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第1001回被抓進看守所,罪名是縱火。最終法官宣判,當(dāng)庭釋放,并判處她終身不得使用酒精。
在這個破舊的山區(qū)小鎮(zhèn),開庭時間簡直少之又少,法官說,四分之三的開庭都是為這個叫尼祿·伊娃的狡猾女人開的,而且總是在同一個地點縱火。放掉她,給我對她即將開展的治療工作帶來很大的難度。
據(jù)說這個地方十天九霧。她堂而皇之毫無愧色地從法院出來,嘴里還不停地叫囂:“總有一天,我要將你們對我的獨裁判決告上軍事法庭!”
我決定去會會她。
她拿著掃把一路掃掃停停,掃兩步就放下掃把跪在地上磕頭,雙手合十,念念有詞,起來后還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莫名其妙。走近些,原來她在對著一棵樹禱告。我看了看這棵樹,也沒什么特別的。她掃一會兒又這樣,反復(fù)如此。
不知道當(dāng)初安排她掃地的人是怎么跟她說的。
有路人駐足圍觀,當(dāng)然他們是因為看到我——這個小鎮(zhèn)的陌生人。有個老太太看看女人又敲敲自己的腦殼說:“不要圍觀一個瘋子。年輕人,該干嗎干嗎去?!?/p>
她站起來接著掃幾步,隔一會兒又跪下了。我都能感到她膝蓋上那兩塊超級厚的編織袋大補丁的重量,幾乎蓋住了整個小腿。我感覺它們拖累著她走不動路,甚至連她的影子都在為此磨蹭。
她雙手托起一根掉落的樹枝,樹枝頭腳兩端平躺在掌心,接著舉過頭頂,在空中停頓那么一會兒。她的虔誠不亞于托舉一個初生的嬰兒。我甚至聽到了它的啼哭??墒?,她又從大補丁后面拿出一塊塑料布,把樹枝小心翼翼地包進袋子,一寸一寸卷起來。她不像個掃地的,倒像個入殮師。沒過一會兒,她又拿起一根分杈的樹枝,擺在地上,在斷茬處靠左靠上的位置用白色塑料編織繩纏了幾圈并快速打了個活結(jié),手法嫻熟又專業(yè),甚至能讓我感受到這根樹枝心臟的位置!哦,她是個護士!
“喂?!蔽覄傁牒白∷?。誰知,她一聽到動靜,立馬臥倒,貼著地面用一個胳膊肘支撐著快速前挪,腿也跟著不停蹬起來,一手還不忘拽著那根樹枝,低姿態(tài)匍匐前進迅速隱蔽進了綠化帶!不一會兒,竟然有一顆小石子從里面飛出來。
我躲避著,扒開灌木叢找她。她卻不見了。不遠處我看到她拖著樹枝下了坎坡彎腰疾跑,途中還被鐵絲網(wǎng)絆了一跤。我偷偷跟上她。她拉著那根樹枝繞了半個鎮(zhèn)子,幾次都差點甩掉我。確如法官所說,這個女人夠狡猾的。
天空依然不見陽光。在墻角,一小股旋風(fēng)卷起地上的干樹葉帶著陳舊的消毒水味道向我襲來?!吧D釋氊悾寺逡翆氊?,餓了吧?”我平緩了一會兒氣息,聽見里面愛憐的呢喃。這和剛才攻擊我的暴力女人簡直判若兩人!我吸取了教訓(xùn)沒有貿(mào)然進去。她說:“媽媽這就去做飯。”接著是一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而后是一片寂靜。我探探頭,她不在那里,也沒有什么孩子,只有兩個戴著嬰兒帽的木頭疙瘩,靠在一根長長的原木上,我想她拉來時一定費了很大的勁。她的床鋪就是半塊草席。我走進去。床頭放著一個老舊的護士木箱,我打開箱子,有一個酒精瓶、一堆空青霉素安瓿瓶,還有一只茶色的碘伏瓶,它們都隱隱散發(fā)著藥水味道,里面還有一枚勛章。
勛章頒發(fā)給了一個瘋子?我拿起來看看,藍色對稱的三條杠代表雄鷹展翅,背景是黃色的放射線,中間是紅十字會的標(biāo)志。背面刻著“NILU·YIWA”,旁邊鑲嵌著早年她參軍時的照片。不出所料,她穿著護士服。剩下都是她收集來的各式各樣的易拉罐拉環(huán),掛得整整齊齊。它們因為我的動作集體晃動,像出征的士兵坐著動蕩的卡車開往下一個陣地。
木箱的旁邊是許多奇奇怪怪的樹枝。有的頭上纏著紡錘一樣的繃帶,有的似斷臂還掛著繃帶,有的似一條腿被纏著繃帶懸掛在半空。它們或坐或臥,我禁不住拿起一根,輕觸包扎完好的繃帶,我甚至能感受到跳動的脈搏。我能想象到,過去的日子里,尼祿·伊娃圍著她的這些傷員沒日沒夜地忙活,包扎、換藥。
最后面有一大塊空地,黑色松軟的土壤上有未燒盡的殘枝和燒焦的野草,它們頂著灰燼和殘留的煙火氣息重生著,冒出了嫩葉和芽苞。空地的中間碼放著一摞像木柴一樣的東西,上面爬著幾根鮮嫩的藤蔓和不知名的小花。花下是一層又一層的塑料袋子,有無數(shù)個。我扒開花藤透過那些塑料袋看到里面裝裹著樹枝,每根樹枝上都掛著一枚易拉罐拉環(huán),拉環(huán)上有一排細小的字散著微光。
這時,我聽見了她的腳步聲,趕忙跑了。
第二天,天空依然陰沉。我穿上軍醫(yī)制服,站在穿衣鏡前仔細整理肩章、領(lǐng)徽。在鏡中,我看到了穿著護士服的尼祿·伊娃在戰(zhàn)場上飛奔,冒死搶救血肉模糊的傷員,幾架飛機的螺旋槳在她頭頂嗒嗒盤旋……是的,在鏡中我看到了她的世界炮火紛飛。
我又一次來到她的家,不,她的陣地。當(dāng)她看到英姿颯爽的我,緩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那樣漫長,她的眼神里終于閃起亮光。她莊重地敬了個禮,我滿含熱淚地回禮,一把拉住她臟兮兮的手。那一刻,我感到一輪旭日在我們握手的瞬間冉冉升起。
選自《山西文學(xué)》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