)抓撓褲管。小姐姐把半碗面條送到石宗忠手里說,哭甚,不用你掏錢。石宗忠搶過面條,把碗斜扣臉上,哧啦哧啦,飯碗就空了。正坐在吧臺前翻弄手機的老板走過來,蹲在石宗忠面前說,你叫個甚?從哪里來?

石宗忠搖頭。

老板說,幾歲啦?你老家在哪?和誰相跟著?

石宗忠搖頭。

老板說,走了很遠路,餓啦?

石宗忠淚水失控,用衣袖抹干凈,翻衣服口袋。上衣口袋,褲口袋,都翻過,翻出一枚五毛錢硬幣,送到老板臉前。瞅見那位套白圍裙小姐姐蹲在靠廚房一個小隔間里洗碗,就把五毛錢硬幣塞進老板手里,跑進小隔間幫小姐姐洗碗。洗完碗,又抹桌子,拖地,倒泔水,忙出一臉鼻涕一臉汗——

老板和坐在吧臺里忙結賬的老板娘說,是個啞巴。

老板娘嘟嘟嘟急按電子計算器,一邊往抽屜里放錢說,啞巴都勤快,實誠,留下吧。

老板說,上一回你也是這樣說,留下沒十天,就緊趕緊攆人家孩兒走。還是正吃晌午飯時分,連一口熱飯都沒讓吃。你說你哪一句話真,哪一句話假?!

電子計算器堅持嘟嘟嘟急響,老板娘手不停,嘴不停說,他偷吃魚,偷吃雞!

老板直嗆嗆說,你哄鬼呢!你是嫌人家孩兒邋遢,飯量大!

老板娘嘻嘻嘻笑,不說話,電子計算器嘟嘟嘟,代替老板娘說話。

石宗忠留在小飯店干活,干半年多,這天午后清閑,老板坐在一張餐桌前喝茶。石宗忠搖晃著身體,一步幾寸遠,一步幾寸遠,挪到老板跟前說,叔,我和你說句話,你不要惱我,不要攆我走。你,阿姨,都是好人,我不想離開這里。其實沒挪到老板跟前,相距足足兩米遠,低著頭,瞅腳尖,像自語,像怕挨打,像想要逃走。石宗忠沒妄說,半年多,老板,老板娘,都待石宗忠好,給石宗忠買衣服,買鞋襪,買童話書。老板娘最愛看童話書,看著看著,就趴在吧臺上嘰嘰咕咕笑。

老板離開餐桌,蹲在石宗忠臉前,捉住石宗忠兩只手說,祖宗,你會說話啊,總算說話了。半年多,第一次聽見你說話,一直當你是啞巴呢。

我不敢說話。

為甚?

我爸媽死了,又是外地人,我怕你村里孩兒們欺負我,你和你婆姨跟著,也欺負。

老板把石宗忠摟抱在懷間說,可憐孩兒動這些心思,有我在,沒人會欺負你。你說,你要和我說甚話,只管說。

我想要工資,我從老家出來,是想掙錢,是想自己供自己上學。雙手抬起,又放下,像想要比劃出一個小課桌,最終沒敢比劃出。感覺著,老板目光里有刀子,專切割小孩兒小手,專捅小孩兒眼睛,越亂動,越切割得厲害;越亂瞅,越捅得厲害。

你老家在哪里?

石宗忠搖頭。

你這孩兒,怎么會不曉得老家在哪里?你爸媽在哪里,你老家就在哪里,你總曉得吧?

石宗忠抬眼皮瞅一眼老板的眼睛,只瞅一眼,就又耷拉下眼皮,畏避那眼睛里刀子,但沒瞅見刀子。倒是一忽悠,閃跳出爸的影子,也只是一忽悠,就消失。即便是一忽悠,也是模糊一片,瞅不清面目,瞅不清是哭泣,是微笑。就是個影子一閃間,像爸轉身時,扭回臉看人的樣子。往常時,老板眼睛里,也閃跳出過爸的影子,石宗忠沒當真——還是當真了,沒當真時,不敢和老板要工資。石宗忠眼眶里溢出淚水,還嗚咽了一聲,立刻又收煞住說,我說過了,我爸媽死了,都死了。淚水失控,一霎間恣肆汪洋了。

石宗忠固執(zhí)一個念頭:沒有爸媽,就沒有老家了。

老板娘像一顆被踢得失控的足球,眼睛溜圓,從旁邊一個小套間躥出,直逼石宗忠面前說,要甚工資,要甚工資,你這孩兒,曉得得寸進尺了!管你吃,管你住,還想要工資!趕緊走,趕緊走,我這里從來沒給過誰工資。來幫忙的,都是自家人,不是自家人,不愿意幫忙,就趕緊走。老板娘確實像一顆足球,個矮,肥胖,圓滾滾,皮膚細嫩光滑。凡走路,必昂頭挺胸大搖大擺。凡跑步——從套間里就往外跑了,眼睛必溜圓,先往前躥額頭,額頭,眼球,像極足球側面一部分,只是比足球光亮,鮮活,總是亮閃閃放光。

老板說,你吃人呀?他可是一天沒歇,實實誠誠給你受了半年多。

老板娘齜牙閉眼,唾沫星蚊子模樣在臉前亂飛說,我給他買那么多衣裳,那么多襪子,那么多童話書——都是你慣的,趕緊走,趕緊滾,你也滾!聽上你,沒一件好事!

石宗忠尾追石富才,哦,是尾追一道巨蟒一樣的新鮮塵頭,尾追到村東黑老森林里。新鮮塵頭消失,塵頭里閃跳出的,正張望石宗忠,正和石宗忠微笑的爸的影子也消失。黑老森林,主要是落葉松,樹干筆直,一株挨一株,直矗上藍瑩瑩天空。藍瑩瑩天空里,閑閑散散,東一片,西一片,白云扯拽陽光,小情侶一般,慢悠悠散步。腳底松軟,像鋪著深厚的海綿。小草,小荊叢,挨挨擠擠,綿延向遙遠,沒有叔走過的痕跡。腳印,電動自行車車輪印,舊的,新的,都沒有。石宗忠依傍一株粗壯松樹干,繞圈子呼喚:叔,叔,叔!回音清淡,弱微。石宗忠不敢往森林深處走,走不了幾百步,就可能迷失。幼小時候,聽到過無數村人迷失的故事,深深佩服叔,獨自一人常年在黑老森林深處攫財富。有人在微信群里稱呼:蘑菇仙。果然有一點仙氣。從黑老森林里退出,登上一座荒禿禿小山峁,南山梁上,散漫著一兩百頭肥牛。肥牛叢里,一株孤獨松樹下,坐著一個人,正放嗓吼唱:想親親想得我——像是就會吼唱那一句,吼唱過一回,倒回來再吼唱。直嗆嗆,不像唱,像吼,就是吼。小山村里,常駐兩個人,一個蘑菇仙石富才,一個碌碡石宗慨。石富才培植羊肚菌,猴頭菇,捎帶采摘榛蘑菇,雞樅菇,在縣城,省城,都開有羊肚菌,猴頭菇專賣店。兼營榛蘑菇、雞樅菇、木耳、銀耳、核桃、大棗。碌碡石宗慨放養(yǎng)兩百多頭肉牛,在縣城開一家鮮牛肉專賣店。碌碡,是綽號,因個矮,壯實,像碌碡。石富才兩個兒子,大兒子大剛,剛考入大學。二兒子小剛,剛考入縣高中。嬸兒跟隨二兒子小剛在縣城住,只寒暑假回村。碌碡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碌碡老婆帶領,在縣城兩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論年紀,碌碡和石富才同歲,論輩分,整比石富才小一輩,石宗忠叫碌碡:宗慨哥。宗慨哥不止養(yǎng)肉牛,還種玉茭,幾十畝玉茭地,搭早起耕種,間苗,收割,一年到頭,牛飼料,不用花錢買。像佩服叔石富才一樣,石宗忠也佩服宗慨哥,微信群里,人們有時稱呼宗慨哥“碌碡”,有時稱呼“牛魔王”。石宗忠覺著:宗慨哥良善,憨厚,一點魔性沒有,還是叫碌碡靠譜。

整座小山峁只有石頭,沒有土,所以荒禿禿。石頭也是那種黑鐵疙瘩模樣:淡藍色,光滑,雨水沖刷后,亮瓦瓦,硬挺挺,沒陽光,也放光。小山村人叫:青骨石?;蚯喙鞘瘞r壁。最頂端青骨石巖壁上,用紅油漆寫一個大字:忍。旁邊又用藍油漆寫一個小字:忍。像一大一小弟兄兩個,正相隨著在青骨石巖壁上踢腿,揚臂,練武功。繞青骨石巖壁轉一圈,東南西北,四面巖壁上,都一紅一藍,一大一小,寫著同一個字:忍。再仔細看,每個藍色忍字懷間,又小小的套著一個字:讓。只是字跡太小,不仔細看,看不出。所有字都歪斜,張揚,醒目。石宗忠出走前,小山峁青骨石巖壁上,沒有字。攀爬上青骨石巖壁頂端,高揚臂膀,想讓宗慨哥看見:我在這里。想吆喝宗慨哥一聲:我回來啦。想問宗慨哥一個問題:轉圈兒在青骨石巖壁上寫四個紅色大忍字,四個藍色小忍字,藍色小忍字懷間又隱藏個讓字。誰寫的?甚意思?臂膀只在半空里張揚一下,就松塌塌放下。嘴唇也是剛張開,就閉合。離開小山村五年,虧欠叔,虧欠嬸兒,虧欠小山村,沒資格像宗慨哥那樣吼,甚至沒資格站在荒禿禿小山峁青骨石巖壁頂上,向四下里張望。委頓下身體,從青骨石巖壁頂端退下,懶懶散散往村街里走。琢磨爸媽在世時,一個忍字,絨毛般常掛在嘴上:在外跑車,加油站、飯店、旅店,各種檢查站,上一家貨主,下一家貨主,甚至交警,交管,遭遇各種各樣人性,人心,不止是忍,還得讓!人世上,錢是最磨人的東西,車掙錢,錢鋪道,鋪出一條順風順水道道,才能順順利利掙錢。石宗忠在外面流浪五年,寒暑,霜雨,深深體會到爸媽那些話的分量了。掏出手機,想要微信告訴宗慨哥:今傍黑你早一點回來,我到家了,想和你說幾句貼心話。念頭一轉,連發(fā)微信的勇氣也沒了。叔說得對:你當你是大學畢業(yè)了,當教授了,當科學家了?琢磨叔:人,不是鳥,經過一個地段,怎么會沒一點痕跡?

孩兒,你叫個甚?

爺爺,我早和你說過了,我叫忠兒。

噢,爺爺記性差,總是記不住。你全名叫個甚?哪里人?老家有誰們?

爺爺,我都告訴過你了,告訴過你有十幾次了,你還是問,還是問!

爺爺沒事時,就想和你沒話尋話說。有個人說話,不孤單,你不要嫌爺爺煩。爺爺想讓你和你老家人聯(lián)系,行不行?萬一你老家人在你老家派出所報你個失蹤,你這輩子,就成黑人黑戶了。你沒戶口,拿不到身份證,沒人能說清你是誰,你坐火車,坐飛機,甚至坐公共汽車,都坐不成。也沒人敢容留你!喏,這是我的一部舊手機,里面有卡,你趕緊和老家人添加微信,給他們報一聲平安。不要打電話,打電話耗錢,你看見了,爺爺這個小鋪子,沒多少買賣,沒多少錢讓你耗。

我不要和他們聯(lián)系,我不坐火車,不坐汽車,更不坐飛機。

你這孩兒,怎這樣不聽話!拿著!不然,你趕緊從爺爺這里走開,爺爺再不想看見你。

是生氣了。

一座中不溜城市,一個家電修理鋪,一位爺爺——沒有人提醒,石宗忠就是叫爺爺。爺爺躺在一張?zhí)梢紊?,石宗忠坐在爺爺對面一只小木凳上,低著頭,擺弄腳底一大堆家電插頭插座。不想也不敢瞅爺爺眼睛。爺爺眼睛里,有小飯店老板眼睛里一樣的目光:有刀子。冷不丁,會閃跳出爸的影子,媽媽的影子。爺爺在躺椅里睡覺,把一只老舊的智能手機送到石宗忠面前。說話時,臉部表情,像老舊躺椅的表皮狀態(tài):扯眉吊眼——多處殘破。爺爺最喜歡在殘破躺椅里躺著,剛吃過飯,或剛修好一件殘破電器,都要在殘破躺椅里躺一會兒。躺著躺著就睡熟,凡睡熟,必哈噗噗噓——哈噗噗噓——吐響聲兒。石宗忠陪伴爺爺睡覺,吃飯,修電器。還去郊區(qū)一處小院,喂一次貓狗。爺爺喂養(yǎng)滿院流浪貓,流浪狗,只讓石宗忠去一次,再不讓去:爺爺一輩子逗貓逗狗,一輩子就這樣兒。逗貓逗狗消磨小孩兒意志,你不能學爺爺!爺爺像你這個年紀,不愛學習,就愛逗貓逗狗。

聯(lián)系老家人,或不聯(lián)系老家人,石宗忠心里,揣一只牙疼小獸,亂抓亂撓外,還嗤嗤嗤嘯叫。聯(lián)系,怕爺爺把叔招引來;不聯(lián)系,怕爺爺惱。

那天,小飯店老板娘說過:趕緊走,趕緊滾,你也滾。小飯店老板就起身出門了。天擦黑,站在小飯店門外和石宗忠招手,駕車帶石宗忠進入縣城,在一家洗車店門口停下。小飯店老板蹲在石宗忠臉前,半攬半抱石宗忠說,叔和你說件事,你同意不同意,都隨你,叔不強逼你。這家洗車店老板,去年歿了兒子,年紀和你相仿,夫妻兩個想要認你做兒子,你要是愿意,夫妻兩個愿供你上初中,高中,大學。你要是不愿意,咱就甚話也不說了,你只管在這里做工,每月工資一千塊錢。三個月試用期滿,加到一千兩百元。當然,你要是像在我家小飯店里一樣勤快,會加到一千五六百元。不等小飯店老板把話說完,石宗忠就搖撼小飯店老板臂膀說,叔,我只想在你家好好做工,只要自己掙錢供自己上學。別樣,我不要。小飯店老板往緊摟抱一下石宗忠說,孩兒,聽叔一句話,出來浪,不要在一株樹上吊死。人常說,人挪活,樹挪死,牢記著,咱是人,是男人。男人天生就是要闖世界,就是要有闖世界的膽子。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叔像你這個年紀,也外出闖蕩過,叔曉得其中苦楚——哽咽一下,不說了。放進石宗忠衣服口袋里一部舊手機,一沓百元大票子說,拿著手機,有要緊事,聯(lián)系叔,叔會來幫你。這些錢,算在叔飯店里半年的工資,你積攢起來——最好用針線縫在衣服口袋里,常穿在身上,不要讓旁人看見。和石宗忠笑一下,不容石宗忠說話,拽著走進洗車店。

石宗忠懶懶散散走進村街,走進自家小院。小院大門上鎖,太銹蝕,不用鑰匙,捏住鎖肚,只一擰,就開了。過午時分已擰開過一次,不用再擰了。小院里蒿草密密匝匝一人高,間雜小榆樹,小柳樹,小松樹。人走進去,像跳進綠色水泊里,水面上只漂浮一顆頭。草叢里撲騰騰飛出鴿子,飛出斑鳩,飛出小麻雀。幾只松鼠飛躥上一株小榆樹,發(fā)現逃錯方向,唧唧唧尖叫著,又躥回草叢,躥上院墻躥到街里消失了。院墻塌陷出幾個大豁口,整個院墻呈鋸齒形,鋸齒形凹痕里,都長著綠茵茵小樹。和叔家院里一樣格局,一孔土窯,一溜東房,南房,西房,只有房地基,沒房子。石宗忠不想進窯里,更不想進東房里,滿窯里,滿房里,到處閃跳著爸媽的影子,又到處閃跳著涼颼颼寒氣,寒氣切割爸媽影子,切割到碎碎的,噴濺著暗晦色汁液,想瞅瞅不見,想抓抓不到。五年間,思念爸媽,思念叔,思念嬸兒,思念村街里,思念自家小院里,尤其思念鄉(xiāng)初中同學們,老師們;覺著虧欠爸媽,虧欠叔,虧欠嬸兒,虧欠同學們,老師們,又想逃離開那種虧欠。用爸媽的話說,就是一個字:忍。忍著熬時間,忍著在外面掙錢,忍著等待自己有錢供自己上學的那一天。小山村里,居然還有人和爸媽,和自己同一個想頭,有意思。

實際,石宗忠覺著,還虧欠另外三個人,只是深埋心底:忍,不外露。洗車店老板夫妻兩個,家電修理鋪爺爺,都沒記下姓甚,叫甚。哦,是四個人,小飯店老板姓甚,叫甚,石宗忠也沒問過。像一股風刮過,卷帶起幾片落葉,從石宗忠臉前飄過,一晃間,只是一晃間的事。石宗忠正式在洗車店上班,第五天,吃過早飯,剛從洗車店后門走進洗車店,就看見店外一個熟悉身影:叔。滿面倦容,在洗車店門口和一個女員工說話,又往洗車店門壁上貼一張紙片,上面有一個小男孩半身照。有那么一剎,石宗忠想嚎哭,想撲出去摟抱叔說,叔,我想回家;叔,我想回家。我錯了,我不該和你吵架,不該不告訴你一聲就出走。不過,石宗忠只是愣怔一剎,就掉頭躥出后門,躥進老板夫妻家院子,從旁邊大門躥出去,腳踩一道煙塵躥得無蹤跡了。洗車店老板夫妻有一處臨街大院子,正面,南面,各有六間磚瓦房,老板夫妻住正面東三間磚瓦房,西三間磚瓦房歸石宗忠住。西三間磚瓦房里,兩間做客廳,一間做臥室。臥室里三面墻上,貼滿獎狀;正面一張小桌上,擺一張男孩兒照片,男孩兒面帶微笑,目光專注,誰看他,他看誰。石宗忠最在意:躥出大門那一剎,洗車店老板夫妻,正在院里給石宗忠晾曬新買回來的被褥,衣服,外加一只雙肩包。

洗車店老板娘匆忙問一句:忠兒,你做甚去!

石宗忠腳不停,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石宗忠喜歡那只雙肩包,喜歡小飯店老板那一部舊手機,可惜出逃匆促——真是出逃匆促,都沒帶走。

石宗忠在東房檐底臺階上坐下,五年浪跡,浪成一部老舊電視連續(xù)劇,看完一集,想再看另一集。主要是石宗忠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個男孩兒在表演,從一米三多一點個頭,表演到一米八二個頭,還接著表演。石宗忠從洗車店出逃,不敢沿大街奔走,專撿小巷口往里躥,從這一頭小巷口躥進去,從另一頭小巷口躥出,再躥進更遠另一條小巷口。一路奔跑,一路抹眼淚,一路在心底呼喚:叔,叔,叔!我想你,也害你!我不該害你!爸,媽,我想你們!淚水遮蔽了路面,停止哭泣,停止呼喚,只顧跑。一路七彎八繞,飛躥出縣城,沿田間小道奔跑。奔跑過一個村子,再奔跑過一個村子,奔跑過中午,肚子餓了,腿腳軟了,看見一座高樓下一家農家飯莊,想進去吃飯。見幾個男孩行色匆促,往身邊圍聚。其中一個揮舞一根長條彈簧,怪笑說,看你急得一臉汗,是你媽跟上我爸跑了嗎?石宗忠裝沒聽見,腳不停,看見不遠處幾個中年男子有說有笑走路,就喊一嗓:爸,等等我!奔跑得激烈了。奔跑進中年男子群里,放緩腳步,閑閑散散走路。偷揣摩一下縫補在內褲口袋里的一大沓百元票子,回望身后已停住腳步的幾個男孩,喘一口長氣。神色愧疚,夾雜在幾個中年男子中間慢慢走。

石宗忠想起,該清理掉滿院里蒿草。起碼讓叔看見:是要長期住下來了。主要是想要上學,需要叔出面。已和當年班主任老師微信聯(lián)系過,答復是:失學多年,需要恢復學籍,需要學校、鄉(xiāng)教辦、縣教育局,三方協(xié)調,需要叔在縣鄉(xiāng)之間奔走。石宗忠愧疚之外,再加新愧疚:自己回不回來,都要給叔添煩心事。

東房檐下,立一把銹蝕鐵鍬,掄起鐵鍬,鏟草。小院屬黃土地小院,只大門口到窯門口,到東方門口,用碎石鋪一條小道,雨天,雪天,不泥濘,不滑跌。黃土地小院,長蒿草容易,鏟蒿草也容易,一鐵鍬下去,嚓,一大片蒿草倒地。再一鐵鍬下去,又一大片蒿草倒地。倒地的蒿草里,一忽閃,一忽閃,閃跳出爸媽的影子,爸微笑,媽微笑。石宗忠臉上掛滿笑,想讓爸媽看。石宗忠進入那家家電修理鋪做工,是一件意外,真的是一件意外。那天,石宗忠從洗車店出逃,一路逃到那座中不溜城市,在街頭小吃攤上,吃一大海碗炸醬面,說是大海碗,實際一大海碗面吃罷,感覺像沒吃。又到另一家小吃攤上買一塊燒餅,在街頭邊吃邊游蕩。一位騎電動自行車老年男子,從身邊閃過,連車帶人倒地,腿哆嗦,手哆嗦,掙扎幾次,沒站起。有人驚叫,閃避,匆匆離去;有人驚叫,停下,圍觀。石宗忠把燒餅揣入懷間,扶持老人,扶持到馬路邊坐下,再把電動自行車推到路沿石上面,蹲在老人面前說:爺爺,你不會騎車嗎?怎么會跌倒?像是頑皮,像不懂事,更像是好奇。老人額頭出血,臉頰出血,腳踝出血,嘟喃:我怎么不會騎車啦?語氣里鑲嵌滿無奈,怨憤。石宗忠嬉笑說,爺爺,你會騎車,還跌倒?老人說,你叫我甚?石宗忠說,爺爺。老人咧嘴笑,笑得甜蜜,憨實,說,爺爺今天該跌這一跤。塞進石宗忠手里一張一百元紙幣,要石宗忠去買一盒一貼好,一盒紅霉素軟膏。石宗忠往馬路對面飛跑,飛跑過去,又飛跑回來,把一貼好、紅霉素軟膏、零錢,交還老人,想要走開。被老人一把抓住,指點身后說,扶爺爺進這個家電修理鋪。說是老人,實際并不老,只是頭發(fā)長,胡子長,說話有一點腦梗狀不利索。家電修理鋪門敞開,里面沒有人,老人往門里走,嘟喃說:爺爺爛心貨,不鎖門就出門了,你是哪里人?聽口音,不是我們這地方人。石宗忠嘟喃,沒嘟喃出一句完整話,只嘟喃出一個縣城名。

老人說,來這里做甚?

石宗忠答,掙錢,供自己上學。

老人說,你爸媽不供你上學?

石宗忠抹眼淚,不說話。

老人說,哭甚,哭甚?你叫個甚?

石宗忠說,忠兒。從小到大,爸媽,一村人,都這樣叫他。

老人見不得旁人哭,見著旁人哭,就想哭,說,孩兒,扶我到那張?zhí)梢卫锾梢惶伞f話更不利索了。房間里墻上、地上,掛滿堆積滿殘破電器,躺椅隱在殘破電器深處,像蘆葦深處隱一條小破船。石宗忠攙扶老人,慢慢繞著走,退到老人身后,雙手從后面托住老人雙腋窩。

老人說,你爸媽打你罵你啦?你往外面跑,跑這么遠,還自己掙錢供自己上學?

我爸媽歿了,出車禍歿了。

老人沒再吭聲,在躺椅里躺下,一會兒工夫,就睡著了。哈噗噗噓——哈噗噗噓——響聲比街里的汽車喇叭響。石宗忠坐在旁邊一把小凳上,打量周遭景象,很狹小一間鋪子,有一點留戀,不想離開了,居然也睡熟。連續(xù)奔走,實在是太累了。

小院里蒿草,很快鏟完,被廢棄蒿草,堆積在小院角落里。深秋時節(jié),打谷場上莜麥秸垛,就是那樣高。大部分院子裸露出新土,散發(fā)清香,清香里閃跳出爸媽的影子。石宗忠坐在東房檐下休息,掏出手機,和宗慨哥語音微信:哥,我回來了,正清理我家院里蒿草呢。很快得到語音回復:我看見了,你爬上村東小山峁青骨石巖壁頂,你看見用紅油漆藍油漆寫下的字了嗎?

看見了,誰寫的?

曉得是誰寫的,就是想問一下。

誰還寫?咱這村里,識字的,不識字的,能搬遷走的,都搬遷走了。就連貧困戶,縣上也在縣城安排了樓房。留在村里就兩個人,我,你叔,都算是秀才。只是你叔天一亮就鉆黑老森林;天一黑就鉆他家東房。一謀心要發(fā)展他家羊肚菌,猴頭菇培植基地。哪有心思往青骨石巖壁上寫字?我寫的,專讓你叔看。

宗慨哥做民辦教師多年,沒等到轉正又做村干部,年紀大了,改做牛倌。但做事方式,說話語氣,帶老師色彩,帶村干部色彩,當然,也帶牛倌色彩。

石宗忠說,甚意思?

宗慨哥說,自從你出走,你叔就經常和你嬸兒吵架,斷定:是你嬸兒私底下虐待過你。你嬸兒到我家,和我老婆哭訴過不止一次。吵架吵得最厲害一次,你叔打你嬸兒一刮,就那一刮,你嬸兒服一大把安眠藥,幸虧你叔發(fā)現早。

我嬸兒沒虐待過我!

你急甚,聽我說完嘛,一聽虐待兩字,就過激反應,就是虐待過,是不是?你實說。

沒有,沒有,肯定沒有,我對天發(fā)誓。我當時出走,念頭就一個:不想加重我叔生活負擔——讓我叔沒明沒夜勞作,心里有愧,覺著對不起我叔,對不起我爸媽。

對著手機說話,心慌得不行,臉紅得不行。心里有話沒說出:出走前一夜,正埋頭吃飯,看見嬸兒躲在黑影里,往大剛哥衣服口袋里塞錢,塞火腿腸——第二天一早,要隨大剛哥到鄉(xiāng)初中上學。已不是第一次看見嬸兒這樣,石宗忠當下就摔碗扔筷子,叫喊飯燙嘴。

宗慨哥說,咱村綽號園子里,新長出一株綽號樹:猴子。你猜是誰?

石宗忠說,我猜不出,這個不能瞎猜——不會是我吧?

你叔,石富才。

瞎說,一點邊沾不上。

你今天尾追你叔,尾追進黑老森林,見著腳印或車輪印沒有?

甚意思?

你叔,蘑菇仙,從省城請來過一位老教授,和老教授帶帳篷,帶食物,鉆進黑老森林里七天六夜沒出來。估計是學到獨門絕技,也選擇好種羊肚菌、猴頭菇的獨特場地了。咱村人都說,你叔怕有人跟蹤學采蘑菇技術,學種羊肚菌、猴頭菇技術,凡進黑老森林,都先使仙法,把電動自行車變沒,然后猴子模樣,飛躥上樹,從這一株樹跳到另一個樹上,所以黑老森林里沒腳印,沒車輪印。

我叔,也是你叔,從沒聽見你叫叔,倒聽見叫猴子了。你應該叫叔。

我打小就沒叫過叔,我們是玩伴,同學,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叫名字。現在改口叫叔,他不自在,我不自在,倒顯得疏遠了。

早些時候,我和你微信說話,從沒見你說我叔我嬸兒。有時我問,你都躲閃,為甚?

你叔不讓我說,怕你在外面瞎操心。你回來了,我就不聽他的了。

石宗忠鼻尖忽然酸痛,為緩解酸痛,趕緊說,我猜,我叔是把電動自行車放一個不顯眼背角,順黑老森林邊緣,繞進森林深處去了。

你叔的商業(yè)秘密,將來也可能是你的商業(yè)秘密,瞎猜,猜不準——不說這些了,我用紅油漆藍油漆往青骨石巖壁上寫那么多忍字,紅油漆是想提醒你叔:凡事,千萬在意忍。藍油漆是想提醒你叔:細思想忍字微妙,處處有。藍油漆忍字懷間,又小小寫一個:讓。其實忍,核心就是讓。人生世上,親人、朋友、鄰里、同事,相互間,少不了磕碰,全憑一個忍字調節(jié),一個讓字潤滑。就是說,你得理,需要忍;你缺理,需要忍。你高興,需要忍;你傷心,需要忍。你討便宜,需要忍;你吃虧,需要忍——忍,家庭安寧——呀,見面了再細說。兩頭公牛,又打在一起了。人和牛,一樣球勢,我操。為個甚呀,就大打出手,值當嗎?你說,沒個忍字——不說了,不說了——其實還想說,當初,不管甚原因,只要你忍住不出走,你叔,你嬸兒,包括你自己,你大剛哥,小剛弟,就不會受傷害。你出走了,你叔忍住,就不會和你嬸兒吵架,打刮子。你嬸兒挨一刮子,忍住,就不會吃那么多安眠藥——已下線,發(fā)過來一小段牛打架視頻:兩頭公牛為一頭母牛打架,打得正激烈,滿山坡塵土飛揚——

宗慨哥,沒事吧?要我出去幫忙嗎?

到天黑,沒回復。

小山村居民,不住同一小山村,住同一微信群。石宗忠剛入住微信群那陣,見一個網名:磨桿。磨桿和宗慨哥說話:碌碡,你在咱村青骨石巖壁上寫那么多忍字,你能做到嗎?

宗慨哥回復說,能做到。

磨桿說,你把你家一頭愛打架的牛的牛角,一棒子齊根兒打丟,那是能做到?

宗慨哥回復說,對待畜生,不那樣不行。

磨桿說,狗屁,你盡放狗屁!畜生也是一條命,也曉得疼痛,也曉得難受!

宗慨哥回復說,呵呵,那是過去,現在我改呢,慢慢改。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

石宗忠沒問磨桿是誰,但斷定:是一個爽直人。也見識到:宗慨哥忍,功夫深厚了。

忠兒,聽話,拿上手機!

家電修理鋪爺爺壓制怒氣,和石宗忠吼一嗓。石宗忠不情愿接手機,這一次,還是接了。接過手機,眼圈圈紅了。想起爸媽用過的手機,都嶄新,他鎖在土窯里一只扣箱里,不想用。弄丟小飯店老板的手機——不想虧欠叔叔爺爺太多,手機捉在手里,情緒抵觸,遲疑著。家電修理鋪爺爺和緩了口氣說,你搜索你老家親人手機、姓名、綽號,從微信里搜索,搜索到一個是一個,至少,讓他們曉得,你在外面好好的。你一個小孩兒單身獨自出來,只顧你自己,不顧你老家親人們,我都替你急,替你愧。

石宗忠說,我怕他們來找我,我不想回家。

爺爺說,你不要告訴他們你在我這里。我也不告訴他們。

石宗忠揚臉,翻白眼,說,行吧,我試試。爺爺伸手,替石宗忠把臉頰上兩條小水線抹掉。石宗忠打開微信頁面,往里面輸兩個字:碌碡。爸媽手機里,宗慨哥網名就是:碌碡。都不曉得是別人贈的,還是自己起的。搜索到,發(fā)出添加微信朋友請求,很快得到回復: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手機是爺爺的手機,網名自然是爺爺的網名。石宗忠連忙回復:我是石宗忠。碌碡立刻呼石宗忠,滿臉疑惑,正在一面山坡上放牛,幾張牛臉進入鏡頭,比碌碡臉小,比碌碡位置遠。石宗忠歡喜,驚叫一嗓:宗慨哥,我看見你和你的牛了,也看見咱村南邊那面山坡了。站起身跳幾跳,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了。家電修理鋪爺爺抽走手機,要和石宗慨說話。石宗忠想搶手機,比劃出一個要搶的動作,立即又收手。忽溜一下跪倒,額頭撞地,嗵一聲悶響,說,爺爺,你說話得算話。

爺爺撇下手機,扶持石宗忠說,孩兒,你這是做甚,爺爺看你是個實誠孩兒,想送你去我弟弟辦的一所福利學校上學,不收任何費用,每月還發(fā)少量生活費。初中班,高中班,都有。高中班學習優(yōu)秀,可以考大學??墒侨思乙獞艨诓?,要身份證。你兩項都沒有,我想讓你老家人把你的戶口簿寄過來。手機就撇在殘破躺椅邊緣,石宗慨不停呼喚:忠兒,你在哪里,你說話!石宗忠抓過手機,面目清冷說,宗慨哥,你替我和我叔說,我在外面有這位爺爺照料,吃得好,睡得好,不要再到外面尋找我,尋找也白尋找。我掙下錢,夠供我上學了,我就回去。我會好好孝敬我叔,我嬸兒。想說一句虧欠話,沒說呢,就哽咽出聲來了。不等石宗慨說話,就關閉微信屏。趴伏在爺爺懷間嗚咽說,謝爺爺,謝爺爺,需要我辦的事,我去辦,我能辦。我不是本地戶口,只怕有戶口簿也辦不成。爺爺笑說,只要你有戶口簿,爺爺再和我弟弟說。

天黑盡,石宗忠再次走進叔家小院,小院里黑黢黢,黑魆魆土崖頭,顫顫晃晃,像一顆碩大獸頭,獸眼半睜半閉,直豎在石宗忠額畔。聽見叔在小院里咳嗽過,斷定叔從黑老森林里回來了。學叔聲調,咳嗽一嗓,然后叔,叔,叫兩聲。沒得到回應,再咳嗽一嗓,再叫兩聲:叔,叔!愧對叔,愧對嬸兒,讓叔賣牛羊,荒土地,滿世界尋找自己。還逼嬸兒吃安眠藥。說不回想,還是要回想,尤其叔說,咱們叔侄一場,好聚好散是最好的方式。往石宗忠心上,摜一把刀子。

東房門吱一聲,開一條小縫,隱隱綽綽探出一顆人頭說,叫喊甚,叫喊甚,怎么又來了?一閃,消失了,東房門又關上。開門閉門一霎,東房里往外瀉燈光,是從門里另一道門里往外瀉。那一道門和外面這道門,被一層厚重布簾隔開。窗戶上也隔著厚重布簾?或者是厚重木板?隱約看見:叔穿白大褂,戴白帽,石宗忠枯燥無味在當院里徘徊。幾次停下,幾次伸長脖子,想再喊幾聲叔,到底忍住,沒叫喊。想起宗慨哥在村東青骨石巖壁上,轉圈兒寫下的紅藍兩色,大小兩樣,忍字,這一陣,不是也要忍?哦,人生世上,真是處處要忍呢。

東房門再一次打開,再一次閉住,叔黑黢黢壁立在石宗忠面前。已脫去白帽,白大褂。說是壁立,實際沒有壁立的感覺。石宗忠想要看清爽叔面部圖影,得伏下頭。黢黑地里,叔不像叔,更像是十三歲時石宗忠,是石宗忠壁立在叔面前。叔和石宗忠說話,得仰臉。

叔說,我該說的話,都和你說過了,你只顧叫喊,有甚叫喊頭。

石宗忠說,叔,我想留在你身邊。最想說的話,想上學,還是沒說出。

叔說,怎么留,怎么留,你不是一件物品,我這里也不是火車站飛機場的物品寄存處。你說留下就能留下,或者我說留下就能留下,你說,怎么留,怎么留。

就差一步,叔又要提到:五年前沒能留住石宗忠的舊事了。實際話里有話,已經提到了。石宗忠怕提到更多,搶話說,叔,聽說你想要擴大生產規(guī)模,要幫手,要招工。

叔說,我沒想要擴大生產規(guī)模,沒想要幫手,沒想到要招工。甩臂,轉身,欲再進東房門。石宗忠緊趕幾步,張開雙臂,攔住叔去路說,叔,叔,算你幫我一把,當年你答應過,供我吃,供我穿,直到我娶妻生子為止。眼下,我急需要你幫助。

怕叔提到舊事,自己反倒提到了。提到就后悔,就恐慌。主要是怕舊事激怒叔,叔被激怒,石宗忠想留下,就是夢里一件事情了。

叔說,你說,你是誰?

石宗忠說,叔,黑影地里,你看不清我人影兒,應該聽清我聲音了。今白天,你見過我,我是忠兒。你侄兒忠兒。

五年多音訊全無,你說是忠兒,就是忠兒啦?

石宗忠說,我一直和我宗慨哥聯(lián)系!宗慨哥說,他把我的事,都和你說過。

叔扯拽石宗忠一只胳膊,扯拽往大門外,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并排在夜色里,像水面上兩個小氣泡般飄移,飄移到石宗忠家大門外,一個小氣泡指點石宗忠家院墻,窯洞,房子,說,你問問他們,認不認識你。石宗忠家院墻上,小榆樹黑魆魆,像人影站在院墻上。兩個小氣泡又飄移向村街里,一個小氣泡指點村街兩邊房子,院墻說,你再問問他們,認不認識你。我遭遇過騙子,怕騙子!深呼吸一次,再深呼吸一次——

石宗忠一愣怔工夫,身后大門就哐一聲響,叔已不站在身邊。急忙返身,一路小跑著高叫,叔,叔!跑近叔家小院大門,已從里面拴死。當下就覺涼水澆頭:晚飯還沒吃。原打算:晚飯時和叔敘舊,喝酒,吃肉,鼻涕眼淚一把接一把,哭個痛快,說個痛快,喝個痛快!特意買兩瓶好酒,還買了豬頭肉、羊肝、牛肚腸,外加一只烤鴨。委屈起來,鼻尖酸痛,轉身走開。不想在叔家小院前哭出聲,準確說,是不想在靠近爸媽的地方哭出聲。

石宗忠走進碌碡——石宗慨家院子,石宗慨正坐在當院里一株梨樹下喝茶。梨樹旁豎一根短電桿,電桿頂掛一盞白晃晃電燈泡。梨樹剛掛果,碎碎小小,滿樹羞羞怯怯綠眼睛。面前一張小方桌,托一只小茶壺,一只小茶杯,一只小提袋,小提袋里裝半袋子炮仗。有短電桿小方桌襯著,石宗慨果然像一枚老舊碌碡,直豎在一只矮凳上。勞累一白天,晚上還要再勞累:得去玉茭地周邊放炮仗。隔一會兒放一根,隔一會兒放一根,砰——啪,砰——啪。不是圖喜慶,是圖嚇野豬。小山村周邊,人跡越來越少,野豬群越來越多,多到沒法數清楚到底有多少群。石宗慨第一年種玉茭,玉茭粒兒剛冒白汁,二十幾畝玉茭全倒覆,玉茭棒子全被啃殘缺。日你祖宗,你要啃,一小片一小片挨著啃就不行?一夜間禍害完,往后你就不活啦?也不讓我和我的?;罾??想象過槍打,想象過狗攆,想象過挖陷坑,陷坑底直豎起削尖的樹枝——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呢,忍吧,忍吧,每夜辛苦,放炮仗。人平安,野畜生平安,喝兩杯濃茶,為解乏,兩杯濃茶下肚,就要出村了。

石宗慨看見個大人影進大門,隔老遠就招手說,黑夜飯還沒吃吧?石宗忠不吭聲,雙手插在褲口袋里,在小方桌前坐下,仰臉看夜空。沒心思數星星,就像數星星。

石宗慨說,沒吃黑夜飯就吭聲,只管哭,只管哭,頂屁用啊!

石宗忠彎腰,抹一把臉說,沒吃,我叔不讓我進他家大門。

石宗慨起身,進房里,端出一只小飯鍋,擺在石宗忠面前說,就怕你這樣,還就這樣了。我多做了點黑夜飯,你用勺子就鍋吃吧。不用占碗筷,省得我費工夫洗——你這算個甚,比起當年你出走,你叔緊趕慢趕外出尋找你,大半年風里雨里在外面浪,又沒帶替換的衣裳,那才叫苦呢。回來整個人瘦小了一圈,大病一場。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

你問。

你出走半年多,突然想起加我微信,是想家了,還是想我了?或者是想你叔你嬸兒了?

石宗忠說,都想。不想說出:是被家電修理鋪爺爺逼迫。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一樣要如實回答我。

你問。

你說過,你嬸兒私底下沒虐待你,那你為甚要出走?還一聲不吭,冷不防?你叔最怨恨你這一點。親侄兒,和他隔心隔肺!你說,為甚?

我早說過了,不想單靠我叔供幾個孩兒上學。那時候,我叔蘑菇栽培剛起步,天不亮就去黑老森林里,天黑又鉆進東房里。還得常去省城拜望一位老教授,我不忍心我叔老那樣兒死受。還想說:我一謀心就是想自己掙錢供自己上學。話在唇前滴溜溜轉一圈,當一口茶水咽了。一忽閃,想起嬸兒給大剛哥書包里塞錢,塞火腿腸,臉一下又紅透。

你得趕緊和你叔把這些一是一,二是二,說清楚——我說過了,他不信——

石宗忠伏在飯鍋上吃飯,不是好飯,也不是賴飯,豬肉塊子、豆腐、海帶、白面片兒湯。石宗忠只吃兩口,就丟開飯鍋,趴在小方桌上嚎啕,驚動夜氣,驚動頭頂星辰,驚動村街里草叢間,樹叢間,小走獸,小爬蟲們。一對斑鳩從梨樹上撲騰騰飛出,隱入房檐下暗影里去了。石宗慨正要喝茶,被嚎啕聲驚嚇,把茶杯放回小方桌上說,怎啦,怎啦?

石宗忠伸起一只手搖晃,那手直豎在后腦勺畔,一搖,再搖,像搖一只扇面臟污的大折扇。一雙手大約許多天沒洗過,從省城南邊一座城市搭一輛運貨車回省城,再搭一輛運貨車回縣城。每搭一回運貨車,就做半天裝卸工,做裝卸工要力氣,要不怕臟。只要能搭車,石宗忠有的是力氣,也從來不怕臟。最終從縣城步行回小山村,日曬,雨淋,懷揣幾大沓百元現錢,舍不得花銷,想要完完整整交到叔手里——

石宗慨往石宗忠跟前湊,湊到腦頂心就要貼住石宗忠下頜的程度,像一枚碌碡斜下身,擺放在一條直豎起來,裝滿谷子的毛線口袋跟前的模樣。毛線口袋上半截,正伏倒身子,趴在小方桌上。石宗慨微仰臉看石宗忠說,我再問你,最初,你每次和我微信說話,都要說到一所福利學校,說到一個家電修理鋪爺爺,后來怎么不說了?石宗忠別轉臉,停止住嚎啕說,咱們不說那些了,我那位爺爺,下死功夫送我入學不足一年,學校就散了。我不曉得為甚,只曉得我那位爺爺剛聽說這事就腦溢血咽氣了,我緊趕慢趕都沒見上一面。想說,為上那所學校,我半夜回咱村,進我家窯里,拿走我的戶口簿,我媽的手機——最終沒敢說。

石宗慨再靠近石宗忠,肩膀擠壓到石宗忠胳膊肘,說,我再問你,后來咱們微信說話,你常說到一對母女救助你——是那閨女對你有意思了?石宗忠直挺起脖子,現一臉惱意說,你不要瞎猜,人家閨女去年考上大學走了,說不讀到博士博士后,不罷休。我算個甚!三年前,人家母女星期天開車到菜市場買菜,看見我?guī)蛣e人裝車——當然,我也幫阿姨裝車了。阿姨帶我回家,要我?guī)退I菜,買糧,給員工送午餐。騰出她閨女,一謀心上學。阿姨家辦公司,幾百號人,阿姨管后勤。我吃得好,掙得也不少,就是這三年猛長了個子。

石宗慨說,你十八九歲了,才想起回咱村,是不是那女孩兒勸你來?我猜,那女孩兒要你和她一樣,上大學,讀博士,博士后。

石宗忠臉前,一下就懸起一長串紅燈籠,說,咱們說個旁的吧,不要老說人家個女孩兒。

扭轉臉,不想讓石宗慨看清爽臉上表情。

石宗慨說,那你說,你剛端起飯鍋,就放嗓狼嚎,是為甚?你叔因為尋找不到你,也在我家狼嚎過一次,驚嚇得我家母雞三四天不下蛋了呢。

石宗忠往腳底擤鼻涕說,我是覺著,我叔被我攪鬧,肯定今夜也沒吃夜飯。還像是有病了,臉色沒原來好看,身子也比原來瘦小——石宗慨早趴在小飯桌上笑得東一搖,西一晃,一枚碌碡搖過來,晃過去,快要碾壓到旁人腳趾的樣子。這回輪著石宗忠受驚嚇,瞪大眼看石宗慨說,笑甚?石宗慨說,能笑甚,笑你和你叔親情割不斷,骨子里,你在意你叔,你叔在意你,一直都在意呢。你叔凡在我這里說起你,總要哭,大哭過一次,小哭過無數次。就像你剛才狼嚎,是一個心情。又東一搖,西一晃,笑。

石宗忠忽然側起耳朵說,像我叔在我家墳地那邊哭呢。

石宗慨剎住笑,也側起耳朵聽,說,半夜三更,你叔怎么會跑到你家墳地里哭?你先慢慢吃飯,我得去玉茭地里放炮仗了。石宗忠早推開飯鍋,飛躥出大門外去了。石宗慨追出大門說,把我的頭燈拿上一盞,燈光辟邪,我怕你是被邪氣罩住了,你先到你叔家看看你叔在家不在。沒追上石宗忠,就頭戴一盞頭燈,手提一盞,再提上那一小提袋炮仗,碌碡一般往南山梁那邊快滾。一路連續(xù)放炮仗,炮仗在夜空里炸響,閃電一般照亮山野一剎,再照亮一剎。也一路嘟囔:今夜不止是得攆趕野豬,還得攆趕忠兒身上的邪氣呢。爽性把一盞頭燈擺放在一塊大石頭頂,燈光直射向石宗忠家祖墳那邊。發(fā)現炮仗只剩下幾根了,就不再放,放開嗓啊嗷——啊嗷——嚎叫,嚎叫著往自家玉茭地那邊繁繁鬧鬧滾。

石宗忠張揚雙臂,向自家墳地飛翔,一路帶哭音高叫:叔,叔!月亮初升,半坐半掛一株松樹梢,悄悄揣摩人世間冷暖,悄悄揣摩村東青骨石巖壁上,那幾個紅油漆忍字,藍油漆讓字。石宗忠跑進墳地,站在遠離開叔的地方悄悄傾聽。叔沒有哭,只是趴伏在石宗忠爸媽墳前,和石宗忠爸媽訴說家常瑣事一般訴說:我托人查考過了,公安、法院、銀行、通訊,各地方,咱孩兒都沒留下不好,咱孩兒是個喜做正事的孩兒。哥,嫂,這是咱家一件喜慶事,你們該和我一樣高興。我高興,高興了才來和你們說一聲,讓你們也高興,也放心。也想和你們說,往后,咱孩兒隨我種蘑菇,或是外出上學,都隨他,我都支持。月光之下,瘦小身材,愈瘦小。石宗忠怕驚嚇叔,喘息聲都收攏到最細微。

石宗慨玉茭地那邊,響起一聲炮仗的炸裂聲:砰——緊跟著,又一響:啪——

又響起石宗慨的吼喊聲:啊嗷——啊嗷——

石宗忠悄悄退出墳地,張揚雙臂,往宗慨哥玉茭地那邊飛翔,飛翔到宗慨哥面前,雙掌按壓宗慨哥雙肩,一躥一跳,總是躥跳過碌碡頂才說,你說,我叔沒嚎哭,我怎就聽見嚎哭了?你說,我叔沒嚎哭,我怎就聽見嚎哭了?聲音里拖帶著歡笑,拖帶著四溢的幸福。正吼喊啊嗷的石宗慨,一下不吼喊了,縮頭,托肩,更像一枚老舊碌碡了,顫搖顫搖說,媽呀,冷不防躥過來個大黑影,只當是一頭大野豬呢,嚇死個我了。

就說就朗笑,石宗忠也朗笑,月光,夜色,都朗笑,朗笑聲在夜色里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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