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我們且先跟著意大利商人馬可·波羅的腳步,到十三世紀的八里城看看元朝汗廷設立的“造幣局”。這個造幣局制造的貨幣,不同于馬可·波羅在歐洲見過的任何貨幣,既不是金幣、銀幣,也不是銅錢,而是一種紙幣。
馬可·波羅介紹說,“此幣用樹皮作之”,先將樹皮“制以為紙,與棉紙無異,唯其色純黑。君主造紙既成,裁作長方形,其式大小不等”,上面“鈐蓋君主印信,由是每年制造此種可能給付世界一切帑藏之紙幣無數,而不費一錢”。
紙幣造好之后,“用之以作一切給付。凡州郡國土及君主所轄之地莫不通行。臣民位置雖高,不敢拒絕使用,蓋拒用者罪至死也。……各人皆樂用此幣,蓋大汗國中商人所至之處,用此紙幣以給費用,以購商物,以取其售物之售價,竟與純金無別”;“諸臣民有需金銀、寶石、皮革用以制造首飾、器皿、衣服或其他貴重物品者,可赴造幣局購買,唯意所欲,即以此種紙幣給價”。
對此神奇的紙幣,馬可·波羅大概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形容其為“大汗專有方士之點金術” 。有意思的是,宋末元初的許衡也認為:“夫以數錢紙墨之資,得易天下百姓之貨;印造既易,生生無窮,源源不竭。世人所謂神仙指瓦礫為黃金之術,亦何以過此?”
紙幣,當然不是元朝皇帝“專有方士”或者什么神仙的“點金術”,而是宋朝文明的產物。由于紙幣以楮皮紙印制,宋人又習慣將紙幣稱為“楮幣”、“楮券”。
許多人都知道,世界最早的紙幣是北宋的交子,誕生于四川。不過,交子剛開始出現時,嚴格來說,并不是貨幣。早在北宋初(大約淳化年間,公元十世紀末),益州已有私交子流通,“私以交子為市” 。這時候的交子,是民間交子鋪自由發(fā)行的票據,類似于存單或者兌換券。市民在交子鋪存入鐵錢,即可換成交子;而持有交子的商民,既可隨時往交子鋪兌換成現錢,“凡遇出納,本一貫取三十錢為息”,交子鋪會收取3%的手續(xù)費,也可直接將交子用于交易支付,交子的紙面有手寫的金額,“以便貿易” 。
交子為什么會出現在北宋四川?我們認為,原因有二。其一,四川為鐵錢區(qū),鐵錢笨重,不適宜大宗交易與長途貿易,“蜀用鐵錢,其大者以二十五斤為一千(即一貫),其中者以十三斤為一千,行旅赍持不便”,“街市買賣至三五貫文,即難以攜持” 。其二,四川商品經濟相當繁榮,熙寧年間,四川的商稅收入占全國商稅總額的26%;紹興年間,四川的酒稅收入占全國酒稅總額的40% ,足以證明四川市場交易之活躍,這就需要有支持活躍交易的支付工具,于是輕便的交子應運而生。
但,由于交子一開始是自由發(fā)行的,似乎任何商人都可以發(fā)行交子,只要有人買賬。交子市場缺乏必要的監(jiān)管,很快便“奸弊百出,獄訟滋多” ,比如說,有些交子鋪收到現錢、開出交子后,卻拒絕將交子兌換成現錢。交子的信用也因此受到嚴重破壞。大約宋真宗景德初年(十一世紀初),益州知州張詠對混亂不堪的交子市場作了一番整頓。
整頓的結果是,益州政府不再準許民間私人自由發(fā)行交子,改由十六家富民聯(lián)合經營:“益州豪民十余戶連保作交子,每年與官中出夏秋倉盤量人夫,及出修糜棗堰、丁夫物料。諸豪以時聚首,同用一色紙印造,印文用屋木人物,鋪戶押字,各自隱密題號,朱墨間錯,以為私記。書填貫,不限多少。”十六家大鋪戶相互擔保,獲得發(fā)行交子的特許權。他們統(tǒng)一了交子的用紙與樣式:朱墨雙色印刷,面額臨時填寫,券面印有“屋木人物”圖案,又有鋪戶的簽名與暗記,簽名為信用背書,暗記為防偽標志。同時,十六家鋪戶也需要承擔受許人的義務:每年替官府支付一定的公共工程建設經費。
益州私交子于是從自由發(fā)行階段進入特許經營階段。這一階段的交子,性質仍然是存單(或匯票),但用于支付與現錢無異:交子鋪“收入人戶見(現)錢,便給交子,無遠近行用,動及萬百貫”。交子的面額也為手書,“書填貫數,不限多少”;交子也可隨時兌換成現錢,但交子鋪要“每貫割落三十文為利”,即收3%的手續(xù)費。
但交子發(fā)行日久,又生弊病,因為交子鋪收了商民存款,“收買蓄積,廣置邸店、屋宇、園田、寶貨”,當商民持交子兌換現錢時,交子鋪因現金流不足,只好“關閉門戶不出”,導致商民“聚眾爭鬧”。最后,官府不得不介入,“差官攔約”,經官方調停,交子鋪答應承兌交子,但“每一貫多只得七八百” 。也就是說,一名小市民積了十貫錢,為方便交易,到交子鋪兌換成十貫交子,想換成現錢時,卻只能換七貫錢,利益受到“侵欺”。私交子再次發(fā)生了信用危機。
到了天禧末(公元1020年),益州知州寇瑊干脆禁止交子流通,“誘勸交子戶王昌懿等,令收閉交子鋪,封印卓,更不書放”,“其余外縣有交子戶并皆訴納,將印卓毀棄訖”,并奏請朝廷下詔,申明“益州今后民間更不得似日前置交子鋪”??墁{上奏后便調任他職,宋政府便讓新任益州知州薛田、四川轉運使張若谷“同共定奪”。薛、張報告說,“自來交子之法久為民便,今街市并無交子行用”,以致“市肆經營買賣寥索”,“今若廢私交子,官中置造,甚為穩(wěn)便”,提出發(fā)行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建議。
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十一月,朝廷批準了薛田等人的建議,“詔從其請,始置益州交子務”,并于次年開始發(fā)行第一界官交子,共發(fā)行“一百二十五萬六千三百四十貫,其后每界視此數為準” 。交子從此進入官方發(fā)行階段。
官交子的發(fā)行采用分界制,兩年一界,每界發(fā)行額為1256340貫。新一界交子發(fā)行,即收回上一界交子(熙寧五年起改為兩界交子并行,相當于一界流通四年),交子兌界,交子務要收3%的“紙墨費”。分界發(fā)行,是官交子不同于私交子的特點。
分界發(fā)行也是宋代楮幣有別于現代紙幣的地方。站在宋政府的立場來說,楮幣分界有什么好處呢?(1)以1000年前的造紙技術,一張紙幣在使用數年后難免會昏爛,換界有利于紙幣的新舊更替;(2)紙幣比金屬貨幣更容易產生偽鈔問題,換界可以淘汰偽鈔;(3)換界便于官方掌握、控制投放入市場的紙幣數量;(4)換界時通常都會有一部分楮幣因為未能成功兌換而成了廢幣,等于變相增加了政府的鑄幣稅;(5)宋政府通過換界,還可以額外獲得3%的手續(xù)費收入。有人認為交子分界是落后于元明寶鈔的體現,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恰恰相反,分界是交子發(fā)行的成功經驗。
官交子還有一點也跟私交子不同:票面的金額不再是臨時書寫,而是固定下來,面額從一貫文至十貫文。之后交子的面額又有過兩次調整,一次是在寶元年間:“以十分為率,其八分每道為錢十貫,其二分每道五貫。若一貫至四貫、六貫至九貫,更不書放”,即改為十貫與五貫兩種面額,其中十貫的發(fā)行量占80%。另一次調整是在熙寧年間:“逐界交子十分內,紐定六分書造一貫文,四分書造五百文,重輕相權,易為流轉?!苯蛔用骖~改為一貫與五百文兩種,其中五百文的發(fā)行量占40%。固定面值的出現,意味著交子在形式上更加接近貨幣。
官交子還獲得了法償地位,“州縣之折納、四方之征商、坊場河渡之課息,不貴其錢,不拘其楮”,在交子流通區(qū)內,民眾可以用交子繳納田賦、商稅,承包坊場河渡。換言之,官交子實質上已經跟法幣差不多。我們說,交子是世界上最早的紙幣,指的是官交子,而非私交子。
不過,官交子在發(fā)行之初,仍然保留著銀行存單的性質:每一道交子都可以兌換成等值的鐵錢(需扣除3%的手續(xù)費);交子的投放,也是采用“納錢請交”的方式:“候有人戶將到見錢,不拘大小鐵錢,依例準折,交納置庫收鎖,據合同字號給付人戶(交子),取便行使?!币簿褪钦f,市民在交子務交納多少貫現錢申請交子,交子務即往市場投放多少貫交子,市場中的交子流通量,等于市民申領的交子總額,等于他們繳納給交子務的現錢數量。經濟學常識告訴我們,此時官交子與鐵錢的比價,是不會貶值的,會一直保持1:1(忽略了手續(xù)費)。
但是,慶歷年間(公元1040年),宋政府對交子的投放,在“納錢請交”之外,又打開了財政發(fā)行的通道。因為慶歷年間,宋朝與西夏發(fā)生軍事沖突,西北邊防急需大量軍用物資,而朝廷一下子掏不出那么多現錢,便先后兩次撥給秦州六十萬貫交子,用來支付商人“入中”糧草的報酬。由于這六十萬貫交子“并無見錢樁管,只是虛行刷印”,商人領到交子后,無法兌換成現錢,只能進入流通,“散在民間”。這是交子財政發(fā)行的開始。
熙豐變法期間,國家財政急劇擴張,又有更多的交子通過財政發(fā)行投放入市場,如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賜提舉成都府路常平司交子錢二十萬緡,為青苗本錢”;同年又“賜交子十萬緡為梓州路常平糴本”;成都府轉運司還要每年撥給熙河路交子十萬貫,“客人于熙河入納錢四百五十或五百,支得交子一紙,卻將回川中交子務,請鐵錢一貫文足見錢”(意味著益州交子務用于兌付交子的本錢每年都要減少十萬貫);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朝廷又從成都路撥交子十萬緡給滬州,用于公共工程的修造。
財政發(fā)行的交子越來越多,如果益州交子務沒有足夠的準備金兌付交子,交子與鐵錢的比價將無可避免地發(fā)生貶值。熙豐年間,四川交子已出現貶值,如第二十六界交子一貫只能兌換現錢940文,第二十七界交子一貫只能兌換現錢960文。不過,此時交子的貶值還是非常輕微的。
四川交子的信用崩潰,發(fā)生在宋徽宗朝,因為當時用兵陜西,朝廷發(fā)行了巨量交子“以助邊費”,“較天圣一界逾二十倍,而價愈損”,交子發(fā)行量是天圣年間一界交子的20倍??上攵?,交子的貶值狂潮來臨了,一貫文面值的交子,只能兌換二三百文錢。宋政府為了挽回楮幣的信用,于大觀元年(公元1107年)將交子改為錢引。“錢引”二字強調的是可兌換性,就如“茶引”可以兌換茶葉,“鹽引”可以兌換成食鹽。宋政府希望通過強調“錢引”的可兌換性來為新楮幣的信用背書。但實際上,錢引很快又因為濫發(fā)而嚴重貶值,“引一千者今僅直十之一”。
直至大觀末、政和初(公元1110年),錢引的發(fā)行恢復天圣舊法:每界限額125萬貫,并以50萬緡鐵錢為準備金,賦予錢引完全的法償地位,這才慢慢重建了錢引的信用,“引價復平”。此后,四川錢引一直行用到南宋末寶祐年間,才因為信用崩潰而被宣告作廢,改為發(fā)行四川會子。
官交子(川引)從北宋天圣二年(公元1024年)問世,到南宋寶祐四年(公元1256年)為川會所代替,行用二百多年,期間,除了北宋末與南宋末出現非常嚴重的貶值之外,其購買力大體上一直保持穩(wěn)定,通脹都是在可控制、可接受的范圍內。這很了不起。
(沈新新摘自微信公眾號“我們都愛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