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娘睡房窗戶上的窗花，一年四季都紅艷艷的，像新的一樣。其實是豆娘每年都換，也不看時節(jié)，只要窗花有些褪色了，就把舊窗花揭下來，剪一幅新的貼上去。

豆娘貼的窗花都一樣。四周邊上是麥穗、雞鴨、牛羊啥的，還有一些看上去具體又抽象的圖案，窗花中間是一個“囍”字。

豆娘剪窗花的手藝是娘教的。學(xué)會剪窗花的時候，豆娘才十五歲。在關(guān)村，娘剪的窗花很有名，逢年過節(jié)、嫁女娶媳，都有不少人來請娘剪窗花。娘剪的窗花有不同的主題，逢年過節(jié)的，剪“風(fēng)調(diào)雨順”“三陽開泰”。嫁女娶媳的，窗花四周邊上圖案不同，但中間都是一個“囍”字。娘剪窗花的時候，豆娘就守在旁邊，看紙張如何在娘手里折疊、剪刀如何蜿蜒游走。豆娘悟性高，十五歲那年剪的一幅窗花，就跟娘剪的差不多了。

婚房窗戶上的窗花，就是豆娘自己剪的。

豆娘嫁給夯子的時候，他家里就兩間茅草土坯房，靠東的那間，就是新房?？啥鼓锒亲永锏暮⒆觿?cè)齻€月的時候夯子就走了，說：“打完仗我就回來?！?/p>

夯子報名參加八路軍，打日本人去了。夯子走的時候，窗花的顏色還很鮮艷，紅紅的。豆娘看見，夯子盯著那窗花看了很久。

夯子走后，豆娘一直守著那兩間土坯房。她相信夯子一定會回來，就像相信早晨太陽一定會升起來一樣?？粗看皯敉饷娴拇盎ń?jīng)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褪色，豆娘就將它輕輕揭下來，又剪了一幅新的貼上去。

“不管夯子哪天回來，都要讓他看見窗花是新的?！倍鼓镞@樣想。

兒子是在一個夏天出生的。夯子離開家之前就給孩子取好了名字，男娃叫豆子，女娃叫英子。

豆子三歲那年春天，豆娘帶著他去給公公婆婆上了一次墳。當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了夯子，夯子說他想爹娘了。夯子娘是病死的，爹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在公公婆婆墳前燒了紙，豆娘哭得稀里嘩啦。

那些年，豆娘一直在做軍鞋。村婦救會招呼的，很多女人都在做。豆娘都是按夯子腳的尺碼做的，夯子有一雙大腳板。豆娘已記不清自己做了多少雙軍鞋，她相信總有一雙會分到夯子手里。有一雙軍鞋，豆娘還在里面繡了夯子的名字。“萬一就分給夯子了呢？”豆娘這樣想。

豆娘又在窗戶上貼新窗花的時候，八歲的豆子問了句：“娘，人家都是過年辦喜事才貼窗花，您貼窗花干啥呀？”豆娘輕撫豆子的頭說：“娘貼給你爹看的，等他回來。他啥時候回來，都要看見窗花是新的，跟他離開家的時候一樣?！倍鼓镌缫呀?jīng)給豆子說過他爹，說爹一定會回來的。

一年春天，來了幾個軍人，給豆娘送來了夯子的遺物，還有本個烈士證書、一枚軍功章。這時豆娘才知道，夯子早就犧牲了，是參加百團大戰(zhàn)犧牲的?！昂蛔邮怯⑿?！一個人消滅了六個鬼子?！币粋€軍人說。

一夜間，豆娘蒼老了很多。

一九六七年的冬天，豆娘大病了一場。那個冬天很冷，豆娘看樣子是熬不過去了。這時豆子已經(jīng)成家，在土坯房旁邊建了三間木板房。兒子兒媳婦都要豆娘搬過去一起住，但豆娘就要守著老土坯房。

豆娘睡房窗戶外面的窗花已經(jīng)很久沒換過了。窗花已經(jīng)爛掉、脫落，殘留的一點，顏色也變得慘白。這天，豆娘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對守在床前的兒媳婦說：“好久沒換過窗花了，重貼一幅新的吧，要跟原來的一樣。”兒媳婦娶進門后，豆娘就把剪窗花的手藝教給了她。

兒媳婦當天就剪了一幅窗花，四周邊上是麥穗、雞鴨、牛羊啥的，還有一些看上去具體又抽象的圖案，窗花中間是一個“囍”字。兒媳婦把窗戶上殘留的紙屑清理干凈，把鮮紅的新窗花貼了上去。

屋里，豆娘已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享年四十八歲。

選自《雪花》

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