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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帕普

2024-01-01 00:00:00卡澎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6期

雞年的清明時節(jié),細雨霏霏,乍暖還寒。我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故鄉(xiāng)雙鳳村為父親掃墓。在通往公族墓地的山路上,放眼望去,滿山滴翠,彩幡飄飄。隱約看見荊棘之中有一座高墓,一位老者在燒紙敬香??催@人似曾相識,我便貿(mào)然喊了一聲:“莫不是永發(fā)大哥?”老者一回頭,果然是他。

“你是英明吧?聽說你回來了?!?/p>

“你在給老帕普(土家語,爺爺)掛清?”

“是啊,我是給臺灣回來的金帕普彭驕掛清哩?!?/p>

“他老人家魂歸故里了?”

“是啊,你下山時來我屋里喝杯茶,我跟你講?!?/p>

在我老家雙鳳山腳下,住著一戶彭姓人家,聽說祖上有人中過武舉,當了把總,慢慢成了當?shù)赜忻母粦?。彭驕就出生在這個家庭。他從小聰敏,被祖父視作掌上明珠,早早送進縣城,進入新式師范學校讀書。

彭氏是雙鳳村的大姓,彭驕是二房大兒子耀山的長子,小名叫金娃子,我們就喊他金帕普。也許是繼承了祖上習武的血脈,彭驕在學校尤其熱愛體育課程,跑步、爬山、拳擊,樣樣突出。

永發(fā)兄對我說:“彭驕可是從我們雙鳳村走出去的,在全縣都有名的人物哩!”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鬼子侵占了我國東北,全國抗日呼聲響徹大地。僻壤湘西,也不再寧靜,小小永順城,游行演講,學校尤甚。小日本眼看就要打到武漢了,一天深夜,有一名叫沙吉武的體育老師,把彭驕等幾名學生喊去,鼓動大家:國難當頭,好男兒當挺身而出!去沅陵報考招兵訓練學校,參軍抗日!幾位同學聽了,摩拳擦掌,熱血沸騰。

金娃子彭驕高興地回到小山村,與父親商量。

“阿爸,我不想讀書了,我想投軍,學老土司彭翼南,去打倭寇!”

“什么,都快畢業(yè)了,教書的地方都給你找好了,你不讀了?莫想!”阿爸一聽,氣得直罵。

“小日本侵略我國,都占武漢了,快打到長沙來了,國家都快亡了,同學們哪還有心思讀書?!”彭驕氣呼呼地說。

“不行!我已經(jīng)跟勺哈鄉(xiāng)長朱興貴說好了,他還答應(yīng)將女兒做我兒媳婦呢!我說不行就不行。”阿爸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接著還說,“當兵打仗要死人的,我兒子不能當炮灰。中國大得很,外邊多的是人從軍?!彼€說:“抗日有國家管,不用我們山村小百姓操心?!迸眚溌犃酥睙┬模膊粻庺[,他心中自有底,下山回了學校。

一天深夜,在八師學生宿舍,彭驕悄悄爬起來,拍醒了李靈、吳興、張傳嘉幾位同學,抓起捆好的簡單行李,在沙老師指點下,迅速翻過學校圍墻,摸黑出城,直奔沅陵,匆匆投軍去了。

幾位熱血青年一同出了城門,登上高峰坡山路,再經(jīng)老司城河谷,三十里山路,一陣風就到了王村。又趕緊買了早班船票,順酉水河而下,去了湘西門戶——沅陵?!皟砂对陈曁洳蛔。p舟已過萬重山”,幾個人高聲念誦著李白的詩句,豪情滿懷,就這樣到了省府臨時招兵處。

這個臨時的招兵機構(gòu),設(shè)在沿河一個關(guān)帝廟里,門口有武裝把守。四個人奔向報名室,大聲叫嚷:“長官,我們是永順八師來的學生,是沙吉武老師叫我們來的,報名抗日去!”只見一軍人走過來,審視一番,看了信紙,連忙答道:“啊,好哇!吉武兄送人才來了。”

隨即,彭驕等被編入伍。第三天,湘西十縣所招近千名新兵,都被運送到常德第九戰(zhàn)區(qū)軍訓學校開展武裝培訓。此時,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武漢以后,為打通粵漢鐵路通道,正準備進攻長沙。為阻止日軍南下,第九戰(zhàn)區(qū)正加緊部署,準備長沙保衛(wèi)戰(zhàn)。彭驕一入伍,就投入了長沙保衛(wèi)戰(zhàn)之中,而且屢建奇功,步步高升。

長沙保衛(wèi)戰(zhàn)開始后,彭驕就從沅陵戰(zhàn)時軍需培訓班結(jié)業(yè),被分到常德石門橋后勤倉庫當副主任,連職級別。這個倉庫是為保衛(wèi)戰(zhàn)特設(shè)的一個后勤基地,規(guī)模很大,品種也多。因為澧陽平原稻谷豐盛,軍糧積蓄特多,而守衛(wèi)管理卻時有疏忽。一天傍晚,大門處來了兩個商人,說因為愛國,支援打敗日軍,愿意捐贈一批物資,特地前來洽談。后勤基地主任十分高興,囑咐彭驕好好接待。

彭驕將來人引進室內(nèi),遞煙上茶,詳細詢問了兩人來歷。對方說來自慈利。彭驕是湘西人,他聽出來,其中一人口音并無慈利特點,此人雙眼還到處掃視,似乎是在察看警衛(wèi)所在。彭驕由此斷定:這兩個人有問題。待送走客人之后,他便與基地主任商量,密加崗哨,在四周埋伏兵力,以防不測。第二天一早,果然來了一二十人,推著車,趕著馬,挑著擔子,好像是送物資的。他們還沒走到基地門口,在山道上的伏兵就圍了上去。掀開擔子一看,哪有物資?都是汽油、蘆稈、柴草、棉絮之類易燃物,對方是準備武裝襲擊并火燒倉庫的。經(jīng)過審問,這些人原來是日軍派出的漢奸,勾結(jié)土匪,干著破壞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的勾當。幸虧彭驕警惕,及時識破了他們的詭計,保護了基地的抗日物資。

因為保護石門橋基地有功,彭驕很快被調(diào)到津市洞庭湖基地,參加第二次長沙保衛(wèi)戰(zhàn)后勤保障工作。這已經(jīng)是1941年9月。這個基地,離前線更近。長沙外圍新墻河、撈刀河戰(zhàn)斗早已打響。此時,由湘西常德方向合圍而來的國七十九軍一部,與日軍大魁久郎部戰(zhàn)于大通湖,激戰(zhàn)三日,幾乎彈盡糧絕,正準備后撤。正在此時,彭驕帶領(lǐng)一支后勤船隊,滿載彈藥糧草,穿蘆葦叢,過湖汊,及時趕到。他們合力打了一個反攻,僅兩天,就將日軍趕出了大通湖。彭驕因作戰(zhàn)有智有勇,火線上就被提升為營長。

緊接著,彭驕又參加了第三次長沙保衛(wèi)戰(zhàn)。這一次,他直接擔任了對日作戰(zhàn)的任務(wù),先是守護撈刀河邊的一個山丘。他用一個排佯攻,引誘日軍一個小隊來進攻,然后退到了后山,埋伏下來。等日軍進入山谷,他指揮全營將日軍包圍,一個猛然反擊,幾乎全殲了日軍小隊二百余人。第三次會戰(zhàn)后,彭驕被提拔到團參謀長的職位上。

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的第四階段,他率團在長沙岳麓山駐守。這一次,由于日軍炮火和飛機的優(yōu)勢,被敵軍奪取了岳麓山,長沙因而失守,日軍侵占了長沙。

彭驕跟隨部隊先是退入湘南,后進入贛南山區(qū),進行整編。整編之中,鑒于他的整個表現(xiàn),被評為二等功臣,并被提拔為副團長職務(wù),主管后勤供給工作。

聽了永發(fā)兄斷斷續(xù)續(xù)對金帕普參加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的介紹,我很感慨。在國共合作全民抗戰(zhàn)時期,有很多志士仁人英勇抗日,長沙保衛(wèi)戰(zhàn)雖未取得完全的勝利,卻阻止了日軍妄圖打通京廣鐵路直取廣州、徹底占領(lǐng)中國的野心。這次戰(zhàn)役在我國抗日戰(zhàn)爭歷史上是很有戰(zhàn)略意義的。作為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的直接參與者,彭驕是有貢獻的。

在贛南整訓期間,彭驕不僅加強了政治訓練,增強了抗日必勝的信心,而且強化了軍事技術(shù)。

湘西人吃苦耐勞,能跋山涉水,能忍饑挨餓,敢拼敢贏的血性更加突出。在贛南吉安,彭驕還了解到祖先彭氏的歷史淵源。原來,湘西溪州彭氏的祖先發(fā)源于武夷山彭祖八百部落,其中一支遷入了江西吉安,稱赤石蠻,五代時被楚王派駐湘西,從此開始了八百年彭氏土司治理期。尤其值得驕傲的是,在明末出了個土司王彭翼南,他響應(yīng)國家征召,帶領(lǐng)幾萬土家兵赴東南沿海抗擊倭寇,在江浙王江涇大敗倭兵,立下了“東南戰(zhàn)功第一”的奇勛。想到祖先創(chuàng)下的這些英雄歷史,彭驕更覺自豪而信心百倍,決心發(fā)揚愛國勇武精神,不打敗日本侵略者,誓不歸家!

“但不幸的是,”永發(fā)兄說,“幾年后的夏天,我們雙鳳坡上發(fā)生了天災,彭驕家里遭了難!”

一天夜里,狂風怒號,暴雨傾盆,后山坡上,泥石崩塌,古樹連根拔起,直接沖向彭家老宅。一棵古樹頃刻倒下,直接將彭驕的父親壓死了!噩耗傳到軍營,彭驕立即請假回家奔喪。當時,交通很不方便,他經(jīng)贛南,繞桂林,經(jīng)黔陽,到沅陵,歷經(jīng)千里艱辛,才回到了永順縣城。

彭驕穿山林,涉險道,天快黑時,才趕到雙鳳坡。他放下行李,就爬上墓地,長跪不起,放聲大哭:“阿爸呀!兒回來晚了,兒繞道廣西,才趕回來呀!抗戰(zhàn)時期,沒有辦法呀!兒不孝,沒能給您送終,這是日本鬼子造的孽啊!……”

第二天,母親召集家庭會議,決定將彭驕帶回來的銀圓,先為父親立大碑,再整修壓垮的房屋,剩下的錢款,購置田產(chǎn)土地。母親說:“金娃子,你也二十多歲了,為國盡忠也盡到了,該盡孝了。既然回來了,就不出去了吧?鬼子離我們這里遠,你就留下吧。我老了,管不了這個家呀!”

彭驕感到十分為難。他知道,抗日尚未取得勝利,不能半途而廢。他雙膝跪地,哽咽著對母親說:“母親呀!這是不行的。我是請假回來的,我是軍人呀!軍人離隊逃走是要被抓回去處置的。日本鬼子狂得很,還占著我國半壁江山,不趕走這些侵略者,我們這里也要遭殃??傊覛w隊是肯定的,家里就請銀弟暫時主持吧。等打完鬼子,我一定回家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好不好?”說完,就抱著母親大哭起來。

彭驕走后,弟弟彭浩擔起了持家之責。這個弟弟,小名銀娃子。他比彭驕小兩歲,先跟隨父親讀了三年私塾,后來在鄰村教書。他為人厚道,會算計,能持家。他家除了銀弟,還有一小妹,也有十七八歲了,長得乖巧,在兩個哥哥影響下,沖破世俗觀念,在城里師范上了學。

家庭生活富裕安定,使得老母親急著要為兒子尋婚。銀娃子剛滿二十,就急急與鹽井富商女承秀結(jié)了婚。家里也給金娃子彭驕訂了婚,是勺哈朱姓大戶之女,只待彭驕回鄉(xiāng),即可成親。

按規(guī)矩,父親死了,彭驕本應(yīng)在家守孝,但部隊多次電催,他只好匆匆歸隊。不巧的是,等他趕回部隊時,原部隊卻提前開拔了。鑒于他擅長后勤管理,被就近編入由孫立人新組建的稅警部隊,任正團級大隊長職務(wù),開赴上海參加了由蔣經(jīng)國領(lǐng)導的經(jīng)濟打虎運動。

到了一九四八年,蔣介石命上海稅警部隊搬空了上海的金庫,用船運至臺灣,彭驕原準備再服役兩年,就回鄉(xiāng)娶妻生子,伺候老母親,然而沒想到的是,這次隨船去了臺灣,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彭驕到臺灣以后,被留在臺北,在孫立人衛(wèi)戍司令部后勤部里擔負了軍需維護供給方面的工作,掌握著軍隊經(jīng)濟實權(quán)。喘息稍定,人也三十來歲了,彭驕就想:這大陸一時半會怕是回不去了,那就先在臺灣安個家吧。于是,經(jīng)人介紹,他與臺北某小商之女吳小姐談起了戀愛。

吳小姐單名妍,年方十九,青春美貌。父親吳惠智,來自大陸福建,現(xiàn)開一家小店維持生計。彭驕身為國軍中級官階,只是年齡稍大些,但老成持重,能上門做婿,吳家自然喜歡。

半年后,兩人結(jié)婚,小家就安在軍營宿舍,雖不寬敞,但也還舒適。更使吳家高興的是,為照顧彭驕的工作,部隊還把吳妍安排進軍隊醫(yī)院。小吳心靈手巧,一年多就能當班護理了。這也使得彭驕更安心服役。一年后,他們的女兒誕生了,取名鳳香,即雙鳳之女,總算還保留著家鄉(xiāng)的一點印記。

初到臺灣,彭驕又立兩功,到了人生的頂峰,提級加薪,晉升為師長,虛職少將,家也遷進了將軍樓。吳妍青婦姿豐,彭驕中年正旺,幼女活潑可愛。孩子送交岳母照看,夫妻倆成雙成對,錦衣美食,閑逸舞歌,好不快活!然而,正如老子所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在這茍安的生活中,人生災難突然而至——彭驕被卷進了轟動臺灣的“孫立人事件”。

孫部一百多人涉案其中,彭驕自然難脫其身,也被緝捕審查,集中在鳳山軍校,交代叛事。面對危厄,素有血性的湘西漢子豈肯就范?彭驕據(jù)理力爭,想要討一個公理正義。后來有朋友悄悄開導他:“我聽人說,老蔣對孫向有猜忌,你還看不出來?”彭驕這才醍醐灌頂,冷靜下來。上面以年齡偏高為由,讓彭驕退役,取消了他的軍階,房子也從將軍樓退到了榮民院,補了一筆錢,作為了結(jié)。

退出了軍界,也好,就隨岳父經(jīng)商吧。這時,他的岳父也七十多歲了,主管商號早已力不從心。于是,商號的重擔就直接向彭驕壓過來。彭驕主管軍需有年,經(jīng)商能力還是有的,便很高興地接過了這副擔子。一開始,也是風生水起,憑著岳父多年的人脈,在島內(nèi)的事業(yè)越做越大。

不過,商場風起云涌,彭驕因為太相信朋友栽了跟頭。老同學李靈看橡膠生意很是賺錢,便慫恿彭驕盡其資本去菲律賓進口此物,騙取了彭驕的一大筆投資。而不久之后,李靈從菲律賓傳信回來,說途中被土匪打劫,損失慘重。這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辦法去核實呢?經(jīng)此一劫,彭驕隱居臺北,妻子也退出了醫(yī)崗,小女早已從業(yè),安家另居,他們夫妻二人,經(jīng)營小店,贍養(yǎng)多病老父,仍居榮民陋室,維持生計。

人生多舛,一兩年后,災難又至,岳父多病,住院兩月后便去世了。彭驕內(nèi)心悲傷至極,想在大陸時,因災喪父,現(xiàn)又因生意失敗,死了岳丈,天意使然啊……十年后,妻子也因病隨父而去了。

至20世紀80年代,掐指一算,彭驕來到臺灣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每當明月高照,彭驕就會遙望東方,眺望大陸:我的祖國,我的湘西,我的雙鳳村,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呢?我這一輩子還能返回故土,還能拜奉母親,見到家人和親朋好友嗎?

住在臺北小街榮民院的五層樓房里,雖然比一般轉(zhuǎn)業(yè)老兵好一點,但他仍然是痛苦的。彭驕做夢都在想著家鄉(xiāng)雙鳳村。人老了,經(jīng)常做著少年夢,故鄉(xiāng)夢。有一天,女兒女婿來榮民樓看望他,他對女兒女婿說:“近來,我常做夢,夢見家鄉(xiāng)雙鳳村,幾十年了,也不知道家里現(xiàn)在怎么樣?我要是能回老家去看看,死了也值了?!?/p>

女兒說:“莫想了,都三十多年了,家里老人都不在了吧?還想什么。就在臺灣養(yǎng)老送終,有我們贍養(yǎng)您老人家?!?/p>

女婿道:“現(xiàn)在又不通航,回得去嗎?”

“唉!”彭驕一聲嘆息,眼淚便流了出來。

1992年,本以為今生無緣重返故土的彭驕得知兩岸通信、通郵、通航的消息后,喜出望外,他立即提出了申請,并召集女兒鳳香、女婿王文義商量,著手準備回鄉(xiāng)事宜。

他們先向臺灣申請,等了半年,才批準下來。1992年中秋,總算準備妥當,一行人迫不及待地出發(fā)了。

天高云淡,氣候適宜,他們坐上國泰航班,在大海上空飛行,先到香港轉(zhuǎn)機,再由香港進入廣州,乘火車順利抵達長沙。雖懷忐忑之心,卻一路順利,處處新鮮。

車到長沙火車站,一下車,立即受到了縣統(tǒng)戰(zhàn)部門派來的代表和親族們的熱烈歡迎。彭驕的幾個親侄齊聚長沙,先陪老人游覽抗戰(zhàn)舊址岳麓山。來到曾經(jīng)鎮(zhèn)守過的陣地,歲月漫遠,草亂樹密,但他似乎仍然聞到了當年的彈血硝煙。彭驕順手摘下兩把松枝,放在一個土堆上,悼念六十多年前的陣亡戰(zhàn)友,包括那位在長沙保衛(wèi)戰(zhàn)中一同參軍的永順同學吳興。他站在岳麓山頂,遠望和平的長沙領(lǐng)空,想起當年硝煙彌漫的場景,眼中飽含熱淚……

汽車在山間飛馳,他的心也在翻滾。經(jīng)過一天的車程,過洞庭常德,經(jīng)慈利大庸,當夜抵達永城,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鄉(xiāng)。第二天一早,他早早起床,經(jīng)舊協(xié)操坪,爬上了翼南樓,去瞻仰明末抗倭士兵統(tǒng)領(lǐng)土司王彭翼南的遺碑。這個土司王是土家先祖,是愛國英雄,是后人的驕傲!接著,下午出席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歡迎招待會??h里依據(jù)國家政策,首先授予他“抗戰(zhàn)老兵”榮譽稱號,熱烈歡迎他回鄉(xiāng)探親。

在親人的陪同下,他們沿著崎嶇的小路,走到了雙鳳山的山腳,準備登上雙鳳坡!老人雖已年過七旬,但身體還是很棒的。上山有十幾華里險道,陡峭蜿蜒,親人們準備抬老人上山,但被他婉拒。他說:“我山里人出身,多年行軍打仗,身子骨硬朗得很,又無病痛,老猶不老,上吧!”

永發(fā)兄時任雙鳳村村長,作為晚輩,帶領(lǐng)同村親族,還有幾個兒時玩伴,老老少少二十來人,親自下山來,熱烈歡迎遠方游子金帕普。

村民舉行了一個熱烈的歡迎會。歡迎會設(shè)在原來的祠堂坪,現(xiàn)在的村辦公室。紅燈高掛,一幅紅布,上面寫著“熱烈歡迎抗戰(zhàn)老人回鄉(xiāng)探親!”男女老少全村群眾喜氣洋洋,敲鑼打鼓,齊聚擺手堂前,爭著向離村四十多年的老者鼓掌歡迎。

村長首先致辭。他激動地說;“今天晚上,我們?nèi)甯咐相l(xiāng)親都很高興,歡迎我們的老前輩,四十多年前投軍抗日的金帕普,健健康康從臺灣回來了,回家鄉(xiāng)探親來了,看望大家來了!我們今天歡迎金帕普回來,等下我要請他老人家到我屋里吃杯酒,請幾個老把式一起陪陪客,他們小時候一起玩,幾十年不見了,講講閑白話,好不好?我就講這幾句,下面請金帕普給大家講幾句話,大家歡迎?!贝彘L說完帶頭鼓掌。

金帕普彭驕喝了一口雙鳳春茶,清清嗓子,很激動,開口道:“這次回村,受到縣里和大家熱情款待,老夫十分感謝!”聽得出,鄉(xiāng)音未變,略雜閩話。出門都四十多年了。金帕普大講他參加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的故事。說:“那時候呀,日本鬼子武器好,飛機大炮天上轟,我們先躲在戰(zhàn)壕里,大炮一停轟,步兵沖上來,我們就扛起機槍,打得他們鬼哭狼嚎,尸首遍地……感謝鄉(xiāng)親們,這么熱情歡迎我!不過,這次回來,也沒得個家可歸,家里人都死了,散了……”說完他竟當眾嗚咽起來。

當晚,老人就由永發(fā)兄接到他家新樓,吃肉喝酒,安排住宿。

第二天一早,吃罷早飯,就來了幾位同齡老人,連同幾位年輕人,陪同金帕普上山觀鄉(xiāng)景。下山后在昨天開會的地方吃中飯,有陳年臘肉、苞谷燒,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幾個同年老人喜笑顏開,暢述兒事,又像回到了童年。

老人提出要到他老屋場去看看,并專門要了一個紅布袋和一個小酒瓶。在現(xiàn)場,老人痛哭跪拜,親手挖了一撮泥土,并在老屋水井裝了一瓶水,說是要帶回臺灣,供在家中客廳高處,以作紀念。

回到縣城之后,縣里統(tǒng)戰(zhàn)部門送行,縣委鄧書記也抽空參加。在歡送宴上,鄧書記除了肯定彭驕老人當年抗日的貢獻外,還認真宣傳了共產(chǎn)黨的“和平統(tǒng)一,一國兩制”的對臺政策,歡迎臺胞回來參加家鄉(xiāng)建設(shè),常來常往,來去自由。老人聽后,一夜無眠。

金帕普的故鄉(xiāng)之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先,他只是被一種落葉歸根的執(zhí)念所驅(qū)使,急切地想回到炊煙繚繞的衣胞之地,在父母的墳前磕個頭,以盡孝思。沒想到家鄉(xiāng)政府和鄉(xiāng)親們沒有忘記他,這一下子深深觸碰到了他靈魂的深處,使他對共產(chǎn)黨對國家的治理,對故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有了一些全新的認知。他認為,只有自信的政權(quán),才會有如此寬容的胸懷。

1996年4月,應(yīng)臺灣大陸委和蒙藏委的邀請,國家民委組織大陸民族院校的院長參訪團赴臺灣參觀交流,我應(yīng)邀前往。

抵臺第一天上午,我們先參觀臺灣大學、政治大學,下午在師大會議室交流,一切尚算順利。第二天,我們參觀陽明山,還去了臺北博物館、臺灣文化大學,匆匆一天而歸。

第三天,正值中國傳統(tǒng)佳節(jié)端午節(jié),休息,參觀街市,我即請假去探望族祖——從未謀面的金帕普彭驕。老人居住的榮民樓在臺北忠孝路一條小巷內(nèi),樓不高,五層,三間房,與女兒鳳香住在一起。我一走進客廳,就看見了金帕普從家鄉(xiāng)帶去的舊磚、黑土和一瓶水,高高地放在正中高臺之上,類似大陸農(nóng)家的堂屋神龕,可見老人對鄉(xiāng)梓祖宗之崇敬。我一進門,即被老人引進他的個人小臥,室內(nèi)掛著若干戰(zhàn)爭實照和勛章,以及一把戰(zhàn)刀,聽說是從日本鬼子手中奪下來的,后來獎勵給他作為紀念物。雖早已離開軍界,但軍裝仍掛在床帳之內(nèi)。

初次見面,我仔細打量:這個金帕普個頭不高,古銅色皮膚,花白頭發(fā),身板壯實,眼睛有神,語速暢快,仍是湘西口音。他甩出一連串問語:“是英明嗎?后屋老四(我父親的小名)的兒子,聽說在武漢的大學教書?”

我即刻回答:“是的,小名英富,我父親是武勛老四,早過世了。我在武漢工作,今天是專門來看望您老人家的。您老身體健康!家庭幸福!”我一面說,一面遞上一些老家的特產(chǎn)。我特意介紹了湘西的酒鬼酒,陶瓶是我們湘西人大畫家黃永玉的杰作,酒也是好酒,金帕普愛不釋手。

我們寒暄一陣之后,老人說:“我老了,都七十多了,身體還可以,只是風濕病很重,腰腿痛。臺灣這邊潮氣大,治不好了?!?/p>

隨即他就沉浸于上次探家的情景。他說他看了家里情況,心里真的是高興,共產(chǎn)黨是真有辦法,打仗行,搞建設(shè)也行,居然把湘西百年的匪患都給清剿了,公路修通了,鐵路也通了,飛機場也修了,于國于民這都是了不起的大事?,F(xiàn)在,雙鳳山上,修了好多新房子,吊腳樓,大家都有飯吃,住得寬,穿得干凈,比他小時候在家時強多了。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在小房里對話,說著說著就到了下午一點鐘。他女婿走進來,催我們吃午飯。我便扶著老人,進入外廳用膳。中國傳統(tǒng)佳節(jié),又是第一次見面,招待自然豐盛,臺北特產(chǎn)食物都用上了,我也帶去湖北的武昌魚、周黑鴨什么的,還有家鄉(xiāng)酒。這天老人口味特好,一連吃了兩個臺式大粽子,喝了兩杯酒鬼酒,還高興地吃了武昌魚,醉意濃濃地說:“我們中國菜,鄂菜、湘菜、家鄉(xiāng)特產(chǎn),味道就是好。大家多吃點?!?/p>

2016年5月,我應(yīng)家鄉(xiāng)邀請,為宣傳歷史文化名村,參加撰編《雙鳳村志》座談會,回到村里,經(jīng)永發(fā)兄指說,才知道金帕普彭驕已經(jīng)去世。那么,在我們分別后的日子里,他過得怎樣,又是如何魂歸故里的呢?

待開完座談會,是晚,在永發(fā)兄亮堂的客廳里,我們一邊品茶,他一邊給我介紹。“我也是聽老人女兒鳳香給我講的。”

聽鳳香說,彭驕自大陸回到臺灣,性格起了很大變化。晚年病多,氣不順,思鄉(xiāng),還經(jīng)常做夢。有一次,他夢見回到了雙鳳村,上到山頂,突然山風狂吹,飛沙走石,大霧彌漫,他的眼睛怎么也睜不開,怎么也找不到家……他白天也做夢,夢見母親拉著他,不讓他出門,說夏天天氣很熱,口很渴,要他到細卡八吉涼風洞去挑泉水,他挑回來后,硬是找不到家,母親也不見了……還有一個晚上,他夢見跟兒時兄弟祖基、祖兵、祖豐一起在山林里玩,采野果,捉迷藏,跑呀跑,跑到后山坡大樹底下,土地堂邊,山風一吹,大家又都不見了……對這三個夢,老人不解其意,就上了陽明山,找到廟里,請和尚解夢。和尚說這是因為離家久了,想老家。老家好多父老親朋都不在原地住,搬走了,又沒有門牌,找不到了……他們都叫你趕快回去看看,到老家去,去找他們。

聽了和尚的話,老人就天天嘮叨,吵著要再回一次雙鳳村。到了2007年正月十五,老人家精神尚好,天氣也很晴朗,他說想上陽明山拜拜彌勒菩薩。恰巧女婿電視臺有事,就由女兒鳳香開車去。上到廟里,游人如織,善男信女,川流不息。老人買了香紙蠟燭,親手點燃,叫女兒插上佛臺,自跪蒲席,口中念念有詞?;厝ヂ飞希铰窂澢?,游車太多,開始倒是平順,但到最后一段下坡,突然有一輛車搶道,女兒一個急剎,老人不慎頭碰了車頂,頓時頭暈眼花,心臟急跳。怕影響女兒開車,老人忍痛回到家中。自此,便臥床不起。雖經(jīng)治療,療效不佳,到了四月,與世長辭,終年八十七歲。

臨終前,老人已不能說話,卻指著床頭他的秘藏小皮箱,啊、啊兩聲,便是最后的囑咐。女兒打開他的小皮箱一看,除了若干抗日軍功獎?wù)?,另有美金一萬,信一封,信中寫道:我死后骨灰要送回老家,與家族老人親族安葬一起,用此箱的錢做一塊碑,其余的也紿父母和親族兄弟祖基、祖兵、祖豐各置一塊,以便后人識別憑吊。

意味深長的是,老人并不熟悉詩詞,卻將國民黨元老于右任的一首詩《望故鄉(xiāng)》用毛筆工整地抄寫在紙上:“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見兮,只有痛苦。葬我于高山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在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p>

海峽并不算寬,但在當時,“骨灰要送回老家”談何容易?金帕普的骨灰裝在一個小小的冥瓶中,在榮民院那間小屋里一放多年,他的靈魂一直大張著耳朵捕捉著有關(guān)兩岸的每一點信息。到了2015年,鳳香一家申請到大陸家鄉(xiāng)探親送靈。這次,他們直接從臺北飛往長沙,又乘高速公路大巴,經(jīng)由常德平原進入武陵大山,平安到達了永順縣的家鄉(xiāng),悲戚而興奮地將骨灰盒送到了雙鳳坡上——父親日思夜想的衣胞故地。

當時,正值清明節(jié)前,大家討論如何安葬事宜。按他女兒鳳香的意見,就在老祠堂遺址舉行一個簡單儀式祭拜一下,送入宗族墓地下葬即可。但眾族人均不認可,認為對這位抗戰(zhàn)有功不忘家鄉(xiāng)又支持祖國統(tǒng)一的愛國老人,還是要搞得隆重一些。鄉(xiāng)親們請來了土老司,給金帕普做了一天的“道場”,大家還按照畢茲卡習俗,圍繞著金帕普的骨灰瓶,給他跳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撒葉爾嗬!然后,在親人簇擁之下,伴隨著哀樂和紙錢煙火,老人終于完成了“魂歸故里”的遺愿。

老人的骨灰葬入了宗族塋地,按照習俗,還應(yīng)該立一通石碑,但打碑立碑工序繁多,不是三兩天就能辦好的。鳳香一家的簽證時限不能久等,鳳香只得留下了錢款,請族人代勞。

“這些后續(xù)工程,還是我后來主持完成的呢!”永發(fā)兄對我說。

在收完早稻之后,乘苞谷尚未成熟,桐茶摘撿還沒到時節(jié),永發(fā)兄便去雨咱石材廠定制了四塊墓碑。兩塊是給彭驕老人和他母親的,比較大一點,另兩塊則給了其族兄祖基和祖豐,這都是按照他的遺囑辦的。

“祖基就是你的老祖父呀!你不記得了?”永發(fā)兄提示我。其實,此事前幾年我由家人通信中早已得知。我回答道:“我聽說過,只是不知道詳情。這要拜謝金帕普的族恩呢!這么多年,這么遠,還記得他的兒時兄弟玩伴?!?/p>

聽完永發(fā)兄關(guān)于迎靈儀式和筑墓立碑的介紹,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他親筆抄寫的那首《望故鄉(xiāng)》: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葬我于高山兮,望我故鄉(xiāng)。

在參加《雙鳳村志》編寫座談會以后,我又在村子里各處游覽了半天,還專門看了看金帕普的墳塋。現(xiàn)在,上山的公路已經(jīng)硬化,電腦手機網(wǎng)絡(luò)通信幾乎普及,很多人去城里打工,吃穿不愁,住屋更新,國家還在大力開發(fā)山鄉(xiāng)旅游。我想,如果金帕普在天有靈,臥在雙鳳山上,看著家鄉(xiāng)巨變,他一定會回過頭去,深情眺望他的第二故鄉(xiāng)——盼望臺灣早日回歸祖國懷抱。

(責任編輯 丁怡 1596371626@qq.com)

鄉(xiāng)親們請來了土老司,給金帕普做了一天的“道場”,大家還按照畢茲卡習俗,圍繞著金帕普的骨灰瓶,給他跳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撒葉爾嗬!然后,在親人簇擁之下,伴隨著哀樂和紙錢煙火,老人終于完成了“魂歸故里”的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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