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末民初流行于南洋土生華人群體之中的娘惹瓷器,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與地域特色。筆者在進行田野調查時發(fā)現,盡管娘惹瓷器是南洋土生華人在景德鎮(zhèn)民窯自行定制的,具有地域性民族特色,但其在釉色、紋飾、款識上與清宮御瓷存在一定的相似之處,尤其與慈禧太后為慶祝自己六十壽誕而特別定制的一批“大雅齋”款瓷器有許多相似元素。娘惹瓷器定制者對清代御瓷的有意模仿,其背后代表了南洋土生華人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傳承與發(fā)揚。
關鍵詞:娘惹瓷;大雅齋瓷;外銷瓷;中華文化認同
一、南洋土生華人與娘惹瓷器
欲了解娘惹瓷器背后的文化內涵,對其定制者及使用者——南洋土生華人群體的發(fā)展歷史與文化背景的研究不可或缺。明代鄭和下西洋以來,大批華人定居南洋,其后代通常稱為“土生華人”。學者Clammer①對土生華人群體曾做出較為詳細的定義:土生華人男性(峇峇)和土生華人女性(娘惹)往往放棄中國方言而使用峇峇方言,其親緣關系觀念、服飾、飲食習慣具有獨特性。而筆者認為,從娘惹瓷器上的文化元素來看,南洋土生華人仍然保有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
娘惹瓷器(Nyonya Ware)為生活在南洋的土生華人向江西景德鎮(zhèn)定制的釉上彩瓷制品(圖1),熊寰②認為其分布范圍主要包括新加坡、馬六甲、檳城,在印尼、泰國、緬甸等國家也有少量分布。Willetts等人③研究發(fā)現,娘惹瓷器是娘惹群體主要用于婚禮儀式的器物。關于娘惹瓷器流行的時間,筆者認為主要集中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結合相關研究資料以及在田野調查中所見底款可以推斷,大部分娘惹瓷器是清代同治、光緒年間燒造的,最晚至民國時期。
二、娘惹瓷器中的御瓷元素
娘惹瓷器的器型較為獨特,如部分被稱為“Kamcheng”和“Himcheng(katmau/cepu)”的蓋罐等,但娘惹瓷器在釉色、紋飾、底款上與清代御瓷存在著許多相似性及承繼關系,且這種承繼關系絕對是單向的,是娘惹瓷器定制者對清宮御瓷單方面的模仿。清代御瓷的樣式具有原創(chuàng)性,是按照“官樣”④所制。據清宮檔案記載,“官樣”中的“畫樣”往往來自宮廷御用畫師,包括郎世寧等人⑤。北京故宮博物院現存的御瓷“官樣”,其中有部分為同治皇帝大婚瓷及慈禧太后“大雅齋”陳設用瓷,均可與現存實物相對應??梢娭燎宕砥?,宮中制瓷仍然嚴格遵循“官樣”制度,但此時官方并不嚴格限制民窯對官窯的仿制。自康熙朝起,由于宮廷用瓷的需求量增加,以及御窯廠因戰(zhàn)亂受損,清代官窯開始實行“官搭民燒”制度,許多民窯工匠同時服務于官窯。此外,清代官方針對民窯的限燒并不如明代那般嚴苛,清乾隆八年(1743)后,官方對民窯的限制范圍僅限于不可燒造“黃器”⑥,即施全黃釉瓷器,但娘惹瓷器中仍可見到黃釉器物。
(一)紋飾
娘惹瓷器有其自身一套固定的紋飾裝飾風格,口沿往往會裝飾一圈粉地粉彩暗八仙紋或如意云頭紋,器身和器蓋則裝飾以鳳穿牡丹題材為主的紋飾,有時帶有開光,器物足底則裝飾以黃釉、粉釉為主的蓮托八寶紋或海水紋。這些常用紋飾寓意吉祥,也是中國傳統(tǒng)瓷器常用的紋飾,興起于元明時期,發(fā)展興盛于康乾年間,在民窯瓷器中亦十分常見。除以上常見紋飾外,娘惹瓷器中亦發(fā)現一些模仿同時期御瓷裝飾風格的類型。
1.藤蘿喜鵲紋
如表1所示,光緒年間的娘惹綠地粉彩花鳥紋雙耳蓋罐(圖2)所繪的藤蘿喜鵲紋,與光緒年間的“大雅齋”款綠地粉彩花鳥紋高足盤(圖3)、綠地粉彩藤蘿月季花紋花盆(圖4)所繪的藤蘿喜鵲紋,無論構圖還是釉色都存在著顯著的相似性。相比娘惹蓋罐,慈禧御瓷所繪的花鳥紋更加精美繁復,線條勾勒更為細膩,著色更為清新淡雅,顏色過渡自然不刻意。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娘惹蓋罐在紋飾上竭力模仿慈禧御瓷,但由于畫工技術上的限制,因而不得不將御瓷上藤蘿細小的花穗改為更易繪制的圓形,因此呈現出“似藤蘿又似葡萄”的情況(圖5、圖6)。而二者在喜鵲的畫法上也如出一轍,但慈禧御瓷的上釉工藝更加精細,使得喜鵲羽毛纖毫畢現(圖7、圖8)。
2.牡丹紋
如表2所示,娘惹綠地粉彩牡丹紋蓋盒(圖9)與慈禧御瓷“永慶長春”款綠地粉彩花鳥圖象耳瓶(圖10)在紋飾畫法與釉色上都極為相似,尤其是對折枝牡丹紋的描繪。清代光緒朝之前的牡丹往往以俯視角度描繪,造型偏重圓潤大氣,但光緒年間的粉彩牡丹則以側視角度描繪,不再拘泥于圓潤,造型更偏向于隨意寫實,筆法上則類似工筆花鳥畫。胡忻⑧認為慈禧“大雅齋”瓷器的紋飾畫風,與她所青睞的御用女畫師繆嘉蕙的畫風相符,這批御瓷的紋樣應當出自其手。二者在繪制牡丹時都以白釉在花瓣頂部點染過渡,但慈禧御瓷的顏色過渡更為精細自然。
(二)釉色
在娘惹瓷器中,較為常見的釉色有黃地粉彩、松石綠地粉彩、粉地粉彩。除黃地粉彩是官方明令禁燒的釉色外,松石綠釉、粉紅釉等釉色在景德鎮(zhèn)御窯創(chuàng)燒成功后都被周邊民窯掌握了燒造技術。因此,娘惹瓷器中也出現了松石綠地粉彩、粉地粉彩等。清代御瓷中的這幾種釉色也頗受慈禧的喜愛,在其大壽所定制的一批瓷器中占比頗多,因而無論紋飾還是釉色都深深影響了娘惹瓷器的風格。盡管黃釉是官方禁止民間仿燒的釉色,但娘惹瓷器中仍可見少量精致的黃地粉彩瓷器。如光緒年款娘惹花口黃地粉彩牡丹紋碗(圖11)的碗身大面積施黃色釉,而光緒年款粉地粉彩大開光茶壺(圖12)在器口和器身正中的大開光中也施有黃釉。除了大面積施黃釉,娘惹瓷器也常將黃釉作為裝飾釉。大量娘惹瓷器的口沿處、肩部、器身開光、足部的蓮紋裝飾都采用黃釉裝飾(圖13),足見定制者們對黃釉的偏愛。
(三)款識
瓷器注款古已有之,自明永樂以后,在瓷器器身或器底書寫帝王的年號款識逐漸形成定制,而落款位置多為器物底部正中。娘惹瓷器的落款方式主要為兩種,即于器身落款或在器底落款,兩者亦可并存。
1.器身落款
該傳統(tǒng)始于明宣德時期,有“宣德款識滿器身”的說法。其后各朝都有將款識年號落在器身的先例,大多落款于器口。南洋土生華人群體同樣延續(xù)這種傳統(tǒng),如19世紀新馬地區(qū)的著名華商陳金聲、章芳林、葉亞來、林克全等,在其定制器物上寫明其店號、姓名甚至所捐買的官銜名稱。⑨據筆者田野調查所見,新加坡華商章芳林(字苑生)往往在自己的家族定制瓷肩部寫上“苑生”二字(圖14),從而達到彰顯身份的目的。
因此,部分娘惹瓷器將定制者款識落于器口的做法與中國制瓷傳統(tǒng)一脈相承,但同時期出口歐洲地區(qū)的外銷瓷則極少有落款于器身的做法。歐洲定制者們往往會定制屬于自己的家族紋章瓷,將所屬家族族徽繪于瓷器正中,而漢字款識則逐漸演變?yōu)榛y繪于器底,有些甚至沒有款識。⑩
2.器底落款
筆者對相關文獻與田野調查所見的娘惹瓷器款識進行統(tǒng)計,共有37種,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年號款識,時間跨度從乾隆朝一直到民國時期;二是制作者款識,包括他們的姓名或廠號,此類型占娘惹瓷器底款的大多數;三是吉語款識,如“吉祥”“新民”等。
有趣的是,少量娘惹瓷器的底款出現“內造官窯”及“江西官窯”的字樣(圖15),官窯僅供官方用瓷,為何遠在南洋的外銷瓷器也出自“官窯”?這顯然是不符合史實的。同樣值得質疑的還有“大清乾隆年制”(圖16),這些極少量的乾隆款識娘惹瓷器風格竟與同治、光緒年間的娘惹瓷器如出一轍,因此“大清乾隆年制”的款號可能只是制作者的刻意訛寫。許之衡認為這種風氣尤其流行于同治、光緒年間,直至民國時期,“獨至光緒以來,則康雍乾并上溯明代無不有冒托之款矣?!? 乾隆年間,因皇帝的支持及其個人喜好,中國制瓷業(yè)的繁榮到達了一個空前的高峰,誕生了大量的瓷器精品,后世皆有仿燒。因此,不論是“乾隆”款還是“官窯”款,這類款識都象征著質量精美的瓷器,工匠們訛寫的背后目的在于彰顯其所出品的瓷器質量優(yōu)良,也是對官窯產品及乾隆年間瓷器質量的認可與追求。
三、南洋土生華人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與繼承
不同時期陶瓷的形制、紋飾和色彩,無不反映了當時社會、經濟、文化和科技的發(fā)展趨勢。" 南洋土生華人群體定制的娘惹瓷器對清代御瓷的模仿,是當地華人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以及對文化基因的繼承。御瓷代表清代統(tǒng)治者的正統(tǒng)地位,若從定制者的角度來看,娘惹瓷器對御瓷的模仿與改良,一定程度上顯示出土生華人對正統(tǒng)的模仿,尤其是對中華文化大一統(tǒng)的認同。誠然,我們不能單純地以19世紀的娘惹瓷定制者概括從15世紀起移民南洋的整個土生華人群體,但根據學者Lim" " "的統(tǒng)計,進入19世紀后,土生華人在馬六甲、檳城、新加坡等地已經形成了較大的社區(qū)(“社區(qū)”理解為“族群”更加適宜)。Stoddart" " " 認為,從19世紀初到1939年左右,這個族群是該地區(qū)最富有和最強大的社區(qū)之一,其物質水平也反映了這種力量。隨著土生華人族群的發(fā)展和壯大,逐漸有能力向景德鎮(zhèn)大批量定制帶有整體風格的娘惹瓷器。他們精心開發(fā)了屬于自己的標記系統(tǒng),包括精致的瓷器“是一種身份的提醒”。如若從社會心理學的視野來看,這種“標記系統(tǒng)”與“身份提醒”實質上是文化認同的建構與表現。Phinney等人" " "提出,文化認同包括民族認同。研究表明,在移民國家居住時間的長短與其文化認同并沒有必然的關系。
娘惹瓷器中的文化符號,同樣顯示出南洋土生華人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與繼承:其一,部分定制者要求在器身寫明自身官職的行為,顯示出土生華人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追捧。其二,娘惹瓷器對慈禧壽瓷的仿制,體現出土生華人對當權者的崇拜與認同。當然,慈禧御瓷濃烈的女性風格也是受到土生華人追捧的另一個原因。其三,對象征正統(tǒng)與皇權的黃釉瓷的仿制,既體現出土生華人“僭越”傳統(tǒng)禮制的一面,又體現出其對傳統(tǒng)禮制的認同:對黃釉的使用,恰恰代表著土生華人仍具有“以黃為尊”觀念。歷史人類學家科大衛(wèi)" " "認為,一些地方社會對于禮儀傳統(tǒng)的表達與實踐,往往建立在其擁有的“正統(tǒng)”觀念之上,因此南洋土生華人對于中國禮儀傳統(tǒng)的模仿,正代表其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與繼承。
有趣的是,娘惹瓷器燒制者們也在器物底部的落款上留下了屬于自己的痕跡,并與定制者們產生了某種聯系。即使二者植根于不同的社會背景,但瓷器外銷的商業(yè)行為是二者之間的聯系紐帶。同時,潛藏在商業(yè)行為之下的是彼此之間的文化溝通。景德鎮(zhèn)工匠們在娘惹瓷底部落下“官款”,同樣代表其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與追求。在他們看來,官窯款意味著瓷器的高質量與高規(guī)格,而同時期出口歐洲的外銷瓷現存實物卻未發(fā)現“官款”,這就意味著景德鎮(zhèn)工匠們意識到自己與海外華人存在著同樣的文化認同,他們也將自己對“官款”的認同傳遞給了同為華人的瓷器定制者,因為他們發(fā)現了定制圖紙上的奧秘。
筆者從器物學與文化學的角度,通過比較娘惹瓷器與清宮御瓷的相似之處,探究南洋土生華人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和繼承。同時也從娘惹瓷器的燒造者角度觀察到,他們同樣認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并通過瓷器款識與定制者進行文化交流。盡管兩者處于不同緯度,目的也不盡相同,但他們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追求是不謀而合的。
作者簡介:
蔡雨卓(1999—),女,漢族,陜西西安人。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中國研究系漢學(中國文化與語言)專業(yè),研究方向:海外漢學、外銷瓷、海交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