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浩正
(中國計量大學(xué) 人文與外語學(xué)院,杭州 310018)
美國作家菲茲杰拉德于1925年完成的作品《了不起的蓋茨比》具有現(xiàn)代主義先鋒性質(zhì)。小說敘述了貧窮軍官蓋茨比愛上貴族小姐黛西,五年之后他攜帶巨額財產(chǎn)歸來渴求黛西的回心轉(zhuǎn)意,而最終被黛西無情拋棄的故事。作品描繪了主角蓋茨比“美國夢”的破滅,以黛西和湯姆為代表的美國上層社會人士的虛偽冷酷,展示出在物欲橫流、看似繁榮的社會表象之下人們心靈深處的空虛和腐朽。作品使用了象征、隱喻等手法,其中色彩的運用尤為突出。
顏色由自然界而生,原本是不包含任何人為情感的。而顏色之所以能夠用于文學(xué)作品并且被賦予一定的象征含義,在于我們能夠?qū)㈩伾c經(jīng)驗、具體情境相聯(lián)系。換句話說,顏色的含義是由色彩存在的情境來闡明顏色的效果[1]。《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顏色意象非常豐富,其中白色作為一種重要色彩,被菲茲杰拉德安放在一些意象上來刻畫人物性格。作者賦予純粹的色彩以一定的象征含義,反過來也使人物性格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本文試從顯性白色意象與隱性白色意象的角度,分析這些意象對人物性格的多方面建構(gòu)。
《了不起的蓋茨比》在塑造黛西、蓋茨比、茉特爾等形象時,有不少顯性白色意象的描寫,如白色建筑、白色交通工具、白色服飾等,其蘊涵著豐富的含義。
在西方社會里,白色通常被賦予社會地位尊貴、身份優(yōu)越等含義?!读瞬黄鸬纳w茨比》中有不少對女主角黛西的穿戴、住、行等方面的顯性意象的描繪,從外在方面彰顯黛西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她是一位美麗的美國上流社會的白人少婦。
1.白色建筑
小說第一章講述敘述者尼克初入東卵,前去拜訪舊相識湯姆與黛西,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高大而醒目的住宅:“東卵豪華住宅區(qū)的潔白的宮殿式的大廈沿著水邊光彩奪目”[2]282-283、“紅白兩色的喬治王殖民時代式的大廈,面臨著海灣”[2]283。建于18世紀的房屋,其古典式造型、房體顏色紅白相間,帶有強烈夢幻感、童話感,單從敘述者對建筑的描繪便可看出黛西家亦即美國上層社會人士住宅的豪奢。
作品再從近景展示黛西家的室內(nèi)陳設(shè),先以“我們穿過一條高高的走廊,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2]283作為開端,接著作者以組合意象的方式,由總體到局部、由上到下、由里到外,表現(xiàn)黛西家室內(nèi)也不失高貴、繁華:落地長窗、白色窗簾、蛋糕似的裝飾、絳色地毯,并且由飛舞的窗簾貫通這些靜景,讓整個畫面顯得靜逸而雅潔。緊接著敘事視角又如電影鏡頭一般移動:“屋子里唯一完全靜止的東西是一張龐大的長沙發(fā)椅,上面有兩個年輕的女人,活像浮在一個停泊在地面的大氣球上”[2]283。黛西和喬丹由此出場。需要注意的是,她們都身著飄逸的白衣,與上文被風(fēng)吹拂的白旗非常相似,于是使畫面更加純凈,把兩位女性表現(xiàn)得越發(fā)超凡脫俗。因此,縱觀這些白色意象,它們飄逸、自由、純潔、浪漫,可以由此想象黛西家的物質(zhì)豐裕、感情生活的幸福美滿。
2.白色服飾
喬丹自述少女時代的經(jīng)歷時,以“她穿的是白衣服,開的是一輛白色小跑車”[2]344描繪少女黛西的穿著模樣,兩次使用白色字眼強化其形象特征。也許正是因為她獨一無二的品味,使得她“是路易斯維爾所有小姐中最出風(fēng)頭的一個”[2]344。聯(lián)想到第一章黛西出場時坐在長沙發(fā)上的衣著描寫,也可說明黛西對白色服飾的喜愛。小說多次出現(xiàn)對黛西和喬丹的白色衣裙的描寫,如形容二人躺在家中沙發(fā)上時,“好像兩座銀像壓住自己的白色衣裙”[2]380、“喬丹阿姨也穿了一件白衣裳”[2]382。作家以此類描寫來強化白色具有體現(xiàn)身份地位的意蘊。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將敘述者切換為喬丹,描寫了喬丹對黛西結(jié)婚那天情形的回憶:“送別新娘的宴會之前半個小時,我……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穿著繡花的衣裳,……象猴子一樣喝得爛醉。她一手拿著一瓶白葡萄酒,一手捏著一封信?!盵2]345黛西在結(jié)婚前一天收到了湯姆贈送的三十五萬美元的珍珠項鏈,而就在結(jié)婚當天,她收到了蓋茨比的來信。從喬丹的敘述看,黛西喝得爛醉,與那封信不無關(guān)系,她這一借酒消愁的表現(xiàn)說明她心系蓋茨比,甚至因此動搖了她嫁給湯姆的決心。但是半小時以后的情景讓人驚訝:“那串珍珠套在脖子上,這場風(fēng)波就過去了”[2]345。原先被丟在廢紙簍里的珍珠在半小時后重回黛西的脖頸。因為這串銀白色珍珠,黛西迅速在半小時內(nèi)作出了決定:在愛情與金錢兩者之間,黛西終于選擇了后者?!八痪湓捯矝]有再說”[2]346、“沒事兒似的”[2]346,一方面表現(xiàn)出黛西驚人的克制力與決策力,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出面對沒有物質(zhì)保障的愛情,她寧可選擇唾手可得的金錢。她態(tài)度的快速轉(zhuǎn)變足以證明她的冷酷無情。
這也就不難理解尼克評價黛西與喬丹時,即使偶爾開些玩笑,二人的神態(tài)“跟她們的白色衣裙以及沒有任何欲念的超然的眼睛一樣冷漠”[2]289。白色衣裙原來只用于說明黛西和喬丹的穿著,形容她們素雅的穿著品味。而此處尼克把白色衣裙等同于眼神和冷漠,明確將白色衣裙與冷漠視為喻體與本體,增添了白色所承載的含義。
蓋茨比發(fā)跡之后歸來,此時的他已非昔日的窮小子,他已經(jīng)是擁有數(shù)億元資產(chǎn)的大富翁。難能可貴的是,他依然深深地愛著黛西,他的愛是純潔而鐘情的,他的愛是錢幣一般閃閃發(fā)光的銀色。
1.白色交通工具
或許是出于愛屋及烏的心理,蓋茨比與黛西一樣偏愛白色汽車。比較而言,敘述者對蓋茨比的汽車造型與顏色的描繪更為詳盡,盡顯珠光寶氣:“車子是瑰麗的奶油色的,鍍鎳的地方閃光耀眼,車身長得出奇,四處鼓出帽子盒、大飯盒和工具盒,琳瑯滿目,還有層層疊疊的擋風(fēng)玻璃反映出十來個太陽的光輝?!盵2]334可見蓋茨比的汽車主體是奶油色(cream color)。奶油色與純白色有一些不同,奶油色泛微黃,又帶了一層金屬色(銀色),于是這種帶有大工業(yè)產(chǎn)物——金屬色澤的顏色給原本的白色附上了一層奢侈、銅臭味兒的色彩,而微黃的金色使色調(diào)變得溫暖,富貴感與時代感很強。
2.白色服飾
作者非常擅長在各個情景中發(fā)揮顏色的作用。俗語謂“人靠衣裝”,衣裝的得體與人的氣質(zhì)的顯現(xiàn),關(guān)系極為密切。蓋茨比回來后第一次正式與黛西見面時的穿著,足以證明五年后的重逢使他極想給黛西一個好印象。敘述者尼克寫道:“我們約定的那天大雨傾盆?!弊髡咔擅畹匕讯藭娴膱鼍霸O(shè)置為大雨傾盆的下午。大雨的天氣因素增加了蓋茨比送來數(shù)量之多的鮮花(“一暖房的鮮花”[2]352)的難度,這才有了他的“慌慌張張”[2]352與急急忙忙。約會的時間明明在下午,而尼克看得出蓋茨比“臉色煞白,眼圈黑黑的”[2]352,可以推測出他從早上就開始準備相關(guān)事宜,他非常珍視這次約會。在這樣的重要場合,蓋茨比身著“一身白法蘭絨西裝,銀色襯衫,金色領(lǐng)帶”[2]352,白、銀、金的三色搭配可謂富貴之極。如同上文寫蓋茨比奶油色的汽車,他的穿著表明他努力展現(xiàn)自己身份高貴、物質(zhì)豐厚的一面。
蓋茨比的服裝穿著、出行工具,以至于他的行為舉止都圍繞著黛西,他傾注在黛西身上的是他生命的全部。這是蓋茨比的鐘情。蓋茨比等了黛西五年,不論在這期間有沒有其他女人相伴(我們從尼克的敘述中看不到這五年內(nèi)蓋茨比有異性關(guān)系的描述),起碼在五年后他帶著榮譽和自信凱旋,回到黛西身邊,他認定黛西必定會回心轉(zhuǎn)意。他的愛情不同于黛西的潔白而冷漠,他是癡情的,也可以說他的白色是純潔的。
茉特爾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作家在她身上也有意識地運用了顏色意象,如她的裙子的顏色、樣式不斷在變化。尼克初見她時,她“穿了一件有油漬的深藍絲綢連衣裙”[2]300,以此來寫她作為汽車修理行主婦的身份;上紐約時她“換上了一件棕色花布連衣裙”[2]301,目的是為顯低調(diào);而在“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2]303內(nèi),她“現(xiàn)在穿的是一件精致的奶油色雪紡綢的連衣裙”[2]305。頗具神奇色彩的是,服飾的顏色甚至“帶動”了人物個性的轉(zhuǎn)變:“由于衣服的影響,她的個性也跟著起了變化。早前在車行里那么顯著的活力變成了目空一切的hauteur(傲慢)”[2]305。她與妹妹裝腔作勢的談話,面對麥基太太的恭維不屑一顧的模樣,完全是一副以上等人自居的嘴臉??尚Φ氖撬某C揉造作,她企圖表現(xiàn)出身份的尊貴,可惜并沒能達到目的。當尼克問凱瑟琳“她(茉特爾)也不喜歡威爾遜嗎”[2]307,凱瑟琳的反應(yīng)是“她(茉特爾)講的話是又粗暴又不干凈的”[2]307,可見她是以怎樣粗魯?shù)脑~語咒罵她那可憐的丈夫。一件奶油色的衣服能起到這樣的效果,不僅說明茉特爾身為下層人對上層社會的深切向往已到了極為虛榮的程度,也體現(xiàn)出物質(zhì)對普通人心靈的扭曲和異化作用。
白色又是葬禮的顏色,白色象征死亡。死亡、車禍在小說中早有暗示,如蓋茨比帶尼克進城時遇到的靈車、蓋茨比舞會上發(fā)生的車禍。茉特爾的死亡充滿了偶然性,然而又是必然的。歸根到底,除了她自己妒火中燒的因素,湯姆是最重要的起因。沒有湯姆婚后的不安于現(xiàn)狀,湯姆和茉特爾就不會有婚外情;沒有湯姆氣急敗壞地揭穿蓋茨比的老底,黛西便不會驚慌失措地高速行駛,結(jié)果不小心撞死了茉特爾。湯姆一手將茉特爾拉近他那個所謂的上流世界,又一手將她推向死亡。茉特爾的丈夫槍殺了蓋茨比,因為他以為妻子的出軌對象是蓋茨比,撞死妻子的人也是蓋茨比(湯姆有意誤導(dǎo)他:肇事者是蓋茨比[2]439)。從湯姆和黛西害人致死的角度來看,蓋茨比和茉特爾一樣都是受害者。所以尼克在結(jié)尾用“粗心大意”評價黛西夫婦,說他們“砸碎了東西,毀滅了人,然后就退縮到自己的金錢或者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么使他們留在一起的東西之中,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2]439-440“粗心大意”,不過是美其名曰,其實是有意為之,又可見以黛西與湯姆為代表的所謂上流人士的漠然與狠毒。
白色意象的另一個體現(xiàn)就是白人,由此,我們聚焦于小說刻意突出的種族問題。小說首章,湯姆慷慨激昂地呼吁人們要重視《有色帝國的興起》,提防有色人種威脅白人的生存[2]289-290;小說第四章,尼克坐在蓋茨比的車里,看見一輛豪車從身邊駛過,車里坐著白人司機和黑人乘客[2]339;第七章,在茉特爾被撞死的事故現(xiàn)場,一個“穿著很體面的黑人走上前來”[2]404,向警方指出肇事車輛的顏色。這些情節(jié)的設(shè)置都包含了作者對種族問題的思考。湯姆、黛西都是十足的種族歧視者,尤其是湯姆,他熱衷于將白人視為全部“文明”的書籍,認為這一“文明”正在崩潰。他是蠻橫、狂妄、情欲的代名詞。第七章里,湯姆直接表達白人黑人通婚制荒謬的觀點[2]395。湯姆的胡言亂語、氣急敗壞,在尼克看來好像“一個酒徒色鬼竟然搖身一變就成了道學(xué)先生”[2]395,作者很顯然是以嘲諷的語氣表現(xiàn)對湯姆的蔑視??v觀全文,菲茲杰拉德以隱晦而間接的方式表現(xiàn)他的種族意識,他厭惡以湯姆為代表的上層人士對有色人種的狹隘偏見;但他又有所保留,并沒有完全站在支持有色人種的立場,僅僅流露出一定程度的同情和贊許。
白色也是牛奶的顏色。牛奶在小說中出現(xiàn)兩次。一是茉特爾把餅干泡在牛奶里喂狗[2]303-304;一是蓋茨比死后,尼克找到其父,弄了點牛奶安慰他,可惜“牛奶也從他哆哆嗦嗦的手里潑了出來”[2]428。如果留意小說中的飲料,我們會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有錢人都以喝威士忌、香檳為主。這類黃色透明的飲料是現(xiàn)代工業(yè)的產(chǎn)物,與傳統(tǒng)的需要手工勞作而得到的牛奶顯然大不相同。威士忌、香檳價格比牛奶高昂得多,它們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便是財富的象征。而牛奶只流行于貧民階層,因此,從小說的細枝末節(jié)也可看出菲茲杰拉德的等級觀念和金錢觀念。
《了不起的蓋茨比》在塑造形象、揭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時,既有不少顯性白色意象的描寫,也有不少隱性白色意象的描寫,如詞匯隱喻(雛菊)、環(huán)境意象(月光)等,其中存在著豐富的內(nèi)涵。
黛西名daisy,作家菲茲杰拉德用“雛菊(daisy)”隱喻黛西。英文中daisy一詞,一指雛菊,這種花有著棕或黃色的花蕊,花朵較小,由白色或淡紅、深紅花瓣構(gòu)成[3];一指俚語中的第一流的人物、上等貨[4]。
雛菊是潔白而小巧的,它的物理特征與黛西的外表極為符合。作者雖然沒有明言黛西即雛菊,但他常以明喻的方式,直接將黛西比作盛開的花朵,來表現(xiàn)她的嬌艷動人:“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又像花朵一樣綻開了”[2]296;蓋茨比親吻她時,“她就像一朵鮮花一樣為他開放,于是這個理想的化身就完成了”[2]378。此外,如果注意小說中黛西出現(xiàn)的場景,便可發(fā)現(xiàn)其中經(jīng)常有鮮花的描寫。
正如daisy的第二層含義,黛西出身于上流社會。小說寫蓋茨比第一次來到黛西家被其住宅的豪奢所震撼,作者用“引人入勝”、“神秘”、“賞心樂事”等辭藻來形容豪宅的氛圍,連房間與走廊都令人浮想聯(lián)翩:“使人聯(lián)想到今年的雪亮的汽車,聯(lián)想到鮮花還沒凋謝的舞會”[2]411。美麗的住宅、雪亮的汽車、充滿鮮花的舞會,幾個意象同類連喻,共同組成了蓋茨比的“幻夢”。在他看來,這些東西必然是上流社會的黛西所喜愛的,于是發(fā)跡后也非常重視它們,小說屢屢提到這些由金錢造就的住宅、汽車、舞會。
黛西的外表如雛菊一般純潔高雅,而且她也自詡“純潔”:“我們純潔的少女時期”[2]295、“我們那美麗純潔的”[2]296云云,然而探視其內(nèi)心,卻無法掩藏她的自私、空虛、狠毒,上文已經(jīng)提及她的眼睛如白色衣裙一般冷漠。白色又是蒼白(blank)的,它并不包含多少激烈的情感,一切都是夢幻,一切都是虛假。這蒼白無力的白色,就像黛西的聲音一樣,矯揉造作。無論是對蓋茨比的愛情,還是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黛西都表現(xiàn)出冷漠到近乎淡然的地步[2]292。當黛西提出進城去玩的建議并從樓上喊道是否要帶飲料時,蓋茨比說:“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盵2]385小說里屢屢描寫黛西的聲音,寫她的嬌嗔、她歡快的語氣等等。原來金錢是黛西充滿活力動聽的聲音的源泉[2]385。由蓋茨比的點撥,尼克忽然以生動的形象將黛西比作白色宮殿里的公主、“黃金女郎”[2]386,遠離貧窮的塵土,高高在上。尼克的這段感悟,其實也是蓋茨比的感悟,他感受到黛西的遙不可及。這仿佛虛幻聲音的背后唯有金錢作為支撐。在下文中,作者把黛西比作白銀。對蓋茨比而言,黛西既像錢幣一樣閃閃發(fā)亮充滿吸引力,其內(nèi)里又散發(fā)出強烈的銅臭味:“(蓋茨比)體會到黛西像白銀一樣皎皎發(fā)光,安然高踞于窮苦人激烈的生存斗爭之上”[2]412。蓋茨比的理想永遠是一個“幻夢”,是可望不可即的。
黛西愛錢愛名譽,她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庸俗不堪的女人。黛西和湯姆的夫妻關(guān)系看似和諧溫馨,事實上貌合神離、心存嫌隙:湯姆不關(guān)心妻子、女兒,公然與茉特爾出軌[2]292;黛西結(jié)婚前桃花運不斷,創(chuàng)下一天與五六個男人約會的記錄[2]414,婚后明知道丈夫有情婦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2]381。小說提到黛西嫁給湯姆的理由是“他的身材和身價都很有分量,因此黛西也覺得很光彩”[2]414,極富功利主義。普通人是為了愛情結(jié)婚,黛西是為了金錢和地位結(jié)婚。然而,他們又是一路人,都是“上流社會的秘密團體中的一份子”[2]294,他們攜手密謀除掉蓋茨比以保全自身。他們像這些白慘慘的漂亮的高樓大廈一般,優(yōu)雅純潔的外表之下卻包含著一顆顆漆黑的心。無論是頻繁出席各類舞會的行為,還是家中各自的對話內(nèi)容,無不說明他們內(nèi)心的空虛與無聊。
小說共有十一處寫明月或月光意象。明月的活動意味著時間的流逝,白天的T.J.??藸柋ご蠓虻难劬ο裆系垡话阋岳渚哪抗飧╊碎g冷暖,而夜晚則由明月分擔這一角色。
第一處,尼克在東卵與黛西夫婦第一次見面后回到西卵的住處,看見獨自仰望星空的蓋茨比。貓咪、月光襯托得整個畫面自然而靜謐,顯得蓋茨比悠閑自得,躊躇滿志:“一只貓的側(cè)影在月光中慢慢地移動,……五十英尺之外一個人已經(jīng)從我鄰居的大廈的陰影里走了出來,現(xiàn)在兩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仰望銀白的星光。”[2]297
第二處,暮色降臨,月亮慢慢升起,舞會開場:“早升的月亮……月亮和晚餐的酒菜一樣,無疑也是從包辦酒席的人的籃子里拿出來的”[2]315。
第三處,先寫蓋茨比舉辦的舞會上沉浸于狂歡的人們的百態(tài),再將視角拉向遠方,寫月光照耀下海灣的柔和夜景,場景同樣靜謐美麗:“月亮升得更高了,海灣里飄著一副三角形的銀色天秤,隨著草坪上班卓琴鏗鏘的琴聲微微顫動”[2]319。
第四處,月亮升到最高處,就如舞會已達到高潮即將結(jié)束,隱喻未來的故事走向,暗示蓋茨比的命運亦“好景不長”:“一輪明月正照在蓋茨比別墅的上面,使夜色跟先前一樣美好。明月依舊,而歡聲笑語已經(jīng)從仍然光輝燦爛的花園里消失了。一股突然的空虛此刻好像從那些窗戶和巨大的門里流出來,使主人的形象處于完全的孤立之中……”[2]327-328狂歡舞會結(jié)束后是徒然的空虛。這里的明月的恬靜意味有所減弱,孤寂色彩開始上升。月光下蓋茨比的告別手勢像是一尊高貴而孤獨的雕像,昭示著蓋茨比的英雄主義色彩。他注定要孤軍奮戰(zhàn)。
第五處,晚會上的尼克和黛西一起目睹了著名導(dǎo)演與電影明星親吻的場景,月光點襯增加了畫面的柔和度和浪漫感:“他們?nèi)匀辉谀强冒酌窐湎?,他們的臉快要貼到一起了,中間只隔著一線淡淡的月光”[2]374。
第六處為蓋茨比對五年前與黛西交往的回憶。在某個秋夜,二人信步于街上,“人行道被月光照得發(fā)白,他們停了下來,面對面站著?!w茨比從他的眼角里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其實構(gòu)成一架梯子,通向樹頂上空一個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漿液,大口吞咽那無與倫比的神奇的奶汁”[2]377。在這五年前的寂靜夜晚里,蓋茨比隱約從灑滿月光的人行道中看到了自己的夢想,想象他能夠進入那個“秘密的地方”。
第七處,“她們上樓去做好準備,……一彎銀月已經(jīng)懸在西天”[2]385。這同樣交代故事發(fā)生的時間。
第八處,尼克看到蓋茨比那耀眼的粉色服飾:“我當時一定已經(jīng)神志恍惚了,……除了他那套粉紅色衣服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2]407。
第九處,再次強調(diào)月光下的蓋茨比:“于是我走開了,留下他站在月光里——空守著”[2]410。若將這兩處連起來看,撞死茉特爾的事故發(fā)生后,蓋茨比將黛西送回家,站在月光下等待黛西熄燈。癡心守護黛西的他并不知道此刻黛西夫婦在廚房里的陰謀策劃。他在月光下“空守”,只有從旁觀者尼克的視角才能道出蓋茨比守望的徒勞。對照第一處、第四處有關(guān)月光的場景描寫,雖然還未寫到蓋茨比被槍殺的情節(jié),但是他的悲劇英雄角色已經(jīng)被勾勒出大概了。
第十處,尼克眼中的小鎮(zhèn)如同中世紀知名畫家埃爾·格列柯的畫作:“上百所房屋,既平常又怪誕,蹲伏在陰沉沉的天空和黯淡無光的月亮之下。在前景里有四個板著面孔、身穿大禮服的男人沿人行道走著,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晚禮服?!菦]人知道這個女人的姓名,也沒有人關(guān)心?!盵2]437在這位西班牙畫家筆下,天空陰沉,月亮黯淡,作者用畫面的陰郁暗喻小說表現(xiàn)的20世紀初美國上流社會的虛無本質(zhì)。沒有人關(guān)心畫中的穿著富貴的女人喝醉以后何去何從,就像沒有人關(guān)心盛大熱鬧的舞會結(jié)束之后的冷清與寂靜一樣。作者借尼克之口抒情達意:“東部具有無比的優(yōu)越性……我也總覺得東部有畸形的地方”[2]437。
第十一處,蓋茨比死后,尼克再次走進其豪宅,唯見滿目狼藉:“白色大理石臺階上有哪個男孩用磚頭涂了一個臟字眼兒,映在月光里分外觸目……那些海濱大別墅現(xiàn)在大多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當明月上升的時候,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屋慢慢消逝……”[2]440蓋茨比家的大理石在前文多次出現(xiàn),尼克見到的景象也已今非昔比。潔白透亮的月光映現(xiàn)的是人事紛飛,是繁華轉(zhuǎn)眼消逝為冷寂的悲嘆。尤其是第三處文字還描寫了海灣里的優(yōu)美景色,而到這里已蕩然無存。蓋茨比帶來的盛景永遠消失了,如同他那雄心勃勃的理想一樣曇花一現(xiàn)。
月亮、月光的意象不僅起著對比反襯、渲染氣氛的作用,它們還與蓋茨比直接相關(guān)。蓋茨比好像每日懸掛在夜空的月亮那么孤寂;他又如月光一樣,力圖給予黛西的愛情卻是蒼白無力的。正如西方研究者Roger Lewis(羅杰·劉易斯)所指出的:“……更滑稽的是,蓋茨比向黛西表達愛意的方式——即使那些感情是真誠的——是通過炫耀他的財產(chǎn)?!盵5]他的愛情是商業(yè)化的。黛西愛蓋茨比,其實愛的就是他的錢,愛他撒下的所謂家世顯赫、金錢無憂的謊言。當湯姆揭穿蓋茨比的老底時,黛西的反應(yīng)非常激烈,她發(fā)現(xiàn)蓋茨比并沒有他自己描述的那樣:收入穩(wěn)定、家財萬貫。黛西的幻想破滅了。一旦黛西對蓋茨比不抱奢望,蓋茨比的幻夢也破滅了。他天真地以為黛西還義無反顧地愛著他。然而,黛西是個膚淺、做作、唯物至上的女人,出身地位的懸殊使黛西終究看不上蓋茨比。蓋茨比則是個天真、鐘情、堅定的男人。跟眾人的混混沌沌、浮華空虛相比,他又是高潔而偉大的,自始至終他都是孤身一人,為自己天真的理想而奮斗著。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顏色意象的運用相當成功。菲茲杰拉德以顏色意象的反復(fù)出現(xiàn)與不同方式的交叉組合豐富了人物的性格意蘊。白色意象主要出現(xiàn)在住宅、服飾、交通工具等作者明寫的地方。這些顯性意象與其他顏色如紅色、黃色、綠色相襯托對比,說明了黛西、蓋茨比、茉特爾等人自詡高貴典雅的心理意識,直接表現(xiàn)他們追求物質(zhì)利益的生存旨趣。而詞匯隱喻、環(huán)境意象則比較隱蔽,它們間接、迂回地起到暗示、象征的效果。總體而言,菲茲杰拉德使用白色意象是成功的,這些意象多維度地為刻畫人物、表達主旨而服務(wù),成功渲染了美國上層社會名流的精神腐化墮落、建立在金錢至上的愛情的夢幻和不切實際?!读瞬黄鸬纳w茨比》在這方面提供了良好的藝術(shù)范本,可供后世小說吸收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