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的困局
需要明確概念
“科技”這個詞在當下出現(xiàn)頻率之高,可以說相當異常。嚴格來說,雖然其內(nèi)涵與人類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但是不應該經(jīng)常掛在人們的嘴邊。就像空氣,你須臾離不開它,但你根本不需要總是言必稱空氣。大家習慣了談科技,其實是由于國家層面的強調(diào)??茖W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在中國是一句人盡皆知的口號。
口號已經(jīng)揭示了這是一個節(jié)縮組合詞:科技,科學技術的簡稱。
科學。技術??萍几拍钔庋拥膬蓚€方向,科和技。
關于科學,大家的理解應該比較清晰一致。
這里著重說說技術。我曾在一所傳統(tǒng)的重點工科大學里任教,發(fā)現(xiàn)技術學科在中國有不止一個有趣的稱謂,工科即是其一。技術學科稱為工科是學界的傳統(tǒng)。另一個通行的技術學科分類被命名為工程。環(huán)境學科叫環(huán)境工程,電子學科叫電子工程,自動控制學科叫自控工程,如此等等。我不是專家,我是公眾的一員。按照公眾的理解,似乎所有這些叫工程的學科都可以改稱技術。環(huán)境技術,電子技術,自動控制技術。但沒有這樣的學科名稱,有的只是工程,工程,工程。其中的原委我這樣的外行不懂,我猜必定大有深意。因為在機構建制方面,國家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后成立的與科學院并置的一個機構不叫技術院,對了,工程院。國家兩院是科學院和工程院。
我們可以從院士的人員構成上看出工程院的不同。醫(yī)學專家被劃入工程院,工程學科的專家當然也在工程院。從外行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科學院著重理論研究,工程院著重科學的應用研究。二者的不同在于理論和應用。
這也就是科學與技術兩個概念之間的不同。
科學重在理論,重在命題的提出,重在命題的體系化,重在建立理論系統(tǒng),重在理論的細化和深化,重在命題的理論驗證。而所有一切科學行為,其基本方法論是數(shù)學和計算,所以稱數(shù)學為科學的基礎??茖W解決知的問題。
技術則包含了所有科學理論的應用層面,怎樣將科學成果轉(zhuǎn)化為應用,是技術的方向和使命。技術從另一門古老的理論學科——力學中誕生,技術解決用的問題??茖W成果的應用是人類插上翅膀的一步,人的力量和能力借了這一雙翅膀,因此壯大了無數(shù)倍,令人類比地球上所有其他生物更強,遠遠凌駕于眾生之上。
一個非常有趣的事情,也許僅僅是一個巧合。奠定數(shù)學的那個人是偉大的希臘人阿基米德,奠定力學那個人也是阿基米德。不錯,這是同一個人。阿基米德是科學的奠基人,同時也是技術的奠基人。也可以說,科學和科技原本就是孿生兄弟,或者是連體嬰兒。阿基米德是它們的父親。
科學技術還有一個母親,母體至關重要,沒有母體的孕育,這個奇特生命體的誕生和長成是不可想象的。這個母親是另一個同樣偉大的希臘人——亞里士多德。他是第一個提出理性主義的哲學家,他創(chuàng)建了邏輯學。是他的邏輯學支撐了人類思想體系的建構,自亞里士多德開始,人類的各種思想碎片借了邏輯學的偉力連綴成片,逐漸成長為網(wǎng)狀體系。邏輯學孕育了所有成系統(tǒng)成體系的人類思想的結晶,世界由此誕生了許許多多的學,每個學都自成體系,是一個獨立的系統(tǒng)??梢哉f邏輯學這個母親有許許多多的孩子,每個孩子的名字的后綴都有一個“學”字。
這里我們只有給技術換一個名字,才能歸入同一的語言系統(tǒng)。我們可以將技術稱為工程學。
無論如何,科學和工程學是邏輯學母親最為驕傲的兩個兒子。
追索歷史脈絡
今天最耀眼的是技術,技術的光芒在一定程度上蓋過了科學。因為技術進入了大爆炸時代,技術極大地解放了生產(chǎn)力,技術創(chuàng)造了幾何級數(shù)的效率,技術帶來了極大的效益。技術在逐利的時代大行其道,以摧枯拉朽之勢橫行于當下。其中新技術尤甚,擁有新技術者成了社會的主宰。
技術似乎成了王道,如日中天。但是這樣的歷史其實很短,只有大約兩百年。兩百年之前科學和技術只是人類進程中的一種智力呈現(xiàn),有科學重技術的族群看起來進步得會快一些,相比其他族群會更強勢一些。
歐洲因為是科學和技術的先行者,一段時期內(nèi),歐洲人的生活比別人要好,歐洲大陸的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都優(yōu)于其他大陸,所以歐洲在世界各地有許多殖民地,歐洲列強成為宗主國。
那個時代的科學和技術一直在算數(shù)級數(shù)的頻率下,循序漸進,穩(wěn)步發(fā)展。
幾個巨人帶動了技術領域的連鎖爆炸。愛迪生和特斯拉將電的發(fā)現(xiàn)和應用推向世界,諾貝爾將炸藥的制取工藝產(chǎn)業(yè)化,瓦特的蒸汽機完成了向內(nèi)燃機轉(zhuǎn)化的進程。
三項新技術是技術大爆炸的前戲。內(nèi)燃機及其燃料(石油)從根本上解決了動力及其能源的開發(fā)和應用,徹底改變了世界的經(jīng)濟格局。電不僅僅是轉(zhuǎn)化能源,更為人類所有的后續(xù)發(fā)展提供了方向和路徑。炸藥極大地開拓了人類關于力量和能力的拓展思路,也為后續(xù)對核能的探究和應用開了先河,讓人類的偉力得到最大的釋放,人類借此在地球生物界領袖群倫,再無任何天敵。
可以說最近的兩百年是人類最為揚眉吐氣的兩百年。技術之花在最近兩百年里無盡地綻放,人類開拓了宇宙學,開拓了量子力學,進而發(fā)現(xiàn)了宏觀和微觀世界的諸多奧秘。發(fā)展了電子學、微電子學,進而出現(xiàn)了IT產(chǎn)業(yè)。研究了場論學說,進而產(chǎn)生了原子能產(chǎn)業(yè)。人類似乎無所不能。而這一切僅僅發(fā)生在最近的兩百年之內(nèi)。
我們在戰(zhàn)爭電影里見過那種修戰(zhàn)壕的長鏡頭。兩次世界大戰(zhàn)都是在技術爆炸的初期發(fā)生的,那時候技術的偉力更多體現(xiàn)在兵器和運載工具方面。打仗要修戰(zhàn)壕以御敵,那時候沒有今天的那種挖掘機,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和指揮者沒想到將技術應用到挖戰(zhàn)壕方面,這才有了電影中千人萬人挖一條戰(zhàn)壕的令人驚駭?shù)拈L鏡頭。我們可以稍稍計算一下,一個20秒的航拍鏡頭需要多少個人工。
挖戰(zhàn)壕是集體行為,平均每米一左一右各兩個人共四人。我們設想當時戰(zhàn)斗機的時速為700公里,鏡頭每秒掠過194米,20秒3880米,每米站4個人,這樣這個鏡頭需要的人工就達到了15000人之多!如果不是拍電影,這15000人要完成這段戰(zhàn)壕的修筑少說也要半天。也就是說,真正挖出這段戰(zhàn)壕,需要約七八千個人。那是一部俄羅斯電影,是二戰(zhàn)的故事。一個鏡頭帶來的視覺震撼令我?guī)资瓴煌?/p>
但是放到今天,區(qū)區(qū)三四公里僅作棲身之所的戰(zhàn)壕,兩三個人、兩三臺挖掘機在短時間內(nèi)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技術在短短的幾十年里,已經(jīng)將人工的能力和效率提高了不止一千倍。這樣的技術令人驚喜,同時又令人害怕。
先前的兩千年里,科學和技術不像是一個魔鬼。它們在人類文明史進程中更像是一把鐵锨、一把鋤頭,它們幫人省了一把力氣。它們更多的是一個輔助工具,帶來便利的同時也給人帶來喘息的機會。
我一輩子都是個讀書人,一輩子都在回望歷史,所以我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將亞里士多德和阿基米德當作人類的偶像,當作真正意義上的先賢和智者。我說一輩子,說的是六十歲之前的我。在我看來,至少兩百年之前的科學和技術是有益的。多大程度則由每個人自己心里的那桿秤去稱量。
我是個俗人,所以我會從世俗的角度去看技術。技術給人帶來便利,同時省力,我覺得很好,沒什么不好。可我同時又是讀書人,我最欽佩的是莊周。許多年前我在他的書里讀到一段關于技術的話,那段話讓我徹底顛覆了一直以來對阿基米德的好感。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shù)如泆湯,其名為槔?!睘槠哉叻奕蛔魃υ唬骸拔崧勚釒煟袡C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
孔子的學生子貢見農(nóng)夫抱壇子從井中汲水灌溉,告訴他有一種水車可以讓他不那么辛苦。農(nóng)夫說,我之所以不用它是聽了我老師的話。老師說,有了機械就會做機巧之事;做機巧之事就會生機巧之心;有了機巧之心,心里就污了;心污了則神不寧;心神不定則會被道所拋棄。我是種田人,怎么會不知道水車呢?我只是不屑于用它而已。子貢原本好心幫襯指教,結果卻愧而無言。
莊周的這個小故事發(fā)生在兩千多年前,卻不幸言中了當下的某種現(xiàn)實?;蛟S莊周的時代比阿基米德略早,他在完整的科學技術概念誕生之初,已經(jīng)預見到其害,已經(jīng)明確了拒絕的立場,不能不說是縱貫人類文明史全過程的大智慧。
對于莊子的這段論述,德國偉大物理學家海森堡十分推崇,并多次在講演中提到莊子的這種技術有害論觀點。
很清楚,這則古代故事中包含了許多智慧,因為“靈魂追尋”中的這種“不確定性”也許恰到好處地描述了我們現(xiàn)代危機中的人的狀況。今天,機械技術已席卷了全世界,其程度之烈是中國古代賢哲無法想象的,不過,兩千多年過去了,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依舊在創(chuàng)造最優(yōu)美的藝術作品,中國古代賢哲多談到的“心的純白”并沒有喪失殆盡。在許多個世紀的歷程中,它有時會變得黯然失色,但也有日新月異、憤然而起的日子??偟膩碚f,它是絢麗多彩、眾美并呈的。畢竟,人類的崛起是工具發(fā)展的結果。技術本身并不是我們的時代業(yè)已沉淪的原因?!跉v史的進程中,地球上的現(xiàn)代人如今第一次同自己面對面,他再也沒有對手或反對者。
他的這段話說在七十多年前,他也沒能看到技術在最近幾十年里的突飛猛進,沒能看到技術給地球表面帶來的巨大改變,沒能看到地殼資源受到的枯竭型采伐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沒能看到地表水和空氣的毒化。如果他活到今天,他的言辭必定比七十多年前要嚴苛許多倍。
關于這個故事,中國歷史學家范文瀾在他的巨著《中國通史簡編》中,也有一段論述:
《莊子》載一段故事,說,子貢路見種菜老人抱甕入井,汲水灌園。用力多,見功少。子貢勸他用桔槔。老人憤怒道:“誰不曉得那個東西,我不能無恥到用桔槁的地步?!边@個種菜老人未必實有,不過是道家虛構的有道人物,對這種人物的崇尚,正說明道家思想的反動。
范文瀾是儒者,他把莊周當作思想上的敵人。帶上了一己之見的一代名家居然看不出那是一種偉大的智慧,偉大到歷經(jīng)二十多個世紀仍然光芒四射,照耀人類的思想。
莊子卓絕的預見為今天的現(xiàn)實所充分證明,尤其為近兩百年里技術爆炸所帶來的惡果所證明。
這里說到的好像只是技術本身,與科學無涉,其實不然。科學和技術從來不是各自獨立存在的雙胞胎,它們就是連體嬰兒,從未有過須臾的分離,它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技術誕生于力學,而力學原本也是科學的一個有機部分。而且科學從來就是技術的基礎,從來都是技術的助推器,是技術的翅膀,是科學讓技術一飛沖天。
沒有技術爆炸,人類不能夠看到技術的破壞力,那無與倫比的破壞力。破壞力讓人類猛醒,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莊周的智慧。借了技術的助力,人類成為沒有天敵的新物種;而沒有了天敵,是生物最大的危機,沒有天敵則意味著到了盡頭。正如莊周所預言的,機巧之心的結果,心污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今天的人類,是有史以來貪欲最甚的人類,不是某一個人,是整個人類。
認知的歧路
科學讓人類有機會窺測到造物之秘。
天不再是那籠蓋著我們的無盡的神秘的天,科學告訴我們天體的構造,近處的金星、火星、太陽系,遠處可見的銀河系和更遠處的河外星系以及更更遠處的宇宙構造圖景??茖W告訴我們,你所處的位置,你家鄉(xiāng)所處的位置,你國家所處的位置??茖W告訴你,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往哪里去??茖W告訴你,你吃的、用的和你身處的環(huán)境與你相關的一切,它們是什么,它們是怎么回事。漸漸的,科學包攬了一切,科學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真理的角色。人類已經(jīng)逐漸習慣了科學,把科學當成是板上釘釘,當成事實,進而當成是真理。
習慣成自然是一句箴言。箴言的好處是不必懷疑,就當它是天經(jīng)地義。箴言的壞處也在于此,即使它是謬誤,也不必擔心被質(zhì)疑。問題在于科學是學,學是一個系統(tǒng),是系統(tǒng)就必定有漏洞,科學也不例外。
通??茖W是以實證為基礎的,科學需要證明,被證明的事實會在很大程度上靠近真理。一定不是全部,不是百分百。實證所解決的只是靠近,因為基礎只是基礎,基礎還要受到前提的制約。而前提本身是命題的提出,真正意義的科學命題是需要大想象力的,需要牛頓和愛因斯坦這樣的先知一樣的智者。偉大的命題已經(jīng)包含了想象和虛擬的特質(zhì),而想象和虛擬經(jīng)常是沒有一個確定不移的答案的,無法通過實證去確認。
科學中的一種結論,人是猿猴進化而來的。是真理嗎?現(xiàn)今自然界還有那么多品種的猴子,它們也都會進化成人嗎?實證什么時候能給我們答案?
科學中的一種結論,宇宙有兩千億顆恒星。是真理嗎?誰又能通過實證給我們一個確鑿無疑的回答?宇宙誕生于約140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是真理嗎?人類自己的歷史只有幾千年,人類連自身物種嬰兒時期的事情都沒搞清楚,怎么可能知道宇宙誕生之前的事情?
科學最根本的那些命題大多屬于想象力的范疇,這也是科學被稱為科學的原由,它包羅萬象,但它仍然是學。虛擬和想象力仍然是它的前提。是不是很要命的前提?
這些前提從根基上摧毀了科學作為真理的假想??茖W是科學,不是真理。真理是不同的范疇。把科學當真理,是當下人類的一個致命的謬誤。人類的認知走上了歧路。我這里不是要證明科學本身是謬誤,科學給人類帶來了諸多便利,科學讓許多混沌模糊的事物變得清晰,也可以說科學讓人類插上了翅膀,科學曾經(jīng)是人類最好的伙伴。
但是科學的利并不能抹殺科學的害。貌似真理的科學帶給人類的害遠大于益。它讓原本心明眼亮的人類戴上了可怕的眼罩,人類的前路因此凹凸而坎坷。
問題的關鍵不在科學本身,而在于科學在人們眼中心底的意味。你當它是真理,它就成了害蟲。你當它是朋友是伙伴,它就當真是你的好朋友好伙伴。
根本的問題在于讓科學回到科學,物歸其類。
技術的另一面
不像科學之害那么模糊,技術之害在當下顯而易見。
前面說到的挖戰(zhàn)壕便是一例。今天的技術讓人以一當千當萬,所以人的胃口也隨之膨脹,大到無邊無際。胃口大是因為心污,心污讓人類失了方向,肆無忌憚地向地球母親捅刀子。也是莊周所說的,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討論過這個問題。
說一個背后的東西,填海造地。荷蘭人率先在地球上填海造地,被譽為第七大奇跡?!?guī)啄昵霸诩亦l(xiāng)遼寧沿渤海走了一遭,我在上千里的海岸線附近竟看不到任何一個小山丘。原來是所有的山丘都被炸掉,石塊和山皮土被填進大海。因為海景的土地價格昂貴,而填海造地的成本相對于海景土地的價格微乎其微。
老虎和獅子作為百獸之王,它們畢其一生也不能讓地表增長哪怕一厘米的高度,能夠給地表增高的生物只有人和白蟻。白蟻的最高貢獻也只有三米。而人呢?幾十米,幾百米,記錄每天都在刷新。突破一千米指日可待。
關鍵是造房子的人,誰也不去想造房子的材料從何而來。沙子、水泥這些可以取之地表,所有的水都要取之地下。地表建筑增加的體量,都要有至少相同體量的水去匹配。開發(fā)商算面積,我這里算體積。新增多少建筑體量的同時,地下水的巖層就形成多少體量的空洞。沒有人統(tǒng)計過,我也估不出個大概……我自己參與過房子的建造,有公共建筑,也包括家宅。我知道蓋房子對水資源的消耗有多大。
受利驅(qū)使,人類對自己的地球母親做了最壞的事情,山川大地滿是瘡痍,江河斷流,地表水全面污染,億萬年沉積的礦物資源被采伐殆盡,空氣中充滿了有毒的顆粒,原本生機盎然的眾生從瀕危迅速走到滅絕,地球再無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
而這一切都是拜技術所賜,技術給人類的地球母親造成的戕害無以復加。如果我們在兩百年前談技術,我們會心悅誠服地感謝技術帶給我們的幫助,技術是福祉,技術讓我們在地球上成功地立足。兩三千年里,技術為地球留下了人類文明的諸多遺跡。僅僅兩百年,一切都變了。
也許有人會說,不是科學和技術錯了,錯的是人。
絕對不是。先賢在太古時代就已經(jīng)告誡我們,是我們自己健忘,是我們自以為聰明,把它當耳旁風。悲夫!
中國有一個古老的成語——螳臂當車。在我之前,二十世紀以來有許多大自然學家、大物理學家、大哲學家,他們洞徹古今,預言了技術之害。但是他們誰也沒能阻擋歷史的車輪,他們在歷史大戲中只拿到了一個螳螂的角色。他們誰也不能讓技術爆炸的大潮有絲毫停頓。他們盡管偉大卻絕對的不自量力。歷史的車輪不可阻擋地一往無前,而他們只落得個被銘記間或被偶爾提起的下場。
謹借這篇短文向他們致以由衷敬意。
2016年11月8日
神·鬼·人
危險的命題
作為生活中的談資,說神說鬼都不是問題。倘若講說者一本正經(jīng),無論如何已經(jīng)沾上了煞有介事的嫌疑。一旦煞有介事,問題便出現(xiàn)了,你在說真的嗎,還是真真假假說著玩?但凡一個話題有一個見證真?zhèn)蔚男枰掝}本身便已經(jīng)帶上了虛妄的成分。首先是個虛妄的命題,而虛妄的命題總是危險的,總會墮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怪圈,容易陷入車轱轆話的泥淖。
對人類而言,人自己是確鑿無疑的,沒有誰會對自身的存在這個事實有疑問。人不懷疑自己,但是人懷疑自己以外的兩位,至少有人懷疑,也許還不在少數(shù)。
人群就此分出了兩伙——無神論者和有神論者。兩伙人原本處于散漫狀態(tài),原本沒有硬性規(guī)定必須信,或者必須不信。所以從古至今沒有一個有說服力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有神論者多還是無神論者多。連個大概的統(tǒng)計也沒有。
論說神鬼無疑是在與多數(shù)人的觀念作戰(zhàn)。你去論說對于多數(shù)人不存在的東西,肯定不符合多數(shù)人的利益,與多數(shù)人作對肯定是危險之舉。
三界說由來已久
論說神鬼不是空穴來風。無論人類的哪一個族群,無論其歷史文化文明清晰長久或是模糊混沌,有一個現(xiàn)象都相似,就是神鬼觀念。所有族群都有神鬼,有的將神鬼分開單論,有的將神鬼合為一體。
其中有一個大的趨向,有語言文字及清晰長久歷史的族群,會將神鬼單論,既有神,又有鬼。沒有語言文字及清晰歷史的族群,通常會將神鬼混同。
有人鬼神的一群,通常都有人間、冥界、天堂三界之分。將神鬼合體的一群,也是將冥界天堂合一。
囫圇通覽人類的歷史,很難找到哪一個族群沒有神鬼?;蛟S可以因此斷定,先前的人類大多數(shù)是有神論者。
無神有神的較量
而無神論占上風的歷史,是晚近的不足兩百年。一個英國人達爾文,一個德國人尼采,兩個人極大地撐起了無神論,令全世界刮起了無神論之風。
進化是自然也是真理。用進廢退,適者生存,達爾文在進化基礎上,畢其一生觀察生物的世界,得出一個讓世人驚掉下巴的結論:人是猿猴進化而來的。他的兩部巨著《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物種起源》標志著進化論誕生。
尼采不失時機地喊出“上帝死了”的口號。進化論和達爾文是其口號的理論支撐,可謂有理、有力、有節(jié)。與此同時誕生的還有對后世影響極其巨大的實證主義觀點,提出以實證立場去辨真?zhèn)巍?/p>
實證論、上帝死了、進化論三足鼎立,十九世紀誕生的有強大理論支撐的無神論就此站穩(wěn)了腳跟。在此之前數(shù)十個世紀里通行的有神論成了被射擊的靶子,眾矢之的。二十世紀以來無神論甚囂塵上,成了占統(tǒng)領地位的思想。
究其原因,始于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的技術爆炸給人類帶來了空前的自信。技術爆炸之前的人類雖然已經(jīng)處于地球生物鏈的頂端,但在眾生之中并無絕對的優(yōu)勢。同樣處于生物鏈頂端的不只是人自己,還有那些動物,諸如獅子、老虎,諸如鱷魚、鯊魚,諸如鷹、隼、鷲,諸如蛇、蝎。那時候的人類還不能夠與其他領域的王者爭雄稱霸,大家處于平分天下的格局。
技術爆炸讓人類強大了,無神論令人類平添自信。先前的人類基本上靠天吃飯,聽天由命,認為天是大神。天是人類所感知到的最大的異己力量,尼采所說的上帝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天。人類強大的結果,除了占動物王者的上風,也不再畏懼自然。強大給了人挑戰(zhàn)自然的野心。
盡管人類的野心在膨脹,但是野心替代不了亙古綿長的歷史。有神的照舊有神,有鬼的照舊有鬼。
要明確一點,冥界中的主角是祖宗和先輩,是故人死人,是活人所說的死鬼。當然鬼不只指死人,鬼也包含了厄運、不祥之兆、壞念頭、疾病、恐懼和未解之謎。
墳地沒了,但是有了規(guī)模更為巨大的墓園,成千上萬的逝者聚集在一處,是不是很像今天的城市?
祠堂同樣在重修重建。姓氏的族譜不但重修,而且張榜公示,讓個人對亡故的祖先一目了然。很像革命烈士紀念館,緬懷先輩,傳頌他們的豐功偉績。
圖騰柱被重新豎起,作為圖騰的金字塔、巨石陣、復活島的巨石人像成為世人景仰和膜拜的圣地。
神的殿堂是地球上最雄奇壯美的建筑,其瑰麗和奢華都遠在人類為自己建造的居所之上。
為什么人為神為鬼造房子那么舍得,以至于完全窮盡自己的金錢和財富?是否可以借此去推斷,神鬼在人心里的位置比自身要高。人類建造神殿的熱情從未有過止息,所有傳統(tǒng)教堂都在耗巨資重修重建。巴塞羅那的高迪圣家族教堂是其中的典范,整整二十世紀這一百年里一直在建,恐怕二十一世紀還要再建上一百年。另一個例子是在中國無錫,梵宮和靈山大佛是人類歷史上最為宏大的佛教建筑,其規(guī)模氣勢堪與基督教世界之最的圣彼得大教堂相比。第三個新建的頂級神殿是位于莫斯科的救世主大教堂,那也是可以載入人類建筑史冊的杰作。
在無神論甚囂塵上了近兩個世紀之后,人類仍然以無與倫比的熱情,用金錢和財富向神奉獻上自己的崇敬。沒有人看見神的本體,但是神站在人心世界的最高處。
不計代價、不求回報的奉獻是人心的制高點。
心里的小房子
我的家在云南的一座大山上,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僾伲人的小寨子。僾伲人沒有神(偶像),因而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神殿。僾伲人信奉的是祖先。
不消說,祖先指的是已經(jīng)過世的先人。墳山是僾伲人安放祖先的圣地,墳山自然成了僾伲人的冥界。我在僾伲人的歷史中沒有查到天堂的概念,僾伲人有自己的語言,但沒有自己的文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一批漢族語言學家為哈尼族(僾伲人屬哈尼族)設計了一套哈尼語文字,超過半個世紀的實踐并未能推廣開,現(xiàn)今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個哈尼詩人、學者能讀會寫。
僾伲人的歷史是口口相傳的。近年有僾伲人學者嘗試著為僾伲人做史,奈何因沒有史籍支持,更多依靠的是民間采風的記錄,因此做的也只能是粗略的簡史。
我生活在僾伲人中間,自然對僾伲人的神鬼觀念有興趣。我沒能找到神,但是找到了僾伲人的冥界。他們的人間和冥界非常清晰,僅此一點已經(jīng)令我有極大的滿足。
想想也是很有意思,人在為神造神殿的同時,從來沒放棄為鬼造房子。在舊時代,每個死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棺材),都有自己的社區(qū)(墳場、墓園、墳山)??梢娳そ绲母窬峙c人間沒有根本不同,天堂只不過更崇高、更奢華、更理想而已。
其實無論是棺材還是骨灰盒還是陵寢,人類要表達的仍然是死者的存在,表達的是對逝者的認同。人類認定大千世界中有一個冥界,同時為自己家里的先人設定一個安身之處。凡人畢竟是凡人,凡人不希冀陵寢,一口棺材、一個骨灰盒已經(jīng)足夠了。
造物的神跡
人沒有空氣會窒息會死,這是常識。面對常識人會變得老實。即使是唯物論者,也不會因為空氣不可見而否定空氣的存在,因為他們自己沒有空氣不行。但是他們否定靈魂的存在,靈魂如空氣一樣不可見,在此他們用了不同的邏輯體系。
我想那些好的作家、藝術家會是有神論者,因為他們都體會過超驗,體會過被莫名的力量所操縱的那種特別的感受。對他們而言,沒有靈魂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這一點不僅限于作家、藝術家,也包括那些天才的科學家。
科學史上最大的兩個巨人是牛頓和愛因斯坦,兩個人分別在不同的時代創(chuàng)建了不同的科學體系,為后世的科學進步指明了方向。兩位科學史上的巨人卻在晚年選擇了有神論。世間萬事萬物嚴整而規(guī)則,就像是事先被做了萬全的設計。自然的設計者制造者被牛頓稱為上帝(造物主的代名詞)。這個造物主在造這個世界之初,已經(jīng)把萬有考慮得絕對周全,沒有絲毫紕漏。
有一點可以肯定,人類可見的自然的一切都不是人設計的,居然比人設計的還要嚴密規(guī)整,這一點讓那些自以為人無所不能的家伙很惱火。他們包括十九世紀的諸多智者,比如達爾文、尼采等??茖W的發(fā)展和新發(fā)現(xiàn),有意無意一直在證實著造物的偉大,無所不包,以至無窮。
愛因斯坦是二十世紀最令人景仰的智者,在洞察了科學歷史上的諸多究竟之后,他為宇宙自然的無所不包的秩序所深深折服,自然界的一切是如此和諧又如此巧妙,是詩意與智慧的結合,宇宙本身就是件完美無缺的藝術品。愛因斯坦斷言這一切不可能無緣無故,背后一定有一個絕對意志在支配。愛因斯坦的理解與他的天才的物理學前輩牛頓何其相似。
自然之美已經(jīng)抵達了詩意與和諧的至上境界,和諧與智慧的相互碰撞,成就了自然的完美。
但凡宗教總會講到神跡,有經(jīng)典中的描述,也有日常生活中的實例。好的布道者會將二者融會貫通,會使自己的布道更美、更迷人、更可信。
而屬于牛頓和愛因斯坦的那個造物主不同,祂不需要神奇的故事,連一個也不需要。為祂佐證的是自然本身,是宇宙萬物、日月星辰、江河湖泊、飛禽走獸,連同人。
在人的世界里,與人相關的才是真正要緊的。人在某些領域的創(chuàng)造非常接近神意本身,比如宗教情感,比如文學,比如詩,比如藝術,比如哲學。這些東西與靈魂極其相似,與空氣相似,其中的神髓既不可以顯形也不可以觸摸,只能借一個神奇的東西去感知,那就是人特有的心。心是另外一個命題,此處不耽擱。
你看到的、知道的一切,都是造物的神跡。
鬼是神的孿生兄弟
在討論神鬼之際,一個關于性別的問題跳了出來。神鬼是男的還是女的?按照我徒弟吳堯的說法,它倆一定不是孿生姐妹。吳堯的理由很充分,無論神鬼,倘要論及男女,一定要強調(diào)是女神女鬼。男神稱謂歷史太短,完全是時尚界為了映襯女神生造出來的。壓根就沒有男鬼一說。
上面說到,鬼有許多種,主角是死人。也有將厄運、不祥之兆、壞念頭、疾病、恐懼和未解之謎稱之為鬼。厄運臨頭稱之為見鬼,疾病在許多原始部族中稱鬼上身,不祥之兆、恐懼和壞念頭稱之為有鬼,未解之謎被統(tǒng)稱為妖魔鬼怪或魑魅魍魎。說起來鬼的家族比神的家族更龐大。
鬼同樣不可見。按照唯物論的說法,鬼屬心的范疇,所說的疑心生暗鬼,是心里不踏實才會有鬼的出現(xiàn)。
鬼被誣為迷信一點也不冤枉,是鬼天生陰暗與黑相伴。傳說中的鬼是太陽的死敵,鬼最怕見的是太陽,鬼可謂是太陽的最佳反義詞。但是鬼有另外一種無可比擬的力量,鬼不怕人。今天的人已經(jīng)強大到足以跟神、跟上帝叫板,人已經(jīng)不可一世了,但是鬼不怕人。相反,人會怕鬼。
我老婆怕的是另外一些“鬼”,比如蛇,比如疾病,比如前所未見的其他丑陋的爬行動物,比如厄運。因為她怕它們,所以她會對那些抵御它們的巫術深信不疑,各類有大師稱號的巫師在她眼里與神仙無二。她根本不在乎大師稱號從何而來,是公認還是自封。她認為他們有法力,可以讓她和家人朋友免災。在這里,鬼成了災難的同義詞。
鬼我沒見過,但是見鬼的事經(jīng)歷了不少。鬼和神盡管是孿生,卻有一個最大的不同,但凡沾到鬼的邊,也就帶上了死亡的氣息。鬼離死很近,太近了,近到讓人提到它便嗅到了死的氣息。
西方人的鬼族譜中有一個叫魔鬼,用魔去搭配鬼,這無疑是個不錯的創(chuàng)意。魔鬼的含義中增加了一個惡,可謂窮兇極惡了。一切壞的東西盡皆屬魔鬼范疇。
小兒子問我為什么看不到鬼和魔鬼,我的回答也算簡明:因為我跟它不熟,經(jīng)常不在一起吃飯聊天。我想它是住在眼睛的后面,所以眼睛看不到它。
終于說到人了
人是誰啊,不就是你我他嗎?你我他有什么好說的?
你我他是地球上最自大的生命,自大也就意味著渺小,正因其渺小才需要給自己打氣,才自以為大。
地球上不只有我們,還有祂和它們。它們中的每一個來到地球的時間都比我們長,有的以億年計,比如蟑螂、鱷魚;有的以千萬年、百萬年計;它們中年輕的也有數(shù)十萬年的歷史。只有我們最短,有賬可查的歷史不足四千年。
但是我們很強很大,我們敢在自己地球母親的身上戳窟窿,我們敢讓眾生在地球上消失,我們敢向神叫板。我們是不是很強很大?我們胃口很強,要吞噬一切。我們膽子很大,叫人定勝天。我們是誰?我們是你我他。
我們是這篇文章的主角,是這個世界的主角——人。
2016年11月14日
馬原,作家,現(xiàn)居云南西雙版納。主要著作有《虛構》《上下都很平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