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氣就這么善變，昨天還是晴天，早晨便落了一層厚厚的雪。齊茂財掃完院里的雪便拿了個籃子到葛條溝垴的雪窩里扒些干松毛回家引火，剛拐過那個石鼻子就聽見溝渠邊有“吱吱”的叫聲，走近一看，一只麋鹿正在那兒掙扎，周邊的雪被它弄得一片狼藉。麋鹿看見齊茂財，充滿了恐懼，無助地往一棵小青杠樹后退去。

齊茂財住的七里陰是河南與陜西交界的分水嶺，無論南北這兒都是山溝的末梢，溝窄而深，山上全是原始森林，野生動物很多，狼、黃羊、麋鹿、野豬隨時可以碰見。早年獵槍沒有收繳的時候常有人到這里打獵，這些年槍支收繳加上政府要求保護野生動物，便很少有狩獵現(xiàn)象，不過前山一些人還是會利用冬天下雪的時候，偷偷來這兒獵殺野物。他們把自制的彈簧夾子放在動物常出沒的地方，遇有動物經(jīng)過就夾住了腿，幾天后，動物不是餓死便是掙扎著累死。齊茂財看見被夾住后腿的麋鹿，嘴里罵了句：“造孽！”憤憤地丟下籃子走上前，抱著麋鹿的頭輕輕掰開鐵夾子，將麋鹿的腿拔出來。麋鹿解放了，但它的右后腿被夾斷了，想要逃走卻“噗”的一聲栽倒在雪地里。

齊茂財扶起它，動了動傷腿，麋鹿又“吱”地慘叫了一聲。齊茂財沉思了片刻，索性不去雪窩扒松毛了，將麋鹿扛回了家。他讓老伴拌了點面湯喂麋鹿，自己蹲在那兒用手試著捏了捏它的傷腿，發(fā)現(xiàn)骨折并不嚴重，只要接住像人一樣休息一段時間就會長好。但他是個老粗，不會接骨，就想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那兒有骨科醫(yī)生，便又扛起麋鹿踏雪往鎮(zhèn)上走去。

鎮(zhèn)子在二十里開外的河川上，今天正好是個集日，一路上好多人望著齊茂財看稀奇，都以為他扛著麋鹿到集市上出售，便有人問：

“多少錢一斤？”

“不賣?！?/p>

“賣給我吧?！?/p>

“不賣。”

“我給你掏八百塊?！?/p>

“不賣！”

“那你扛到鎮(zhèn)子上來干啥？”

“看傷?！?/p>

齊茂財不想搭理他們，只顧踩著積雪往前走，空中飄著兩股白汽。幾個調皮孩子跟在后面起哄，有個小家伙還上前捏了一下麋鹿的右腿，麋鹿疼得“吱”地叫了一聲，在齊茂財?shù)募珙^上掙扎著。齊茂財怒了，轉過身一瞪眼，幾個孩子嚇得一哄而散。

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說他只會給人接骨，麋鹿的骨頭得讓獸醫(yī)接。齊茂財為難了，這幾年不養(yǎng)牛也不養(yǎng)羊了，鎮(zhèn)子上的獸醫(yī)也失業(yè)關了門。醫(yī)生提醒他，南梁的岳懷山春天給一只狗接過骨頭。

齊茂財便扛起麋鹿又往南梁走。南梁在南曼山的背后，還有十里山路。齊茂財?shù)侥狭簳r已是大汗淋漓。岳懷山打量著麋鹿，動了動它的右腿，說：“得動刀子?！?/p>

“動吧，只要不殺它?！饼R茂財擦著臉上的汗水，喘了一口粗氣。

“那你得幫我按著了?！痹缿焉饺〕鲆话鸭獾叮糸_麋鹿腿上的皮，將錯了茬的骨頭對在一起，然后用兩塊桐木板夾著固定了起來。

做完了這些，岳懷山將刀子往凳子上一扔問道：“你養(yǎng)的？”

齊茂財說：“不是養(yǎng)的，是七里陰山上野跑的。”

“哦，放別人早殺死吃肉了，你還把它扛了二三十里地來讓我接骨。”岳懷山感嘆道。

“多少錢？”齊茂財問。

“不要錢。”岳懷山瞇起眼睛看著麋鹿。

“你不也和我一樣救它嗎？”齊茂財感激地笑了笑，然后扛著麋鹿回葛條溝。路上，又有人跟在后邊：

“賣給我吧?！?/p>

“不賣。”

“我出一千塊?！?/p>

“不賣！”

那人生氣地說：“真是個憨子貨?！?/p>

齊茂財停住了腳步，想著什么，欲言又止，就騰了一下肩膀，讓麋鹿躺得更舒服些。

傷筋動骨一百天。

齊茂財把麋鹿放在柴房，專門給它搭了個草窩。半夜，他聽見麋鹿在叫，以為有狼進柴房咬它，便吆喝著出來察看，門一開，一個黑影從柴房里逃走了。齊茂財明白了，回身找了一把大鐵鎖將柴房的門鎖了起來。

開春，麋鹿終于能夠站起來，又過了些日子，它可以在地上跑了。

驚蟄那天，齊茂財喊來村治保主任，又讓老伴做了一碗面湯喂麋鹿喝下，兩人將它拉到葛條溝垴，解開繩子。麋鹿起初不走，定定地望著他們，齊茂財故意撿起一根樹枝，裝出要打它的樣子，狠狠地吼了一聲：“快走！”麋鹿就翹起尾巴，歡快地往山坡上跑去。

那天夜里，齊茂財迷迷糊糊地又聽見麋鹿在叫，他猛地翻身起來，影影綽綽看見有人扛著那只受傷的麋鹿往溝外逃去，便去追，追到小龍?zhí)恫灰娏速\，正猶豫著，老伴打著手燈追了過來。原來，齊茂財夢游了，燈光下，他兩只腳已經(jīng)跳進了冰涼的小龍?zhí)独?。老伴使勁在他臉上拍了幾巴掌才把他拍醒?/p>

重新躺在炕上的齊茂財傻傻地笑了起來，繼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選自《大觀·東京文學》

2023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