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這條不寬的馬路上每日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并不多,道路兩旁參天的法桐樹掩映著一片高高低低的舊房子,退休的林師傅在自家臨街的房子里開了一家小雜貨店,經(jīng)營煙酒糖茶、油鹽醬醋等副食和牙膏肥皂之類的日用百貨。
退休前,林師傅是廠子里的車工。那時候群眾文化娛樂少,有段時間看得聽得最多的就是那幾部樣板戲,林師傅從那時候起迷上了唱戲。他不僅會拉京胡,而且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不幾年就把樣板戲的曲詞練得爛熟,什么“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朔風吹林濤吼峽谷震蕩,望飛雪漫天舞,巍巍叢山披銀裝,好一派北國風光……”信口就來。廠里歲末搞文藝聯(lián)歡活動,林師傅總要在臺上自拉自唱一段。后來改革開放了,林師傅的興趣就轉(zhuǎn)到傳統(tǒng)京劇上來,閑下來時,電視里看,收音機里聽,還專門到書店買回來很多劇本和磁帶,得空就看就聽就練,對各派都有研究和心得,什么《定軍山》《打漁殺家》《紅鬃烈馬》《借東風》《趙氏孤兒》《上天臺》《追韓信》《文昭關(guān)》《貴妃醉酒》《霸王別姬》《鎖麟囊》,等等。劇目里的唱段會的可真不少。林師傅的廠子紅火了一陣,但因設(shè)備老化就慢慢地不行了。廠子倒閉時地皮被拍賣,林師傅買斷了工齡,就開了這家雜貨店。小店里的活計并不太忙,林師傅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干自己喜歡的事。隔街的老張也是一個老票友,開始只是偶爾來雜貨店,漸漸地就變成了???。林師傅每天清晨六點鐘就敞開店鋪的門,收拾一下,做好一天的準備,應(yīng)酬一下早起的過路的顧客,然后吃早飯。上午九點,老張會準時出現(xiàn)在小店里,于是兩個人就開始拉唱。有時候是林師傅拉老張唱,有時候是林師傅一邊用京胡伴奏一邊和老張對唱。兩個人還常常在中間停下來就某一句念白或唱腔商榷半天。林師傅的老伴也不煩,在旁邊給他們倒著茶水,夏天還立在林師傅身旁給他扇著扇子,笑瞇瞇地聽他們唱戲。
這一對老票友的自娛自樂不僅沒有影響小店的生意,反而使小店的人氣越來越旺。過路的行人聽他們唱得有板有眼,如果手頭沒有太急的事就會停下來聽一會兒,聽完了就順便買點兒東西。街坊鄰居到這里來串門聊天的也多起來,走的時候大多不會空手。慢慢地,那些原本在別處打牌下棋的老哥們兒也都遷到小店的門外來。林師傅和老伴總是熱情地接待他們,每天估摸著他們快來了,就提前在樹下把牌桌、棋盤擺好,也給看牌看棋的人留幾張凳子,早早地泡上一壺茶,茶壺茶杯就擺在一張方桌上,他們誰渴了就自己倒水喝。牌友棋友們來時帶的煙不夠抽了,就從小店里買,走時家里缺什么就從小店捎回去,也算是對店主人生意的一種照顧。
有時候,屋里剛唱完一段,外面就有人大著嗓門喊道:“再來一段《武家坡》吧!”里面的林師傅和老張應(yīng)一聲,互相對視一下,打個手勢,清亮流暢的京胡響起來,老張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就把一條小街唱響了,外面一陣喝彩。
有一段時間老張沒有來,大家就不斷地詢問:“老張怎么沒有來?老張怎么啦?”林師傅也很著急、憂慮,打老張的電話也沒有人接。
有一天,老張的老伴來了,說老張病了。老張的老伴搓著手不安地對林師傅夫婦說:“不好意思,讓你們牽掛啦。老頭子前一陣子生病住院了,做了一個手術(shù)。剛剛能坐就天天嚷嚷著說:‘這醫(yī)院哪里是人待的地方!都快悶死我啦!不唱戲還不如死了的好!’非嚷嚷著要見你……”林師傅二話沒說,準備了一袋水果就跟著老張的老伴急急地趕到醫(yī)院里。
林師傅一見還打著吊瓶吸著氧氣的老張,眼淚就立刻流下來:“老哥,你這是怎么啦?你趕快好起來,要不然我這個戲還怎么唱?”
老張咧開嘴笑了笑,說:“我這不是挺好的嘛……”
兩個人聊了半天,無非都是些戲曲的事。
林師傅讓老張在床上躺好。老張把頭側(cè)向林師傅:“給我唱一段《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吧……”林師傅扭頭看了看護士,護士微笑著點頭說:“您唱吧,只是要小一點兒聲?!绷謳煾稻驼苏骂I(lǐng),清了清喉嚨,輕輕地唱起來:
[西皮導(dǎo)板]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西皮原板]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
…………
將狀紙押至在了爺?shù)拇筇蒙希?/p>
[搖板]咬定了牙關(guān)你為哪樁?
三個月后老張還是走了。林師傅茶飯不思,哭了好幾天。到了第五天,林師傅把自己那把用了幾十年的京胡擦拭干凈,小心翼翼地裝進袋子里,鎖進了柜櫥。
打那以后,林師傅再也沒有唱過戲。
選自《青島文學》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