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乍起,秋意涼,壽山巍巍。
鶴鳴湖畔,微雨蒼茫,一痕碧波掩映在古木叢中。
你負劍而立,伸展雙臂,一襲白衣在碧波間猶如振翅欲飛的大鳥。
你背負的劍,名曰天地劍,江湖據(jù)傳殺人不見血,能一劍封喉,致人死命。你就是憑借這把劍,贏遍天下無敵手的,令多少人聞風喪膽,讓多少人劍下斃命。但,你說過,從不濫殺無辜,你的劍,只斬惡人壞人。
只是,你也有失手的時候,我?guī)煾副蝗讼莺?,污了一世清名。你不聽辯解,一意孤行。待我聞知消息,手執(zhí)日月刀匆匆趕到,師父已然倒在師母懷中。師母悲痛欲絕,橫刀自刎,可憐紅顏未老,竟血染青絲。
我抱著日月刀在江湖上日夜漂泊,只為找你尋仇,但因你行蹤不定,多年未能如愿。江南煙雨,北方大漠,只要聽聞有你出沒的地方,我定趕去。功夫不負有心人,你我狹路相逢,在松濤林中的一彎淺溪相遇。可惜,當年的我刀法不精,不堪一擊,兀自倒在溪水中愧疚不已,清澈的溪水映照出我滿面羞慚,遂掩面涕泣。你未斬盡殺絕,反留我一條小命,約定多年后刀劍重逢,再論高下。
為復仇,我忍辱負重,遍訪天下武林高手。
不過,許多人一聽說我要找你尋仇,便將我拒之門外。我知道,他們恨你,卻也怕你,不愿和你結下恩怨。在我學藝無門的時候,巧遇一位高手,他是蒙面人,從不和我說話,只是揮舞起日月刀來呼呼生風,快如閃電。
那把刀,在他手里,就像是延伸的手臂。
刀起刀落,招招穩(wěn)準狠。我照他的刀法苦練,竟然精進飛速??上?,我與他見面不識面,只能依稀從其身形招式中辨別一二。
壽山巍巍,湖面平靜,遠處,一葉孤舟如棲落湖面的鳥影。
這次,我和你再相逢。嗆啷一聲,刀出匣;鏗鏘一聲,劍出鞘。
你臨風而立,執(zhí)劍在手,面沉似水。而我,握刀的手居然在微微顫抖,我暗罵自己,想起師父的教誨,遂站穩(wěn)腳跟,雙腳死死釘在大地上,輕舒雙臂,弓起腰背,調(diào)整好日月刀的角度,青白的刃寒光閃閃,映襯得你那把天地劍如一片柳葉。那把劍,柔弱得沒有光澤,似乎已在鞘中沉睡了百年。
我大喝一聲,揮刀砍去,先下手為強。
你微微一笑,沉著冷靜地一揮劍。刀劍相擊,當啷一聲,兩道弧光閃過,空中似乎下了一簾急雨,湖面迅疾刮起一陣強風。遠處,那一葉孤舟在瞬間潮涌而起的浪濤中,隱隱浮現(xiàn)。我仿佛看到孤舟上的劃槳人死死抱住船幫,臉色蒼白如紙,悲嘆水平如砥的湖面怎會掀起如此驚濤駭浪。
刀劍相逢的一剎那,勝負已定。雙臂震得發(fā)麻,劇痛自內(nèi)襲來,日月刀幾欲脫手,我踉蹌后退數(shù)步。
而你,面不改色,依舊白衣勝雪,灑脫的身影熟悉而又陌生。
在我看來,你那張面孔卻無比猙獰,想起師父師母之死,我恢復了元氣。我不甘心受辱,立時調(diào)整氣息,重用招數(shù),暗自喚起蒙面人教我的刀法,再次揮刀奔你而去。
你沒有迎上來,而是輕輕一躍,飄然躲開。
我大喜,以為勝利在望,定然是你拆解不了的刀法,遂重新收刀回來,一招致命的風掃落葉,青刃直奔你手中的劍。只要打落你的劍,便是打敗你的人。你自稱劍客,劍人合一,沒有劍,江湖中如何做人。
你沒有躲開,而是虛晃一招,主動攻擊過來。
嗆啷啷一聲響,刀和劍雙雙飛起,在空中旋轉(zhuǎn)無數(shù)圈,之后,刀跌落在地。而那把劍,斜著飛上湖面,你縱身躍上去,像是立于一葉小舟,犁出一線白浪。你乘劍而去。
瞬間,我認出來了,你居然就是那個蒙面人。
多年后,你我皆已發(fā)白如雪,對面而坐,聽鶴鳴煮湖水吃茶。你問,日月刀呢?我說,化為鋼水,鑄成了眼前這把煮茶的壺。是嗎?你微微一笑。
我反問,你為什么要仗劍殺人,難道你練的是殺人術?你緩緩道,不是我要殺人,而是那把劍,那是把用血喂出來的劍,劍不由我,我只負責替天行道。
那么,劍呢?你那把劍,而今安在?
你笑而不語,站起身來,輕輕拂動茶臺旁的一架古琴。琴鳴清冽,余音裊裊。我正聽得入神,突然,“嘣”的一聲,弦斷了一根,我潸然淚下。
抬眼望,巍巍壽山依舊挺拔蔥蘢,似一把自云霄直插大地的長劍。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