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回來了!
這消息像給平靜的河里扔進塊石頭,立刻濺起浪花。平日里不起眼的老蔫,成了村里的頭號新聞人物。街面上的婆娘小聲嘀咕:老蔫撞死人了,這兩年跑長途運輸,掙下的家底賠得差不多……剛才還像一窩嘰嘰喳喳的麻雀,見老蔫過來,女人們給嘴巴貼了封條,笑容僵硬又尷尬,瞄著老蔫走過去。
老蔫大名李守正,在村里務(wù)農(nóng)時,他只是悶頭干活,不大愛說話,村里的嘎小子給他起了外號——老蔫。連他媳婦也不叫他守正,覺著叫老蔫更順溜。
別看老蔫輕易不出語,可茶壺里煮餃子,心里有數(shù)。頭幾年,種幾畝薄田靠天吃飯,一年到頭不住閑還是冒窮氣,他不甘心,瞅準(zhǔn)機會,考了大貨駕駛證,跑長途運輸,三年下來,買了車還攢下了家底。誰想出了岔子,家底差不多賠進去不說,一條人命眨眼就沒了……
處理完事故后,老蔫每天不言語,坐在小板凳上,人也矮了半截,皺著眉頭,吧嗒吧嗒抽悶煙。
媳婦怕老蔫心路窄,跟他沒話找話。他不接茬,每日早上撂下飯碗,出家門直奔村外。鄰居提醒:老蔫腦子是不是……見天早晚在村外一待小半天,快去看看,別……老蔫媳婦一愣,扯著衣襟抹抹眼淚就往村外跑。
也難怪鄰居猜測,老蔫整日跟個悶葫蘆沒兩樣,沿著街面往村外走,男人們跟他打招呼,老蔫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徑直就奔村口。白天還好,晚上夜幕降臨,暗黑的街上,老蔫拿個手電筒,許是電量不足,光柱忽明忽暗,擱誰不覺得瘆得慌?
這會兒,老蔫蹲在大坑邊,吧嗒著旱煙。旁邊石頭上,擺著一排旱煙筒——頗像整裝待發(fā)的士兵。媳婦驚得瞪大眼睛,打個激靈,呀!蹲在三四十米深的大坑跟前干啥呢!她差點兒喊出聲,又怕嚇到老蔫掉下去。她走近蹲下身,輕聲說:老蔫,咱啥沒見過,還有啥過不去的……老蔫鼻孔里“嗯”了聲,揮揮手示意媳婦回去。她輕嘆一聲,回家做飯去了。
老蔫望了望天色,太陽西沉,天邊一片橘紅,站起身,回瞄一眼暮色中的大坑。聽爺爺那輩人講,這坑已經(jīng)有百十年了,是海水褪去留下的坑。
大坑西側(cè)不到五十米,是五龍河段,下游是大海和五龍河的交匯處……老蔫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五龍河,又瞅一眼腳下的深坑,想了很多,想著想著,他咧嘴笑了。他抬頭,秋月當(dāng)空,像個亮堂的月光盤,照得心里敞亮。他掐滅煙,拔腿往村里走。
老蔫直奔村主任李安家,老蔫跟他是本家兄弟。見老蔫進屋,李安臉上似盛開一朵緊湊的菊花。哥,我想承包村外的大坑!李安一愣,圍著老蔫轉(zhuǎn)一圈,上下打量他:兄弟,沒事吧?咋說的沒頭沒腦……李安轉(zhuǎn)念一想,就老蔫眼下這情形,不能較真,說:明天到村委會來吧!老蔫答應(yīng)著出了院子。李安望著老蔫的背影,權(quán)當(dāng)他是說瘋話。
老蔫真就跟村委會簽了協(xié)議,一份二十年的承包合同。平靜的村子又掀起波瀾,村里人嬉笑著說:老蔫不是瘋了就是燒壞了腦殼,承包個百年大坑……
以后,每天雞還沒打鳴,老蔫就叫醒兒子,開著租來的翻斗車,去幾十里外的工地上拉廢棄的土方。不分晝夜,頂著星星走,迎著月亮回。眼看著百十車的土方倒進去都不顯山不露水,兒子抱怨:咋偏偏看中個大坑?啥時是個頭兒?老蔫說:你懂啥?大坑西邊是五龍河,梨園能缺水嗎?老蔫坐地上,點著旱煙吧嗒著,眼里映射著光亮。
老蔫也記不清拉了多少土方填進去,爺倆總算填平像是廢棄了一個世紀的深坑,開出二十六畝平展展的梨園。
深秋,老蔫披著晨輝,壘了簡易圍墻,買了萊陽梨樹苗,種下兩千多棵??粗慌排拧⒁涣锪锏挠酌?,老蔫吧嗒著旱煙,縷縷煙氣升騰,霧氣中似有了幻覺。
老蔫待萊陽梨樹像娃,日夜在果園守候,還在果園里養(yǎng)雞鴨,雞蛋鴨蛋賣給客戶,雞鴨的糞便給梨子施底肥。三年后,梨花盛開,像雪白的嬌娃,飄著汩汩清香。
傍晚,老蔫爺倆兒在梨園忙活,兒子在一邊嘟囔:爸,咱的梨能賣出去嗎?老蔫像沒聽著,摘個梨果,咬一口,梨汁噴出老遠,口頭夠甜,肉質(zhì)細膩,無渣水靈,品相也好。老蔫咧嘴笑了。
兒子又說:爸,咱的梨該有個品牌吧!老蔫抬頭瞅瞅天上,一輪明月當(dāng)空,那就叫“秋月”吧。
選自《當(dāng)代人》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