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書銶
二十年前的一個傍晚,周儒騎著一輛二手單車,一下課就匆忙奔往郵政所。這時,老大爺正要鎖門下班。他急忙喊著:“大爺,等一會兒,我要投信。”老大爺看了看他,似乎有點印象,便說:“外面不是有一個郵筒嗎?投里面也行?!?/p>
“投郵筒沒把握,我得交到臺面上才放心?!?/p>
“這孩子,心眼還真多。”
老大爺打開了門,放他進去。一進門,他看到一大摞信件堆在一個角落,猶豫了一下說:“這么多信,那我的啥時能投出去啊?”老大爺打量了他一下,說道:“信件很急嗎?給我,明天我和值班的說一下?!?/p>
他趕緊把裝信件的信封遞給了老大爺,鞠躬表示感謝。準(zhǔn)備離開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封只有信封的信件,出于好奇,他拿起來看了看,只見信封上寫有一行字:“姐姐,快正月了,天也變冷了,你給我寄一件毛衣來吧。”
落款地址是郊外的少管所,這地方他聽說過。他把信封放在一大摞信的最上面,剛走幾步,又折回來,拿著這封信,給了老大爺,請關(guān)照一下,老大爺點頭答應(yīng)了。
周儒回到了家,準(zhǔn)確地說,是姐姐的家。周儒父親晚年得子,在他出生后不久病重離世,母親沒過多久也離開了,他是姐姐帶大的。
姐姐比他大十幾歲,是他父母抱養(yǎng)的。姐姐特別懂事,為了帶他,早早嫁給了鎮(zhèn)上一個手藝人,也就是他的姐夫。姐夫人也好,和姐姐一樣對他倍加愛護,一門心思要培養(yǎng)他讀書。慢慢長大的他,越來越明白姐姐的苦心。
好好讀書,是這個少年的全部。他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報答姐姐。當(dāng)他把第一筆稿費交給姐姐時,姐姐比他還高興,眼中竟然含著淚花,可姐姐堅持讓他自己留著用。
他充滿干勁,多寫,多投,去郵政所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和郵政所的老大爺也越來越熟悉了。
那天,他繼續(xù)把稿件給老大爺時,無意間又看見了上回看到的那封信,不過上面附了一張便條,意思是查無此人,給退回來了。
他疑惑地看著老大爺,老大爺招呼他過去,從快要發(fā)出去的一堆信里找出了一封,和退信一樣,只有信封上寫了一行字,這次字跡有點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是盡量想寫得工整點?!敖憬?,天冷,我發(fā)燒了,毛衣還沒收到?!?/p>
他很驚訝,看著老大爺:“大爺,都查無此人,怎么寄?”
“是啊,挺可憐的?!?/p>
周儒遲疑了一下,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他打了個哆嗦。
他拿好那封退信,“大爺,退信先給我吧,郊區(qū)那個地方我聽說過,我去找找。”
“哦?”老大爺看了看他,然后舉起了大拇指,“好樣的!”
他回去后,就把信給姐姐看了,還把自己的想法和姐姐說了。
姐姐聽完后二話沒說,從衣柜里拿出兩件毛衣,說一件本是給他的,一件是給姐夫的。
他定定地看著姐姐,不知說什么好,如果單拿他的,沒有二話,可姐夫身上穿的那件太破了,他說:“還是拿我這件吧,姐夫的就留下來吧?!币慌缘慕惴驍[了擺手,微笑著說:“還不知那個小伙身材怎樣呢,兩件都拿著吧,保險點?!?/p>
冬天的風(fēng)透過皮膚吹到骨子里,他猛蹬單車,頂著北風(fēng)騎了幾個小時,找到了那個少管所。他跟門衛(wèi)打聽了,是有這么一個少年,和他差不多高,便放下毛衣,和一封信,信末落款“姐姐”。
此后,老大爺經(jīng)常會把那個寫給“姐姐”的退信給他,他都收集起來給自己的姐姐,姐姐讓他每封信都要回,署名就寫“姐姐”。一年后,他就再也沒有看見寫著“姐姐”的退信了。
后來,周儒考上了大學(xué),當(dāng)了教師,十幾年后,他分到了當(dāng)年就讀的學(xué)校當(dāng)了校長。他在姐姐唯一的女兒嫁出去后,就把姐姐和姐夫接到自己家中,如同對待父母一般。
又是一年正月,他開著車帶姐姐和姐夫去郊外的一家新開的農(nóng)家樂吃團圓飯。原來荒無人煙的郊外早已開發(fā)成旅游區(qū),到處人聲鼎沸。他們在一農(nóng)家樂里找了一個靠窗的包廂,周儒望著不遠處早已經(jīng)拆除的少管所,若有所思。
包廂里空調(diào)有點熱,他們把外套都脫了。忽然,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姐夫指著他毛衣胸口上的玫瑰花,他指著姐姐的,姐姐指著姐夫的,平時都沒注意,這次是那么整齊。酒菜上來,他站起來,舉著杯叫了句“姐姐”,憑他的功底,隨便都能說出幾句動人的話,可面對姐姐,他居然一句都說不出來,眼眶一熱,揚起脖子一口灌了下去。姐姐急忙勸他不要這么喝,傷身體。姐夫太了解這個弟弟了,使勁講一些別的話題。
看著這個重情重義的弟弟,姐姐也被感動得不行,紅著眼借口去一下洗手間。這么多年的艱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如今所有的美好都飽含對過往的敬意。
包廂里,他正和姐夫感慨這么多年鄉(xiāng)鎮(zhèn)的變化時,突然,姐姐急急忙忙進來了,后面跟著一個中年人,西裝革履,很帥氣。
來人一進門,就先打量著他和姐夫毛衣上的玫瑰花,情不自禁說道:“玫瑰花,玫瑰花,我終于找到了。”哽咽聲中帶著激動。他和姐夫一臉茫然。
中年人穩(wěn)了穩(wěn)情緒,然后自我介紹說他叫劉蕭,是這家農(nóng)家樂的老板。他迫不及待地講,剛剛看見姐姐毛衣上的玫瑰花,有點激動得失態(tài),就跟了進來。
只見劉蕭把西裝一脫,里面的毛衣已經(jīng)發(fā)黃,但毛衣胸口處竟然也有一朵一模一樣的玫瑰花。
周儒看著劉蕭,激動地問道:“你是?是當(dāng)初那個少年?”
比周儒還激動的劉蕭忽然對著姐姐跪了下去,眼含熱淚喊道:“恩人啊,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啊,我終于找到你們了?!辈恢氲慕憬阙s緊把劉蕭扶起來。
原來,劉蕭也是父母走得早,也是姐姐帶大的,姐姐對他百般愛護,可管不住他。年少懵懂的他跟著一幫小混混到處偷盜,最后被關(guān)進了少管所。姐姐來少管所看了他幾次,之后就沒再來。他感到奇怪,就寫信,眼看快要過年了,在少管所里很冷,想要一件毛衣。后來他一下收到了姐姐的兩件毛衣,還收到了姐姐的回信。他就猜測姐姐沒來看他,一定有什么難處,也沒多想,但他還是很高興姐姐在關(guān)心他,就像走到人生邊緣又被拉回來。后來他不但收到信,還收到一些錢,不多,但足夠溫暖他。他似乎從冰冷的黑暗里看到了陽光,他努力改造,本來兩年的管教時間,縮短到一年半。
“問題是,”劉蕭講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突然揚起頭,哽咽道,“我從少管所出來的當(dāng)天,就收到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少管所所長告訴我,我姐姐在我進去不久就自殺了,她是被一個流氓侮辱后,想不通,割腕走的。她留下一封遺書,希望等我出來再告訴我這件事……”他流下了眼淚,埋下頭說道:“可我,我從此后就沒有了姐姐!我寫信要毛衣的時候,其實姐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那毛衣,后來的信、錢都是你們寄給我的。剛才看到你們身上的毛衣,看到那朵玫瑰花,我就斷定你們就是那個給我信心的人。”說著,他再次指著胸前那朵格外顯眼的玫瑰花,“每年冬天我都穿著它,特暖和?!?/p>
說到這里,四個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約而同地伸出了雙手。
這個正月,他們過得特別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