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功偉
區(qū)電視臺接到觀眾舉報,說《新任區(qū)長拆卸機器最親民》的電視新聞嚴重失實,有損公務員形象,請停止播放。
一大早,柳區(qū)長就仔細回看那則新聞———他帶著一部分相關人員,進進出出查訪轄區(qū)內各個生產企業(yè),聽取廠領導匯報、與一線工人合影……
調研全程都中規(guī)中矩,包括他心血來潮和工人師傅一起拆卸機器,自己用盡洪荒之力也沒有拆下銹蝕的螺帽,尷尬之際,還是工人師傅捧來電動扳手解圍……哪有什么失實的地方呢?
柳區(qū)長連續(xù)回看三遍,都沒看出問題。他正疑惑間,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一看來電號碼,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老爸今天怎么主動打來電話?在柳區(qū)長的記憶里,老爸柳有福從沒主動聯系過他,都是自己隔三岔五地打電話過去,詢問二老的生活、身體狀況等等。
他急忙接通電話,柳有福在電話里說,家中有大事,需要兒子馬上回去。這一下柳區(qū)長可著了急,難不成二老的身體出了毛???
他不敢怠慢,出發(fā)前還沒忘記那則電視新聞的事,匆忙給他的秘書發(fā)去微信:速和電視臺聯系,停播那條新聞。然后,他坐上網約車直奔老家。
柳區(qū)長的老爸年近七十,住在距城區(qū)五十多里的鎮(zhèn)上。老人年輕時在一家工廠當車間主任,為人正直無私、剛正不阿,已經退休多年,現在還被鎮(zhèn)里推崇為鄉(xiāng)賢,很得家鄉(xiāng)人民的愛戴。
柳區(qū)長領教過老爸的鐵面無私。他第一次參加高考那年只有十六歲,當時他是全校的尖子生,老師們對他抱有很高的期望,不料高考結果出來,他竟然名落孫山。
按說以他的年齡和成績,應該再復讀備考才是,可是他人小志氣大,覺得沒臉再見學校老師,于是跟隨老爸進工廠學鉗工。他原以為能在老爸這棵大樹下乘涼,舒舒服服當個技工也不錯,沒承想,老爸待他和其他工人一樣,車間里的臟活累活都由他這個學徒工包干。
就這樣熬了一年,他實在受不了這份累,果斷辭職回學校復讀,真做到“頭懸梁、錐刺股”,終于在一年后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分配后進入機關,摸爬滾打二十多年,被組織委以重任,可在電視露個臉,沒想到卻被人舉報……
“師傅,到了?!?/p>
柳區(qū)長謝過司機,走進家門,見母親正忙著燒菜,忙問:“媽,我爸呢?他怎么了?”
“他沒怎么呀,人在車庫里呢!”母親回答說。
原來二老沒事!柳區(qū)長懸著的心放下了:“爸說有要事讓我必須回來。記得當年爺爺住院、外公去世、家里拆遷這些事,你們都沒有通知我回來,今天到底是啥事情?”
“聽你爸念叨,好像是讓你回來卸車輪的。”
“卸車輪?”柳區(qū)長以為聽錯了,追問,“卸啥車輪?”
“除了他的電動車車輪,還能有啥車輪?”
柳區(qū)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忍不住抱怨起來:“就這事??!車子不能騎,去商場買個新車不就得了,為啥非得讓我急急忙忙趕回來呢,你們知不知道我有多忙?”
母親見兒子不高興,就停下手里的活,解釋說:“你爸干了一輩子鉗工,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可他無論做什么事,都有他的道理。比如當年你高考落榜,一門心思要進廠當工人,我是希望你去復讀的,你爸卻說你學鉗工只是一時沖動,這個時候阻止你,只會適得其反,等到你進廠的熱情慢慢冷下來,把工廠里的工作和學習生活一對比,自己就會做出正確選擇了,再去復讀的效果會更好。你看,若是你爸和我一樣想,說不定你今天還在工廠里三班倒呢,最多跟你爸一樣干個車間主任?!?/p>
母親這番話倒也有理,柳區(qū)長看看手表,苦笑一下,說:“媽,這些我當然知道。可今天雖然是法定假日,我那邊也是一大堆事在等著呢。這樣吧,我到車庫里看看我爸,如果沒啥大事,我就回單位了!”
“兒子,麻婆豆腐這就好了,你不是最愛吃嘛,還是吃完再走吧!我們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柳區(qū)長猶豫了一下,又看看手表,點頭說:“那就吃完飯再走。”
“兒子,你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常在我面前說咱柳氏這一脈,多少輩才出了你這一個做官的人。他不指望你的官當得多大,也不敢奢望你能跟包公似的鐵面無私、名垂千古,但是,咱也絕不能像那些會上口若懸河地做廉政報告、散會就被紀委帶走的貪官,那多丟人呀!兒啊,你不知道啊,你爸為了你能當一個好官、清官,背地里替你擋住了多少求你辦事的人,得罪了多少親戚朋友。你爸就是你的一把保護傘啊,保護你能不受干擾地好好干工作……”
這么多年,還真沒有親友找自己走后門辦事的,這一點,柳區(qū)長打心眼里感激老爸背后的默默付出。他走出屋子,來到車庫,半地下的車庫里光線不太好,他老爸柳有福端坐在一張老式木椅上,正在手機上看新聞。柳區(qū)長突然發(fā)現,老爸的背駝了,腰彎了,后腦勺都是白頭發(fā),他的心里不由得有點兒發(fā)酸。
見兒子進來,柳有福二話不說,抬手指向墻角的電動車,說:“你去把那個車輪卸下來?!?/p>
“爸,車子壞了賣破爛得了,我從網上給你定一輛新的?!绷鴧^(qū)長說著話,掏出手機準備網購。
柳有福卻站起身,打開房間里的節(jié)能燈,道:“誰要你買新的?我的車子又沒壞?!?/p>
“沒壞?那還要我專程回來卸車輪干嗎?”柳區(qū)長大為奇怪?!霸趺吹模磕窘持瞥霭宓?,自己還不能先坐一下?我生養(yǎng)的兒子當了縣長,還不能先給自己老子服務一回?你拆卸機器都上電視了,就不能也幫我拆卸車輪嗎?”說話間,柳有福從旁邊的工具箱里拿出兩把扳手,丟到電動車旁邊。
柳區(qū)長早已聽出老爸的話里帶著刺,看來老爸對昨晚的電視新聞了如指掌,而且還很不滿意。估計他誤會自己心血來潮拆卸機器,是在博眼球,刻意作秀,可是,這與拆卸車輪好像也沒啥關系呀?柳區(qū)長盯著扳手,怎么都想不明白老爸今天的葫蘆里賣的是啥藥……
“讓你干你就干,我還能坑你不成?”柳有福見兒子站著沒動,又彎腰從工具箱的另一頭取出一副防護手套,遞到柳區(qū)長手上,之后坐回到椅子上,繼續(xù)擺弄起手機來。
“爸,你有話就直說,我洗耳恭聽,為啥非要我卸車輪?。课液苊Φ?!要不然你先說出讓我卸車輪的目的,我再動手?!?/p>
“你把車輪卸了,一切自然明了?!?/p>
柳區(qū)長實在沒辦法,剛要戴防護手套,手機上有微信的提示鈴聲。他打開手機,看到秘書發(fā)的微信:區(qū)長,我已經和電視臺聯系過了,按您的指示辦。另外,已查到舉報人的名字,叫柳有福,有關此人的其他信息,待查。
柳區(qū)長立刻惱火起來,開始打字:讓你們查新聞失實的地方,怎么查起人來了?胡鬧!他把這條微信發(fā)出后,收起手機,抬頭看一眼老爸,心里疑惑起來:舉報人叫柳有福?難不成就是老爸?還是恰巧舉報者和他同名?本地自己這姓不多,看來多半是老爸干的,再聯想一下他剛才的態(tài)度……
“爸,舉報新聞失實的就是您吧?”
“是??!是我實名舉報的,有問題嗎?”
“那,新聞失實的地方在哪里呢?”柳區(qū)長追問。
“你聽我的,把車輪卸了就知道了?!绷懈2粍勇暽卣f。又是卸車輪。看來今天只有把車輪卸了,才能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柳區(qū)長戴好手套,拿起扳手,用扳手把后輪軸兩邊的螺母分別夾緊,雙膀一叫力,嗯?那螺母沒有分毫松動,柳區(qū)長雙膀再加力,那螺母還是紋絲不動。
柳區(qū)長回想到昨天上午拆卸機器時,也是這個情況,于是就向老爸要電動扳手。
柳有福的臉上露出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說家里沒有那玩意。
柳區(qū)長嘟囔道:“沒有電動扳手咋卸嘛?難為人!”
“兒子,這不是工具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你爺爺干鉗工時,扳手的型號少,有的還都是自己打造的,更別說什么電動扳手了,可無論是組裝機械還是拆卸機器,不都是順順當當的。我干鉗工時,也沒有電動扳手,也從來沒有遇到拆卸不了的螺帽?!绷懈U酒饋恚叩搅鴧^(qū)長身旁,“兒子,你學鉗工到如今,算算已經過了多少年?”
柳區(qū)長暗自一算,不由得感慨不已,一轉眼,竟然過去了二十八年,自己都四十四歲了。柳有福嘆了一口氣,說:“你二十八年就忘了工人的本色,實在是不應該?。 ?/p>
這就是明著批評了。柳區(qū)長不由得站起身,爭辯說:“我雖然只干了一年學徒工,還沒有出師,但我出生在工人家庭,無論我的服務崗位怎么變動,我都沒忘記自己是工人的后代?!?/p>
柳有福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你沒有忘本?那我問你,你為啥沒有卸下這車輪?我為啥要舉報你拆卸機器的新聞失實?”他見柳區(qū)長搖頭,于是繼續(xù)追問:“請教柳區(qū)長,你見過哪個師傅是順時針拆螺絲的?還紅口白牙說沒忘本?!?/p>
柳區(qū)長的心狠狠跳了一下,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拆卸不了這車輪,原來是拆卸的方向沒有搞清。哎呀,那天在工廠拆卸機器時自己也是這樣操作的,工人師傅們一眼就能發(fā)現錯誤!難怪老爸舉報新聞失實。
柳有福搖頭苦笑說:“兒啊,你真應了那句順口溜,‘鉗工學了一年半,不知道螺絲往哪轉,還不到三十年,你就忘了順時針是緊固、逆時針是松卸,不是特殊部位的螺母都是這么設計的。我看到你在全區(qū)人面前丟了臉,所以就舉報新聞失實,按照經濟學家的行話說,是為你及時止損。是不是這個意思?”
柳區(qū)長滿臉通紅,難為情地連連點頭,說:“那一天修理工師傅發(fā)現我的方向不對,沒有當場指出來,卻直接把電動扳手設置為逆轉鍵,化解了我的尷尬。不過,在新聞里還是留下了笑柄?!?/p>
“兒呀!”柳有福語重心長地說,“有了錯誤能認識錯誤,及時改正就好。今天我叫你回來不是為了卸車輪,主要是讓你找回自己,記住自己的根在哪里,如果你連順逆都分不清,就盲目地和百姓拉近距離,只怕是你拉近了距離,到跟前會發(fā)現,你不是落在群眾的后頭,就是走到了群眾的對立面!”
柳區(qū)長此前一直低頭沉思,突然間他抬起頭,開始卸車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