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連長和小陳躲在一座大山半山腰的山洞里,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楊連長望著瘦弱的小陳,眼睛濕了。他吃力地從地上坐起來,拍了拍小陳的肩膀,說:“干革命嘛,總有困難和犧牲的,咬咬牙,我們會挺過去的?!毙£愂撬木l(wèi)員,剛滿十六歲,身子骨瘦小,但聰明機敏,楊連長很喜歡他。
已是深冬,從洞口向外望去,大山連綿,那些光禿禿的樹木在寒風(fēng)中戰(zhàn)栗,滿眼的蕭瑟。小陳說:“連長,這附近連個野果也沒有,你又有傷,咱不能困死在這里啊。我下山看看附近有沒有村子,想法弄點吃的吧?”連長說:“也好,一定要注意安全啊?!毙£慄c了點頭,為了便于隱藏身份,他把舊軍衣脫下來,又反著穿上了。
半夜時分,小陳悄悄下了山洞,他定了定方向,沿著崎嶇的小路一直向西走去。走了十幾里,竟聽到了狗叫聲。是村子!小陳興奮得在心里叫起來。村子不大,住戶也稀稀拉拉,小陳小心翼翼地在村子里走著。走到村北的一座屋子時里面漏出了微弱的燈光,小陳停下腳步,竟隱約聽到了說話聲。他停頓了片刻,走到后窗輕輕敲了幾下。
里面問:“誰啊?”
小陳說:“過路的,想討碗水喝?!?/p>
里面又說:“院子沒有院門,進來就行?!?/p>
小陳進去時,屋子里飄著一股直鉆鼻孔的香氣。他忍不住使勁吸了吸鼻子,又仔細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屋里一男一女兩個老人正在忙活著。老頭很瘦,但精神挺足,他抬頭打量了小陳幾眼,和藹地說:“孩子,不光渴了,也餓了吧?”
小陳趕緊說:“是啊,是餓了。”
“這鍋里燒的是豆?jié){,馬上就好了。”老人說著,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
通過簡單交談,小陳才知道老人是做豆腐的,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忙活,等豆腐做好雞就叫頭遍了。稍微打個盹兒,再早起到各個村子走街串巷去賣。每天起早貪黑,好歹能掙碗飯吃。等一碗熱氣騰騰的豆?jié){遞給小陳時,他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推辭了一下,還是接過來一口氣喝下了肚。老人又給他盛了一碗,他說啥也不喝了,猶豫了一會兒說:“大伯,我還有個伙伴在挨餓呢,能不能給我找點吃的捎著?”老人點了下頭,讓老伴給拿了幾個窩窩頭,又用瓢盛了一些豆?jié){讓小陳端著。然后說:“走吧孩子,你的伙伴也許餓壞了?!毙£愖鰤粢矝]想到,這老人太通情達理了,心里暖烘烘的,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走了。
隔了一天,小陳又來了。老人一點也沒感到意外,他邊做豆腐邊和小陳聊天。他輕聲問:“孩子,你是隊伍上的人吧?”小陳吃了一驚,還沒回答,老人又說:“那晚你一進屋,雖然你特意反穿了衣服,我還是一眼看出了軍服。看你那么懂規(guī)矩,我猜你是共產(chǎn)黨隊伍上的人吧?”小陳警惕地看著老人,一句話不說,下意識地用手碰了下腰里的盒子槍。老人一笑,低聲說:“這個村里沒有雜七雜八的人,你就放心吧。我兒子也是共產(chǎn)黨隊伍上的人,比你大不少呢,他參軍整整八年了?!崩先苏f得很自豪。小陳松了口氣,說:“大伯,那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毙£惏堰B長如何帶人去村子里籌糧,如何遭到日本兵伏擊,隊伍如何被打散簡單說了幾句。老人皺眉聽完,長長地“唉”了一聲。屋子里的香氣又氤氳開來,豆?jié){在大鐵鍋里歡快地跳躍著。還和上次一樣,小陳喝完,除了帶走一些窩頭和豆?jié){,還讓老人給準(zhǔn)備了一捆干草。老人說:“路上不好走,我?guī)湍闼腿グ?,也順便看看那位受傷的同志?!背鲇诎踩途?,小陳婉言謝絕了。
小陳還和往常一樣,隔一天來一次,算算也五六次了。每次老人都是竭盡所能,除了吃喝,還去鎮(zhèn)子上的藥鋪好說歹說買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藥物,并把自己平時不舍得穿的一件棉襖也送給了小陳。
小陳最后一次來的時候,天快亮了。豆?jié){沒喝上,卻得到了老人割下來的一大塊豆腐,熱氣騰騰的,把小陳感動得不知說啥好。小陳說:“大伯,我倆要去找隊伍了,您的恩情永世不忘,請您留下名字,等革命勝利的那天,我們會來報答您的。”說完,從口袋里摸出僅有的一塊銀圓塞到了老人手里。老人說啥也不要,銀圓又塞回小陳的口袋里。他說:“孩子,這點小事不值得報恩,都是為了革命嘛,你就知道這個村里有個做豆腐的盧老漢就行了?!毙£愒偃兄x,朝老人深鞠一躬,帶著豆腐走了。
五年后,楊連長帶著隊伍又打到了當(dāng)年避難養(yǎng)傷的大山附近。這時,楊連長已經(jīng)是楊團長了。他沒有忘記那位做豆腐的盧大伯,就讓小陳去找,并一定把盧大伯請來當(dāng)面感謝。小陳高高興興把老人請來,楊團長快步迎上前去。當(dāng)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時,他一下愣住了。“爹!怎么會是你呢?”老人聽到喊爹,也愣住了,等看清真是自己兒子時,“哇”一聲哭了。好久,老人才說:“那年你跟八路軍走了,地方反動武裝就三天兩頭來家里折騰,實在沒法活了,就和你娘逃到了一百里外的盧村,多虧村里的族長相幫才住下來。因村里全是盧姓,為了親近,也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謊稱也姓盧,還學(xué)了做豆腐的手藝,總算活下來了?;钪?,就是盼著戰(zhàn)爭結(jié)束的那天,盼著咱們一家團圓啊?!?/p>
楊團長眼含熱淚,意味深長地說:“是啊,戰(zhàn)爭結(jié)束的那天,團圓的何止咱一家啊,是千家萬家,這多虧了咱們軍民的魚水之情啊?!?/p>
選自《短篇小說》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