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看重黑羊，她把黑羊當(dāng)作伴。

狗子叔答應(yīng)給三姐買只黑羊喂養(yǎng)時，三姐特別高興。黑羊身子小，不但溫順，還很聽話。三姐非常喜歡黑羊，她很隨意地摸摸它的頭，還摸摸它的背，黑羊也讓她摸。

三姐的高興，讓狗子叔抹了一把眼淚。

三姐不能跟村里女孩一樣，到了上學(xué)年齡就上學(xué)，到了結(jié)婚年齡就結(jié)婚，她的智力比村里其他女孩差。面對三姐，面對心頭肉，狗子叔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王家莊小學(xué)是莊里最有生氣的地方之一。三姐特別喜歡王家莊小學(xué)。有時候，她跑到王家莊小學(xué)，在高高的透視圍墻邊站一會兒，看旗桿上的國旗在麗日晴空里高高飄揚，聽校園里一陣接一陣的瑯瑯讀書聲。

圍墻邊，沒有誰打擾三姐，也沒有誰催促三姐?？粗L(fēng)飄揚的國旗，她就招招手笑，聽著很有節(jié)奏的讀書聲，三姐也笑。那一刻，三姐覺得很美好，看夠了聽夠了，她就回來，臉上仍舊掛著笑。

有時候，三姐在學(xué)校外的路上等放學(xué)回家的學(xué)生，然后一起回家。那些學(xué)生愿意跟三姐走路，跟三姐回家。三姐往往走在后面，看后面有沒有掉隊的學(xué)生。

每每看到這樣的場景，狗子叔也抹一次眼淚。

有了黑羊，三姐就很少去王家莊小學(xué)了，她要細心喂養(yǎng)黑羊，心思自然不在王家莊小學(xué)了，也不和那些學(xué)生一起回家了。

三姐很喜歡對面的青山。她把黑羊牽到草很多很密的地方去。她坐在山坡上看黑羊吃草，聽黑羊咩咩地叫。那一刻，眼前的一切，三姐覺得很美好。

等黑羊吃飽了，三姐就牽著它回家。黑羊很聽話，沿著出去的路走回來。

一到冬天，三姐怕黑羊冷著凍著，她就跟狗子叔說，爹，給黑羊修個小屋吧。

狗子叔明白三姐的意思，便在屋后選了一小塊地，三方做墻，一方開門。他用土磚做了一人高的墻，接著在墻上放了檁條，綁了木條，再在木條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稻草。等小屋蓋好，他還用木板釘了一扇門板，算是做了小屋的木門。

看著搭成的小屋，三姐笑了，她對狗子叔還豎了大拇指。

到年底，黑羊肥了。

村里的卞屠夫問狗子叔：“黑羊，殺不殺？”

狗子叔要問三姐，沒說殺，也沒說不殺。卞屠夫就走了。

狗子叔看著三姐，問：“殺不殺黑羊？”

三姐連連搖頭。她心里舍不得殺羊。

三姐走進小屋，摸摸黑羊的頭，又摸摸黑羊的背。

村里好多姑娘到了出嫁的年紀就出嫁，三姐沒有出嫁。

有一次，三姐看見別的姑娘穿上紅紅的喜服，她便對狗子叔說：“爹，我也要穿喜服。”那一句話，說出了狗子叔的眼淚。

“穿吧。”狗子叔說。

狗子叔果真給三姐買了一套紅衣。紅紅的上衣、紅紅的褲子，穿上紅衣，三姐笑了，像出嫁的姑娘一樣開心。

三姐的紅衣穿過一次后，便不再穿，她把紅衣洗干凈，晾在門前的竹竿上。等紅衣晾干，她便折疊好，放在床頭。 每天入睡前，她要用手摸摸。

再一年，三姐的黑羊大了一圈。村里人說，三姐的黑羊喂得真肥。

到年底，卞屠夫過來問狗子叔：“黑羊，殺不殺？”

狗子叔沒說殺，也沒說不殺。狗子叔要問三姐。

“要過年了，殺不殺黑羊？”狗子叔問。

三姐搖頭。三姐跑進小屋，摸摸黑羊的頭，摸摸黑羊的背。那一刻，三姐的眼淚，慢慢地掉了下來。

狗子叔留著黑羊。

狗子叔始終沒有想到，三姐那天趕著黑羊回來的路上，一頭栽倒，再沒有起來。

黑羊站在三姐的身邊，對著三姐咩咩地叫。

天挨黑，黑羊咩咩的叫聲提醒了狗子叔。狗子叔走向黑羊，看見了倒在地上的三姐，號啕大哭。

身后是越來越黑的夜。狗子叔把三姐背回家，黑羊跟在狗子叔身后。

三姐的葬禮很簡單。狗子叔請了兩個木匠鋸倒了屋后的杉樹，趕緊做了棺材。兩個木匠一刻沒歇地鋸木、砍木、刨木。等棺材做好，狗子叔說，讓女兒入殮。

出殯前，狗子叔清理三姐穿過的衣鞋，還把三姐蓋過、墊過的被子也清理出來。

紅衣分外扎眼。狗子叔把三姐只穿過一次的紅衣擱在被上，然后，他一把火點了，屋前一陣青煙騰起。

三姐安眠在山里。山是三姐曾經(jīng)喜歡放羊的山。

有空，狗子叔就把走路緩慢的黑羊牽到三姐的墳前。一到墳前，黑羊就叫。咩咩的叫聲，空曠幽遠地響起。

到年底，卞屠夫?qū)纷邮逭f：“黑羊該殺了?！?/p>

狗子叔說：“不殺黑羊，它是女兒曾經(jīng)的伴，等黑羊老死，就埋在女兒墳前?！?/p>

卞屠夫走時，傻傻地看著狗子叔，再不說話。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