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洪 周方雨歌
(西南大學外國語言學與外語教育研究中心,重慶 400715)
坐而論道,這個詞語常用來描述哲學家的工作,即人們在談論哲學家的工作方式時,總是傾向于使用“armchair”(扶手椅)來刻畫他們的工作狀態(tài),意指哲學家坐在椅子上思考哲學問題,而不會像自然科學家那樣在實驗室里忙活(Strevens 2019:1)。然而,卻不能由此斷言,哲學家不做實驗。哲學家常做的實驗叫思想實驗,而思想實驗不僅對哲學研究很重要,而且對人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領域的思想活動都有重要的借鑒意義(Miscevic 2022:21,25)。哲學思辨離不開思想實驗,因此哲學家的工作狀態(tài)可描繪成“四在”:身在椅子上,心在實驗室;大腦在運轉,觀點在云集。
廣義的語言哲學貫穿于整個西方哲學的發(fā)展過程,而語言哲學的核心工作是概念考察。哲學家在進行概念考察時,離不開思想實驗,例如笛卡爾的惡魔、洛克的王子與鞋匠、霍布斯的忒休斯船、休謨的藍色陰影、康德的先驗空間、萊布尼茲的中國王、尼采的無限輪回、詹姆斯的吉姆等。在現代語言哲學研究中,存在著一些著名的思想實驗,例如羅素的太空茶壺、維特根斯坦的甲殼蟲、艾耶爾的魯濱遜·克魯索、摩爾的玻璃花、普特南的孿生地球和缸中之腦、蒯因的土著兔子、古德曼的藍綠寶石、塞爾的中文房間、羅蒂的對腳人等。思想實驗是語言哲學概念分析的重要形式。
語言哲學發(fā)展至今,出現了實驗語言哲學研究(李金彩,劉龍根2015;李金彩2022;Haukioja 2015)。在性質上,實驗語言哲學卻是思想實驗的具體化呈現,屬于哲學思辨的新形式(Ludwig 2018:385)。語言哲學研究不乏思想實驗。面對語言哲學中的思想實驗,需要思考的三個問題是:思想實驗的基本特點是什么?思想實驗的常見方法是什么?思想實驗的目的與價值何在?
思想實驗是在心靈(mental)實驗室里進行想象性的、假設性的、論辯式的概念分析活動(Brown 2011:1;Tittle 2005:x)。思想實驗這一術語本身具有隱喻性,但在學理及旨趣上,它與常規(guī)實驗并無二致。思想實驗是在理論探討、問題思考、觀點爭鳴、概念甄別等活動中就難點難題而進行假定性說明或推論(王洪光2022)。思想實驗在哲學、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等領域,特別是在哲學追問、邏輯推理、科學探索、語言論證、語義辨析和日常對話研究等方面都具有重要作用(梁義民,任曉明2007)。思想實驗常常以奇特的方式直接提供或間接呈現新認識、新思考、新觀點等(Gendler 2000:1)。在古希臘羅馬哲學中,芝諾的阿基里斯、柏拉圖的洞穴、盧克萊修的長矛等都是經典的思想實驗。在自然科學中,牛頓的水桶、愛因斯坦的電梯、圖靈的模仿游戲、薛定諤的貓等也是著名的思想實驗。
思想實驗針對專業(yè)性的理論問題,而常常使用日常語言表述出來,表面上不乏娛樂性,但在深層里卻具有學術啟發(fā)性。在語言哲學的具體活動中,思想實驗常常用于概念分析、假說提煉、認識澄清、分歧化解、觀點發(fā)布、理論選擇、理論推行等。思想實驗有助于語言哲學的概念分類與概念辨析。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卡佩蘭等人的概念工程研究等都有思想實驗性質(杜世洪,田瑋2022)。思想實驗企圖證明的觀點或者解答的問題往往是前沿問題或者尚無定論的問題,即思想實驗具有先導性、開拓性以及暫時確定性的特點。像普特南的孿生地球、蒯因的土著兔子等思想實驗對意義問題提供了先導性和開拓性的啟示。
在現有條件無法滿足的時候,在無法回答的難題面前,思想實驗或許能夠提供具有一定合理性的解答。例如,對于宇宙是否有邊界這個問題,至今難有定論,但古羅馬哲學家盧克萊修利用思想實驗,暫時證明“宇宙是無邊的”。盧克萊修的思想實驗可簡述為“盧克萊修的長矛”(Lucretius’s spear)(Tittle 2005:4-5):如果認為整個宇宙是有限的,那么人就能夠跑出這個界限;而且假設人用足夠強大的力量擲出一柄長矛,這長矛就會持續(xù)飛行。在這種情況下,這長矛會停止嗎?會被什么東西阻擋住嗎?盧克萊修說,若無什么東西阻擋,這長矛會一直處于飛行中;若長矛被某種東西阻礙住了,這種東西是要占據空間的,那么這就足可證明阻礙長矛飛行的那東西后面還有某種東西,即物后有物。這最終證明宇宙是沒有邊界的。當然“盧克萊修的長矛”這個思想實驗,旨在為古羅馬時期的問題“宇宙是否有邊界”提供一種看似有理的解答。這個實驗本身存在諸多問題,比如沒有考慮到影響長矛飛行的許多因素。盧克萊修的這個思想實驗恰好說明有些思想實驗存在另外一個特征:粗樸性。
概括起來說,語言哲學的思想實驗呈現的基本特點是思想的先導性、觀點的開拓性、知識的暫時性和實驗過程的粗樸性。
思想實驗是一個大概念,包括各種各樣的思想實驗。從方法論層面來看,語言哲學的思想實驗重在凸顯論辯中的焦點問題,即哲學家往往通過思想實驗來聚焦論辯中的某個問題,從而證明該思想實驗所凸顯的問題是哲學家必須面對的問題。以凸顯的問題為分類原則,思想實驗可以分為三大類:凸顯論辯目的的思想實驗、凸顯論辯邏輯的思想實驗和凸顯理論態(tài)度的思想實驗。思想實驗的類型反映的是思想實驗的方法,或者反過來說,實驗的方法正是實驗類型的寫照。當然,這三種分類方法并非相互排斥,而是互有聯(lián)系,只是各自的重心不同而已。另外,這三種分類并非是閉合性分類,而屬于開放性分類,當然會接納新的分類。
思想實驗大都具有明確的、特殊的目的。凸顯論辯目的的思想實驗重在探討實驗的外在有效性與內在有效性(Sartori 2023)。思想實驗的場景基本上都是現實世界不存在的場景或者在現實世界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情況(Kuhn 1977)。因此,實驗的有效性主要建立在認識論的基礎上,而認識論的核心在于追問實驗中所涉知識或所述觀點是否可能?,F實世界的不可能卻在可能世界成為可能。凸顯論辯目的這類思想實驗的特殊性往往從可能世界中體現出來。
出于特殊目的,凸顯論辯目的這類思想實驗常常基于以下某種(或某些)因素:經濟性、娛樂性、教育性、理解性等。例如,“萊布尼茲的中國王”(Leibniz’s King of China)是以娛樂的方式來助人理解一個觀點:個人身份并非由個人夢想來建構,而是根本離不開個人記憶。這項實驗內容如下:設想市井中的張三平日里夢想成王;突然有一天張三獲得了成王的機會,但條件是要抹去張三頭腦中的一切記憶,即張三一旦成為中國王,就要以嶄新的狀態(tài)去面世。在這種情形下,張三本人的原有身份就被消滅,而新建的身份完全不同。這個實驗說明什么呢?這說明人類的記憶是人類身份的決定因素,純粹的夢想并不是身份的決定因素。
這里所舉的“萊布尼茲的中國王”這一思想實驗,它凸顯的實驗目的是驗證人類的記憶是否對其身份具有決定性。雖然在現實世界里,因為倫理的限制,實驗者不會(也不能)真正抹去被試的記憶,但是為了達到實驗的目的,這樣的思想實驗能獲得論證的有效性。
哲學論辯中的思想實驗具有假定性。在假定的情況下,凸顯論辯邏輯的思想實驗涉及的是“真勢模態(tài)”及相應的反駁情況(吳亞軍,杜世洪2023)。以邏輯結構為中心的思想實驗是關于兩種“真勢模態(tài)的反駁者”(alethic refuters)的假定性場景,即對某項陳述的真與否進行考察,就應該從邏輯論辯角度來設想必然性反駁者和可能性反駁者會怎樣反駁該項陳述。給一項命題陳述添加模態(tài)算子,完全可能會得到新的命題。模態(tài)算子關涉的是三大類模態(tài)性:第一類是道義模態(tài),即關于允許和禁止的模態(tài);第二類是知識模態(tài),即關于知道和相信的模態(tài);第三類是真勢模態(tài),即關于可能和必然的模態(tài)。在這三類中,真勢模態(tài)最為基本,因此在做命題陳述時,就要注意必然性反駁者和可能性反駁者會做出的反駁會是什么(Sorensen 1992:135)。例如著名思想實驗“蓋梯爾的史密斯和約翰”對傳統(tǒng)的知識觀做了駁斥。
西方哲學自柏拉圖《泰阿泰德篇》以降,存在一個傳統(tǒng)的知識觀,即認為命題知識就是業(yè)已證明的真信念??墒?,蓋梯爾(Edmund L.Gettier)卻用思想實驗對這個知識觀提出了質疑(Gettier 1963)。“蓋梯爾的史密斯和約翰”這項思想實驗的要義是:假設有史密斯與約翰二人要申請同一工作崗位。史密斯相信約翰將會得到這個崗位,而且史密斯還明確知道約翰的衣袋里裝著十枚硬幣。于是史密斯產生一個信念:將會獲得這個工作崗位的人,衣袋里一定裝著十枚硬幣。然而,面試結果卻是史密斯本人獲得了這個崗位,而且碰巧史密斯本人的衣袋里剛好也裝著十枚硬幣。如此一來,史密斯的信念——將會得到這個崗位的人衣袋里裝著十枚硬幣,獲得了證明,就成了真,而且史密斯有充分的理由斷定這個信念就是真知識。蓋梯爾的思想實驗指出的問題是:史密斯把可能性當成了必然性,而且還在并不知道自己也裝著十枚硬幣的情況下,偶然地滿足了“一切知識都是業(yè)已證明過的真信念”這項陳述的成真條件(ibid.:121)。在蓋梯爾看來,這項陳述在邏輯上卻面臨著來自真勢模態(tài)的必然性反駁,即這項陳述的必然性存在紕漏。這是來自真勢模態(tài)的必然性反駁的典型案例,而真勢模態(tài)的可能性反駁的經典例子就是“全能的神是否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塊巨石以致全能的神自己也無法搬動”(Brown &Fehige 2019)。這項不需要實驗內容的思想實驗完全可能會讓那些相信神是萬能的人頭痛不已。
與前兩大類思想實驗相比較,以理論態(tài)度為中心的思想實驗的關注范圍與聚焦點相對來說都要小一些,即這類思想實驗的目的很明確:實驗者持有明確的理論態(tài)度,來考察某理論(或某觀點)是否可靠。這類思想實驗要么是建設性的,要么是摧毀性的。對某個問題(或觀點)進行建設性支持或者摧毀性批判,這種做法凸顯的是理論態(tài)度。波普(Karl Popper)把這類凸顯理論態(tài)度的思想實驗分為辯護性思想實驗和批判性思想實驗(Richardson &Dowling 2012)。例如羅素的“五分鐘世界”這個思想實驗就是關于懷疑論者反科學世界觀的批判。反科學的懷疑論者持有的錯誤觀點有“記憶是虛假的”“時間這個概念是虛假的”等。對此,羅素把常識和邏輯分析結合在一起,提出“五分鐘世界”這一假設(Russell 1921:159):邏輯上完全可能的是,這個世界只是五分鐘前才誕生的,而且這個世界就是誕生時那個樣子,世界上的人只記得完全“虛假的”過去。
羅素的“五分鐘世界”這個思想實驗的基本假設是,對某事的記憶在邏輯上完全獨立于某事實際發(fā)生時的情況。羅素這個思想實驗帶有幽默調侃的意味,旨在駁斥懷疑論者的反科學世界觀。顯而易見的是,人們完全能夠記得昨天的事情,昨天的新聞等,甚至記得身上穿的牛仔褲已經褪色了等歷歷在目的過去種種。懷疑論者當然會反駁羅素的“五分鐘世界”這個假設,而且他們可能會質問,五分鐘的世界怎可能同長達幾十億年的世界一樣呢?如果他們這么提問,那就等于自動承認時間有長有短。既然時間有長有短,那它怎么會是虛假的呢?羅素的“五分鐘世界”設計得比較巧妙,有力地批判了懷疑論者的世界觀。
思想實驗是“理想主義者的實驗”,是在不具備現實條件的情況下,單憑“思想構建”的具有啟示意義的實驗(Miscevic 2022:7)。思想實驗的目的及價值常常不言而喻,而且不可忽視。思想實驗常有以下之一或更多的目的:(1)提出一個深刻的且意想不到的問題;(2)回答一個暫時難以準確回答的問題;(3)揭示某種思想中隱藏的問題;(4)診斷出某個貌似確定的觀點的混淆之處;(5)支持某個暫時缺乏確切證據的觀點;(6)挑戰(zhàn)某個觀點、某項定論、某個假設等;(7)驗證某個定義的恰當性;(8)驗證某個原則的適用性。當然思想實驗的目的遠不止這些,但這些方面是思想實驗的重要作用或目的。
雖然思想實驗具有明顯的價值,如拓展理論認識和消除錯誤觀點,但是思想實驗因其簡單粗樸,會遭到來自具體科學那些自認為是精密實驗者的嘲諷。然而,對思想實驗的嘲諷或者批判,這本身就屬于哲學的思辨活動。柏拉圖說,哲學始于好奇與困惑。為了滿足好奇之心,消除困惑之霧,實驗當然不失為一種重要手段。實驗的要義在于達到實驗目的,只要能夠達到目的,任何實驗都有存在的價值。思想實驗的總目標在于通過假設來獲得知識的確定性。圍繞這個目標,思想實驗以其簡約的實驗方式來支持或反駁某理論、某觀點,來完善概念,來拓展認識,來提出問題等。
在語言哲學的發(fā)展進程中,出現了不少著名的思想實驗。下面根據思想實驗常見的三大方法,分別闡述最為著名的三大思想實驗:維特根斯坦的甲殼蟲(Wittgenstein’s beetle)、普特南的孿生地球(Putnam’s twin earth)和蒯因的土著兔子(Quine’s Gavagai)。這三大實驗不僅代表了思想實驗的三大方法,而且還享有共同的研究主題:探究語詞的意義問題。
現代語言哲學具有大量人們耳熟能詳的思想實驗。從內容來看,有些實驗較為簡單如弗雷格的后院之樹、賴爾的大學探尋者等,而有些較為復雜如維特根斯坦的甲殼蟲、普特南的孿生地球和蒯因的土著兔子等。這些思想實驗都具有原創(chuàng)性,因此甚至可以說,每個具有原創(chuàng)性思想的哲學家似乎都有專屬的思想實驗。
在方法論上,“維特根斯坦的甲殼蟲”屬于目的凸顯的思想實驗。在實驗中,維特根斯坦要凸顯的目的是——力圖證明不同的人使用同樣的語詞并不意味著他們表達的是同樣的意義,語詞所涉的心理意識是無法直接觀察到的。
維特根斯坦在其《哲學研究》第293 節(jié)詳細地敘述了他的甲殼蟲實驗。維特根斯坦(2020:143-144)說:假設每個人都有一個盒子,而且盒子里面裝著的東西叫“甲殼蟲”。每個人都不能查看別人的盒子,而且每個人只看著自己盒子里的甲殼蟲,都聲稱自己知道什么是甲殼蟲。像這樣的話,完全可能出現的情況是,每個人的盒子里裝的東西并不一樣,而且盒子里的東西還在經常變化。試想一下,“甲殼蟲”是這些人共同使用的單詞嗎?如果是,這個詞則總是用作某物的名稱,而盒子里的東西在語言游戲里根本就沒起什么作用,甚至沒被當回事,因為盒子完全可能是空的。人們可以把盒子里的東西進行“約分”,這樣一來,無論它是什么,它都會被抵消掉。
維特根斯坦這項思想實驗的目的是要討論“語言的本性”(Cohen 2005:87)。人們誤以為使用同樣的語詞就是在談論同樣的事物;而實際上,他們談論的事物有可能并非是一回事,甚至連談論的方式都不同。順著這個邏輯推演下來,維特根斯坦說,個人頭腦的意識,個人感覺到的疼痛,這些就像個人盒子里的甲殼蟲一樣。個人自己有感受,別人則無法打開這盒子,即我們根本無法像蘇芮所唱的那樣“痛苦著你的痛苦”。因為我們擁有的只是相同的語詞,而語詞背后的意識內容則各不相同。如果有人自稱他“痛苦著我的痛苦”,那么他的話根本就屬于意義不清且達意不明。
維特根斯坦認為,西方哲學的發(fā)展過程出現了許多哲學偽問題或者概念混淆問題。原因是哲學家們錯誤使用語言或者在日常語言中裝神弄鬼,制造了偽問題。語言并無什么固定的本質,意義也沒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本質。維特根斯坦把意義同語詞的具體使用結合起來,認為語詞的意義不是由什么固有本質決定的,而是由具體使用決定的,即意義在于語詞的使用中。這是維特根斯坦對形而上學實在論的有力批判。
對形而上學實在論發(fā)起猛烈批判的還有普特南。普特南力圖證明形而上學實在論的意義理論存在邏輯錯誤。根據形而上學實在論的意義觀,語詞與意義的關系反映的是語詞與世界的關系。這一認識本來不錯,可是形而上學實在論者還認為,語詞的意義取決于人腦內在的表征。有了內在表征,就可以推斷出世界的真與意義二者屬于內在交互的結果,即意義是內在的而且具有相對性。對此,普特南認為形而上學實在論者的邏輯謬誤在于一方面把意義歸為內在的,另一方面又把意義看成是相對的。這就出現了明顯的矛盾。于是,普特南設計出“孿生地球”這一思想實驗,從邏輯上駁斥形而上學實在論的意義理論。普特南的孿生地球屬于凸顯論辯邏輯的思想實驗。
普特南在其文章《“意義”的意義》中提出一個問題(Putnam 1975:139):意義是在頭腦中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普特南運用孿生地球這個思想實驗來駁斥“意義的心理狀態(tài)決定論”(Tittle 2005:100-101):知道一個詞的意義就是知道心理狀態(tài)中的“存在之事”(a matter of being),而且如果兩人對同一個語詞做出不同的理解,那么這兩人肯定有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這個理論觀點顯然掉進了相對主義的泥淖。通過孿生地球這個實驗,普特南力圖證明的觀點是:意義是由(頭腦)外部環(huán)境決定的,是由事情的真來決定的。普特南的思想實驗內容如下:
假設銀河系里有一個完全像地球的另外一個星球,我們稱之為孿生地球。孿生地球上的人的語言甚至也是英語。孿生地球上有一種液體完全像地球上的水,孿生地球上的人也把這種液體稱之為“水”,但不同的是孿生地球上的“水”的成分是XYZ,而不是我們地球上的H2O。在正常狀態(tài)下,XYZ 與H2O 沒什么區(qū)別,即XYZ 既能解渴,又是孿生地球上江海湖泊的組成,而且孿生地球上的雨水也是XYZ。如果地球人乘坐宇宙飛船來到孿生地球,那么地球人自然而然就會把孿生地球的“水”和地球的水看成是一樣的。然而,當地球人發(fā)現孿生地球的“水”是XYZ 時,地球人就會說:在孿生地球上,“水”這個詞意指XYZ;或者說,在孿生地球上單詞“水”的意義是XYZ。
至此,問題出現了:地球上的水是H2O,孿生地球的“水”是XYZ,而且地球和孿生地球都講英語。顯然,在這種情況下,同一個單詞“水”卻有兩種不同的外延意義:水可用來指代孿生地球的“水TE”,它的意義在地球人看來并不是水;地球人用“水”表示“水E”,但在孿生地球人看來,它的意義也不是他們的水。這就是說,單詞“水”的外延取決于“水E”時,它完全是由H2O 分子組成;而取決于“水TE”時,它完全是由XYZ分子組成。至此,普特南想證明的觀點是:如果單詞的意義是由人腦內部的心理狀態(tài)決定的,那么地球人的用詞“水”和孿生地球人的用詞“水”二者應該具有相同的意義;然而,具體情況卻并非如此。
到此,普特南繼續(xù)進行假設。他說,假設時間回到1750 年,那時地球人的化學發(fā)展不足,人們還不知道水的成分是H2O,孿生地球人也不知道他們的水的分子是XYZ。假設地球人“奧斯卡1”并無關于水的信念,孿生地球人“奧斯卡2”也沒有關于“水”的信念,而且“奧斯卡1”和“奧斯卡2”兩人看上去完全一樣:一樣的外表、一樣的感覺、一樣的思想、一樣的內心獨白等。然而,單詞“水”的外延在地球上是H2O,在孿生地球上是XYZ;這一事實在1750 年如此,在1950 年也如此。在1750 年,雖然“奧斯卡1”和“奧斯卡2”具有同樣的心理狀態(tài),但是他們二人對“水”的理解卻是不同的。這一點可由后來的科學發(fā)展來證明。至此,完全可以說,單詞“水”的外延并不是說話者心理狀態(tài)的一種功能。普特南的孿生地球實驗為其“語義外在論”奠定了思想基礎。
對于語詞與對象的關系問題,蒯因對意義確定論持懷疑態(tài)度,即蒯因并不認為語詞與對象之間具有確定的意義關系。本著懷疑精神,蒯因論述了三種不確定性:理論證據的不確定性,指稱的不確定性和翻譯的不確定性(Quine 1990:1)。據此而言,蒯因的土著兔子這個實驗屬于凸顯理論態(tài)度的思想實驗。
蒯因在其著作《語詞與對象》第二章“翻譯與意義”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單詞“Gavagai”(大概是指土著人口中的兔子)(Quine 1960/2013:26)。蒯因設計出這個思想實驗,目的是要考察語詞與它們所表征的對象這兩者之間的關系,考察翻譯與意義之間的影響因素,從而駁斥意義確定論。蒯因說,考慮一下這種情況:一位語言學家,在沒有任何翻譯的情況下,只身來到一個土著部落。這位語言學家根本不懂土著部落的語言,卻要編撰一部關于這個部落的翻譯詞典。于是,他仔細觀察和收集土著部落的一切數據,而且似乎只能獲得表層的客觀數據,例如觀察到土著人的行為舉止、聽到或看到土著人的說話場景等。有一天,一只兔子飛快跑過,見此情景,土著人大聲說出“Gavagai”來,于是這位語言學家就把土著的話記錄下來,并試著翻譯成“兔子”。
對于這條記錄,這位語言學家還要在以后的場景中進行驗證。這里的問題是,這位語言學家記錄的數據和翻譯的語詞在什么時候才能獲得土著人的認可呢?假定土著人的語句有S1,S2 和S3 三句,它們實際上各自對應的是“動物”“白色”和“兔子”。由于外在刺激的環(huán)境總是不同,無論相關與否,土著人關于外在刺激環(huán)境的反應總是單一性的,而且就算土著人表達的語詞有意義,然而土著人每次只會自動地說出“S1,S2 和S3”當中的一句。在這種情況下,這位語言學家怎樣才能感覺出土著人本應在任何場合下都該說出S1,可碰巧他卻說出的是S3 呢?而且在一些情況下,即并非在所有情況下,土著人本應該說出S1,而實際上他卻偏偏說出S2。對于這些情況,這位語言學家該如何求證呢?即這位語言學家怎樣做才能確證土著人的那句“Gavagai”說的就是“兔子”而不是別的什么如“動物”“白色”“看,一只兔子”等呢?
對于這個問題,蒯因說這位語言學家能做的就是做到盡量接近。要決定“Gavagai”到底意指什么,這位語言學家還需要指著跑過的兔子,而向土著人提出“這是一只兔子嗎?”這樣的問題來求證。在這個實驗中,蒯因要表明的觀點是,語詞的意義只能在其他意義的語境中得到確定,只能在整個語言的語境中得以確定。
維特根斯坦的甲殼蟲、普特南的孿生地球和蒯因的土著兔子,這三個典型實驗分別代表的是語言哲學思想實驗的三大方法或類型。思想實驗的方法決定思想實驗的類型。這三大實驗具有共同的主題:考察語詞的意義問題。通過實驗,維特根斯坦認為,不同的人使用同樣的語詞并不能確保表達同樣的意義,因為語詞的意義由具體使用來決定;普特南明確斷言,意義不在大腦中;蒯因認為,語詞與對象之間并不存在確定的意義關系,意義具有不確定性。
作為哲學和科學的思想方法,思想實驗并不苛求實驗條件,不會耗費大量的財力和物力,自然就是哲學家和科學家的首選方法。思想實驗無法完成的,或許會由常規(guī)實驗來完成。然而,在不需要常規(guī)實驗的情況下,在常規(guī)實驗無法達到思想的深邃之境的情況下,思想實驗卻是不可多得的研究方法。作為想象性的、假設性的、論辯式的概念分析活動,思想實驗企圖證明的觀點或者解答的問題往往是前沿問題或者尚無定論的問題,即思想實驗具有思想的先導性、觀點的開拓性、知識的暫時性和實驗過程的粗樸性等特點。
思想實驗常常以奇特的方式直接提供或間接呈現新認識、新思考、新觀點等。思想實驗的方法決定了其類別。常見的思想實驗可分為三大類:以論辯目的為中心的思想實驗、以邏輯論辯為中心的思想實驗,以及以理論態(tài)度為中心的思想實驗。維特根斯坦的甲殼蟲、普特南的孿生地球和蒯因的土著兔子,這三個典型實驗分別代表的是語言哲學思想實驗的三大方法或類型。這三大實驗具有共同的主題,即考察語詞的意義問題。
語言哲學思想實驗的目的與價值表現為,支持或者批判錯誤的意義理論,驗證命題陳述的可靠性,考察某些概念的恰當性,考察某些認識的正確性等。為了在某種規(guī)定范圍內獲取新的認識,思想實驗本身應該遵循它應有的實驗準則。思想實驗在挑戰(zhàn)或者揭示謬誤認識的過程中本身還要避免帶來新的謬誤。常規(guī)實驗也罷,思想實驗也罷,只要是實驗,完全有可能出現實驗結果并不可靠的情況。即便如此,思想實驗因其必要性而不會被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