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她是顧客,所以,很職業(yè)性地招呼了一聲,沒有反應(yīng),只好又招呼一聲,還是沒反應(yīng)。常碰上這種人,你太熱情了,反而引起對方反感。算了,干我的事吧。這時,她怯生生地開口:“你……你要零鈔嗎?”
猶如喜從天降。要知道,我正為零鈔發(fā)愁。開門經(jīng)商,沒零鈔就如同機器沒了潤滑劑,后果可想而知。為此,我常常提著一顆心去兌換,卻常常落空,只好求人家勻點,以解燃眉之急。眼下,收銀臺里的零鈔少得可憐,隨時都有“卡機”的危險,居然有人送上門來!可我不能喜形于色,讓其看出求之心切,于是,故意裝成可幫忙的樣子,努了努嘴。果然,她趕緊放下“狼牙棒”和竹籃子,連聲道謝,飛快地從腰上解下一個瓜婁樣的布袋,好像生怕我反悔。
女人把零鈔一摞摞地碼在柜臺上,我清點了一下,便把一張等值的大鈔給了她。我們之間的頭一筆“交易”就算完成了。
沒想到第三天她又來換鈔,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還順帶著賺點感謝哩,我仍是努努嘴。
如此“交易”多次,每次的交易量都不大,正好夠我一兩天的用度。嘿,這樣下去該有多好,我?guī)退皽p負(fù)”,她為我解憂,只是她不知我之愁,默契似乎由此而生,她不用再問,當(dāng)然還是要道聲謝,我呢,也不必努嘴了。
有一天,忽然有了說話的沖動。始知,她來自蘇北,是和丈夫一道出來的,她丈夫騎車跑得遠,近的街留給她來跑。又扯到她的兒子,她咧嘴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就像炸開的石榴。她說她的兩個兒子都在上大學(xué)哩!樣子頗為自豪。
我好像碰上故人,便以玩笑的口吻,說她一天的收入不少嘛,供倆大學(xué)生!她就像突遭蜂蜇蛇咬,嗷的一聲,雙眼瞪得溜圓,一迭聲地叫:“掙不到錢!掙不到錢……”為了讓我信服,她列舉山楂白糖要多少多少錢一斤,竹簽也漲到三塊錢一把啦,她夫妻倆還要出房租呢,等等。我覺得可笑,你掙多掙少關(guān)我什么事。
真是個有意思的女人!好像就是從這時起,她走進了我的視線。我肯定多次見過她,但熟視無睹?,F(xiàn)在,我開始關(guān)注她了。她左胳膊挽著竹籃子,右肩扛著“狼牙棒”,從不叫賣,只是無聲地走來走去,仿佛是一個木偶。可吸引我的還是她腰上的布袋,我指望她來兌換呢,她的買賣似乎注定其腰上有一個布袋,慢慢長成一只瓜婁。而多日過去了,不見她再踏進店來,我這才意識到我們的“交易”中斷了。
這日午后,我又要去換鈔了,剛出店門,恰好碰上她,她古銅色的圓臉、一頭齊耳的烏發(fā)都蒙上一層灰塵,嘴唇也是灰白色,好像已經(jīng)干裂。她見到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仍然木偶般走過去。我惦記她腰上的布袋,真希望她不堪重負(fù),怯生生地問我:“你……你要零鈔嗎?”我還是裝成可以幫忙的樣子,努努嘴。事實并非所愿,眼看“交易”無望,我只好主動搭訕,問她:“你吃了嗎?”她說:“早上吃了?!蔽移婀郑骸斑@可是午后呀?!彼f:“我們每天吃兩頓。”我驚訝:“中午就餓肚子?”她說:“沒事,習(xí)慣了。”我聽來,覺得不可思議,竟把“正事”給忘了。
接下來,我一頭扎進年忙中了,直至正月才清閑下來。正月初二,遲遲地開了店門。門剛打開,竟又碰上了她!她穿著蘭花褂子和醬色皮鞋,圍著糖葫蘆色的絲巾,當(dāng)然右肩扛著“狼牙棒”,左胳膊挽著竹籃子。也許是出于一種傳統(tǒng)性的禮節(jié),她首先開口問候:“新年好!”我脫口而出:“你……你怎么沒回家過年呀?”她說:“回不了,還有糖葫蘆沒賣完呢!”我心驚,等糖葫蘆都賣完了才能回家團圓?我又問:“你不想兒子嗎?”她低下頭,沉默半晌。當(dāng)她把頭重新抬起來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閃著淚光。她說:“想,兒子也想我們??蛇€有糖葫蘆沒賣完呢……”
我自始至終沒有開口問她有零鈔嗎,也沒有買過她一串糖葫蘆。我小時候沒見過糖葫蘆,更談不上吃了,也許正因為如此,糖葫蘆對我的一生構(gòu)不成誘惑。
我沒想到的是到了正月初七,她怯怯地走進店來,我以為她又來換鈔呢,不禁竊喜,見她沒扛“狼牙棒”,也沒挽竹籃,只是右手捏著一串糖葫蘆,咧嘴笑著,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就像炸開的石榴,聲稱要送給我。我自然拒收,她急道要謝謝我,說我是個好人,可實在沒東西送,只有這最后一串糖葫蘆……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