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田圍、方文、明朗等十二位同事，做了一伙。

酷暑給了他們機會，去五峰山。田圍以為中原沒那么熱，下了飛機，才知道在夏天，在中國，熱是通病。公路兩邊的楊樹像烤過了似的，葉子粘上沙塵在枝上打著卷，慵懶而無精打采。馬路因長久的燒灼散發(fā)著白光，升騰著熱氣，仿佛一條燒開了的河。本來接送他們的應該是空調車，卻臨時被調換。處處燙手，處處憋悶，這一天開始得很有些窩囊。

上午十點，路從平原進入山區(qū)，不斷盤旋著爬高，不經(jīng)意間幸福突然降臨。剛剛那種讓人無法逃避的熱，竟然被一種力量驅散了，久違的涼風從車窗外灌了進來，整個團隊不由得歡呼起來。海拔，神奇的海拔！

五峰山在北方，按說應該呈現(xiàn)的是北方景色，但它并不。五峰山的山腳下是峰懷鎮(zhèn)，很南方，郁郁蔥蔥，流水潺潺。說它正值盛夏，卻又有連片的紅楓被陽光點燃，很有了些秋的氣象。說它提前入秋了，山卻綠得能流出汁來，還時不時下雨。明明頭上一片蔚藍，冷不防就有纖細、溫柔的雨絲朦朦朧朧地飄灑，淋濕了滿目的火紅和金黃。五峰山之有名，恐怕也有上千年了吧。風景多多，導游說先去普度寺看看，大伙說去就去。普度寺可不是寺廟中的凡夫俗子，它是五峰山下峰懷鎮(zhèn)上的明珠。登上數(shù)級臺階，進得寺來，但見青石平鋪，庭院深深，蒼松翠柏掩映其間，七重巍峨殿宇沿中軸線由南向北漸次排開，依次是觀音殿、文殊殿、大雄寶殿、九會殿、千缽殿、銅殿、藏經(jīng)殿，殿殿不同，各放異彩。其中銅殿全部由青銅鑄造而成，精美程度令人嘆為觀止。不僅如此，如果你足夠認真，向殿里望去，小小的空間，靠著銅壁還整齊地鑄滿了許多尊小小的坐佛。它們散發(fā)著萬分虔誠的氣息，也給到訪者以強烈的視覺震撼。

田圍他們真正的目標是五峰山。五峰者，東西南北中五個方向各有奇峰也。導游說，若論海拔之高和景色之美，均以北峰為最。那就上北峰。聽說北峰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果不其然，爬上兩個坳口，剛剛還陽光燦爛，突然就陰云密布。云團從前方翻滾而來，層層壓迫，仿佛已經(jīng)凝固在車頂上，把車頂壓成快要崩潰的天花板。又突然大風驟然而止，群山都停下了喧鬧，鼻尖甚至可以聞得到泥土的腥味?？膳碌募澎o隨著一聲驚雷結束了，瓢潑大雨從天空中傾瀉下來。遠遠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余光中看得見雨水猶如銀河從天而降。雨已經(jīng)把車的前擋風玻璃遮擋住，司機見慣不怪，把車停了下來。方文說，倒霉了，今天來爬山。司機說，放心吧，五峰山的天氣是復印來的，天天如此。田圍用紙巾不停地擦著眼鏡，仿佛可以讓眼睛變得雪亮。一陣風吹過，雨停了，耳朵里只聽到山泉暴發(fā)時發(fā)出的嘩嘩聲。這雨啊，來的時候比曹操還快，說到就到，去的時候更是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神，真神。車子盤旋著又上了幾個大彎，前面突然豁然開朗。導游說，到了北峰的高山草甸了。

大家下了車，爬上觀景臺，一覽群山。五峰山高山草甸如綠色的海洋，波濤萬頃。氈房點點，隱現(xiàn)在綠濤間。更為生動的是，遠遠近近幾十群牛羊，如浮動的白云，干凈、雅致地點綴著無邊無際的草甸。明朗感嘆，最迷人的北國風光，也不過如此吧？團隊中有人忍不住，跑去和牛羊合影了。安定縣沒有牛嗎？沒有羊嗎？牛羊之鄉(xiāng)是掛名而已嗎？非也。同樣的東西，因為組合、排列和位置的不同，呈現(xiàn)的畫面也不同。山水牛羊，在五峰山那叫一個美，那叫一個和諧，那叫一個令人賞心悅目。而在安定，則只是極其平凡的景象。誰愿意在安定的大山里和牛羊合影留念呢？大家忙著拍照的時候，方文的耳朵豎了起來，因為他聽到了鳥叫聲。畫眉，是畫眉。那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響亮，富有韻味，吉祥動聽。愛養(yǎng)鳥的方文怎么也想不通，在距離南方千里之遙的五峰山中，幾乎和雪線相連的草甸里，偶爾的大樹上，繁茂的葉子間，竟然有南方的留鳥——畫眉。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文沉迷于鳥聲，搖頭晃腦跟著鳥叫，一轉眼看到明朗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低首垂肩，愁眉不展，像一尊憂愁佛。學弟這是怎么了？原來，都是脫貧卡冊惹的禍。安定縣是貧困縣，每個干部負責五個貧困戶的脫貧。這些年，干部們?yōu)榱嗣撠?，送錢送物送溫暖、送牛送羊送政策，累得卵都跌，大家干了太多實在事，也干了不少荒唐事。這不，鄉(xiāng)里面的領導剛來電，明朗的扶貧手冊又填錯了，省督查組叫改，立即改。明朗在五峰山，怎么個改法？方文聽明朗這么一說，也是年輕氣盛，也是兩肋插刀，就翻出北京同學前幾天發(fā)給他的一個信息，發(fā)給了胡奈鄉(xiāng)長。信息說：國家調研組指出，脫貧攻堅戰(zhàn)結束后，某省未能全面準確領會中央關于推進鞏固脫貧成果同鄉(xiāng)村振興有效銜接的指示精神，沉迷老一套，自我否定脫貧攻堅成果，在本該彎道超車加快實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的關鍵時刻，仍糾纏于填手冊、錄系統(tǒng)、調整收入增速問題，沒有加大對真正的低收入困難群體的幫扶力度，反而對那些人均收入兩三萬以上的穩(wěn)定脫貧戶，要求縣鄉(xiāng)基層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去持續(xù)幫扶，浪費行政成本，增加基層負擔，造成基層工作方向和重心偏差，導致鄉(xiāng)村振興各項任務不能完成。這說的是哪？方文說，我也不知道，只是算出了口沒有用的惡氣。在高山草甸玩了個把小時，田圍他們又上了車。

繼續(xù)向上，向上。車子一躍來到了山頭。一座突兀而起的高山迎面撲來，田圍嚇了一跳。不用說，這就是北峰了。北峰是那么高，昂頭在群山之上，顯得孤獨而穩(wěn)重。峰頂有三種顏色，黑色的、白色的、金色的。黑色的是石頭，白色的是殘雪，金色的是各類寺廟。三種顏色映襯著特有的背景——藍天，使整個畫面干凈圣潔而又雍容華貴。

大家在北峰上有兩個節(jié)目，燒烤和露營。

在這么高的地方燒烤，南方人大多沒有經(jīng)歷過。這里有和煦卻并不溫暖的陽光，有讓人打寒戰(zhàn)的忽強忽弱的冷風，有裸露的草甸原土和頑強綻放的山花，有千瘡百孔卻高大獨立的怪石。猛一抬頭，還可以看到巍峨的北峰頂上，那圣潔的雪，像圣誕老人戴的白帽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鑲上了金邊。這里被寧靜主宰著，寧靜到不用豎起耳朵就能聽到燒烤爐燃燒的吱吱聲。人們小聲地說話，卻聲聲入耳。遠處有流泉跳下山崖，竟能發(fā)出敲鑼打鼓一樣的聲響。田圍說，杜鵑，你出了個金點子。意思是杜鵑提議來這里燒烤的主意好。杜鵑驕傲地甩了一下頭發(fā)，說，這句我接受。原來以為導游辦不了的事，竟然能夠辦成。明朗說，只要你愿意掏錢，鬼都愿意為你推磨。說著，燒烤已經(jīng)弄好了。杜鵑啃著雞翅，小臉蛋變成了七巧板，手足失措，卻掩蓋不住她的生動閃亮。田圍急忙掏出紙巾遞了過去，一副憐香惜玉的樣子。

吃飽喝足，就搭帳篷，落實他們的雄心壯志——在北峰過夜。搭帳篷是個技術活，沒干過還真的無從下手。好在田圍他們是露營愛好者，每年都要在野外睡上幾宿，和日月星辰相依相伴。田圍來到杜鵑身旁，小聲說，我?guī)湍?。田圍少年得志又才華橫溢，而且還是個未婚青年。兩年前杜鵑來報到，他就被她的美麗嚇了一跳，從此有了妄想，曾經(jīng)鼓起勇氣想表達些什么，甚至期待有一天能和她發(fā)生一些什么，然而到目前為止還是風平浪靜。田圍先把一束帳篷支架一根一根連了起來，接著，再把兩根支架分別穿進帳篷外面的四個小洞里，把兩根支架的兩頭都用地釘固定在地上，最后，一個漂亮的單人帳篷就搭好了。杜鵑愉快地表示感謝。

田圍搭好自己的帳篷，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他點亮燈，鋪開紙，拿起筆，記下了今天的經(jīng)歷，然后給安定打了一通電話，安排好安定的工作。他走出自己的帳篷，看到它和它的十二個兄弟像蘑菇一樣撒在山坡上，沐浴著滿天的星光。只有杜鵑的帳篷里點著蠟燭，在北峰的庇佑下顯得溫暖而明亮。田圍想，這些為工作忙了大半年的人，今晚可以在五峰山上安然入眠了吧。他不是詩人，但也胡亂吟出了幾句，曰：

此時已買五峰住，奈何做夢還扶貧。他年窮根若除盡，再上仙山報初心。

己亥年夏登山壬寅年記

選自《廣西文學》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