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調轉到A城,我很喜歡這里有一條穿城而過的大江。
每天黃昏,我都去江邊廣場走走。我覺得,匍匐在城市中的大江,就像一只碩大無比的肺葉,可以讓我呼吸的空氣變得清新水靈。
我每次來到江邊廣場,都會看到有很多游人在瞻仰方輝烈士的雕像。
“這些個孩子,快到別的地方玩去,讓他們清靜些!”一個極其蒼老的聲音,猶如秋風搖曳木門發(fā)出的咯吱聲,突然就飄落到我的耳朵里。
順著聲音望去,我看見一個發(fā)白如雪的老太太,手拄拐杖,正朝著幾個在雕像附近追逐打鬧的孩子喊話。老人身著深藍色衣褲,干癟瘦弱得就像一件單薄易碎的青花瓷。江風很大,老人滿頭白發(fā)被風撩撥著,散落成一朵白菊。
方輝烈士是小城的抗日民族英雄,江邊廣場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廣場正中,坐北朝南佇立著方輝烈士巨大的花崗石雕像。年輕的方輝梳著齊耳短發(fā),正用堅定而熱切的眼神凝望著眼前這片繁華的土地。在方輝烈士廣場的東西兩側,佇立著二十多座抗戰(zhàn)烈士鑄銅雕像。
我想上前給那幾個孩子說去別的地方玩。就在我猶猶豫豫間,一個小伙子大步流星地朝幾個孩子走去。“小伙子別著急,可別嚇著孩子?!崩先瞬环判牡囟谛』镒?,她說話有些齁嘍氣喘。
“這個白發(fā)老人住在江邊嗎?她是干什么的?”我問一個經(jīng)常到江邊遛彎的熟人。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孩子們在廣場上一刻都沒停留,他們瘋鬧著、追逐著,一陣風似的跑遠了。老人在雕像面前佇立良久。
我把目光從廣場移向江面,一艘貨輪由遠而近,像一只白色的大蒸汽熨斗,正把江面上金光閃閃的波紋連同剛才的一幕,都平整地熨到了越來越濃重的暮色里。
第二天黃昏,在江邊烈士廣場,我又遇到了那位白發(fā)老人。老人正拿著一條濕毛巾,一點一點地挨個擦拭烈士雕像上的浮塵。老人擦拭完,就會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對抗聯(lián)母女的雕像前。她神情專注,在漫天落霞的輝映下,猶如一尊金色的雕像。
這尊鑄銅雕像上的抗聯(lián)母女,我聽人介紹過。當年,母親帶著幼小的女兒在小城生活戰(zhàn)斗過。后來她們參加了東北抗日聯(lián)軍,在一次戰(zhàn)斗中,母女倆都犧牲了。我還知道那個孩子叫秦英子,犧牲時只有八歲。
我輕輕地走到老人身邊,好奇地問:“奶奶,您為啥給這些烈士雕像擦灰塵?”
老人轉過頭,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一言未發(fā)。
…………
夏天撒著歡兒一路奔跑,轉眼秋天就到了。我依然每天黃昏都去江邊烈士廣場上散步。幾乎每次去都能看到那個白發(fā)老人在擦拭烈士雕像上的灰塵。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她也是江邊廣場上的一景。
北方的冬天來得早,剛進入十一月份,一場雪就接踵另一場雪,整座城市都進入嚴寒之中。
這天,當我再次來到江邊方輝烈士廣場時,看到所有烈士雕像的脖子上,都系著一條鮮艷的紅圍巾。圍巾是用紅毛線織成的,針腳細密勻稱。那些戴著紅圍巾的革命烈士,傲雪迎風,讓我心生敬意。是誰給烈士織的紅圍巾?我想起了那位老人。于是我用目光搜尋廣場四周,可是,并沒有看到老人那熟悉的身影,我心里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此后,我再也沒有看到她。
春天來了,江邊烈士廣場上游人如織,可那個老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沒有人知道老人從哪里來,又去了哪里。老人的身份,小城流傳著好幾個版本,但哪個版本都不能讓我完全信服。
老人給一座城市的留白,讓許許多多的市民主動拿起毛巾,接替老人去擦拭烈士鑄銅雕像上的浮塵。我也成了其中的志愿者。
我是前幾天在城市晚報上看到的老人照片,才知道那位老人是已經(jīng)“犧牲”了八十多年的秦英子。當年,她在日軍血洗抗聯(lián)被服廠的一次戰(zhàn)斗中,幸存下來。
那天,她在家中安詳辭世,享年九十一歲。
選自《中國鐵路文藝》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