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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修《晉書》與王隱《晉書》中嵇紹仕晉評價差異

2024-01-01 00:00:00李俊
商洛學(xué)院學(xué)報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房玄齡晉書

摘 要:嵇康為司馬昭所殺,嵇紹卻在山濤的幫助下仕宦西晉,并在蕩陰之戰(zhàn)中以臣節(jié)死難。嵇紹背父出仕與忠君死節(jié)的行為給史家評價嵇紹帶來了爭議。東晉王隱編撰的《晉書》和唐代房玄齡等人編修的《晉書》分別取其出仕與死節(jié)之事來評價嵇紹,并對嵇紹事跡做不同程度的“曲筆”,最終得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兩本《晉書》的評價差異反映了史書編撰理念與皇權(quán)強弱、社會風(fēng)尚,以及史書編撰制度的密切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嵇紹;《晉書》;房玄齡;王隱

中圖分類號:K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033(2024)03-0078-06

引用格式:李俊.官修《晉書》與王隱《晉書》中嵇紹仕晉評價差異[J].商洛學(xué)院學(xué)報,2024,38(3):78-83.

On Differences in Evaluations of Ji Shao in the

Official Jin Shu and Jin Shu by Wang Yin

LI Jun

(Institute of Chinese Thoughts and Cultur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Xi'an" 710127, Shaanxi)

Abstract: Ji Kang was killed by Sima Zhao. Under these circumstances, Ji Shao became an official in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aided by Shan Tao, and perished while upholding the moral integrity of his position during the War of Dang Yin. His behavior, involving betrayal of his father and loyalty to the emperor, has sparked controversy among historians when assessing Ji Shao. Jin Shu, compiled by Wang Yin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and Fang Xuanling of the Tang Dynasty, took into account his experiences as an official and his death defending the emperor when evaluating Ji Shao. The two versions of Jin Shu regarding Ji Shao's deeds vary in terms of accuracy, ultimately leading to two significantly different evaluations. The varying evaluations in the two versions of Jin Shu reflect the fact that the compilation of official history is intimately tied to the strength of the emperor's power, social custom, and the system for the production of historical books.

Key words: Ji Shao; Jin Shu; Fang Xuanling; Wang Yin

對嵇紹而言,其父嵇康死于司馬昭之手,嵇紹何以仕宦西晉?這個問題極為重要,東晉的王隱《晉書》對嵇紹評價頗低。后來,房玄齡等人在編修《晉書》時,卻刻意淡化了嵇紹的出仕,而著重表彰了嵇紹的“純臣”事跡。兩本《晉書》關(guān)于嵇紹的評價可謂天壤之別,這充分體現(xiàn)了兩本《晉書》的編撰差異。

學(xué)界對嵇紹仕晉早已有所關(guān)注,其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兩個方面:第一,探析嵇紹出仕的合理性和具體細節(jié)。祝江波[1]論證了嵇紹的出仕并不違背嵇康的本意,其出仕也暗合莊學(xué)思想。第二,分析嵇紹仕晉產(chǎn)生的影響。劉偉航等[2]梳理了西晉至明末間學(xué)人對嵇紹之死的評價。徐國榮[3]指出了嵇紹仕晉為其形象帶來了十分惡劣的影響。余欣宇[4]則從嵇紹忠君死節(jié)分析與嵇氏家族的興衰。此外,唐長孺[5] 235-250和馬艷輝[6]關(guān)于兩晉南朝北朝時期的“忠” “孝”問題的探討,也為本文寫作提供了有益借鑒??傮w而言,少有專論王隱《晉書》和官修《晉書》對嵇紹的評價差異。鑒于此,本文即從兩本《晉書》對嵇紹的評價入手,探究史家著史中的“曲筆”與現(xiàn)實政治、史書編撰制度的關(guān)系。

一、嵇紹仕宦西晉的理論困境和現(xiàn)實困境

嵇康之死意味著嵇紹與司馬氏之間存在殺父的血仇。同時,在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倫理往往是“家”優(yōu)先于“國”,“孝”優(yōu)先于“忠”,“親”優(yōu)先于“君”?!妒呤飞倘丁分屑囱裕骸皶x少貞臣?!盵7]唐長孺也認為,魏、晉、南朝這一時期整體是“親”先于“君” ,“孝”先于“忠”[5]235-250。故而嵇紹仕晉在理論上極為困難。

(一)忠孝先后與嵇紹仕晉的理論困境

隨著三國局勢的形成,在曹魏政權(quán)中出現(xiàn)了一個官僚名士化的趨勢。與漢末名士仰仗清議有所不同,這一批名士是通過擁有政治高位,以官位來標榜自身為名士,即官本位下的名士化,這一趨勢在魏、晉禪代之際尤為明顯。司馬氏為掩飾自身在政治倫理上的先天不足,恥于言忠而提倡孝,而那些為篡位禪讓、捧璽授命的官僚士族則據(jù)此也找到了安身立命的理論依據(jù),大力宣揚起了孝,以名教正統(tǒng)自居,這激起了以嵇康為代表的在野名士的不滿。

嵇康所引領(lǐng)的竹林名士與宣揚名教的洛陽名士在思想上和學(xué)說上爆發(fā)了嚴重的沖突,竹林名士對魏、晉禪代之際的偽善深惡痛絕。嵇康所持“越名教而任自然”[8],不僅僅是學(xué)理之言,也是對現(xiàn)實的反思。司馬昭極為重視其中的矛盾,希望以竹林名士的出仕來平息矛盾,但嵇康礙于自己曹魏姻戚的身份,不可能如山濤、阮籍一般投入司馬氏的陣營,最終為司馬昭所殺。

“孝”在儒家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不孝”是一項異常嚴重的指控。在面對“父仇”時,以《禮記》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典就極為鼓勵為父復(fù)仇,《曲禮》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盵9]87《檀弓上》又言:“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9]200臧如非[10]、邱立波[11]還指出,《春秋公羊傳》也極為鼓勵“復(fù)仇”。

在這樣的背景下,嵇紹如何能夠仕宦西晉,西晉朝廷又怎么會接納嵇紹,王隱《晉書》強調(diào)的“選官不敢舉”[12]277,官修《晉書》所言的“以父得罪,靖居私門”[13]2298,就是這種矛盾的具體表現(xiàn)。此外,洛陽士林也并不十分愿意接納竹林名士的后人。除嵇紹外,阮修(一說為阮瞻)也因為阮籍和洛陽士人的不和諧關(guān)系導(dǎo)致其出仕艱難。

(二)阮修仕晉與嵇紹仕晉的現(xiàn)實困境

轉(zhuǎn)投司馬氏的竹林名士其內(nèi)心世界亦是極度壓抑,如阮籍就十分反感西晉官僚標榜名教,因而阮籍和洛陽士人的關(guān)系也并不和諧。如官修《晉書》中就保留了一則何曾批評阮籍不孝的史料:

時步兵校尉阮籍負才放誕,居喪無禮。曾面質(zhì)籍于文帝座曰:“卿縱情背禮,敗俗之人,今忠賢執(zhí)政,綜核名實,若卿之曹,不可長也。”因言于帝曰:“公方以孝治天下,而聽阮籍以重哀飲酒食肉于公座。宜擯四裔,無令污染華夏。”帝曰:“此子羸病若此,君不能為吾忍邪!”曾重引據(jù),辭理甚切。帝雖不從,時人敬憚之。[13]995-996

何曾雖以“居喪無禮”批評阮籍,但同書的《阮籍傳》認為阮籍“性至孝”[13]1361。阮籍在母親亡故之時,曾數(shù)次“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13]1361??梢?,阮籍并非一個不孝之徒,只是不愿意為世俗禮節(jié)所羈,即“禮豈為我設(shè)邪!”[13]1361誠如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言,阮籍表現(xiàn)出了諸多“縱情背禮”的行為,置身于當(dāng)時所提倡的“孝道”之外。然而,這樣的行為難以被西晉的官僚名士見容,故而阮籍被何曾批評為“敗俗之人” “污染華夏”。

阮籍的行為與學(xué)說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反名教色彩,而這為阮修的出仕制造了不利?!妒勒f新語》在《文學(xué)》中記錄了阮修“三語掾”的故事:

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衛(wèi)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茍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fù)何假一?”遂相與為友。[14]181

官修《晉書》也同樣收錄了這一則材料,只是主人公為阮瞻。關(guān)于《世說新語》與官修《晉書》的史源問題,劉知幾評價道:“晉史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辨,或神鬼怪物?!食珪x史,多采以為書?!盵15]191 《世說》即《世說新語》。無論是阮瞻還是阮修,在洛陽官僚名士看來,他們的政治身份相同?!叭Z掾”反映了兩個問題,一是王衍以“老、莊”和“儒學(xué)”的關(guān)系提問,此問題的核心便是“自然”與“名教”的關(guān)系。二是阮修以含糊的“將無同”巧妙解答了“老、莊與圣教同異”的問題。至于前者,身為太尉的王衍自然是清楚阮籍的行為和學(xué)說,又因為阮修與阮籍的血緣關(guān)系,由此王衍出這一難題來考驗阮修。后者則是阮修“將無同”的巧妙回答,“將無同”意為“同”。阮修并沒有直說“同”或“不同”,而是含糊回答。這樣的回答在清談中固然巧妙,但實際是變相地不認可阮籍、嵇康等人奉行的“越名教而任自然”。

衛(wèi)玠對此頗不以為意,所謂“一言可辟”,又何須用“將無同”三字!阮修則以“無言可辟”回應(yīng),這點明了“老、莊與圣教同異”并不僅是一個學(xué)說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質(zhì)言之,阮修實際認為“將無同”就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好回答,一字不可少。阮修所謂“茍是天下人望”,表面是說名望的問題,似乎只要阮修是“天下人望”就可“無言可辟”,實際是變相地說明了自己與西晉立國以來形成的洛陽官僚名士群體不同。自己身為竹林名士之后,不僅不能“無言可辟”,也不能“一言可辟”,而只能成為“三語掾”。

阮修仕晉的關(guān)鍵,在于無法完全逃避父輩學(xué)說、行為與正統(tǒng)儒學(xué)之間的分歧,因而艱難地出仕。而作為嵇康的兒子,嵇紹不僅不能回避學(xué)說之間的差異,更不能回避嵇康之死,因此嵇紹出仕的困難要遠甚于同為竹林名士之后的阮修。

二、兩部《晉書》的嵇紹出仕考

王隱《晉書》和官修《晉書》對嵇紹出仕記載較短,并且兩部《晉書》的記述基本是單方面說明了西晉政權(quán)對嵇紹的接納,并沒有說明嵇紹是如何看待西晉政權(quán)的起征。官修《晉書》曰:

以父得罪,靖居私門。山濤領(lǐng)選,啟武帝曰:“《康誥》有言:‘父子罪不相及?!B賢侔郤缺,宜加旌命,請為秘書郎。”帝謂濤曰:“如卿所言,乃堪為丞,何但郎也。”乃發(fā)詔征之,起家為秘書丞。[13]2298

《世說新語》則更為詳細地保存了山濤在其中的作用,《政事》言:

嵇康被誅后,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渡焦珕⑹隆吩唬骸霸t選秘書丞。濤薦曰:‘紹平簡溫敏,有文思,又曉音,當(dāng)成濟也。猶宜先作秘書郎?!t曰:‘紹如此,便可為丞,不足復(fù)為郎也。’”《晉諸公贊》曰:“康遇事后二十年,紹乃為濤所拔?!薄B咨公出處,《竹林七賢論》曰:“紹懼不自容,將解褐,故咨之于濤?!惫唬骸盀榫贾靡樱√斓厮臅r,猶有消息,而況人乎?”[14]150

《九家舊晉書輯本》輯王隱《晉書》言:

嵇紹字延祖,譙國铚人。父康,有奇才俊辯。紹十歲而孤,事母孝謹。

紹雅有文才。時以紹父康被法,選官不敢舉。年二十八,山濤啟武帝可為秘書郎。帝曰:“紹既如此,便可為丞?!笔雷姘l(fā)詔,以為秘書丞。[12]277

三則史料都描述了這樣一個事實:嵇紹并不被西晉朝堂所接納,以至于嵇紹二十八歲尚未出仕,所謂“以父得罪” “選官不敢舉”。于是才由山濤向晉武帝舉薦,但山濤僅舉薦嵇紹為“秘書郎”,連晉武帝都覺得不可,認為嵇紹可直接為“秘書丞”而“不足復(fù)為郎”,隨后發(fā)詔,直接將嵇紹起為“秘書丞”。“秘書郎”和“秘書丞”的不同可見山濤的考量與謹慎。

王隱《晉書》、官修《晉書》并沒有提及嵇紹對這次征召的看法,《世說新語》卻言:“紹咨公出處”,嵇紹向山濤咨詢,則顯得嵇紹對此十分猶豫?!吨窳制哔t論》有所謂“紹懼不自容”等語,結(jié)合上文可知,這一記述絕非空穴來風(fēng)。在嵇紹猶豫之際,山濤寬慰嵇紹,即:“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最終幫助嵇紹成功出仕。

如上所述,從山濤和晉武帝之間的溝通,到嵇紹起家官的變化、再到嵇紹最終被起征和接受這次征召,不難看出山濤在舉薦嵇紹一事上的深思熟慮。嵇紹出仕過程極為曲折,但與曲折過程相背離的,是此時沒有來自西晉朝堂的政治壓力來強迫嵇紹出仕,而嵇紹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積極謀求仕途,因而嵇紹仕晉的行為遭受非議則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尤其是在“晉少貞臣”的兩晉時期。

三、王隱《晉書》對嵇紹的評價

嵇紹出仕后,隨即被卷入到八王之亂中。在此期間,惠帝討伐成都王司馬穎,不幸大敗,嵇紹為保護惠帝而死。忠烈之余,西晉乃至于東晉因此多加追贈,由此形成史家品評嵇紹出仕的分歧。嵇紹出仕與死節(jié)表現(xiàn)出明顯的忠孝矛盾,而“忠” “孝”的沖突不僅僅是一個倫理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忠” “孝”沖突體現(xiàn)出的政治問題與史家編撰史書關(guān)系密切,即:史書的編撰理念與當(dāng)時皇權(quán)強弱、社會風(fēng)尚及修史制度密切相關(guān)。晉、唐之別導(dǎo)致王隱《晉書》和官修《晉書》都不可避免地對嵇紹事跡做了不同程度的“曲筆”。

清代湯球從《世說新語》《太平御覽》中輯佚了王隱《晉書》的部分記述,其中就包含了王隱對嵇紹的出仕行為的評價:

河南郭象著文稱:“嵇紹父死在非罪。曾無耿介,貪位,死暗主,義不足多?!痹詥栛Ч唬骸巴醢敢喾亲锼?,褒尤辭征,紹不辭用,誰為多少?”郄公曰:“王勝于嵇。”或曰:“魏晉所殺,子皆士宦,何以無非也?”答曰:“殛鯀興禹,禹不辭興者,以鯀犯罪也。若以時君所殺為當(dāng)耶?則同于禹;以不當(dāng)耶?則同于嵇?!庇衷唬骸笆澜砸燥娢J诿!贝鹪唬骸凹o信代漢高之死,可謂見危受命,如嵇偏善其一可也。以備體論之,則未得也?!盵12]277

據(jù)余嘉錫的考證,此處“王褒”應(yīng)為“王裒”[14]150。郭象以嵇康“死在非罪”,而將嵇紹出仕和死節(jié)的行為概括為“貪位,死暗主”,評為“義不足多”。東晉的郄鑒對嵇紹的評價與之類似,著重強調(diào)了父當(dāng)死與否,父若當(dāng)死,則出仕可視為禹、王裒一類,若父不當(dāng)死,則視為嵇紹一類。郄鑒的說法實際將嵇紹放到了禹、王裒等正當(dāng)出仕一類的對立面,因而最終評價“以備體論之,則未可得也”,并不以嵇紹忠烈就褒揚嵇紹。

郭象、郄鑒、王隱對嵇紹如此評價,與當(dāng)時的時代風(fēng)尚和門閥士族的強勢不無關(guān)系。西晉由于得國不正,恥于言忠,故“以孝治天下”,惠帝、懷帝、愍帝都是“親室強王”的“掌中物”[16]25,皇權(quán)威嚴掃地,東晉更是如此,所謂“主弱臣強”。西晉末期的“五馬渡江”,除元帝之外,其余四位皆因不見容于士族權(quán)臣而喪生[16]25。士族名士依靠清談和家族權(quán)勢成為權(quán)傾一時的權(quán)臣,即便是宗室王公也要仰食于士族權(quán)臣,誠如田余慶所言:“東晉門閥政治,是中國古代皇權(quán)政治在特定條件下的變態(tài)?!盵16]343閻步克評價為“軟弱的皇權(quán)”[17]?;蕶?quán)已經(jīng)跌入了低谷,世家大族紛紛效仿“宣文輔魏故事”[13]96。臣權(quán)的迅速壯大,直接結(jié)果便是先后出現(xiàn)諸如王敦以荊州兵屢次危及建康,又有祖沖、蘇峻以流民痛擊建康,這些都構(gòu)成了孝先于忠的社會土壤,延續(xù)了西晉以來“孝”先于“忠”的社會風(fēng)尚,自然而然地放大了嵇紹背父出仕的行為。

與皇權(quán)羸弱,“孝”重于“忠”的時風(fēng)相向而行的,是私人編修國史之風(fēng)的盛行。在東漢時期,已經(jīng)開始了多位史官參與修撰《東觀漢記》,國史修撰逐漸官方化。魏、晉禪代之際,由固定的官方機構(gòu)主導(dǎo)編修國史的現(xiàn)象逐漸增多[18]。然而,此進程卻在東晉時期極大延緩,私人編修國史的現(xiàn)象尤為突出。王隱《晉書》自不例外。房玄齡《晉書》記述王隱撰《晉書》云:

父銓,歷陽令,少好學(xué),有著述之志,每私錄晉事及功臣行狀,未就而卒?!d初,典章稍備,乃召隱及郭璞俱為著作郎,令撰晉史?!A(yù)既豪族,交結(jié)權(quán)貴,共為朋黨,以斥隱,竟以謗免,黜歸于家。貧無資用,書遂不就,乃依征西將軍庾亮于武昌。亮供其紙筆,書乃得成,詣闕上之。[13]2142-2143

從其父王銓曾“私錄晉事”,到虞預(yù)因“私撰《晉書》”而與王隱產(chǎn)生矛盾[13]2143,可以看出,此時期私人編修國史之風(fēng)十分盛行。聶溦萌指出,虞預(yù)、王隱雖任著作郎,但東晉此時由“領(lǐng)國史”的干寶主持編修國史[13]2150,相關(guān)人員應(yīng)“正常履行合作修史的職能”,而不大可能“再依靠獨立的個人修史”,故官修《晉書》明確將虞預(yù)編修國史的行為評為“私撰”[19]195。王隱雖領(lǐng)詔令編修《晉書》,最終也“詣闕上之”,不過,其書成是在其“黜歸于家”后,在庾亮的支持下才得以完成,該書也非“秘書著作的正式作品”[19]195。因此,其性質(zhì)仍屬于私人編修的范疇。同時,王隱《晉書》的編修支持者由東晉政權(quán)轉(zhuǎn)為庾亮,也是這一時期皇權(quán)因門閥士族崛起而難以介入私人編修國史的縮影。在私人編修國史之風(fēng)盛行下,甚至還出現(xiàn)了東晉史家孫盛《晉陽秋》質(zhì)疑晉元帝司馬睿血統(tǒng)的“牛繼馬后”之說[20]。晉元帝尚且如此,備受朝廷追贈的嵇紹,在王隱《晉書》中僅被評價為“偏善其一”,也就不足為奇了。

權(quán)臣輩出的政治生態(tài),孝先于忠的社會風(fēng)尚,加之日漸普遍的私人編修國史活動,孕育出了以孝為首要原則的史書編撰理念,在此編撰理念下,忠作為道德規(guī)范并沒有足夠多的生存土壤。于是,王隱《晉書》自然而然地不會尊重嵇紹的忠君之舉,反而會強調(diào)嵇紹仕晉的“非法”。

四、官修《晉書》對嵇紹的評價

如前所述,嵇紹在東晉和南朝時評價頗低。房玄齡等編修《晉書》時,對嵇紹出仕著筆甚少,而對其死節(jié)之事則給予了大量篇幅,這與王隱《晉書》重視其仕晉而不強調(diào)嵇紹死節(jié)的情況近乎完全相反。

官修《晉書》用大量的篇幅記錄了嵇紹的死節(jié):

值王師敗績于蕩陰,百官及侍衛(wèi)莫不散潰,唯紹儼然端冕,以身捍衛(wèi),兵交御輦,飛箭雨集,紹遂被害于帝側(cè),血濺御服,天子深哀嘆之。及事定,左右欲浣衣,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薄讨星販手^曰:“今日向難,卿有佳馬否?”紹正色曰:“大駕親征,以正伐逆,理必有征無戰(zhàn)。若使皇輿失守,臣節(jié)有在,駿馬何為!”聞?wù)吣粐@息。[13]2300

官修《晉書》著重強調(diào)了蕩陰之戰(zhàn)的混亂,百官和侍衛(wèi)是“莫不散潰”,嵇紹卻“儼然端冕”,以身護衛(wèi)晉惠帝。在“今日向難”時,嵇紹義正詞嚴地批評了“有佳馬”的行為,以“臣節(jié)有在”為自己的言、行畫上句號。即便是不聰慧的惠帝也為嵇紹的英勇之舉而感懷忠臣之血。

嵇紹的事跡為人所共知,其出仕和死節(jié)都是客觀發(fā)生過的歷史,然而,王隱《晉書》和官修《晉書》關(guān)于嵇紹的評價卻有著天壤之別。二者的不同走向,其根源在于晉、唐兩朝的政治生態(tài)有顯著的區(qū)別。

與南朝不同,北朝皇權(quán)的重振較為順利,社會風(fēng)尚也沒有面臨所謂“忠孝兩難全”的問題,得國之正,使得唐王朝并不忌諱論忠。同時,因皇權(quán)的重振,使得唐代正式確立了國史館編修國史的修史制度。東晉的史書編撰理念與唐代皇權(quán)的發(fā)展、“忠”先于“孝”的社會風(fēng)尚和官修國史制度格格不入。故而,太宗批評前朝諸家晉史“才非良史,事虧實錄”[21],難以發(fā)揚史書“彰善癉惡,激一代之清芬”與“褒吉懲兇,備百王之令典”的功能[21],于是詔令房玄齡監(jiān)修《晉書》??梢?,官修《晉書》從一開始便與王隱《晉書》不同。誠如瞿林東所言:“《修〈晉書〉詔》的下達和《新晉書》的撰成,反映出唐初統(tǒng)治者對于歷史的一種重新評價的要求?!盵22]聶溦萌進一步指出唐代官修國史制度對史書編撰的兩重影響,“第一重影響是孝義記載以官方文書為史源,也受到官方文書模式化傾向的感染。第二重影響是特定政務(wù)與孝義類傳相聯(lián)系,調(diào)整了孝義的定義,更具體地影響到孝義類傳體裁?!盵19]74王隱《晉書》堅持的“備體論之”的評價原則,在官修《晉書》中分化為《忠義傳》與《孝友傳》。

“孝”與“忠”作為德行而言,本是不離,且“忠”常常涵蓋了對親友、同鄉(xiāng)、上級官僚、君王等的道義行為。然而,正如前文所引,在《晉書》的《忠義傳》中,唐人特別強調(diào)了“忠”的內(nèi)涵,表現(xiàn)出注重傳主為國破身和忠君死節(jié)的書寫風(fēng)格。因此,在官修《晉書》中,“忠義”不僅與“孝義”區(qū)別開來了,成為獨立列傳。且在二者之間,“忠”重于“孝”。這不僅體現(xiàn)在貞觀十四年唐太宗與孔穎達“論孝”一事上,還體現(xiàn)在唐人編撰《晉書》的《忠義傳》與《孝友傳》的差別中。

太宗依據(jù)《家語》說:“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國,忠于其君,戰(zhàn)陣勇,朋友信,揚名顯親,此之謂孝?!盵23]太宗將孝歸結(jié)為“善事父母”和“揚名顯親”兩個部分,而在后者中強調(diào)了“忠于其君”。此事亦載于《新唐書》[24]。這與兩晉、南朝的價值體系截然不同?!稌x書·忠義傳》言:

古人有言:“君子殺身以成仁,不求生以害仁?!庇衷疲骸胺撬乐y,處死之難?!毙旁账寡砸?!是知隕節(jié)茍合其宜,義夫豈吝其沒;捐軀若得其所,烈士不愛其存。故能守鐵石之深衷,厲松筠之雅操,見貞心于歲暮,標勁節(jié)于嚴風(fēng),赴鼎鑊其如歸,履危亡而不顧,書名竹帛,畫象丹青,前史以為美談,后來仰其徽烈者也。[13]2297

《孝友傳》又言:

大矣哉,孝之為德也。分渾元而立體,道貫三靈;資品匯以順名,功苞萬象。用之于國,動天地而降休征;行之于家,感鬼神而昭景福。若乃博施備物,尊仁安義,柔色承顏……在丑無爭,協(xié)修升以匡化,懷履冰而砥節(jié),立身之行也。[13]2273

可以明確發(fā)現(xiàn),唐人在論述“孝”的具體表現(xiàn)時,往往側(cè)重于道德修養(yǎng),而在論述“忠”的具體表現(xiàn)時,則常與生死相聯(lián)系,贊揚“君子殺身以成仁”。后者鼓勵個體在國家危難之際的奉獻與死節(jié),即:“隕節(jié)茍合其宜,義夫豈吝其沒”,“履危亡而不顧”??梢?,在“忠”與“孝”之間,“忠”重于“孝”。

清代學(xué)者王鳴盛“晉少貞臣”的概括,甚為貼切。唐人亦認為,兩晉自元康年間后,弊政頻出,禍難漸起,以至于“背恩忘義之徒不可勝載”[13]2297。然而,唐代皇權(quán)早已走出低谷,并在唐初形成以為國、為君作為“忠”的特定內(nèi)涵,而在官修國史制度下,為彰顯忠君死節(jié)的社會規(guī)范,設(shè)立《忠義傳》以表“晉氏之有人焉”[13]2298。對此,嵇紹出仕得當(dāng)與否為他帶來的爭議遠不如嵇紹死節(jié)所帶來的正面價值,所以官修《晉書》不僅將《嵇紹傳》放于《忠義傳》榜首處,也對王隱《晉書》極為強調(diào)的背父出仕的史實加以曲筆,即:在史書編撰官方化后,其依據(jù)皇權(quán)圈定道德規(guī)范的教化意義亦日漸凸顯。

五、結(jié)語

劉知幾在《史通》中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史學(xué)概念——曲筆[15]341-358,曲筆意在強調(diào)史家著史的隱瞞,不據(jù)事直書。劉知幾的曲筆概念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史家曲筆“正義”,即:“史氏有事涉君親,必言多隱諱,雖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盵15]342二是史家“虛美誣惡”[15]341,即:“其有舞詞弄札,飾非文過。”[15]342東晉王隱《晉書》和官修《晉書》對嵇紹記述、評價呈現(xiàn)出的鮮明對比,恰好反映了史家著史中曲筆“正義”的現(xiàn)象。

東晉王隱《晉書》和官修《晉書》不約而同地選擇節(jié)錄嵇紹的事跡,如王隱《晉書》較少論及嵇紹的死節(jié),卻用大量篇幅論述嵇紹的出仕是否得當(dāng),甚至討論至嵇康之死是否得當(dāng)。在官修《晉書》中,史家對嵇紹與嵇康的關(guān)系及嵇紹的出仕都刻意略過,而對嵇紹死節(jié)之事著筆甚多。兩本《晉書》對嵇紹事跡的“曲筆”,體現(xiàn)出了史書編撰理念的變化,其事關(guān)皇權(quán)的強弱、社會風(fēng)尚及修史制度三個層面,且三個層面之間又有著密切聯(lián)系。

簡言之,在東晉、南朝時,主弱臣強的權(quán)臣和世家大族當(dāng)?shù)?,純臣就顯得十分尷尬與稀少,并很難受到私人編修性質(zhì)的國史的表彰。一旦皇權(quán)完成重建,從低谷中掙脫出來,“君臣”關(guān)系便優(yōu)先存在,忠的規(guī)范會逐漸成為社會主流的道德規(guī)范,孝親須讓步于忠君。史書的懲惡揚善、依名教化的政治屬性逐漸凸顯,表現(xiàn)為官修正史傾向于表彰傳主為國破身、忠君死節(jié)的壯舉。為此,唐代史官在編修《晉書》時,除史書體例日趨科層化、傳主內(nèi)容書寫日趨模式化外,還對一些特殊傳主的生平事跡加以“曲筆”。誠如劉知幾的概括,“雖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p>

由此觀之,兩部《晉書》中《嵇紹傳》的編撰差異乃至于評價差異皆是晉、唐史家“曲筆正義”的結(jié)果。通過深入把握皇權(quán)強弱與社會倫理結(jié)構(gòu)的聯(lián)系,以及對中古時期史書編修制度流變的清晰認知,有助于更深層次把握史家對傳主的“曲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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