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村里下象棋的人很多，上到五六十歲的老漢，下到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甚至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大都能正兒八經(jīng)地殺上兩盤。那些不下棋的，耳濡目染，也都懂得一些下棋的門道，常常在旁邊一蹲就是半天，看得有滋有味。除了夏秋兩季農(nóng)忙，村里房前屋后，路口場邊，冬天被太陽曬著的墻根兒，夏日枝繁葉茂的老樹下，常?？梢钥吹接腥巳宄扇簻愒谝黄鹣缕澹灞P棋子都不怎么講究，場面卻極其熱鬧。棋局到了緊要關(guān)頭，旁觀者居然比下棋的雙方還著急，你一句我一句，爭得面紅耳赤，額上的青筋凸起老高。好在下棋的雙方也并不在意，有時甚至?xí)鲃诱髑笠幌屡杂^者的意見，或者閑聊兩句說個笑話。觀棋不語在村里是行不通的?？雌宀徽f話就相當(dāng)于吃面不吃蒜，那還有啥味道？村里人都這么說。

大人下棋，村里的孩子們也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下棋。沒有棋盤棋子就在紙上畫棋盤，用硬紙片做成棋子，也照樣下得不亦樂乎。時間長了，大一點兒的孩子就三三兩兩地往大人們下棋的堆兒里湊，纏磨著想和大人們下一盤。大人們一天忙到晚，好不容易得了一會兒閑空，對孩子們便缺乏足夠的耐心：“去去去，小屁孩兒，一邊兒待著去！”或者簡潔明了——“滾！”可老海如果在場，那就不同了，就算他正在下著棋，只要有孩子央求，他也會立刻起身向?qū)κ终f聲對不住，然后到別處去跟孩子們下棋。原來的棋局，旁觀者中自然有人接著下，村里從來都不缺下棋的人。

老海在礦上挖了大半輩子煤，背微微有點駝，門牙也缺了一顆，還謝了頂，不過精神倒是很好，退了休回到村里，整天樂呵呵的。老海愛下棋，也愛看棋，一群人下棋，他幾乎每次都是最后一個離開的。老海有一句名言：棋酒不分家。傍晚下完棋，把一起下棋的幾個人邀到自家院子里，拍兩根黃瓜，拌一盤豆角，煮一碗花生，喝點酒，聊聊天，這是老海最愜意的時刻。當(dāng)然，有人叫他去喝兩杯的時候，他也從不推辭。老海煙癮不大，只在看棋時偶爾抽一根。只要他抽，就會給周圍的人都遞一根，實心實意。這樣，不到半年，村里的人似乎便都忘了他是一個曾經(jīng)多年離鄉(xiāng)在外的工人。

老海下棋，比村里任何人都認真。從開局到結(jié)束，他始終蹲在地上，上身前傾，雙臂交叉放在膝蓋上，眼睛緊盯著棋盤，除了走棋，幾乎一動不動，就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無論對手還是旁邊看棋的人怎樣說笑爭論，他都和沒有聽到一樣。盡管很認真，老海下棋卻是負多勝少，常常剛過中局便被對手將死。還有些年輕人喜歡惡作劇，明明可以將死老海，卻故意不將，東一個西一個地吃子兒。老海照樣不急不躁，該怎么走棋還是怎么走棋，直到自己的棋子被對手吃得干干凈凈。棋局終了，老海站起身來，長長地舒一口氣，朝對手和看棋的人一笑，說一聲換人，便一臉滿足地蹲到一邊做起了旁觀者。

和孩子們下棋，老海同樣一絲不茍，而且極有耐心，一邊下著棋一邊講。孩子們提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他也都不厭其煩地回答。有時怕孩子們聽不明白，他還要在棋盤上擺出來，一步步演示給孩子們看，直到孩子們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每年七八月間，找老海下棋的孩子就會多起來，就連平時不太喜歡下棋的孩子也都整日在老海門前的老槐樹下玩耍。老海自然明白孩子們的心思。老海家院子大，他退休回來就在院子里栽了梨樹、桃樹，還有蘋果樹。果樹之間的空地上，種上了菜瓜和甜瓜。瓜果成熟的時候，孩子們來找他下棋，他總是摘一堆瓜果，洗凈了放在旁邊，讓孩子們敞開肚皮吃。

“下棋是一樂兒，看孩子們吃瓜果又是一樂兒?！崩虾３＿@樣說。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話對于老海和孩子們來說再恰當(dāng)不過。老海和孩子們下棋，短則三兩個月，長不過半年c0735d7f58754dc7986c204b11d7e7c9，總有三兩個孩子可以很輕松地把老海殺得丟盔棄甲，毫無還手之力。從此，除了有瓜果的時候，孩子們便不再整日圍在老海門口。老海倒也不以為意，大一點兒的孩子離開了，小一點兒的孩子又來了，他家門前的老槐樹下依舊熱鬧。

孩子們一撥又一撥長大，老海的背卻駝得更厲害了。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村子，去很遠的地方打工。村里人的手機漸漸多了起來，下棋的人越來越少了，老海時常一個人嘆氣。

那天，幾個老伙計在一起下棋，老海下了一局就蹲在旁邊看。最后一局下完，大家都起身準備回家，只有老海依舊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直直地盯著棋盤。喊他幾聲，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老海已經(jīng)沒了氣息……

老海走后，村里下棋的人更少了。

老海墳邊的草黃了又青，青了又黃。

又到了過年的時候，村里一幫說不上老可也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打工人聚到一起喝酒。平時他們天南海北忙著掙錢養(yǎng)家，見一面都很難。大家喝著酒，聊外面的事，也聊村里的長長短短。聊著聊著，就有人說起了老海。

“老海爺是看棋時走的，也沒受啥罪。”

“那些年，我們這幫人沒少吃老海爺?shù)墓瞎??！?/p>

“是啊，我們下棋還都是老海爺教的呢！”

…………

大家感慨了一陣，都說老海是個好人，應(yīng)該敬他一杯酒。于是，有人把一杯酒慢慢灑在地上，接著所有人都舉起了酒杯：

“老海爺，過年好！”

窗外，爆竹聲聲，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