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余年畫山水、鳥獸,也畫人。在他心中,奶奶才是為畫吹一口仙氣的人。
第一幅畫,陳余年畫的不是城,是梅村。那座城早沉沒在洪澤湖底。新城建有府衙,新府衙不遠處依舊有花園口,穿過花園口,同樣是一條泗州大街。那座橋跟汴泗橋一樣,橋東還是泗州東大街;橋西,仍稱泗州西大街。新城在煙火聚攏中,攤開來成了另一個人間。趕著馬車走入梅村畫里的人是侯六,傳說他手長六根手指,踏草如飛,泗州人稱“六指猴”。梅村關于侯六和東家江大佬的傳說很多。新府衙建成后,許三佬的一雙大腳在梅村龜墩上一跺,村里的土屋就震得掉落下幾許黃土。當許三佬和趙莊雄獅也變成傳說時,陳余年的太爺爺陳百仁就花錢買下了梅村的土地。梅村一時成了陳家藥鋪的莊園。
從奶奶的傳說中,陳余年明白,那座城沉沒了,有的人就變成了傳說,生活在村里的人也慢慢成為傳說。就如同魚神桑巴、梅山道人、劉一手、葉面人、煙娘、漏娘和聽瓜婆……
梅村離那座城不遠,烏鴉嶺上的花一到春天,就像窩里的雛燕一齊張大嘴般,盡情地叫嚷,比賽著開。當奶奶變成一朵蒲公英開在梅花山坡上時,陳余年決定走近那座城。
能在泗州東西兩條街上擺攤開作坊的主,是要有一手絕活兒的。就如同他,留在府衙側門旁靜下心來作畫,那是因為他手中的畫筆。聽證人口述的犯人長相,他的筆一點,那神情,捕頭瞅一眼就能把作案人從人群中給揪出來。
陳余年知道,那張畫隨著捕頭的繩索套上一個人的脖子,注定會像貼在城門口的紙片一樣隨風飄飛。他更清楚,他也會像奶奶一樣,以另一種姿態(tài)站在梅花山坡上,變成一棵樹,或是一株草,也許是一朵花。
陳余年一直好奇那些傳說中走進香花門的人。聽奶奶說,他們都有一身傳奇的技藝,馴馬、馴狗、雕刻、制毒、解毒、碼冰,還能給人催眠,讓人像鳥兒一樣飛起來?;▓@口的鳥人巴克、會制作飛鳥的梅馬、寫一手好字的獨臂乞丐、可以大變活人的魔術師麻一、會碎步打水的陳小腳等等,一個個順著香花門,走進他的畫里。
穿過東大街,沿街的藥鋪、當鋪、肉鋪、玉器鋪、鐵匠鋪、米行、錢莊,家家店鋪仿佛從沒搬遷過。走在西大街,酒香撲鼻,韓井的水,天下第一壇,還有東家的酒,香溢整條街;馬家的撒湯,做鍋拍的、補盆的、搶刀的、砌灶的、做豆腦的……他們坐著花木匠打造的通天船,從水中那座城駛來。上岸后,踏著青石板,每人喝碗撒湯,補充能量后,他們要飛到月亮上去。沿街,活著的是手藝,生生不息,猶如他的畫。
捕頭知道他在畫那些人,師爺說是在畫一座城,泗州人也知道他在畫人們的傳說,知府說他在畫泗州人的魂。畫師用手中的筆在茫茫湖水里,把睡在水下大街小巷里那些人的魂魄聚集在畫上,讓他們重新活起來。
畫師不是知府一個人叫的,泗州人都這么稱呼他。面對干凈的洪澤湖水,陳余年時常感到一絲羞愧。
錢家當鋪失竊,賈家錢莊、趙家玉器鋪皆有丟物。唯有更夫牛一看過蒙面黑衣人從賈家錢莊門前一閃而過。牛一說,黑衣人身輕如燕,敏捷如猿,左臂不動,一跳,右手扒墻,眨眼,人沒蹤影。
知府說:“讓畫師畫一下看看?!?/p>
旁邊師爺內心嘀咕,怎么畫?一身黑衣,蒙著面,沒臉,畫出來,就是一張畫。
捕頭說:“也許有驚喜哩?!?/p>
聽著牛一的講述,陳余年的腦海里不由閃出沒有蒙面的“六指猴”。
畫好了,一個跳躍的蒙面黑衣人。初看,就是普通的一張畫,捕頭細瞧,發(fā)現黑衣人左手余掌如鏟。知府和師爺也發(fā)現了斷掌。陳余年也不解釋,轉向捕頭說:“提供細節(jié)太少,只能畫成這樣。有勞費心了?!?/p>
捕頭揣著畫走上西大街,快吃午飯時,從東大街帶回一個乞丐,身形和畫上人神似,左手斷掌。聽說是陳畫師把他的模樣畫出來了,斷掌丐索性也不隱瞞。
知府問:“所盜之物藏在何處?”
斷掌丐如實說:“寶物已兌換成銀子了。”
“那銀子呢?”
“已變成米面還予泗州百姓?!睌嗾曝け砬槠降?,如同和知府拉著家常。
案子毫無懸念,更談不上曲折,甚至聽上去有些失實,讓人不能相信。
看著捕頭押著斷掌丐走進牢房,陳余年一時蒙了。此人就是泗州坊間傳說的活佛?前段時間,泗州大水患,難民多,許多人家米罐見底。聽說有人半夜會到斷糧人家送米面,無人見其真容,大家稱其“活佛”。
師爺當著知府的面,挑起大拇指:“陳畫師絕筆也!”
而陳余年內心不安,告退回到畫室。望著那組畫,陳余年眼前不時出現斷掌丐回首望他的一笑,那神情像極了傳說中的“六指猴”。奶奶說的沒錯,像侯六這樣的飛賊,不論高矮胖瘦,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同情弱者,俠義心腸。他萬萬沒有想到,黑衣人左手真是斷掌。難道是天意?想到侯六,陳余年的心有點亂,他走到畫案前,把筆收進竹筆筒,再無心思作畫,他甚至想,明天該跟知府說一聲,自己要回梅村。嶺上的蒲公英怕是早開花了吧?他想奶奶了。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