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失蹤
那天是個什么大慶的日子,我在市政廣場看煙花表演。一朵一朵怒放的煙花,剛把我?guī)нM(jìn)一個美妙的夢境,手機(jī)就響了。是一個朋友打來的,說他一個親戚快不行了,讓我代寫一份遺囑,并且要見證。我的工作總是這樣忙碌,哪怕正在吃飯,也得撂下飯碗,接聽沒完沒了的電話,或者簡單扒拉幾口飯菜,拎起公文包就走。
朋友的車很快就到了,我在煙花爆裂聲中上了車,我們要去很遠(yuǎn)的郊外,去那個人家里。見證遺囑,需要兩個律師在場。我又給遲律師和周律師打了電話,讓她們準(zhǔn)備好紙筆和印泥,和我一起過去。
汽車在一個路燈漸暗的地方停下來。我們走進(jìn)一個大院。院子里黑乎乎的,感覺很空曠。右邊那間亮燈的屋子里,一個穿著灰衣灰褲的老太太,身體蜷縮著,側(cè)臥在北炕上。老太太腳下堆著一床淺色碎花被子,身下鋪著一張發(fā)舊的藍(lán)格褥子。
朋友說:就是這個老太太。
屋里還有兩個人,見我們進(jìn)來,便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朋友指著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說:這是我表姐,老太太大兒媳婦。他又指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說:這是老太太的孫子,朱曉剛,我表姐的兒子。
中年女人微笑著和我們打了招呼。這是個親和漂亮的女人,讓人感覺很溫暖。朱曉剛,長臉,高個,一身普通裝束,看不出來從事什么職業(yè)。他長得和朋友很像,都是高鼻梁,大眼睛。他咧了咧薄嘴唇,叫了聲瑛姨,就不再說話了。
我站著和他們寒暄幾句,便走向老太太。
老太太滿臉褶皺,高顴骨,高鼻梁,臉頰塌陷著,已經(jīng)瘦成了一把骨頭。她閉著眼睛,輕輕哼哼著。她在用這種方式呼吸。我突然覺得她很面熟,便問老太太名字。老太太兒媳婦說:康淑芝。
果然是她,八年前找我打過官司。
康淑芝慢慢睜開眼睛,好像也認(rèn)出了我,但是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哼哼著。她的呼吸稍稍穩(wěn)定之后,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房子……她說。她的聲帶幾乎失去了功能,聲音已經(jīng)嘶啞了。她嘴唇又動了一下,仍舊用嘶啞的聲音說:房子……留給朱曉剛。她說完就把眼睛閉上了,繼續(xù)哼哼。
我讓朱曉剛把房產(chǎn)證拿出來,把康淑芝的身份證也拿出來,我得驗證房產(chǎn)證的署名。我又問了一些別的事。我得詳細(xì)了解一下她家的情況,才能替她寫出沒有漏洞的遺囑。見康淑芝說話費勁,我就讓她兒媳婦和朱曉剛回答我的提問??凳缰ヒ贿呴]眼哼哼,一邊微微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回話。
我坐在炕邊,伏在炕桌上冷靜地寫著。康淑芝的哼哼,絲毫也影響不了我的思路。代理案子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控制情緒。我得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把外界的影響全都屏蔽,才能保持頭腦的冷靜。要是我動輒怒火沖天,或者隨他們痛哭流涕,就啥也做不下去了。
我寫好遺囑,給康淑芝念了一遍。她慢慢睜開眼睛,輕輕嗯了一聲,然后微微點點頭。我說:要是沒意見就按個手押(?。┌?。遲律師趕緊把印泥盒打開,擺到康淑芝面前。康淑芝搭在褥子上的手,黑瘦黑瘦的。手背上的筋骨,一根一根全都顯露著。她的右手試著抬了好幾次,才勉強(qiáng)抬起來。她把食指伸進(jìn)印泥盒,粘上通紅的印泥,用那雙沒有光澤的眼睛一點一點搜尋著,搜尋自己的名字。尋到名字那一瞬,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她把食指放在她的名字上,穩(wěn)穩(wěn)地按了下去。一個通紅的指印,便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了。立遺囑人本來是要親筆簽名的,但是康淑芝已經(jīng)寫不了字了。我們?yōu)榱吮kU起見,便讓朋友全程錄了影像。
康淑芝按完手押(印),就閉上了眼睛,繼續(xù)哼哼著。她的表情和我剛來時不一樣了,似乎輕松了許多,皺紋也舒展了一些。我在代書人處簽了字,遲律師和周律師在見證人處簽了字,明天再拿到所里蓋章,這份遺囑就算完成了。
康淑芝家的情況,終于弄清楚了。老伴早就去世了。大兒子,也就是朱曉剛的父親,已去世二十多年了。當(dāng)時,康淑芝把一歲多的孫子朱曉剛留下來獨自撫養(yǎng),讓兒媳改嫁了,嫁到了很遠(yuǎn)的黑龍江。朱曉剛今年二十五歲,還沒有女朋友,祖孫二人靠著養(yǎng)牛維持生活??凳缰ブ雷约嚎觳恍辛?,擔(dān)心二兒子和孫子爭房子,便讓朱曉剛把他母親找來,商量對策。
我們往外走的時候,康淑芝還在哼哼。瘦成一把骨頭的身子,仍然蜷縮著??礃幼油Σ涣藥滋炝?。
汽車路過廣場的時候,煙花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人們在漫天煙霧里,紛紛往外走。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第三天晚上,朋友來電話了,說老太太失蹤了。我聽完嚇了一跳。朋友接著說:后來在老太太二兒子家找到了,他們是背著朱曉剛,偷著把老太太抬走的。
這種事我見過。她二兒子的意思,就是想弄出個遺囑來。不過看那天的情形,康淑芝不可能再寫一份遺囑了。
這戶人家,八年前就有人玩過失蹤。那時候康淑芝身體還很硬朗,臉頰也沒這么塌陷。她到所里找律師的時候說,她三兒子家的牛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她三兒媳婦。我去她三兒子家的時候,她三兒子正在輸氧。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一張單人床上,臉色慘白慘白的??諘绲奈葑永?,只有一個藍(lán)色氧氣瓶孤獨地立在水泥地上。他們的家具擺在走廊對面的屋子里,看來這間屋子是閑置的。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臉上有一種病態(tài)的美。長方臉,高鼻梁。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幽幽注視著前方。我在他眼里看不出一絲波瀾,這讓我感到很奇怪。
我沒好意思問他的病情,只對其家庭狀況做了簡單了解。他結(jié)婚五年了,沒有孩子。他以前在工廠上班,下崗以后以養(yǎng)牛為生。他們家有三頭黑白花奶牛,兩頭小牛,五天前,突然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他媳婦。有鄰居報告說,那天下午還看見他媳婦趕著牛往奶站走,以為和往常一樣擠奶去了,沒想到再也沒回來。后來才知道,他媳婦趕著牛回娘家了。
他很平靜地回答著我的問題,平靜得似乎在回答別人的事。
康淑芝把桌子搬到這間屋來。我伏在桌子上寫好離婚訴狀,讓她三兒子簽名。他接過筆,木然地寫著,好像訴狀上寫的不是他的事,是別人的事。其實我很想和他繼續(xù)嘮一嘮家常,了解一點以前的事,可一看那張蒼白的臉,就不忍心問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張羅著立案,康淑芝突然來電話,說案子不辦了,她三兒子死了??凳缰サ恼Z氣很平靜,好像對她兒子的死早有預(yù)感似的。我那天去他家的時候,竟沒看出來他是一個將死之人。我有點后怕。我和他距離那么近,萬一有什么病菌傳染上咋辦。我突然想起那間空屋子。我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一個病人,怎么會在一個空屋子里呢?現(xiàn)在想起來,也許是為了隔離。我著實恐懼了一陣。后來又接觸幾個這類案件,年齡也大了些,才不太害怕了,對死亡也有了粗淺的認(rèn)識。像康淑芝這種情況,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死神已經(jīng)來到她身旁,悄悄地等著最后的時刻。
委托書里的人生
老林太太讓我代理的案子,是要求她繼子返還她丈夫的撫恤金。她用很低很粗的聲音介紹完家庭情況,就不再說話了,呆呆地看著地下,好像地下有什么東西需要她看似的。她個子不高,后背微駝,花白的頭發(fā)剪得很短,是那種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我寫完委托書,讓她簽字畫押,她歪歪扭扭地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伸出食指,蘸了下印泥,在她名字上狠狠按了下去。
開庭的時候,老林太太沒來。許多案子都是這樣,當(dāng)事人不愿意見面的,就委托一個代理人出庭,省得見面尷尬。我剛剛在椅子上坐穩(wěn),她的繼子胡振剛就進(jìn)來了。他憤憤地看了看原告的席位,見老林太太不在,轉(zhuǎn)而憤憤地看著我,好像老林太太的起訴是我鼓動的。
胡振剛大概五十五歲,眼睛很大很圓,微黑的方臉長滿了胡茬子。答辯的時候,他兇巴巴地說,他爸的撫恤金應(yīng)該歸他,因為他是親生兒子。而他繼母和他爸是后到一起的,沒權(quán)利享受。
我說,婚姻不分先后,原告與被告的父親已經(jīng)登記了,是法定婚姻,原告作為妻子,有權(quán)享有應(yīng)得的撫恤金。
胡振剛聽了這話,當(dāng)時臉就紅了。不是羞愧的紅,是氣憤的紅。他憤憤地說,錢都花沒了,發(fā)送老人花沒了。
康法官是個干脆利落的中年人,他像個指揮官一樣坐在臺上指揮。他讓胡振剛舉證。胡振剛拿出一堆手寫的白條子,讓我當(dāng)庭給否了。胡振剛的臉更紅了,紅得快要發(fā)紫了。他把白條子往桌子上一摔,喘著粗氣說,誰家死人不發(fā)送???你家死人不發(fā)送啊?
我當(dāng)時就炸了,大聲說,你家才死人呢!
他不說話了,扭著頭生悶氣。
康法官說,法庭調(diào)查結(jié)束。原告被告陳述最后意見。我說堅持訴訟請求。胡振剛說,不同意返還??捣ü僬f休庭,回去等判決。判決結(jié)果和我預(yù)想的一樣,撫恤金各分一半,判決胡振剛返還給老林太太八萬元撫恤金。判決書剛拿到手,胡振剛就上訴了。老林太太又給我簽了一份委托書,讓我到中級法院代理出庭。
二審開庭的時候,老林太太突然在三樓樓梯口出現(xiàn)了,胡振剛夫婦攙扶來的。我心里一震。老林太太浮腫的眼睛低垂著,慢悠悠地走到女法官蘇蕊跟前,突然說,我沒起訴,也沒請律師,這個律師我不認(rèn)識。
我心里咯噔一下。
蘇蕊說,委托書不是你簽的嗎?
老林太太說,不是。
天,還有這樣的人,我氣得身上都篩糠了。
胡振剛趁機(jī)說,那律師是騙子。
蘇蕊一看形勢不好,害怕鬧出亂子,用眼神示意我離開,我便趕緊撤出來了。后來二審法院出了個判決書,撤銷了一審判決。因為老林太太不承認(rèn)一審的授權(quán)委托書,我在一審所做的事情全都是無效的,一審法院由此做出的判決書,因而也是無效的。案子又回到了原點,胡振剛不用返還八萬元撫恤金了,老林太太一審白贏了,我也白和胡振剛生氣了。
委托書上沒有委托人的親筆簽字,是個很嚴(yán)重的事件。不僅律師犯了錯誤,法官也會因為審查不嚴(yán)受到處分。二審判決書發(fā)到一審法院以后,康法官為了澄清事實,把老林太太找來了,問她一審的委托書是不是她簽的。她說是??捣ü儆謫査悄銥槭裁凑f你不認(rèn)識律師,委托書也是假的呢?老林太太說,胡振剛讓她這么說的。她把事情的原委都和康法官說了,康法官后來告訴了我。
老林太太的身世我也知道一些。她年輕時就沒了丈夫,一個人靠著打零工把兒子拉扯大了。后來兒子也沒了,留下兩個孫子由兒媳帶著。沒了勞動能力的老林太太,在兒媳面前越來越抬不起頭,就找了個老頭,把自己嫁出去了。
七十八歲那年,老頭也沒了。
老頭是離休干部,有二十多萬元撫恤金。老林太太得了五萬,其余的都讓胡振剛拿走了。剛分完撫恤金,胡振剛一家就搬過來住了,并且時常暗示老林太太,讓她回到兒媳婦那里去。老林太太知道這是在往出攆她,住也不是,走也不是。兒媳婦住的房子雖然是老林太太的,家卻不是老林太太的家了。有一天她實在熬不住了,就厚著臉皮上兒媳婦那里去了。兒媳婦答應(yīng)讓她回來,但是得把老頭的撫恤金要回來。沒想到官司還沒打完,她兒媳婦就因為一件什么事和她鬧翻了。老林太太又硬著頭皮回到胡振剛那里去了。于是就上演了這么一出戲,氣得我恨了她很多年。
從黃昏到黑夜
老校長的離婚案,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他的生命早已不復(fù)存在,離婚案的卷宗卻還在檔案室里放著。年頭太久了,如果不刻意翻看檔案,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的名字了。但是那些細(xì)節(jié)都還記得,并且非常頑固地潛藏在記憶深處,遇到類似的案子就會跳出來,與這些案子一起刺激我的神經(jīng)。
那個案子接得很急,需要我去老校長的家里辦理代理手續(xù)。我借著黃昏的亮光,走進(jìn)一座普通的農(nóng)家院子。院子里栽種著幾棵沙果樹,果樹底下種著幾池子時令蔬菜。我走到院子中間,房門忽然開了,一個中年女人迎出來,客氣地把我讓進(jìn)屋里。昏暗的外屋地上,站著六七個男女,見我來了,急忙騰出一條小道讓我過去。里屋也站了幾個男女,高高矮矮的,表情都很陰郁。炕上躺著穿戴整齊的老校長,鼻子里插著氧氣管子,見我來了,什么也沒說,由她大女兒給我介紹他的婚姻狀況。他已經(jīng)八十歲了。六十多歲時娶了這個老太太。老太太沒有工作,是個小鎮(zhèn)上的女人。我伏在炕桌上寫好離婚訴狀,讓老校長簽字畫押。老校長的字體非常漂亮,成熟穩(wěn)健,和他的外貌差不多。我沒忍心問他的病情。詢問一個吸氧老人的病情好像特意強(qiáng)調(diào)他時日不多似的。其實他就是時日不多了,要不然子女們也不能逼著他離婚。
這間房子不是老校長的住所,是他兒子的。老校長的住所在城里,是租賃的樓房。他以前的老房子在小鎮(zhèn)上,早就賣掉了,與后老伴一結(jié)婚就賣掉了。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夫妻共同財產(chǎn),也不用法院分割什么,就是把婚離掉就完了。
里屋和外屋站著的人,全都是老校長的子女。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還有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大大小小十幾口子,全都參與了說話,控訴老太太的不是。做飯不好吃,衣服不勤洗,屋子不干凈。所以,非離婚不可了。
老校長靜靜地躺在炕上一聲不吭,任憑他們控訴。讓他坐起來簽字就坐起來簽字,讓他畫押就伸手畫押。畫完手押,仍舊靜靜地躺在炕上。他的動作雖然像木偶一樣任人擺布,眼神卻是自己的,仿佛在思考著什么。他瘦削的臉上,沒有多少褶皺。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使他的臉龐很生動,一點也不像接近死亡的人。此刻,也許他在沉思,也許什么都沒想,只是因為沉思慣了,已經(jīng)形成了沉思的氣質(zhì)。其實我很想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和老太太一起生活十多年了,我不相信他們之間沒有愛情。
我掃了一眼老校長的子女,想看一下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表情,和我剛來時不一樣了,明顯地輕松了。
寫完訴狀,天也差不多黑了。還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要走,我得趕緊回去。我把訴狀留給老校長的大女兒,讓她明天去小鎮(zhèn)的法庭代為立案,因為她是中學(xué)老師,有些事情能跑明白。
我收拾好委托代理手續(xù)材料,起身告辭。老校長仍舊沒有說話,一雙沉思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房芭。他是清醒的,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他是清醒的,只是不想說話。他教了一輩子書,可能是說夠了,再也不想說話了。
我在十幾口人的注目之下走出來,好像一個肩負(fù)重任的將軍,一個主宰命運的將軍。其實我就是個小小的律師,哪能主宰什么,也就能幫助老校長把婚離了,幫助他們把老太太趕走,省得跟他們一起分配老校長的撫恤金。
看不見的枷鎖
我去看金花的時候,金花正拄著拐杖,昂著頭,在小區(qū)里鍛煉走路。前不久,她遭遇了一場車禍,一輛汽車把她的右腿撞壞了。
八九年沒見,她的膚色仍舊像牛奶一樣嫩白,嘴唇仍舊像花蕾一樣圓潤。她微笑著把我讓進(jìn)屋里,介紹著房間的設(shè)計。這是一座低保樓,面積雖然不大,卻收拾得非常整潔。
她仍舊一個人過著。自從她二十八歲離婚,就一直單著?,F(xiàn)在的人都很復(fù)雜,我不敢肯定她以前有沒有情人,單就目前來看,好像什么都沒有。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的美麗驚住了。來找律師的人,什么樣的都有,美的,丑的,不美不丑的。只有金花美得特別。我一直被《紅樓夢》里說的尤物困擾,想象不出來到底什么樣的人才算尤物。金花在所里一出現(xiàn),我立刻就知道了,尤物就是這個樣子。我說的尤物,可沒有貶義,我指的是純粹的美女。我當(dāng)時暗想,這樣一個美女,丈夫也一定錯不了,沒想到是個四十歲的黃臉男。更沒想到的是,他在法庭上還一臉不屑。他說,樓房是他父母的財產(chǎn),不同意分割。金花有抑郁癥,孩子也不能歸金花撫養(yǎng)。
金花嫩白的臉,當(dāng)時就陰下來了。
她承認(rèn)了這個事實,不再進(jìn)行辯論。我作為代理人,也不能再說什么。她的離婚案就這么草草結(jié)束了。金花的嘴很嚴(yán),我一直沒弄明白她的過往,判決書下來很長時間了,她才給我講述那段歷史。
她的娘家在烏蘭毛都。我去過烏蘭毛都,那是一片有山有水的草原,山上有綠樹也有紅樹。烏蘭毛都,就是蒙古語“紅樹”的意思。那時的草原沒有現(xiàn)在富裕。金花是那片草原上的代課老師,收入不多,卻很讓人羨慕。追求她的人自然不會少,可她不想在草原上生活,一心要跳出去,所以一個都沒搭理。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她認(rèn)識了城里的公安干警黃臉男。黃臉男比她大十二歲,身邊帶一個八歲的男孩。黃臉男的父親沒退休的時候,是公安局干部。家里住的是別墅式樓房,還雇著一個保姆。這么有實力的家庭,金花還是第一次遇見。她那顆單純的心哪里受得了這個誘惑,三下兩下就被黃臉男俘獲了。
金花做了別墅樓的少夫人,本以為找到了最佳歸宿,沒想到發(fā)現(xiàn)這么一件丑事:有一天金花半夜醒來,看見黃臉男光著身子,從保姆屋里出來了。
從那以后,她就病了。
剛開始,婆婆還同情她、照顧她。后來連理都不理了,吃飯也不招呼她,家里好像沒她這個人似的。黃臉男更加放肆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金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結(jié)束了。可為了孩子,只好屈辱地活著。有一天她實在挺不住了,找來幾片安眠藥吃了。
她朦朦朧朧地覺得有人抬她,把她抬進(jìn)一輛汽車。等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娘家的土炕上了,一家人正圍著她,一遍一遍喊她的小名。后來才知道,黃臉男根本就沒送她去醫(yī)院,而是直接把她送回草原了。臨走的時候,黃臉男還和她父母說,人我給你送回來了,以后有啥事可別賴我。
金花的父母這才知道閨女得病了。他們想辦法籌到了幾萬元錢,領(lǐng)著她去長春的大醫(yī)院看病。藥物治療,連帶心理疏導(dǎo),她的身體一年多才恢復(fù)過來。
很多找我打官司的人,后來都成了朋友,金花也是。有一段時間她消失了,很久也沒和我聯(lián)系。后來才知道,她到沈陽給人賣服裝去了。那次她過來找我,也是打官司,她被人打了。她從沈陽回來以后,一時找不到工作,就偷偷到足療館給人按摩去了。有個人不老實,被金花拒絕了,那個人就動手打了她。女老板埋怨金花得罪了顧客,不給她報警。大概也是害怕警察來了,足療館有什么事情不好交代。金花忍著疼痛掏出手機(jī),撥通了黃臉男的電話。黃臉男沒理她。她又給閨女打電話,閨女才給報的警。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金花早把黃臉男給忘了,沒想到第一時間想到的人,仍舊是黃臉男。我真為金花感到不值。
金花這次打電話找我,也是問官司的事,她想了解車禍的事怎么賠償。我給她計算完賠償數(shù)額,就嘮起了家常。我說,你離婚都二十多年了,也該找個對象結(jié)婚了。
她微微笑著說,哪有合適的。說著她掏出手機(jī),翻出一個中年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很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地凝視著前方,與現(xiàn)在的金花很配。先頭那個黃臉男,簡直沒法和他相比。要是非要相比的話,黃臉男就是個癩蛤蟆。然而金花卻說,這個人本來也行,可他認(rèn)識公安口的人,我害怕明輝知道了笑話,好像我找的人不如他似的。
這個金花,離婚這么多年了,還一直管黃臉男叫明輝,從來也不叫大名,我真是服了她。
同居協(xié)議
一個中年女人手里拿著訴狀,目光在我和訴狀之間來回地游移,一會兒張開嘴,一會兒又閉上,看樣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我讓她坐下來慢慢說,她才鎮(zhèn)定下來,慢吞吞地說,她表姐告她重婚,和她表姐夫重婚。
我仔細(xì)看了看她。她有一張蒙古族人特有的圓臉。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晃來晃去,總是躲閃著我。我拿過訴狀看了看,被告人一欄寫著她的名字:銀花。這份訴狀,一看就不是專業(yè)律師寫的,好像講故事似的,羅列了很多細(xì)節(jié)。這些細(xì)節(jié)把我?guī)нM(jìn)了一片草原。那里的牧民比較富裕,幾乎家家都有自己承包的草場。我好像聽見了咩咩的羊叫聲。羊叫聲里,一個六十歲的蒙古族漢子,跪在地上忙著接羔。一個個稚嫩的小羊羔,被他成功地接到世上,在這里度過短暫的一生。對于這些羊羔,這個蒙古族漢子所做的事情,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接出來,小心翼翼地喂養(yǎng)它們,等它們長大了,再把它們賣掉或者殺掉。待它們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時,已來不及逃脫了。
這個接羔的蒙古族漢子,就是銀花的表姐夫,名叫巴根那。法院開庭之前我見到了巴根那,他和我想象的差不太多。方臉,大眼睛,粗壯的身材,看起來很憨厚的樣子。就是他,與銀花同居了,在妻子的眼皮底下同居的。
他們家有很多羊。巴根那一個人忙不過來,便雇了個羊倌。家里一大攤子事還是忙不過來,他妻子,也就是銀花的表姐,又雇傭銀花過來幫工。那時的銀花剛剛離婚,生活正沒有著落。她讓孩子在就讀的中學(xué)住宿,一個人到草原上來了。
銀花原是小鎮(zhèn)上的女人,家里外頭的活計都是她做。她那個混賬前夫,不好好過日子也就罷了,還在外邊找女人,把銀花辛苦掙來的錢全都揮霍了。銀花要是再和他過下去,就得陪他拉饑荒,她只好起訴到法院,和他離婚了。
銀花很能干,燒火做飯,熬制奶茶,喂豬打狗,樣樣都能拿得起。表姐家的日子,被她打理得越來越像樣子。漸漸地,大家都感覺離不開她了。銀花那顆受傷的心,也一點一點愈合著。沒想到愈合后的心,竟然空寂起來。更沒想到的是,這顆空寂的心,竟然被這個蒙古族漢子占據(jù)了。
銀花不僅模樣好看,穿著也時尚。那天她上所里來的時候,穿的是皮上衣、皮短裙,梳著長短不齊的短發(fā),那副時髦的樣子,好像大城市人似的。家里來了這樣一個美人,巴根那的心不免游蕩起來。終于有一天,他們在一個空房子里,秘密同居了。
我代理案子這么多年,什么樣的案情都接觸過,對于這種事,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不過這個案子有點特殊。銀花的表姐知道以后,雖然耍了一陣脾氣,卻意外地同意他們繼續(xù)同居。當(dāng)然也是附了條件的,銀花得伺候她,一直伺候她,直到把她發(fā)送走。她表姐害怕銀花扔下她不管,還和銀花簽訂了一份協(xié)議。這樣的協(xié)議當(dāng)然不受法律保護(hù)。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哪里懂得這些,以為簽了協(xié)議,銀花就不敢違約了。
開庭的時候,她表姐也來了。她是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老太太,臉色很黃,身體似乎不大好。她一眼一眼地瞪著銀花,嘴里還用蒙語嘟囔著,大意是說銀花沒有良心。不知道是銀花跟了她男人而沒有良心,還是銀花用賣羊所得的錢買了樓房而沒有良心,我沒太聽明白。
關(guān)于買樓的事,我問過銀花,巴根那的確賣了一撥羊,在城里給銀花買了一套樓房。這件事有銀行流水為證,巴根那怕是賴不掉的。銀花吞吞吐吐地說,巴根那已經(jīng)起訴離婚了。
他們果然想把老太太甩掉。
法官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庭長,說話帶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人稱王老西子。王老西子調(diào)解案子很有經(jīng)驗。他了解完案情,對她表姐說,本案只解決重婚罪,不解決財產(chǎn)糾紛。原告要想解決財產(chǎn)糾紛,得去民事庭另行起訴。
她表姐聽不太懂,又陰著臉嘟囔起來。王老西子用大白話解釋一遍,她才懂了,然后又是一眼一眼地瞪著銀花。
王老西子說,巴根那和銀花沒登記結(jié)婚,對外也不是夫妻關(guān)系,這種情況構(gòu)不成重婚。他把巴根那訓(xùn)斥了一頓,講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勸他上民事庭把離婚案撤了,又勸她表姐,看在兩個兒子的份上,把重婚案也撤了。我也在一邊跟著幫腔,給他們講一些利害關(guān)系,好讓他們明白,要是真離婚了,草場怎么分,羊怎么分。要是財產(chǎn)都分了,后果會是怎樣。調(diào)解工作反反復(fù)復(fù)進(jìn)行了兩個多小時,巴根那和她表姐才同意撤訴。
銀花一直靠窗臺站著,沒參與說話。我事先和她說好了,調(diào)解的時候不讓她說話,萬一哪句話把她表姐惹怒了,有可能調(diào)解不成。我是她的代理人,對她所做的事情,無論怎么反對,都得維護(hù)她的利益,這是我的職業(yè)決定的。我暗中觀察著銀花的表情。她的眼神隨著調(diào)解的節(jié)奏不斷變化著,時而緊張,時而放松,時而又異常尷尬。直到法官調(diào)解成功,她才松了口氣,眼神也平和了許多。
她表姐在王老西子的指導(dǎo)下,在撤訴筆錄上簽了名字,按了手押,便和兩個兒子一起出去了。這兩個身材高大的兒子,在法庭上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一眼一眼地看著巴根那,眼神里充滿了怨恨。他們娘三個出去以后,在走廊里說了一會兒蒙古話,一步一步走遠(yuǎn)了。巴根那和銀花跟在他們后面,一前一后地走著,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這個奇怪的人,就這么在我眼前消失了,后來再也沒出現(xiàn)過。
資料寫作者:瑛寧,現(xiàn)居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