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十七年，遼東，山海關外。

紅日西墜，放射出萬道霞光，就像一個王朝試圖重振輝煌，無奈身軀垂落，已不可阻擋。山巔之上，一位身披鐵甲的將軍迎風而立，手執(zhí)精鋼彎刀，獵獵疾風撞擊刀刃發(fā)出悠長龍吟。此人是后金大汗努爾哈赤第十四子，愛新覺羅·多爾袞，官拜后金攝政王，位列四小貝勒。

多爾袞身后，鑲白旗將士戰(zhàn)馬精壯，軍列整肅，猶如一把正拔出鞘的彎刀。后金政權(quán)起源于關外女真部落，在努爾哈赤領導下逐漸壯大。金人久居東北，關外漫天風雪鍛造出他們堅毅果敢的品性，成為明王朝的心腹大患。明萬歷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趁明朝邊防軍務空虛之際，發(fā)布討明檄文“告天七大恨”，率領兩萬八旗軍進攻撫順，明金戰(zhàn)爭正式拉開序幕。明萬歷四十七年，明金爆發(fā)薩爾滸之戰(zhàn)，后金以六萬兵馬打敗數(shù)倍于己的明朝軍隊。此戰(zhàn)役，明朝損失大批精銳部隊，成為由盛變衰的轉(zhuǎn)折點。

此時，多爾袞的目光凝視遠方，矗立在視線盡頭的是那座叫寧遠的小城，那里是明朝疆域的邊陲重鎮(zhèn)，里面盤踞著大明王朝最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明朝官軍少有勁旅，唯獨關寧鐵騎讓后金不敢小覷。明天啟六年，努爾哈赤率六萬后金軍進攻寧遠，被一萬關寧鐵騎擊退，努爾哈赤也記住了那個威震邊疆的名字——袁崇煥。

袁崇煥采用遼人守遼的方式，關寧鐵騎服役者多為遼人健兒，對于他們而言，守衛(wèi)寧遠既是效忠朝廷，又是保衛(wèi)鄉(xiāng)土，因此在戰(zhàn)斗中個個如虎狼一樣兇悍，饒是驍勇善戰(zhàn)的后金將士也畏懼三分。當時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皆已逝，袁崇煥被大明皇帝以莫須有罪名誅殺，關寧鐵騎由遼東總兵吳三桂統(tǒng)領，戰(zhàn)斗力絲毫未減。多爾袞心里清楚，要想越過山海關，必須先消滅這支精銳部隊。自己身后的八旗將士雖數(shù)量占優(yōu)勢，但面對如此強悍的敵人，一旦開戰(zhàn)依舊是勝負難料。

不過，天賜良機。西北寇民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順政權(quán)，同年率領百萬起義軍直逼明朝京師而去。大順軍接連消滅湖廣總督左良玉、陜西總督孫傳庭等多路官軍主力，明朝京師的形勢已日益危急。據(jù)朝中內(nèi)應報告，明崇禎帝已多次召見吳三桂父親吳襄，意圖哪怕未探知也猜得到，關寧鐵騎回防京師已是時間問題。到那時，后金軍隊兵不血刃就可以占領山海關外大片領土，并直逼明朝都城北京。至于那個號稱“闖王”的李自成以及手下軍隊，多爾袞絲毫沒有放在眼里，什么起義軍，皆是一群暴民亂黨、烏合之眾罷了。上天終于開始眷顧后金，父汗和兄長的遺愿即將在自己手里實現(xiàn)，夕陽落山，多爾袞迎風長笑。

時值暮春三月，關外風雪仍未停歇。邊陲重鎮(zhèn)寧遠城頭，大明遼東總兵吳三桂撫墻站立，長久不說話。不遠處，將士們看著雕像般的主帥，目光流露詫異。

吳三桂此時眉頭緊鎖，全無往日威風凜凜之態(tài)。闖賊大軍已經(jīng)逼近京師，崇禎皇帝連續(xù)發(fā)布多道詔令，命自己率領關寧鐵騎撤回關內(nèi)保衛(wèi)京師。眼下京師之危重于一切，自己所率軍隊又是解京師安危的唯一希望，若是救援不及導致京師失陷，天子被擒，自己便是千古罪人?？墒侨舭殃P寧鐵騎撤回京師，意味著山海關外大片土地將淪落敵手，上任之初，父親曾教導他，祖宗之地，尺寸不得棄。是撤是留，歷史已經(jīng)把難題甩在自己面前。更讓吳三桂焦急萬分的是，部隊開動需要軍餉，然而朝廷答應撥付的一百萬兩軍銀遲遲未到，軍無餉難行。將士們忽然聽見已成雪人雕塑的吳總兵發(fā)出一聲嘆息。

此時遙遠的京城內(nèi)，崇禎皇帝正為這一百萬兩軍銀急得焦頭爛額。僅僅是一百萬兩而已，堂堂大明國庫竟然撥付不出來。情急之下，崇禎皇帝想到向王公大臣借款，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那些平日里花錢如流水的貴族大臣在緊要關頭居然個個成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不少人回到家更是貼出毀家紓難的告示，意思是告訴皇帝，再逼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條。崇禎更想不到，之后闖賊大軍進京，從這些王公貴族手里搜刮到的財物，光白銀就達到幾千萬兩。這就是明朝末年微妙的君臣關系，皇帝一貫過分苛責且溜肩推責的作風，導致君臣之間貌合神離。

西北小城，一間面鋪賓客滿座，鍋里冒著蒸蒸熱氣，一名伙計左手托面團，右手持一把薄刃飛快地將面皮一片片地削入鍋中，嫻熟的動作惹得食客喝彩連連。雖逢亂世，百姓安居樂業(yè)，集市商來客往，仍是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天下都是皇家的，那么戰(zhàn)爭自然同百姓無關了。對于百姓而言，唯有三飽一倒方是人生大事。

這名伙計叫謝祖連，雖身穿布衣是位貧民，但祖上乃是大明開國功臣、涼國公藍玉部下的參將，曾隨藍玉參加捕魚兒海之戰(zhàn)，在那一役中打敗北元，也將元朝徹底終結(jié)。洪武二十六年，藍玉以謀反罪被殺，牽連致死者達一萬五千余人，先祖亦在其中。事發(fā)前，先祖預感到大禍將至，提前將子嗣一干人悄悄送出城，竄逃至西北成為流民，也為家族保住香火。明建文帝執(zhí)掌朝政后，曾接到密報，藍玉逆黨仍有漏網(wǎng)在逃之人，建文帝正欲下發(fā)海捕詔書，不料燕王朱棣起兵爭奪皇位，靖難之役爆發(fā)。之后南京陷落，建文帝不知所蹤，謝祖連祖上僥幸躲過一劫，在西北更名易姓而活，倒也得以代代相傳。

謝祖連給一位食客奉上一碗刀削面，轉(zhuǎn)身正要返回，食客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道：“小兄弟，看你刀法精湛，靈活無常，怕是不只會做面吧？”

謝祖連扭頭看了一眼食客，對方雖身穿粗布麻衣，但身上有著一股溫潤端莊之氣質(zhì)，不似市井尋常百姓，像是功業(yè)有成之人，或許他日名頭將遠播四方。

謝祖連掙脫開對方的手，淡淡道：“客官取笑了，小人除了煮面，別無所長?！?/p>

那人將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凈凈，把空碗往桌上一蹾，說道：“不過癮，再來一大碗！”

謝祖連拿起面團，說道：“第二碗，你得多付一倍的錢。”

那人笑了，說道：“便是十倍的錢，也吃定了！”

謝祖連點點頭，薄刃在手中化作一團寒霧。文士在一旁看著，臉上神色越發(fā)滿意。文士一連吃了三大碗面，拋下一小錠碎銀拂袖而去。

收拾餐桌時，謝祖連看見一塊羊脂玉佩，從做工、物料可知，顯然是價值連城之物。謝祖連記得自己不久前還沒有看到此物，直到那位文士坐下來……這么看來，玉佩應是文士不慎遺落。謝祖連拿起玉佩看了看，瞬間臉色大變。玉佩上赫然寫著“大順軍師宋獻策”。

一名孩童來到謝祖連面前，掏出一張羊皮紙遞來。謝祖連沒有去接，問道：“小弟弟，你這是……”

孩童說道：“有位叔叔給我一兩銀子，讓我把這個給你。”

謝祖連接過后展開一看，上面寫道：

闖王有令，向民間招募刀法嫻熟之人組建快刀營，看兄弟刀法如此驚人，何不加入闖王義軍，他日推翻明朝，功勞也有你一份，加官晉爵，光宗耀祖，豈不美哉？

大順軍師宋獻策

謝祖連雖為面鋪伙計，但也讀過私塾，明晰世間之事，從來是飛鳥盡，良弓藏。他日天下平定，自己身懷絕技定然成為闖王心腹大患。宋朝有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quán)，本朝太祖皇帝在坐穩(wěn)江山后，亦是將一干開國功臣悉數(shù)鏟除。從古至今，概莫能外。謝祖連將羊皮紙丟入爐火內(nèi)，微微一笑，繼續(xù)操刀削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天下都是皇帝家的，那么打仗關百姓什么事？謝祖連關心的是如何把嘮叨不已的掌柜趕走，這間面鋪就是自己做主。面鋪雖小，儼然是一方權(quán)力博弈之地。掌柜坐鎮(zhèn)全局發(fā)號施令，負責采購菜蔬、面粉之人工作自由，且有油水可撈，唯獨自己卻要一刀刀將工作做實做細，食客稍有不滿，掌柜便會嚴厲訓斥。做這份工作流的汗水最多，受的氣亦最多。可話雖如此，但在亂世之中，有如此一份安穩(wěn)行當是無比難得之事。

這天，謝祖連得知掌柜即將加入闖王義軍。對此，他心里絲毫不信，打仗是要流血死人的，他不相信掌柜的放著好好的面鋪不做，非要去做那種刀尖上舔血的事。但是事實由不得他不信，幾天后掌柜的就不見了，面鋪也轉(zhuǎn)給了他人。謝祖連怒了，掌柜還欠了他好幾個月工錢沒給，自然不能罷休。聽說掌柜跟隨義軍向北京進發(fā)了，謝祖連趕緊收拾行李，追趕而去。見了掌柜定要討還工錢，順便將玉佩還給宋獻策。謝祖連沒能預料到，自己之后的命運也將發(fā)生天翻地覆之變。

闖王義軍一路攻打，沿途一路招募兵馬。實際上沿途所招之人皆是為了壯大聲勢，全國百姓歸入帳下，自然能讓明王廷越發(fā)感到山窮水盡，加速瓦解其斗志。對于加入其中的百姓來說，大多是為了吃飯拿餉，此時亦與個人生存息息相關。因此義軍還未走出西北地界，人數(shù)已然達到百萬之眾。

一入義軍大營，謝祖連只見白帳飄舞，眼前皆如迷霧朦朧。心頭有種奇怪的預感，自己似乎是掉入了彀中。當中一座帳篷似是主帥大營，一人端坐當中，裊裊茶香飄出，對于趕路趕得饑渴難耐的人委實是個不小的誘惑。

謝祖連大步走入，那人抬頭沖他一笑，說道：“有朋自遠方來，快請坐?！?/p>

對方赫然是那名遺落玉佩的文士，也就是大順軍師宋獻策。謝祖連掏出玉佩，說：“客官想必是遺落了此物，現(xiàn)完好送還?！?/p>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世間從來是‘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小兄弟拾到此價值連城之物，竟然不惜奔波幾十里送還，普天之下，又有幾人？”

謝祖連兀自拿過一杯茶喝干，說：“紅塵萬丈只取一尺，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放進腰包，必遭天怒人怨?！闭f完就要把玉佩奉還。

宋獻策笑道：“此玉既遺落你處，想是與你有緣。不妨留下，此玉可是值得上半座宅邸?！?/p>

謝祖連把玉佩拍在桌上，說道：“便是值一座皇城也不稀罕！”

說罷，轉(zhuǎn)身往外走去，帳外軍士層層圍堵，入營之人已是身陷囹圄。宋獻策朗朗清音從帳中傳來：“既來之則安之，小兄弟，留下罷?！?/p>

謝祖連想不到自己討薪不成，反倒陷入賊營，落到此境地當真是命運之手的撥弄調(diào)戲嗎？當時闖王義軍取得寧武關大捷不久，雖是大捷，實為慘勝。山西鎮(zhèn)總兵周遇吉帶領全關軍民拼死抵抗，闖軍連戰(zhàn)數(shù)日毫無進展，且麾下四員猛將接連戰(zhàn)死，闖王本人一度產(chǎn)生退兵的念頭。寧武關失陷后，積憤良久的闖王一聲令下，全城再度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受傷的兵士需要靜養(yǎng)，離鄉(xiāng)甚久更是思念家鄉(xiāng)的一碗面食，看見謝祖連一手削面，刀功出神入化，手下的一碗面更是滋味甚佳，遂萌生了納其入伙的念頭，畢竟兵士吃飽了才有力氣作戰(zhàn)。

對于宋獻策的邀請，謝祖連考慮了一會兒，覺得報酬還算優(yōu)厚，且無需沖鋒陷陣，于是一口應允。之前的面鋪掌柜在軍營里也只是一名小兵，被隊長呼來喝去，全沒了往日神態(tài)。倒是自己，因一手面做得美味，謝祖連在軍內(nèi)相當吃得開，掌柜的反而要巴結(jié)他了。當年授藝師傅說的話果真沒錯，藝多不壓身。沒多久，掌柜在一次戰(zhàn)斗中橫尸沙場，可悲的是他的名字并沒有幾個人得知。謝祖連由此覺得，當老大真是一件風險很高的事情。

闖王義軍拿下了山西，京師便唾手可得。然而越靠近京師，明軍的抵抗就越發(fā)頑強，闖王義軍的傷亡數(shù)量一路飆升，刀削面的需求量也一路飆升，謝祖連已經(jīng)有些應付不過來。滾滾硝煙里，有一道白煙縈繞不絕，不僅成為闖軍將士內(nèi)心一抹鄉(xiāng)愁，也為動蕩亂世增添了幾分祥和。無論外界戰(zhàn)事多么慘烈，謝祖連始終安心削著面團，將一碗碗溫熱可口的面送到疲憊的將士手里。他心里清楚，這一道白煙無論何時都不可缺少。

外頭的刀，殺人無數(shù)，滋生無數(shù)冤魂。唯有謝祖連手里這柄刀，溫熱柔軟，如一股春風沖進漫天風雪，輕輕撫過將士們的心。宋獻策有心提拔他為火頭軍長，但是被他婉拒，理由是寸功未立，何以得晉升？真實原因是，謝祖連就喜歡眼下的日子，都有點到迷戀的程度了?？墒?，金子埋在土里都吸引人去挖掘，更何況擺在光天化日之下。

寂靜的夜晚，天高云淡，明月無影，星辰寥落，似是被一塊幕布遮蔽了天空。這樣的夜晚，倒不如說是死寂。身心俱疲的將士深陷夢鄉(xiāng)，負責值守的哨兵也強打精神。對于敵人而言，此時不襲更待何時？

果然大明京師內(nèi)，三百名錦衣衛(wèi)整裝待發(fā)，火把之下，飛魚官服、繡春長刀爭奇斗艷。這支令文武百官聞風喪膽的皇家衛(wèi)隊今夜要執(zhí)行一項重要任務，成敗關系到京師安危。任務是割下闖賊項上人頭，帶回與否不重要。崇禎將自己皇家私庫的錢全部拿出來作為獎金，事成之后每人上百戶，加官晉爵。為首的指揮使姓孫，大名孫立武，乃大明陜西總督孫傳庭堂侄。孫傳庭殉國后，孫立武滴血誓殺闖賊報仇雪恨。此次任務可謂孤軍深入，兇險異常，孫立武一馬當先，全無退縮怯陣，一度得到崇禎的贊賞。

臨行之際，崇禎敬他們?nèi)巳艘煌胗疲萃械溃骸傲形粣矍?，成敗在此一舉，只要闖賊一死，京師便可轉(zhuǎn)危為安。到那時，諸位個個都是國之功臣。”

深夜無風，闖軍大營內(nèi)帥旗突然抖動了幾下，此為不祥預兆，疲憊的哨兵壓根沒有注意到。唯有一頂帳篷內(nèi)燈火通明，謝祖連正在帶領火頭軍人趕制行軍所需的干糧，揉好的面團橫七豎八擺在案板，等待謝祖連的神刀炮制。忽有妖風吹入帳內(nèi)，將爐上的火吹熄，謝祖連皺起眉頭似有所感，忽然吩咐大家道，今晚務必提高警惕。火頭軍士們面面相覷，尋思哨兵干什么去了。

暗夜里幾道寒光閃過，哨兵全部悄無聲息地倒地，殺人于無形對于錦衣衛(wèi)來說，這比剝開蒜皮容易一點。安靜下來的軍營里忽然喊殺聲震天，火頭軍人一齊撲向帳外，只見滿目沖天火光，軍營里已戰(zhàn)作一團。明軍來偷襲了！將士們更加感到的是吃驚，明軍早已是強弩之末，哪來的實力和魄力發(fā)動偷襲？

月黑風高，將士們很快反應過來，來襲明軍人數(shù)不多，但是戰(zhàn)斗力異常強悍，開戰(zhàn)沒一會兒，闖軍將士已倒下一大片。此股明軍并不戀戰(zhàn)，直奔元帥大營而去，將士們邊抵抗邊向主帥大營靠攏。正巧，距離主帥大營最近的就是火頭軍營，謝祖連和火頭軍士們聽見喊殺聲越發(fā)清晰，似乎正向他們不斷靠近。火頭軍人皆瑟瑟發(fā)抖，唯獨謝祖連鎮(zhèn)定自若。他命火頭軍重新燒起爐火，待爐火燒至純青，薄刃在手上飛快旋轉(zhuǎn)，帶著一股勁風，接著薄刃化作一團寒光挪到面團上，面團一塊塊被拋飛，落在烤爐之上。沒多久，一股烤餅的清香就在帳內(nèi)繚繞開。眾人不明就里，都有些莫名其妙，大敵當前危難之際，這位老兄怎么還有心思倒騰吃食呢？爐上之物雖有烤餅的清香氣味，實際是在鍛造殺敵的利刃。

待面皮烤得金黃，謝祖連弄滅爐火，不顧滾燙將烤硬的面皮揣進懷里沖出營帳。由于闖軍將士們拼死抵抗，三百錦衣衛(wèi)一路戰(zhàn)來已經(jīng)倒下一大半，剩余仍有百余人沖到了主帥營帳不遠處。闖王前一日飲多了酒，此刻還在酣睡。闖王有項不成文的規(guī)定，自己酣睡之時，除非是天大的事情，否則不能打擾?？墒茄巯绿齑蟮氖虑橐矡o法讓他醒來。

闖王衛(wèi)隊在營帳周圍奮力廝殺，只見敵軍人人身穿飛魚服，手持繡春刀，是那支訓練有素的錦衣衛(wèi)。傳言他們個個都是黑夜之子，有風無月的夜晚正是他們所向披靡的時刻，傳言他們個個都掌握殺人于無形的利器，令對手防不勝防?？辞鍖Ψ缴矸?，闖王衛(wèi)士的心理防線先垮掉了一半。一番混戰(zhàn)，闖王衛(wèi)士全部戰(zhàn)死，繡春刀嘩啦一聲割開營帳，闖進十數(shù)個黑影。燭光中，床邊坐著一人，穩(wěn)如泰山。此人渾身火頭軍裝束，并非闖賊。所有錦衣衛(wèi)心里同時閃過疑問：此人是誰？為何安坐于闖王帳中？

十數(shù)把繡春刀已經(jīng)飽飲鮮血，在燭光里閃耀著駭人的光芒。孫立武踏上一步，喝問道：“你是何人？”

火頭軍人睜開雙眼，反問道：“你們是何人？膽敢夤夜闖入元帥營帳，莫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事實上，謝祖連這會兒還不知錦衣衛(wèi)為何物。

孫立武持刀指向謝祖連，喝道：“我等乃大明錦衣衛(wèi)，奉天子之命誅殺闖賊！你若識相快快說出闖賊下落，免得人頭落地?！?/p>

謝祖連身形一側(cè)，一把面粉刀已經(jīng)暗藏于手心，說道：“想找人，自己找去！”

孫立武手一揮，一名錦衣衛(wèi)持刀向前，結(jié)果沒奔出幾步就倒地斃命，其余錦衣衛(wèi)大驚。孫立武手一揮，又有兩名錦衣衛(wèi)沖上前，結(jié)果同樣倒地斃命?？磥韺Ψ桨灯鞴Ψ蛄说?，孫立武把手伸進懷里一探，來時所攜的飛燕鏢已經(jīng)用完。再看對方，依舊穩(wěn)坐帥臺，鎮(zhèn)定自若。

想不到草寇之營也有高人坐鎮(zhèn)，自己到底是輕視了敵人。孫立武命令剩余錦衣衛(wèi)分散四方形成包圍圈，然后同時逼近。有言道，雙拳難敵四手，眾人一擁而上，看你如何抵擋。

下一刻，只聽見場中嗖嗖嗖的銳響聲不絕于耳，步步逼近的錦衣衛(wèi)猶如被施了魔法般紛紛倒地。孫立武驚出一身冷汗，暗暗咬牙，若是飛燕鏢還在身，定能與之一較高下?？墒秋w燕鏢已經(jīng)使完，單憑手中的繡春刀怕是難以奪得勝算。孫立武與之展開心理戰(zhàn)，趁機尋找機會。

孫立武說道：“暗箭傷人有何光彩？夠膽量就亮出兵器與我酣戰(zhàn)一番！”

謝祖連目不斜視，語氣平淡道：“對于鬼鬼祟祟之輩，何需用光彩手段？你敢上前，三步之內(nèi)定叫你橫尸當場！”

后退亦是死，孫立武橫下一條心沖上前，手中的繡春刀即將取敵人首級，然而刀刃還未落下，只見迎面飛來一道黃光，一股巨力擊中刀身，繡春刀哐啷一聲落地。孫立武嚇得后退幾步，不敢輕舉妄動。實際上，這會兒謝祖連手中的面粉刀已經(jīng)使完。孫立武若是再撿起刀就能扭轉(zhuǎn)乾坤，但是他的勇氣已經(jīng)不復存在。

闖軍兵士沖進營帳將孫立武捆了個結(jié)實，孫立武毫不畏懼，引頸就戮。說來也巧，沖進來的兵士剛加入義軍不久，不識闖王本人容貌，以為眼前之人就是主帥，忙請示道：

“元帥在上，此賊該如何處置？”

謝祖連說道：“此人敢勇闖敵營，實乃忠心勇武之人。放他歸去復命罷！”

兵士領命，將孫立武押到營外釋放。

自從那晚之后，闖王義軍內(nèi)便有一種奇特面食流傳開來，面食為刀鋒形狀，名曰刀餅。刀餅乃是爐火中炙烤而成，色澤金黃，堅韌不催，可用作殺敵利器。只要將水涂抹于上，刀餅顏色立即變成蠟黃，質(zhì)地也從堅韌不摧變成香酥松軟。這便是刀餅的奇特之處，刀餅后來又從軍營流到了市井民間。相傳發(fā)明刀餅之人是闖王軍中一名火頭夫長。有一晚主帥遇襲，火頭夫長腦中靈感突現(xiàn)，用面粉烤制成飛刀消滅了敵兵，護得主帥周全。這是后話。

第二日，闖軍營內(nèi)設宴犒賞，謝祖連護主殺敵有功，得到賞金百兩，并與闖王同桌飲酒。對于尋常兵士來說，此乃一步登天。謝祖連對此無過多激動，就連號令百萬雄師的闖王坐在他身邊，面上亦是毫無懼色。

闖王親自給謝祖連倒酒，謝祖連穩(wěn)穩(wěn)端過酒杯一飲而盡。酒過三巡，闖王忽然臉色一變，說道：“聽說你擅自放歸為首賊兵？”

謝祖連直言道：“回大帥的話，的確如此。”

闖王說道：“莫不是想與賊兵里應外合，趁機取我首級獻給明朝皇帝換得榮華富貴？”

此話一出登時驚撼全場，爛醉之人也醒了過來。謝祖連看見闖王直直盯著自己，似有兩把尖刀逼來。

謝祖連從容倒了一杯酒，喝完后說道：“非也非也。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在下是想趁機將闖王仁慈寬厚之名播入京城，讓萬民擁戴?！?/p>

闖王聽后哈哈大笑，又斟滿一大杯酒雙手遞上，眾人緊繃的心隨之落地。

酒宴散后，闖王留謝祖連在帥營議事。闖軍已經(jīng)開始包圍京師，然而圍城戰(zhàn)役接二連三失利，守城明軍依仗強大火器負隅頑抗，闖軍所使皆為冷兵器，無法抵御強大火器，一時間傷亡慘重。

謝祖連說道：“闖王有何吩咐，還請明示?！?/p>

闖王說道：“眼下明軍神機營就部署在城外，我想請謝兄弟帶領快刀營趁夜突襲，銷毀明軍所有火器，為我大順軍入城掃清最后障礙?！?/p>

“既然闖王請托，謝某萬死不辭?！?/p>

“好，待謝兄弟凱旋，本帥定有重賞?！?/p>

走出帥營幾步，謝祖連忽然回頭問道：“若是京師城破，闖王是否將下令屠城？”

營帳里面沒有傳出闖王的回答，僅有模模糊糊的一聲金屬碰撞飄入夜色。

軍師宋獻策為這次突襲行動制定了周詳方案，首先列出神機營的主要火器清單。神機營配備虎蹲炮、紅衣大炮、五雷神機等重型火器，另有火銃、迅雷銃、拐子銃以及神火飛鴉等各類當時先進的輕型火器?？吹竭@份清單，謝祖連明白了闖王要他帶領快刀營奇襲的用意，若不把這支強大的火器軍消滅，闖軍部隊日后開展攻城戰(zhàn)必會損失慘重。自己與弟兄們此行亦是萬分兇險，稍有差池就有可能殞命于明軍的火器之下?？墒羌谙疑弦巡坏貌话l(fā)。

臨行前，宋獻策送給謝祖連一件犀牛皮護身衣，此物乃是明朝湖廣總督左良玉的家傳寶物，左軍被殲滅后，此寶物落到了宋獻策手中。

宋獻策說道：“此物無法抵擋正面擊來的炮火，若是炮火從側(cè)面擦過，倒可以擋上一擋。此行你自己多加小心?！?/p>

謝祖連拱手道：“感謝軍師厚愛?！?/p>

夜晚無風無月，謝祖連帶領五十名快刀營弟兄向明軍神機營駐地潛去。為保任務順利完成，五十條精壯漢子事先練成輕盈步法，一百條腿踏在地面竟幾乎悄無聲息。神機營外有一小土包，上頭有一片荊棘叢，乃是俯瞰全景的最佳之地?？斓稜I弟兄不顧荊棘扎身隱蔽其中。視線內(nèi)，明軍大營內(nèi)燈火通明，火頭軍們忙于埋鍋造飯，烤肉蒸魚，戰(zhàn)斗了一整天的軍人們饑腸轆轆，不耐煩地催促著。敵軍正值精神松懈，此乃發(fā)動突襲的絕妙時機。

該如何潛入明軍大營？謝祖連隨手抓了一把腳下泥土，腦海里瞬間有了主意。快刀營內(nèi)有幾名弟兄擅長土工作業(yè)，此時謝祖連命他們以刀代鏟，用最快速度挖掘一條暗道通入明軍大營。

土工弟兄雙刀齊舞，泥土一寸一寸往后退去，暗道快速向前延伸，很快通入明軍營帳地下，甚至明軍的高聲談笑都已傳入快刀營弟兄耳內(nèi)。謝祖連一聲令下，五十名快刀營弟兄躍出地道，向毫無防備的明朝軍人發(fā)動突襲，明軍營內(nèi)霎時間亂作一團。謝祖連吩咐弟兄們不要戀戰(zhàn)，毀掉火器就抽身撤退。近距離的混戰(zhàn)中，明軍引以為豪的火器登時沒有了優(yōu)勢。幾個明軍氣急敗壞地點燃虎蹲炮朝謝祖連開火，結(jié)果把五名戰(zhàn)友轟上了天。謝祖連飛身幾刀將明軍砍翻倒地，然后掉轉(zhuǎn)炮口對著其他火器連連開火，每件火器旁邊都配備彈藥，此時彈藥被接連引爆，明軍賴以維持戰(zhàn)局的火器在接連不斷的轟鳴中化作齏粉。

謝祖連正要招呼弟兄們撤退，激戰(zhàn)的明軍突然往后退去，又有幾名明軍士兵上前排成整齊隊列，接著人人亮出火銃，轉(zhuǎn)眼間槍彈齊射，快刀營弟兄接連中彈倒地。這是明軍訓練有素的火槍陣。謝祖連飛身躲閃，一一避開火彈，但身邊不停有弟兄被擊倒。必須一舉消滅那排火銃，慌亂中謝祖連看見遠處一個球狀物體，此物正是明軍號稱“萬人敵”的燃燒武器。謝祖連幾個翻滾來到面前，一把抱起“萬人敵”，左手抄過一根燃燒的木頭為其點火，然后對著火槍陣用力擲去。一聲巨響過后，明軍火銃啞了下去。

此次突襲，闖軍快刀營除領頭的謝祖連外，其余人全部戰(zhàn)死，明軍神機營全軍覆沒，唯有營長王昌毅逃生，所有輕重火器均被銷毀。對于闖軍而言，最后一顆釘子拔掉了。而對于明朝京師而言，最后一個護身符也碎了。

神機營被滅的消息傳入京師皇宮，崇禎皇帝朱由檢正與內(nèi)閣首輔陳演、兵部尚書李邦華等一干重臣商議守城事宜。聽聞訊息，崇禎皇帝將手中案卷狠狠砸于地上，厲聲道：“王昌毅這廝難道不知神機營是我京師抗敵最后的利器？居然玩忽職守讓所有火器皆毀于敵兵之手，真是罪該萬死！來人，傳朕手諭，速速將罪將王昌毅處斬，以振軍威！”

使臣正要領命執(zhí)行，一旁的李邦華阻攔道：“且慢！啟稟陛下，王昌毅雖然有失職之責，但是賊兵偷襲可謂是策劃周密，況且眼下京師危急，正是用人之際。不如留他一命，令其戴罪立功?！?/p>

崇禎皇帝對使臣揮揮手，說道：“罷了罷了，就按李尚書的意見去做吧?！?/p>

望著一干重臣，崇禎皇帝忽然問道：“眾位愛卿覺得，此次京師是否可以幸免于難呢？”

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一人回答。

崇禎又問道：“若是城破，眾位愛卿是否會和大明朝共存亡？”

又是一片沉默。答案分明寫在每個人臉上，崇禎皇帝一聲長嘆，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兵部尚書李邦華進言道：“陛下既然無都城遷移之打算，依微臣之見，應當想辦法將太子送到南京。成祖皇帝當年將都城遷到北京時，在南京還留有一套完整的治國機構(gòu)。且我大明在南方還有近一百萬軍隊，即便京師淪陷，只要太子平安抵達南京，依舊可延續(xù)我大明香火?！?/p>

此言一出，大臣們又是你看我，我看你。雖然嘴上不說，心里都覺得，此舉雖無法解京師危難，卻是眼下保全大明江山的唯一對策。聽到李邦華的進言，崇禎皇帝忽然想到了唐玄宗李隆基。當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李隆基帶著寵妃楊玉環(huán)一路逃至四川，前線平叛的太子李亨趁機登基稱帝。等叛亂平息，李隆基回到京城，江山已然易主，自己淪為不受待見的太上皇，他在苦郁中度過殘生。

眼前，李邦華的目光里似乎帶著不懷好意的神色，崇禎皇帝內(nèi)心閃過一陣驚恐，喪失了清醒的判斷力。

崇禎皇帝一掌拍在桌上，訓斥道：“大膽李邦華，真是一派胡言！”

李邦華急忙跪倒在地。緊要關頭皇帝居然感情用事，其余大臣苦笑著搖頭，無可奈何。

謝祖連此次夜襲全殲明軍神機營，闖王大喜，親手贈送黃金千兩。謝祖連手捧黃金，想到殞命的弟兄，心里卻是一片悵然。

宋獻策明白他的心思，寬慰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兄也無法例外，不必愧疚?！?/p>

謝祖連說：“功名利祿說到底都是身外之物，讓那么多人送掉性命，當真有必要嗎？”

習習冷風里，宋獻策沉默不語。闖王再次設宴犒賞謝祖連，并將頭盔摘下送給謝祖連盛酒。此乃軍內(nèi)最高禮遇。

闖王說道：“謝兄弟想要什么官職，盡可開口?！?/p>

謝祖連起身作揖，說道：“在下不需闖王賞賜官職，只想請闖王答應兩件事。”

闖王道：“哦，說說看?！?/p>

“第一件事，此次大獲全勝非謝某一人之功，乃是快刀營上下齊心的結(jié)果。只惜弟兄們?nèi)繎?zhàn)死，懇請闖王對其家屬多加照顧，解決妻兒老小往后生活之憂?！?/p>

闖王點頭道：“這個自然。第二件又是何事？”

“在下懇請闖王放崇禎皇帝及明朝宗室一條生路?！?/p>

闖王一愣，接著臉色陰沉下來，問道：“你為何要替崇禎求情，莫非崇禎有恩于你？”

“回闖王的話，在下與崇禎素昧平生，更談不上有恩于我。只是在下覺得，崇禎雖然有過有失，但其一生勤于朝政，誠心為國，罪不至死?！?/p>

闖王反問道：“你知道民間管崇禎叫什么嗎？叫‘重征’！崇禎在位，朝廷賦稅比虎狼更兇猛，百姓生活疾苦。崇禎陷萬民于水火，又談得上什么誠心為國？”

“朝廷昏聵非皇帝一人之過。據(jù)我所知，崇禎每日黎明即起，批閱奏章達七八個時辰，龍袍上多有補丁，不食豪華盛宴，不近后宮女色，年過三十已滿頭白發(fā)，眼角皆是紋線。如此君主，實在不是該殺之人。”

闖王目露寒光，說道：“我若不答應又如何？”

謝祖連忽然拔出刀插在桌上，朗聲道：“如若闖王不肯，在下十步之內(nèi)必取闖王項上人頭?！?/p>

此話一出，闖王帳下將領們一陣怒喝，大將劉宗敏更是拔劍而起，如猛虎即將撲向謝祖連。

面對這位闖軍猛將的怒目而視，謝祖連面不改色，說道：“大明皇室雖然昏聵，但也未做傷天害理之事。放其一條生路有何不可？”

闖王起身喝止眾人，走下首座來到謝祖連身前，忽然拔出佩刀架在其脖頸處。宋獻策一聲驚呼，制止道：“闖王，萬萬不可！”

闖王毫不理會宋軍師求情，說道：“我若要你項上人頭才可答應，你又如何？”

謝祖連閉上眼睛，說道：“快快動手，只愿闖王言行一致！”

宋獻策的冷汗流了下來，劉宗敏臉上浮現(xiàn)冷笑，而李巖、牛金星等一干人則是滿臉詫異。

闖王忽地將刀擲于地上，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很好，請杜勛進來！”

杜勛乃是明朝投降宦官。闖王拿過紙筆寫了幾句話，然后命令杜勛作為使者進入京城面見崇禎皇帝。闖王開出兩項條件：一項是冊封闖王本人為大明西北王，割讓山西、陜西兩地，闖王便可退兵；另一項是賞賜軍銀一百萬兩。闖王給出的最后答復期限是四月廿四日。

正因戰(zhàn)事急轉(zhuǎn)直下而苦惱不已的崇禎帝聽見此兩項條件，頓時兩眼發(fā)光，立即召集內(nèi)閣官員商議。誰知內(nèi)閣官員鑒于前兵部尚書陳新甲被殺一事，個個不愿擔責以免日后成為替罪羊。此次至關重要的君臣議事，最后竟不歡而散，也將一個明王朝得以保全的大好機會白白浪費。

杜勛送完信后，京師遲遲不見回復。闖王左等右等，時間來到了四月下旬。闖王失去了耐心，開始命令各部隊做好發(fā)動總攻的命令。暮春微風里帶著草木清香，正是大地萬物蓬勃生長、清靈俊秀之時。而在他們前方，一場腥風血雨正在席卷大地。

全線攻城命令下達后，闖王邀請謝祖連在瞭望臺觀看戰(zhàn)事。空中烏云聚集，太陽隱遁，天地間一派壓抑肅穆之象。

望著被炮火籠罩的大明京師，闖王說道：“對于城下之盟而言，本帥提出的兩項條件可謂優(yōu)厚之極。然崇禎竟置之不理，真當是自作孽不可活?！?/p>

烈烈疾風里，謝祖連沉默不語，唯有長刀發(fā)出聲聲低吟。

城墻上茶正溫，城墻下戰(zhàn)正酣，闖王靜靜品茶，眼觀遠方戰(zhàn)局。大明王朝起于農(nóng)民起義，竟也終于農(nóng)民起義，猶如歷史演繹的一場戲劇，前后高度呼應。望著眼前這位喜形于色的義軍領袖，謝祖連心里想：若是此人登上王位，最后又是什么下場呢？這個西北流寇，當真有治國之才么？

闖王忽然問道：“謝兄弟以為，何為賊寇？”

面對此問題，謝祖連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依在下看來，何人站到百姓對立面，那他便是賊寇?！?/p>

天地一片寂靜中，前方傳來一聲巨響，闖王站立而起，歡呼道：“我軍攻入京城了！”

謝祖連聽見一聲深沉的嘆息，他抬首望天，聲音似乎來自那里。謝祖連說道：“恭賀闖王成就大業(yè)！”

“謝兄弟亦是有功之臣，噢不，是重臣才是?！?/p>

謝祖連懇求道：“萬望闖王莫要下令屠戮京師百姓?！?/p>

闖王說道：“這個自然，百姓何罪之有。說起來，還有一項任務需交與謝兄弟。”

“闖王請講?！?/p>

“此前我多次命人前往山海關說服大明遼東總兵吳三桂歸降我大順，吳三桂那廝總是搖擺不定，我聽說他與后金暗中來往，不知是何用意。我想請謝兄弟去一趟山海關，督促吳三桂盡快來京投降我大順。你尤其要告訴他，只要歸降，職務待遇有增無減。”

“既然是闖王囑托，在下定當全力以赴?！?/p>

“謝兄弟，關外情況不明，此次你是孤軍深入，多加小心。”

闖王親筆寫下勸降書信，將跟隨自己多年的千里神駒交給謝祖連，謝祖連持刀領命出發(fā)。遼人多為虎狼之輩，況且吳三桂究竟欲戰(zhàn)欲和尚且不知，此行可謂充滿變數(shù)與風險。若是自己成功規(guī)勸吳三桂歸順，就能避免一場大戰(zhàn)，生靈不再涂炭。此念頭成為支撐此行的強大信念。

關內(nèi)關外，茫茫征程，連年征戰(zhàn)讓大片土地上人跡寥落，唯有漫天風沙伴隨孤行者一路向前。謝祖連馬不停蹄，風餐露宿，渴時捧一杯溪水，將風干如石的刀餅吃下。來回兩地是兩個利益集團，唯有這個奔波的人，一心為了停止兵戈，唯愿山河無恙，百姓安居。

山海關前，謝祖連喝道：“我乃闖王使者，求見總兵大人，請速開城門！”

城上軍士喝問道：“有何為證？”

謝祖連將闖王書信舉過頭頂，喝道：“此為闖王寫給總兵大人的書信?！闭f完拉弓搭箭，將書信嗖地一下射上城墻。

兵士拿過書信，喝道：“在此等待，我馬上稟告總兵大人！”

過了好久，城門才緩緩開啟。謝祖連為表誠意，特意牽馬而入。迎接的軍士說道：“總兵大人府上有請，請貴使先行交出兵器?！敝x祖連點點頭，解下腰間長刀交予對方。

總兵府內(nèi)，兩杯關外熱茶霧氣裊裊，一場談判正在進行。

吳三桂身披戎裝坐于主座上，說道：“那闖賊犯上作亂，我若歸降于他，豈不成了同黨？”

謝祖連說道：“大人久居關外，不知聽說過百姓流傳的一句話否？”

“何話？”

“殺牛羊，備酒漿，打開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p>

吳三桂目光露出詫異，接著笑道：“想不到闖賊挺會造聲勢的，估計又是宋獻策那廝的計策。”

“闖王草民出身，自然體諒百姓疾苦，百姓擁護愛戴，否則也聚集不起此等百萬雄師，就連官軍也難以抵擋。”謝祖連最后那半句話除了規(guī)勸，亦有敲山震虎之意。

吳三桂說道：“聽聞闖賊攻下山西寧武關后，曾下令屠城泄憤。我若率領關寧鐵騎赴京師歸降，難保不是羊入虎口?！?/p>

“總兵大人多慮了，寧武關屠城一事多為不實消息，義軍攻入城后，城內(nèi)守軍負隅頑抗，導致再次爆發(fā)戰(zhàn)斗。想必是消息一路傳過來，被添油加醋成了屠城?！?/p>

吳三桂冷冷道：“那鎮(zhèn)守寧武關的山西總兵周遇吉是我多年好友。寧武關一戰(zhàn)，周遇吉寧死不降，最后戰(zhàn)死，城破被屠早就傳到我耳中，哪里是什么添油加醋?！?/p>

謝祖連說道：“周大人高風亮節(jié)一心為國，精神風骨讓我等肅然起敬?？墒撬@一堅持，又葬送了多少將士和百姓的性命呢？實不相瞞，在下此番前來，主要不是為了勸告總兵大人歸降大順。”

“那是為了什么？”

“為的是減少兩軍交戰(zhàn)的次數(shù)，避免更多人流血犧牲。闖王命我勸降吳總兵，但是我更希望總兵大人能夠多考慮手下將士的性命。此乃止戈為武也。況且大順亦是我中華漢人所建，總比臣服于關外異族名正言順。還請總兵大人三思。”

吳三桂沉默了一會，說道：“容我考慮幾天?！?/p>

謝祖連起身，抱拳道：“在下恭候總兵大人的回復?！?/p>

三天后，吳三桂召見謝祖連。去時，謝祖連揣著一顆心怦怦直跳，這位總兵大人的答復關系到接下來的戰(zhàn)與和。若是吳三桂拒絕歸降，自己還能從此處全身而退否？

見面后吳三桂說道：“我已決定率領關寧鐵騎歸降大順?！?/p>

謝祖連說道：“總兵大人如此英明，實乃兩軍之幸，蒼生之幸！”

“為表誠意，闖王可派遣大順軍入駐山海關?！?/p>

“那好，我立即回京稟告闖王?！?/p>

結(jié)果吳三桂揮手道：“貴使不用著急，我已派出使者前去。貴使難得來關外，不妨多住幾天，好好領略一番邊境風光。”

吳三桂臉上含笑，渾身戰(zhàn)甲卻光亮逼人。謝祖連明白，吳三桂的意思是要扣押他作為人質(zhì)。為了大局著想，謝祖連只得一口應允。

接到回復，闖王立即派出兩萬大順軍入駐山海關，吳三桂率領關寧鐵騎向京師進發(fā)。謝祖連未隨軍同行，想到大順軍初到山海關，交接防務尚需人手，便留下協(xié)助。

之后一晚，睡夢中的謝祖連被一陣響聲驚醒，起身探到窗外一瞧，只見大火沖天，戰(zhàn)馬嘶吼，軍隊喊殺聲不絕于耳。謝祖連大驚，莫非是后金軍隊趁關寧鐵騎撤離發(fā)動了進攻？

一名渾身血污的大順軍士跌跌撞撞跑進來，說道：“稟告大人，那吳三桂率軍殺回來了！”

謝祖連驚問道：“你說什么？”

軍士哭道：“劉宗敏將軍在京城抄了吳府，吳三桂率軍殺回了山海關，弟兄們快支撐不住了！”

謝祖連一把抓住軍士雙肩，問道：“此話當真？”

軍士哭道：“千真萬確！京城內(nèi)已經(jīng)亂作一團?！?/p>

謝祖連氣得一跺腳，口中直罵：“劉宗敏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為了一己之私，居然棄大業(yè)于不顧?！?/p>

軍士說道：“而今該怎么辦？”

謝祖連說：“你去告訴弟兄們，讓大家分散突圍?！?/p>

軍士走后，謝祖連穿好衣服，拿了長刀，撲入暗夜火光中不見了蹤影。

義軍一進入京師，闖王立即頒布訓令：無論將軍兵士，有敢擾民傷民者，一律處斬。起初義軍軍士嚴格遵照闖王訓令，就如百年前岳家軍那樣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糧?？墒怯幸惶齑髮⒆诿絷J入?yún)侨鸶。瑢侨鹬竻窍逋创蛞活D，霸占了吳三桂妻妾，家私細軟、金銀財寶更是擄掠一空。有了劉宗敏做榜樣，義軍將士變作一群野性爆發(fā)的餓狼，紛紛撲向城內(nèi)百姓，一時間京師內(nèi)哀鴻遍野，幼童嚎哭，女人逃竄，一派地獄景象。

身為主帥的闖王想要制止手下，奈何劉宗敏全然不聽勸阻，將士們也無法約束，闖王無奈嘆息，長江以南的明朝殘余勢力依舊不容小覷，關外后金虎視眈眈，真正慶賀的時候并未到來。眼下將士們縱兵搶掠，沉迷享樂，不僅將民心喪失殆盡，而且戰(zhàn)斗力怕是也大大下降。闖王心里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在赴京之路上的吳三桂聽聞老家被抄，頓時火冒三丈，當下勒轉(zhuǎn)馬頭，率領關寧鐵騎回師山海關。駐守山海關的兩萬大順將士還不明就里，吳三桂一聲令下，關寧鐵騎從早殺到晚，兩萬大順軍被殺得片甲不留。此后，吳三桂還頒布一道命令，打開城門放后金軍隊入關。歷史在城門開啟的那一刻再次逆轉(zhuǎn)，也成為吳三桂一個大大的污點，永遠都洗不白。

謝祖連揮舞長刀且戰(zhàn)且退，混戰(zhàn)中，闖王贈送的千里神駒被箭矢射中，然而神駒依舊載著主人奮力狂奔，直至頭部連中兩箭才倒地斃命，真不愧為英雄豪杰的坐騎。謝祖連搶過敵軍戰(zhàn)馬沖向城外，長刀化作一片寒霧逼退敵軍。

遠處，吳三桂望著這個驍勇的身影，臉上冷笑不已。吳應熊彎弓搭箭，吳三桂制止了他，說道：“闖賊大軍在京城個個搶得盆滿缽滿，這個傻小子還在這里傻兮兮地賣命！如此愚忠之人不如留他一命?！?/p>

吳應熊說道：“父親，若是讓他回到京師，我軍計劃可就泄露了?！?/p>

吳三桂笑道：“無妨無妨，我已與后金達成聯(lián)盟，只要闖賊敢引兵到此，定叫他有來無回！”熊熊火光映照在充滿野心的父子倆臉上，漸漸化作一片血光。

謝祖連沖到城外，已是血染戰(zhàn)袍，傷痕累累，胯下戰(zhàn)馬也已筋疲力盡。謝祖連饑寒交迫，翻身落下馬，目光恍恍朝天。銀河暗淡，群星如碎銀，夜空亦是一副慘淡景象。戰(zhàn)馬似有所應，將絲絲熱氣噴到謝祖連臉上。待力氣恢復了些，謝祖連去拔來鮮草喂給戰(zhàn)馬，戰(zhàn)馬飽餐一頓后，站在樹下閉目睡去。謝祖連四下里搜尋可食之物，遠處草叢里有暗影移動，謝祖連悄悄潛去，將暗影一刀斃命。那是一頭尚未成年的花豹，就連嘴中的獠牙亦未長齊。

謝祖連本想將花豹剝了皮生火炙烤，可一摸懷里才發(fā)覺未帶火刀火石。謝祖連用刀將豹皮割開，割下一塊鮮肉張嘴便咬，濃濃的腥味夾著鮮血味在嘴里炸開，謝祖連眼角流淚，如飲一壺人世間最烈之酒。吃飽后謝祖連將豹皮蓋在身上，頭枕干草就此沉沉睡去。

吳三桂既然膽敢將駐守山海關的大順軍悉數(shù)屠戮，想必有了更大的后臺撐腰。那個后臺，十之八九是后金軍隊。滿人覬覦中原已不是一兩日，若是趁著京師混戰(zhàn)前來偷襲，后果不堪設想。謝祖連馬不停蹄，直奔京師而去。山海關通往京師的漫漫長途上，一騎風馳電掣，塵土飛揚，忠臣義士之心天地可鑒。

到達京師時，闖王義軍已入城。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而死，闖軍士兵到處燒殺搶掠，明朝臣子與百姓如羊羔四散奔逃。見如此景象，謝祖連火冒三丈，恨不得將劉宗敏捉來一刀殺了。今日之禍皆因他而起。為了一個妾女導致再樹強敵，當真是朽木難雕，鼠目寸光。冥冥之中，謝祖連有個預感，闖軍的風光時刻怕是也延續(xù)不了多久。

謝祖連面見闖王，陳述了山海關兵變的前后經(jīng)過。闖王聽后怒不可遏，直言道：“吳三桂這個奸詐小人，竟然出爾反爾，此番定將他碎尸萬段！”

謝祖連說道：“此次事變，劉宗敏有不可推卸之責，在下懇請闖王嚴懲劉宗敏，以儆效尤?！?/p>

闖王似有為難，說道：“此事日后再說罷?！?/p>

第二日，闖王搭起將臺，擂鼓聚軍，親自率領大軍開赴山海關迎戰(zhàn)關寧鐵騎和八旗軍。謝祖連留在城內(nèi)平亂，闖王臨行前對他說道：“如有屢教不改者，無論軍官兵士，謝兄弟可就地誅殺。”闖王將一把鬼頭大刀送給謝祖連，授名為“執(zhí)法刀”。

接下來，謝祖連高擎執(zhí)法刀，震懾為非作歹的兵士。但是他很快感到力不從心，肯于聽從的人不斷減少，大家見到滿地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還有國色天香的女子，個個紅了眼，如同獵鷹餓狼般撲過去。由此可見，義軍陣營內(nèi)并非鐵板一塊。為了共同的利益，他們組成聯(lián)盟，如今到了瓜分利益的時刻，所謂聯(lián)盟也就土崩瓦解了。謝祖連暗暗冷笑，如此部隊，如此政權(quán)，萬萬不可治理國家。

京城亂作一團，闖軍人人都在縱馬搶劫，靠自己一人一刀終究無力回天。謝祖連心灰意冷，將執(zhí)法刀插入地上，就此離開闖王陣營。城破那天，崇禎皇帝自殺時逼迫皇后嬪妃以及一干公主自盡，三名皇子在太監(jiān)保護下成功逃出皇宮。謝祖連后來打聽到，其中兩名皇子在混亂中下落不明，另一名皇子與兵部尚書李邦華一同落入義軍手里，現(xiàn)被囚禁于兵部尚書府內(nèi)。

謝祖連摸清尚書府邸周邊地形，趁著夜色來臨悄悄潛入。闖王安排了大批兵士看守這些明朝舊臣，然而兵士們個個惦記著金銀珠寶，待闖王大軍一開拔，登時溜了一大半。

尚書府占地面積很大，房屋更是鱗次櫛比，一時半會難以尋到被囚皇子的蹤影。謝祖連只得避開巡夜士兵，一間間房屋查探過去。在后花園一間廂房里有一老一幼兩個人，燈光下，老者滿臉愁容，幼童一臉懵懂。不知他們是否就是此行要找的人。謝祖連悄悄從窗戶翻身入屋，老者大驚，忙將幼童一把抱過護在懷中。

老者問道：“你是何人？”

為快速拉近距離，謝祖連編了句謊話：“在下錦衣衛(wèi)百戶謝祖連，奉皇上之命救皇子逃出生天。”

聽聞救兵來到，老者激動不已，連連說“蒼天有眼”。

謝祖連指著幼童問道：“該子可是其中一位皇子？”

“正是。”

謝祖連又問道：“老丈又是何人？”

老者回答道：“大明兵部尚書兼都御史，李邦華?！?/p>

謝祖連見李邦華官服殘破，臉上手上都有塊塊淤青，想必是沒少受闖軍將士虐待。

“李大人想來受了諸多委屈?！?/p>

“無妨無妨，只要能保住皇子，保全我大明香火，哪怕引頸就戮亦在所不惜。”

“那就請李大人帶皇子跟在下一塊離開?！?/p>

李邦華笑道：“眼下外面都是闖軍逆賊，你帶著我們二人如何全身而退，不如就此帶上皇子離去罷?！?/p>

謝祖連眉頭一皺：“那李大人自己作何打算呢？”

“賊軍破城，天子殉難，李邦華作為兵部尚書，手握兵權(quán)竟無法保全京師周全，如今又有何面目去見幸存的文武百官？李某不會再離開京師一步?！?/p>

雖然知道這位臣子決心已定，但是謝祖連仍然心有不忍，勸道：“李大人何苦如此，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李邦華輕松一笑，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李某寧為刀下亡魂，不做逆賊囚徒?！闭f完緩緩走入內(nèi)堂。

此后內(nèi)堂久久無動靜，謝祖連似有所感，走進內(nèi)堂一看，這位明朝兵部尚書已經(jīng)懸于梁上，三尺白綾帶著一縷忠魂飄進歷史長河。謝祖連長嘆一聲，對著這位剛烈不屈的明臣頷首致敬。謝祖連在心里問自己，若是換作自己，會怎樣做？思來想去一番，最后覺得亦是如此。從前只覺得這些讀書人渾身皆是酸腐之氣，想不到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們竟是滿身的傲骨。

謝祖連抱起皇子，為防止被巡夜軍士發(fā)現(xiàn)陷入包圍，躍上屋頂踩著瓦片前行。逃出尚書府，謝祖連找來一套粗布衣服給皇子換上，一路躲過層層哨卡來到北京城外。沿途還救下一名險些命喪刀下的小太監(jiān)。謝祖連不知道，自從出了尚書府，有個黑影一路尾隨而至。

三人又行了一段路程，皇子忽然囔囔著肚子餓，謝祖連掏出懷里的刀餅遞過去。刀餅形狀嚇得皇子手一縮。黑夜中，一聲怒喝破風而來。

“休傷我幼主！”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沖到近前，手持繡春刀迎頭擊來。謝祖連急忙舉刀格擋，兩人在夜色中戰(zhàn)成一團。

對手很眼熟，謝祖連想起來，那日錦衣衛(wèi)夜襲闖軍大營，為首的就是此人。而對方也認出他來。

小太監(jiān)在一旁急急忙忙喊道：“孫大人，快快住手！”

孫立武向后一躍，收起刀，說道：“謝兄弟，好久不見。當初承蒙你義釋才得以保全性命，大恩感激不盡。然而你要對我朝皇子圖謀不軌，無論你我交情多深，孫某都要一拼到底！”

未等謝祖連開口，小太監(jiān)解釋道：“孫大人，你誤會了，正是這位謝兄弟救了我們，不然殿下和我都已經(jīng)成為刀下鬼?！?/p>

孫立武面色詫異，見小太監(jiān)臉上無半分被脅迫的神色，明白其所言非虛，連忙換了一副面容向謝祖連拱手道：“多謝謝兄弟仗義相救，剛才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謝祖連說道：“孫將軍客氣了！”

孫立武在皇子前跪下，說道：“屬下救駕來遲，請殿下恕罪。眼下京師不可久留，屬下立即護送殿下出城。”

小太監(jiān)說道：“孫將軍要把殿下送到哪里去？”

“去南京！大明雖亡了，可南明還在。只要我們活著一天，定要把這群奸賊亂黨殺盡，光復大明！”

孫立武問道：“謝兄弟往后有何打算？那闖賊手下皆是暴徒兇黨，說什么‘闖王來了不納糧’，可是你看看他們在京城的所作所為，早已是天怒人怨。闖賊絕非正統(tǒng)，相信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謝兄弟擁有一身好武藝，不如隨我去南京，為我南明效力。”

謝祖連搖頭道：“謝某本是西北小城的面館伙計，被闖王軍師宋獻策看中，得以在義軍內(nèi)謀一官半職。謝某無意于高官厚祿，只想憑手中長刀在亂世中多止兵戎，行舉善事。眼下闖王義軍在京師作亂，謝某更不能獨自離去。孫大人的好意，謝某心領了?！?/p>

孫立武說道：“想不到謝兄弟衷心為民，義薄云天，實乃我大明江山之幸。既然謝兄弟志不在此，那我也不勉強，就此別過，愿有生之年還可相見。”說完深深一拜首。

謝祖連掏出一袋銀兩遞給他，說道：“此去南京路途漫漫，這是紋銀一百兩，送給孫大人權(quán)且作為盤纏?！?/p>

孫立武雙手接過，再次拜謝。

山海關大戰(zhàn)，以大順軍慘敗而告終，主將劉宗敏受傷。關寧鐵騎與后金軍隊合兵一處不過十余萬人，而大順軍擁有百萬之眾，對戰(zhàn)數(shù)量只有自己十分之一的敵人居然一敗涂地。謝祖連絲毫不感到驚訝，他心里很清楚，闖王義軍進入京師開始搶掠時，戰(zhàn)斗力已經(jīng)蕩然無存。山海關會戰(zhàn)開始沒多久，大順軍就損失了近一半人馬，其余紛紛向后逃竄。八旗軍乘勝追擊，戰(zhàn)馬踏過大順軍尸體時，叮當聲不絕于耳。八旗兵士們下馬查看，赫然發(fā)現(xiàn)每名大順軍士兵身上都塞滿金銀珠寶。趁著八旗軍哄搶地上金銀珠寶的空隙，闖王帶領剩余人馬火速向京師逃竄。

闖王回京后舉行了登基典禮，而后安排撤離京師。謝祖連明白，京師即將再次易主，可笑闖軍只占據(jù)京師四十余天就倉皇逃離，當初自己真是一語成讖。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任何王朝或是政權(quán)，一旦站到百姓對立面，便是賊寇，離滅亡也不遠了。

謝祖連向闖王請辭，闖王挽留不成，只好應允。義軍在京師作亂后，謝祖連本已對闖王起了殺心，眼下闖王氣數(shù)已盡，對其的殺念也自動消止。

臨別之際，闖王拉著謝祖連的手，頗感惋惜道：“謝兄弟當真不隨本王繼續(xù)征討？”

謝祖連說道：“眼下時局仍然動蕩，謝某無建功立業(yè)之雄心，只想憑借手中長刀守護一方安危，別無他念。闖王盡可前去放手一搏?！?/p>

闖王說道：“既然謝兄弟心意已決，本王也不再強留。希望成就大業(yè)之時亦能與謝兄弟見面?！?/p>

“闖王多多保重！”

明崇禎十七年亦是清順治元年，那一年清軍入關，闖王在舉行登基典禮后率領大順軍倉皇逃離北京，清朝遷都北京，正式入主中原，逐步實現(xiàn)滿漢文化交融。

北京前門大街上立起一間面鋪，鍋內(nèi)水燒得正沸，升起縷縷白煙。謝祖連臉上沾滿面粉，左手托面團，右手持長刀上下?lián)]舞，面皮一片片飛入鍋內(nèi)濺起小小水花，沉入鍋底一會兒又浮上水面，白嫩嫩的煞是可愛。

食客在一旁催促道：“老板老板快著些，光聞香味了！”

“來啦來啦！”謝祖連高聲招呼，將一大碗刀削面遞過去。雖然忙得汗流浹背，卻是滿臉微笑。如此忙碌又富足的生活，不就是歷朝歷代百姓所向往的嗎？

這間面鋪有時候還會售賣一種奇特的餅，形狀像一把尖刀，用水一抹，吃起來又脆又香。據(jù)聞，有一日，清順治帝福臨從龍床上醒來，忽然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福臨下床尋到香味來源，只見桌上放著一塊奇特的干餅，看起來像一把尖刀。旁邊還有一張紙條，上書：此為刀餅，用水一抹脆香非常，敬獻真龍?zhí)熳悠穱L。另贈一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清帝既入主中原，想必乃上天所選，無論滿人漢人，都將盡力擁護。望清帝一視同仁，愛護萬民，遵守天道。若是倒行逆施，魚肉百姓，下次置于案頭者必是斬龍利刃。望清帝好自為之。

順治大驚，抬首望天?；蕦m內(nèi)層層護衛(wèi)，尋常刺客如何進得來？此物必是上天神祇所降。自己當順應天意，將國家治理得繁榮富強。順治帝登基后，下令廢除諸王貝勒管理各部事務的舊例，又采取停止圈地、放寬逃人法等一系列緩和民族矛盾的措施。同時大力整頓吏治，派監(jiān)察御史巡視各地，懲治貪官污吏，且重用漢官，緩和滿漢分歧。順治十年，采納范文程等人的建議，設立興屯道廳，推行屯田，迅速恢復戰(zhàn)亂破壞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順治十四年，積極鼓勵墾荒，同年，編成《賦役全書》頒布天下，為當時瀕于絕境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去轉(zhuǎn)機。面對全國出現(xiàn)的抗清高潮，福臨采取“撫重于剿”的策略，實行“招降彌亂”的懷柔政策，并起用明朝降將洪承疇經(jīng)略湖廣、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等處，局勢逐漸好轉(zhuǎn)。至此，謝祖連把殺賊長刀深藏起來。

一年后，謝祖連家中來了一位客人。見面時，謝祖連驚道：“孫將軍！”

來人正是孫立武。

此時的孫立武留起了辮子，渾身滿族人的裝束。孫立武笑著說：“謝兄弟，好久不見了。”

見謝祖連滿臉詫異，孫立武說道：“我已歸降大清，眼下在阿濟格將軍手下效力?！?/p>

孫立武沒有告訴他的是，自己是南明朝廷安插進清軍的眼線，為日后反攻做準備。

謝祖連說道：“那么想來是孫將軍有事需我效勞咯?！?/p>

“沒錯，闖賊在湖北九宮山兵敗被殺，為了確認死者是闖賊本人，朝廷想尋一名熟識闖賊面容之人前往認尸?！?/p>

謝祖連站起身，說道：“那就快走吧！”

湖北九宮山下，謝祖連蹲在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體前查看。在這具尸體旁邊還有一具面容清晰的尸體，謝祖連一眼就認了出來，此人正是闖王麾下大將劉宗敏。

孫立武在一旁說道：“劉宗敏被我軍俘獲處死，闖賊見大勢已去，也投繯自盡了?！?/p>

謝祖連心里冒出個疑問：投繯自盡？那為何面部血肉模糊？莫非是部下有意毀壞其面部？仔細看了一圈，雖然尸體臉部血肉模糊，但身材、年齡都與闖王高度相近。謝祖連的目光忽然停在尸體某處部位，久久凝視。

過了一會，謝祖連回身說道：“此人似是闖賊本人，但面部實在難以辨清?！边@具尸體血肉模糊的面部，猶如罩著一大謎團。

之后，負責勘察此事的清廷靖遠大將軍阿濟格給朝廷的奏報上寫了四個字：尸朽難辨。同時，南明朝廷駐湘將領何騰蛟給唐王報告中稱，其部眾已在九宮山戰(zhàn)役中誅殺闖賊，尸身就地埋葬，唯獨其首級在混戰(zhàn)中丟失，遍尋不見。關于闖賊之死的問題就此定論。

明月迢迢，星河璀璨，天上風清氣正，人間亦是一派繁華安樂景象。臨江一間雅舍內(nèi)，一場博弈正如火如荼進行，黑棋白子在盤上此消彼長，你進我讓，下棋之人卻是氣定安閑。

謝祖連與孫立武相對而坐，身邊各有一壺茶水以及一盤棋子。謝祖連幾度將取勝，孫立武又抓住機會翻盤，緊接著步步逼近，謝祖連變換陣營，游刃有余。棋盤上正進行一場拉鋸戰(zhàn)。世事亦如棋局，轉(zhuǎn)瞬之間，形勢便已天翻地覆。

南明朝廷在顧炎武等人的策劃下即將發(fā)動反攻，孫立武接到密令前去配合南明軍隊的行動。今夜是臨行前一晚，孫立武想到這位老朋友，邀請他品茶下棋，也是向他辭別。

棋盤上戰(zhàn)局已定，孫立武放下棋子，說道：“謝兄弟以為，大明與大順敗亡，究竟是何原因？”

謝祖連端著茶細細品味，說：“答案就在歷史之中，在泱泱民眾的心里。”

孫立武遙望窗外夜景，說道：“那么謝兄覺得，南明朝廷能夠卷土重來，能重振輝煌否？”

謝祖連說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唯有真正將民眾放于最高位置，江山方能行穩(wěn)致遠?！?/p>

謝祖連沒有說出提問的答案，卻似乎已經(jīng)把答案說得明明白白。孫立武陷入沉思，等他抬起頭時，對面的謝祖連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茶杯里尚有余溫，博弈之人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孫立武本還想追問，那日在九宮山見到的尸身究竟是否為闖王本人？然而這個問題已經(jīng)來不及一探究竟，只能一廂情愿地信以為真。就算活著，大順也已無力回天。南明朝廷寧可孤軍奮戰(zhàn)，也不會與逼死大明君王的仇人合作抗清。

當鄭成功率領的南明艦隊在海上炮響之時，北京附近的深山里，有人埋掉了一把長刀，也將一段往事深埋心底。

順治初年，湖南石門縣夾山寺有一位和尚來投身，自號法名“奉天玉”。奉天玉和尚身材魁梧，眉目英挺，就算身披袈裟亦有勃勃英氣散發(fā)出來，渾身氣質(zhì)不像僧侶，倒似一位統(tǒng)兵打仗的將帥。奉天玉和尚在夾山寺終日誦經(jīng)念佛，兩耳不聞世事，于清康熙十四年圓寂。據(jù)聞，在清朝初年，云南同知張瓊伯在赴任途中曾來到夾山寺，與寺中方丈交談甚歡，視為知己。幾年后，張瓊伯重訪夾山寺，方丈已死，從寺僧口中得知方丈俗家名姓李，就是威震天下的闖王，當年戰(zhàn)死九宮山的是其部將孫某。至于奉天玉和尚乃是當年威震天下的闖王，此說法缺乏有力事實印證，千百年來眾說紛紜，成為漫長歷史中的一個謎團。

1673年春，康熙帝作出撤藩的決定。同年11月，平西王吳三桂殺死清廷云南巡撫朱國治，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提出“興明討虜”口號，起兵反清。清廷立即出兵鎮(zhèn)壓，兩軍在湖南地區(qū)展開主力對決。

討賊戰(zhàn)場上，一把快刀虎虎生風，賊寇為之心驚膽寒。吳三桂麾下賊首喝問：“來者何人？”

刀光劍影中，一個聲音如洪鐘撞響，將賊寇氣勢狠狠壓下：

“鎮(zhèn)寇刀！”

王力，作家，現(xiàn)居杭州。主要著作有《隱形釘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