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蔡文姬》落幕,頓時,臺下掌聲如雷。一襲青衫、云髻高聳的女主角最后一個出來謝幕,璀璨的燈光中,她如一朵青蓮,端莊、秀雅,不染塵埃。
坐在臺下的我,心潮起伏。我終于讓這朵蓮花綻放在我的劇本里了。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農(nóng)閑時村里有戲,戲臺都是臨時搭建在曬谷場上,來演出的大都是草臺班子,偶爾也有正規(guī)劇團(tuán)下鄉(xiāng)送戲??磻驎r,全村男女老少傾巢而出,常常是下午一場,晚上一場。我們幾個小孩子,說是看戲,其實(shí)是看熱鬧。我總是順著搭臺的竹竿往上爬,然后,坐在竹竿上看臺上的那些演員。那天下午演的是《淚灑相思地》。臺上的小姐,在那兒哀哀地哭。她好看得就像從畫里走出來似的,可她偏偏穿著黑色的衣服,好像是那個書生不要她了,還想害她呢。她站的位置離我很近,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兩行清淚,我覺得好難過。最后,戲中的小姐死了。戲散場了,我一直悶悶不樂。
晚上,我又早早地爬上了竹竿。這一次演的是《雙陽公主追狄青》,我又看到白天戲里的那個小姐。小姐這次變成了公主,披著繡花的斗篷,手執(zhí)粉紅的馬鞭,插著翎子、靠旗,頭盔上的絨球和珠花在燈光中非常鮮亮。她英姿颯爽,雙眼顧盼生輝,她手掏翎子的扮相,又美又俏。她還會耍槍弄棍,臺下掌聲不斷。后來,公主下場了,我就沿著竹竿爬到了后臺。公主正坐在那里補(bǔ)妝,我忍不住用手拉了一下長長的雉雞翎。公主回頭看到我,沒有惱,還朝我莞爾一笑,說,你這孩子,怎么每次都爬上戲臺邊的竹竿呀?
后來聽大人說,她叫白素秋,是縣劇團(tuán)的臺柱子。第二天,劇團(tuán)回去了,看著劇團(tuán)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戲臺還沒拆卸,我便跳到戲臺上,揮著一根樹枝,模仿公主揮舞粉紅色馬鞭的樣子,還伸手向后去掏那兩根不存在的翎子,喊道,快馬加鞭!
從此,我愛上了越劇。上小學(xué)時,一個星期六下午,家里沒人,我就用橡皮筋把枕巾綁在手臂上,然后舞動著這個特制的“水袖”,咿咿呀呀地唱著。后來,家里有了收音機(jī),我就搜越劇頻道聽。再后來有了電視機(jī),我就看戲曲頻道。上高中時,家鄉(xiāng)已經(jīng)撤縣改市。有一次,我居然在電視上看到本市越劇團(tuán)演出的《柳毅傳書》。劇中演龍女三娘的,就是白素秋。十年過去了,她還是那么漂亮,她頭上戴著紗巾,手上擎著一顆“女兒珠”,仙氣飄飄的。她的唱腔依然委婉深情,韻味深長。
我暗暗想: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一名編劇,給她寫一出戲。
后來,我考上了戲曲學(xué)院,在大學(xué)時就發(fā)表了劇本。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省城的一個劇團(tuán)。
劇團(tuán)的演員,大都年輕時尚。但是,漂亮的臉蛋、甜潤的聲音后面,總覺得少了些東西。劇團(tuán)也演過傳統(tǒng)戲《淚灑相思地》,我看著看著就想皺眉,我想起了兒時的那個戲臺,想起了小姐臉上的兩行清淚。我困惑,怎么有的演員就那么入戲呢?
有一天,家鄉(xiāng)越劇團(tuán)團(tuán)長找到我,請我寫個劇本,說是要為劇團(tuán)的臺柱子白素秋量身打造。
團(tuán)長說,對白素秋,我內(nèi)心有愧。素秋十八歲進(jìn)的劇團(tuán),嶄露頭角后,不少大劇團(tuán)來挖她,我總是千方百計(jì)地阻攔。素秋心氣很高,除了演戲,就是捧一本書讀,她不喜歡應(yīng)酬。有一次,為了演林妹妹,她把《紅樓夢》原著看了兩遍??墒?,中年的她卻遭遇了窘境,夫妻離異,留學(xué)國外的女兒畢業(yè)后沒有回來。如今,年近五十歲的白素秋就要告別舞臺,所以我想讓她挑戰(zhàn)一個角色,演一位才女。
我聽了,一口答應(yīng)下來,團(tuán)長非常高興。我立刻構(gòu)思起劇本來。我把歷代才女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卓文君、蔡文姬、薛濤、李季蘭、李清照、朱淑真……最后,我選定了蔡文姬。蔡文姬在少女時,美麗聰慧;中年時,流落胡地,思念故土;歸來后,她與董祀歸隱山林。蔡文姬一生歷經(jīng)滄桑,卻沒有被苦難壓垮,仍然美麗、高潔。蔡文姬憑著記憶整理了不少典籍,比如為后人留下的《胡笳十八拍》《悲憤詩》。
我再三研讀郭沫若先生的《蔡文姬》,我要創(chuàng)作一個不一樣的蔡文姬—— 一位苦難的女性、一位痛苦的母親、一位有家國情懷的女子。落筆時,我內(nèi)心一直為白素秋祈福,希望她完美落幕。
演出那天,劇中的蔡文姬從少女時期到中年時期,一直都是動人的。她是撫琴潑墨、通曉音律的才女;她是插著翎子、戴著白狐尾的左賢王的妃子;她是披著斗篷、風(fēng)雪中歸來的漢家的女兒……
觀眾贊嘆道,這是白素秋最成功的角色,白素秋就是一個大青衣。
在排練的過程中,我給白素秋說過好幾次戲,但是一直沒有提起小時候的事。
這天是最后一場演出,謝幕后,與她握手時,我笑著說,您還記得嗎?三十年前,有個孩子,曾順著戲臺的竹竿爬到后臺,去拉您的翎子。
白素秋聽了,愣了片刻,然后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