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仰角中,
這些青銅頭顱高過了群山,懸置在
被巨痛掌控的天空中。
——它們,像一群有無限身高的人。
荷馬像前,有人在溫習古老的儀式:把花束
擺放到大理石基座上。
——這是徒勞的,就像把水滴獻給大海。
但盲眼的荷馬看得見。
人影,在芒草上晃動和在花朵上晃動
頗不相同——
人影,草尖在一瞬間捕獲的悸動,
——而花朵上的微笑,有燃燒無法掠奪的寧靜。
花香洶涌,群峰如異鄉(xiāng)人。歌者
卻是這世界最后的主宰:蟻垤、吉爾伽美什、彌爾頓……
當他們從時光中抽身,回到這湖畔,
整個世界都已是故鄉(xiāng)。
是波浪在練習說話,
把句子送往軟唇形的沙灘。
有時沒有浪,大湖靜靜地
停在聲音盡頭,像一種尚未被使用的語言。
“時間一再矯正自身——那在我們心頭
掀起的巨浪,只是它很少的一部分?!?/p>
有一年大雪,整個園子都被埋住了,
青銅之重,像在低溫中修行的佛陀。
而到了夏天,會有人
從比高原更高的遠方趕來。
“是的,生活曾像一面荒涼的戈壁,但他駕馭著
自己的影子像駕馭一葉扁舟。”
朗誦時,我們駕馭著自己的臉,
聲音、表情,都像是別人的。
在永不的深處,我們?yōu)槭稣f賦形,
湖之有體,實為險象,
銅之為像,必經巨創(chuàng)。
像已來到彼岸,朗誦,是在空場中為聲音
建造宮殿——沙灘上的腳印是我們
獨自穿過歲月的腳印。
沒有盡頭的銅,我們已把你交給時間,交到
夢想的故鄉(xiāng):我們?yōu)榛芈暪ぷ?,而?/p>
要為原聲工作。
——你要承擔那沒有聽力的空曠,
守住這世界的另一半歷史。
沿著矗立的銅像,吉狄馬加拐上草間小路。
有幾塊石板沒有壓實,
他在前面走,肥碩背影里的體重使他
像一頭跌跌撞撞的熊。
雅克·達拉斯說:我們需要行動的詩人。
而他說,“我守衛(wèi)在這里——
在這個至高無上的疆域”(《我,雪豹》)
他有點老了,行動略顯遲緩,當他加快腳步
和我們拉開距離,搖晃的背影有點虛化,
開始輕盈起來。然后,
一群游客擋住了他,仿佛空間在前方
有個看不見的缺口,他拐進去就不見了。
也許,所有的驕傲里都有一個類似的缺口,
像代謝后的孤獨、失敗的經文,或被審核的夢……
它們曾迎面走來,又帶著背影,重新走向未完成。
我停在一面石壁前,那上面
刻著倉央嘉措的詩句:“我對心愛的姑娘情真意切?!?/p>
多吉說,清康熙四十五年,
這個偉大的僧侶從這里消失。之前,
他從拉薩來,把寺廟和情人留在了遠方。
他又說,也是從這里,宗喀巴大師遠走達孜,
在旺波日山修建了大寺。
那是一度消失的甘丹寺——歷史上
從不缺少磚石落地的聲音。
而在青海,湖就是大寺。波濤,就是圣人在人間的腳印。
他還說,冬天,青海湖厚厚的冰上可以行駛坦克。
到了春天,冰層開裂,
方式分兩種:文開和武開。
文開,裂聲細膩、綿長,徹夜不停;
武開則如爆炸,如顱骨迸裂。
文開如念經,
武開如獅子吼。
文開,園子里的銅像也醒來了,
它們回想起前世,緬懷丟失的疼痛和愛情。
武開,則會在一瞬間釋放掉
一整個冬天積郁在內心的憤怒。
波浪拍打湖岸,拍打著吶喊難以消化之物。
岸,像被聲音遺棄在這里。
“……你是否已得到了你想要的?
不,它沒有盡頭,仍是難以被說出的那部分?!?/p>
耐心,像無法被抽空的信仰,又像一個幻覺:完美地
捍衛(wèi)著聲音之外的痛苦。
你隨波起伏,拍打,是永不變心的吻。
一座湖,一種
牢獄般的愛建造的理想國,讓初衷保持完整。
就像這些雕塑,是另一種岸,捍衛(wèi)著聲音的命運。
——這些漂浮物,沉默的受難體,又仿佛
說出之深,在讓指認變得有效,
是矗立,在永恒的告別中牽我們的手,
是嗓子起了火,然后才是祝福、酒、擁抱,然后
才是燒壞的心捧出的詞的舞蹈。
聲音之用乃世界之本源,
實體的人,實際上是聲音的一部分。
而那發(fā)明了聲音的人,
已完成了對世界的再次辨認。
聲音之用是湖的藍、灰、寶石綠、琥珀黃,
……噴吐之苦造就絢爛之體。
是花兒②飄到哪里,就會在哪里開花。
是群山轉暗,大金瓦殿的金頂閃耀,
是游樂場的喧嘩拍打湖岸。
而哪里來的樂隊,像湖邊一塊突兀的礁石?
聲音之用,是風在加速,就要把樂譜吹散了,
高潮,即將在崩潰的力量中降臨。
我體內,也有一本樂譜嘩嘩作響,
“狂暴的字符,總想追隨樂聲遠去?!?/p>
聲音之用,是銅在諦聽,在創(chuàng)造最后一排觀眾。
是指揮棒揮舞著,把最后一縷銳痛,
送往嗚咽的大提琴心中。
世界陷入靜寂。
——那一再被風暴洗劫的高處,現(xiàn)在望去,
平靜,空空如也。
坐在湖邊,坐在樂聲留下的空缺中,
我是誰?昌耀、阿米亥、瞎了眼的博爾赫斯,還是
一個不知名的唱著花兒的牧人?
——信念崩墜時,
歌唱一定高于祈禱。
我想起幾十里外的哈拉庫圖③。
它曾從車窗外模糊閃過。而繞過山腳的高速路
仿佛在加速,在從詩人的厄運中逃離。
幾個游人在園子里閑逛。
相對于漫步者,史詩總是過于漫長。
——是青銅在守護聲音的命運。
而詩歌墻在光中漫游,上面,無數名字
在不知名的時光中漫游。
音樂會已散了。
所有聲音都意識不到告別。
昨天,我們冒雨從湖邊的公路上駛過,
看見更多的是鐵柵欄:一個大湖,
已被圍了起來。
當汽車駛上南山,我們從高高的山峰上俯瞰,
那些柵欄叢消失了,青海湖
還原為大自然的一部分。群山
還原為保護者。
而那些滯留在時代里的力量,已像鐵絲網一樣
避開了我們搜尋的視線。但青海湖,
你不可能把它放在某個時代中,
它拒絕成為片段:它沒有時間,只有藍;
它沒有故事,只有藍。
一個魚雷發(fā)射塔廢棄在水上,新景觀
其實是個老故事。
魚雷,那爆炸過的,已成碎片,已消失,
只有那剩下的魚雷
才會變成魚,帶著對人類歷史的無知,
魚一樣在幽暗中滑過,并長出來鰓、鰭、尾巴……
最后,擱淺在我們心靈的淤泥上。
注:
①青海湖畔建有青海湖詩歌節(jié)廣場,廣場內立數十座中
外詩人銅像,另有簽名墻、石雕若干。
②花兒為民歌的一種,流行于青海、甘肅、寧夏等地。
③哈拉庫圖為古城名,亦為村莊名,詩人昌耀曾在此生活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