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陸伯水塘的,多是老釣客,彼此都熟,往往一個眼神就抵了一大堆的話。其中有兩個釣客,每天像上班一樣準時,日頭剛爬上樹尖時,兩人就到了;日頭落進池水里,把水染紅了,兩人才走,連釣竿都不收。這里鬧中取靜,釣客多把這里當成心中凈地,每至此,雜念盡除,心如池水,怡然自得。至于能否釣上魚,釣多少魚,都無關緊要。說是釣魚,其實只是尋一份好心情。這點正與陸伯的心境相符。
不過,這已成了往日的圖景。此時,水塘邊只有陸伯一個人。
陽光暴烈,連風都被曬暖了。陸伯半躺在竹椅上,身旁的老柳樹遮綠了天,陽光被篩得稀碎,風也被篩涼了些。不知不覺中,陸伯睡著了。
老伯,怎么收費???來的肯定是陌生人,熟人沒誰這樣問的。
不收。陸伯懶得睜眼。夜里睡不好,白天就犯困,這是最近新添的毛病。好在那些相熟的釣客不來了,隨他去睡。
怎么不收費呢?來人湊到近前,饒有興致地問。
這人錢多沒處花了?不收就不收唄,還問。陸伯本不想理他,可多年養(yǎng)成的好脾氣,還是讓他回了句,生意沒法做,就不做啦。
來人似乎明白了,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陸伯水塘附近的城市正在下大力氣抓環(huán)境治理,打造城市新水系。陸伯吃夠了環(huán)境污染的苦頭,舉雙手贊成。周圍那些廠子,原來是明目張膽地排放污水,后來是偷偷摸摸地排放。陸伯怕水塘被污染,就打了深井,做了防滲,花了一大筆錢。這方池塘,陸伯經營了半生,已經不只是謀生的手段,而是成了他和好多人相互聯(lián)系的紐帶。如今連這個水塘也要一并推平,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老伯,您這棵柳樹有年頭了吧?那個人沒走,不知啥時候坐到了陸伯身旁。
陸伯撩開眼皮瞄了他一眼,只見這人戴著眼鏡,斯斯文文,持竿的手卻是僵硬的,一看就是釣魚新手。陸伯說,承包水塘那年栽的,比你歲數(shù)大。
哈哈,那肯定。這次拆遷,您家能拿到一大筆錢吧?年歲大了,該享享清福啦。眼鏡男笑著說。
聽到“拆遷”兩字,陸伯心里一咯噔,睜眼坐起來,說,你也是來做我工作的嗎?眼鏡男扭頭沖他笑笑,一副坦然的模樣,問,您看我像嗎?
這些天,勸陸伯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不光是干部,還有不少親戚朋友,都勸他服從大局,連兒子也勸他別螳臂當車。他不服,說,我的水塘不干凈嗎?不美嗎?為啥不分青紅皂白,也要拆?
勸的人越多,陸伯越是倔,誰也說服不了他。周邊的廠房、料場開始拆了,機器聲隆隆,道路難以通行,老釣客不來了,這里成了一座孤島。
老伯,看您氣色不大好喲,有啥心事?說說唄,說出來就不悶了嘛。眼鏡男笑著說。
一句話戳在痛處,陸伯便訴說起心中的煩惱。
眼鏡男問,您為啥不跟有關部門反映?。?/p>
陸伯嘆口氣,說,反映無數(shù)回了,人家說已有規(guī)劃,不能改。
眼鏡男說,規(guī)劃也是人做的,怎么就不能改?不合適就改嘛。
陸伯瞥了他一眼,說,你說得輕巧,要是能改,還能搞成這樣?
眼鏡男丟下魚竿,掏出手機,在上邊劃來劃去。陸伯瞟瞟他,躺下,又閉上了眼。
老伯,您看,要是改成這樣子,成嗎?眼鏡男把手機舉到陸伯眼前。
陸伯聽了,坐了起來,手機屏幕上,他的水塘旁邊又加了一個大水塘和一圈樹,合并在一起看,像是大大的寶葫蘆,葫蘆一端連著清亮的溪水,四周是大片的綠地,寶葫蘆仿佛被高高吊了起來。陸伯看得眼睛都直了,不過,很快就泄了氣,說,美得跟畫似的,蠻好看,可他們能聽你的嗎?
眼鏡男笑笑說,試試吧,要是聽了我的建議,再來您這兒,您可得教我釣魚呀,您瞧,我一條都沒釣上來呢。
晚上看電視,播當?shù)匦侣剷r,陸伯發(fā)現(xiàn)一個人有點眼熟,會議室里掛著幾張圖,其中一張很像那個寶葫蘆,那人正指著這張圖跟一堆人說話。陸伯不由喊了一聲,這人是誰呀?
這些天兒子正跟他慪氣,便嗆了他一句,干嗎呢!大驚小怪的,那是新來的區(qū)領導,跟你有啥關系!
陸伯一聽樂了,說起了白天的事。陸伯說,看來,我們的水塘保住啦!說完,哼著小曲走了出去。
一輪明月掛在樹梢,月亮在水塘里輕輕蕩漾,陸伯的眼睛也跟著蕩漾。不遠處,傳來機械的轟鳴聲,燈光間或晃過來,在水面上歡蹦亂跳。陸伯覺得這燈光不再像以前那么刺眼了,就連震耳的轟鳴聲,此時聽來,也如同音樂般悅耳了。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