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巴不得自己生病。

我對生病的渴望可以用一個詞兒來形容：垂涎三尺。

但我不愿意我弟弟生病，他還不到兩歲，走路都側(cè)歪的。我比弟弟大五歲，我媽當(dāng)然向著他?？善咸鞝斠蚕蛑尤簧×?！

為什么不是我？

我眼睜睜看著我媽抱起弟弟沖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的時候，小人書掉地上了。我收回羨慕的目光，彎腰拾起小人書，拍拍馬良身上的灰塵，進(jìn)屋，跪下，看床底下那八包點心。我把腦袋伸進(jìn)床底下，像小狗一樣湊近，鼻子一吸，渾身骨頭就酥了。

點心用牛皮紙包著，紙繩把它們捆成十字形，上面系個手提扣。牛皮紙已經(jīng)被點心的油漬浸染，看起來油光锃亮，聞起來香氣撲鼻。

我已經(jīng)六歲了，從沒吃過點心。說實話，我對點心出現(xiàn)在我家，是很奇怪和敬畏的。我爸在公家鍋爐房撇大鍬，我媽在鎮(zhèn)上工地搬磚。逃離生產(chǎn)隊，不用掙工分也能靠力氣吃飽飯，我媽說家里已經(jīng)燒高香了。怎么可能吃得起點心呢？

我媽提拎著八包點心進(jìn)屋的時候，馬上把我叫到跟前兒，瞪瞪眼睛說，不要偷吃，否則，屁股蛋子給你削兩瓣兒！

我嚇得吱溜一聲鉆進(jìn)里屋，哄不到兩歲的弟弟玩去了。我聽見外屋我爸在嘆氣，說，要不給孩子吃一塊？我媽說，拆包就廢了，還怎么送禮？我爸說，少送一包唄。我媽說，倆科長，少一包，七包咋分？辦編制不是鬧戲。我爸說，再買一包呢？我媽說，哪有余錢？一分錢都得掰開花！然后我爸就不吭聲了。我猜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媽性格比鐵還鐵，比鋼還鋼，我從沒見過她掉眼淚。

小人書《神筆馬良》快被我翻爛了。它說的是少年馬良有一支神筆，畫啥，啥就能變活，跟變戲法似的。我多想自己能成為馬良啊，多想用那支神筆畫一包點心啊，可惜，那是夢。

有我弟弟之前那年，我被狗咬，住院了，我媽破天荒給我買了一個玻璃瓶黃桃罐頭，行啊，我就不形容那次吃罐頭的感覺了，反正從那以后，我就巴不得自己生病，垂涎三尺地渴望自己生病。

我沒病，弟弟卻病了。這事兒真氣人。

我在家琢磨馬良的神筆，我爸回來了，火急火燎對我說，拿一包點心給你媽送衛(wèi)生院去。說完去里屋床下取出一包點心塞給我，又火急火燎出去了。

跑腿的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哆哆嗦嗦捧著這包點心，出門去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距離我家不遠(yuǎn)，我卻走得非常慢。一來我不想那么快失去跑腿的幸福，二來我怕路上有什么閃失。

可別像上一次，我去建筑工地給我媽送飯，也是不遠(yuǎn)的路，卻出了事。我端著飯盒在路上遇到一條小狗，那條小狗眼饞我的飯，問我要，我不給，小狗生氣，撲上來抓我褲腿。我急眼了，一腳踢開它，它咬了我一口。

過后，我媽領(lǐng)我去醫(yī)院，打針輸液，我就住院了。對了，就是我剛才提到第一次吃罐頭那次，就是那次，我媽破天荒給我買了一個玻璃瓶黃桃罐頭。反正從那以后，我就巴不得自己生病，垂涎三尺地渴望自己生病。

扯遠(yuǎn)了。

話說我捧著一包點心走在路上，心里猜，里面是槽子糕呢？還是蜜三刀呢？還是蛋糕呢？這三樣點心我在小娟家都見過，就是沒吃過。我見小娟吃過，小娟吃蛋糕的時候出于友情和同情，給我吃過一口。一塊圓形蛋糕，四周都有邊邊，像房檐。當(dāng)時，我只在“房檐”上啃了一小口，就記住了一輩子。

想到這里，我好奇了，決定拆開包裝看看里面是啥，反正也不吃，看看而已。我小心翼翼解開手提扣，慢慢拆開牛皮紙，哇——這些小可愛露出真容，是蛋糕。我隨口咽下唾沫，拿起一塊放在鼻子底下，天哪，我一輩子都要感謝小娟，是她，讓我今生記住了這種味道。

我用牙齒輕輕觸碰蛋糕，真的是碰，不是咬，哈喇子就淌下來，沾到了蛋糕邊上。我用手擦，不想擦掉了一塊渣，蛋糕渣掉進(jìn)我手里，我瘋了，瞬間伸舌頭舔了。然后發(fā)現(xiàn)，蛋糕邊上掉渣的那個位置，出現(xiàn)了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小小缺口。根本看不出來嘛！我心里想，然后生出智慧，沿著蛋糕周圍，仿照缺口大小，轉(zhuǎn)圈啃了一遍。

我滿手是油，滿口生香，看著像被耗子啃過一圈的那塊蛋糕，暗自得意。就這神作，輕易看不出來改動過的痕跡。就算看出來，咱這智商也有說辭應(yīng)對。

按照原包裝的印記，小心包裝，小心系繩，恢復(fù)原狀后，捧著一包蛋糕，我心滿意足來到衛(wèi)生院。

果然沒有猜錯，我媽要蛋糕，是給生病的弟弟吃的。

護士在床邊給弟弟換藥，我媽隨手拆開蛋糕包裝，突然看到那塊蛋糕，她驚呆了。護士眼神跟著瞅過來，也驚呆了。

看她倆表情不對，我說，哎呀，是耗子咬的吧？

我媽瞬間眼淚掉下來。

有生以來頭一次看見我媽掉眼淚，我慌了。

我媽拿出那塊蛋糕給我。

這是給我吃嗎？我不敢接。

我媽說，本來也有你的份兒。吃吧，吃完咱去街上買耗子藥。

選自《北方文學(xué)》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