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她面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彼x到這一句時，屋里的光線陡然變暗。心“咯噔”一下，她從書頁上抬起頭望向窗外。天空仿佛被一只巨嘴怪獸吞噬，剛剛還陽光燦爛的六月天一下子就像蒙上了一層黑幕，是要下雨的前奏。

母親下地去了，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想快一點把家里的窗戶都關(guān)上，可她知道，她快不得。所幸，家不大，房間不多。她略顯吃力地平衡著身體，把每個房間的窗戶一一關(guān)好，雨還沒有下。

她慢慢挪到室外，抬頭，看見二樓的曬臺上，衣服被吹得搖搖晃晃，衣服架子彼此碰撞，發(fā)出“砰砰”的悶響。

老式房子的樓梯在室外。打小，她覺得樓梯就像學校腳踏風琴的琴鍵，她喜歡每日在樓梯上上下下，踩出一串串快樂的音符。

琴聲戛然而止，她的世界一片灰暗。那些用腳踩出的快樂音符變成了遙遠的夢。她有多久沒有踩樓梯了？好長的日子，她把自己蜷縮在重重的殼里，沉默就是她的語言。出房門是近期的事情。母親給了她兩支“長槳”，讓她試著用。起先，她非常排斥，后來她關(guān)起門來，笨拙地學習如何使用。這副裝備真是丑陋無比，但至少能讓她不再被困在床上。

她終究還是學會了這項行走技巧，恢復了自理能力。

她劃著“長槳”朝樓梯口走去?？粗媲安粦押靡獾呐_階，她躊躇了。

臺階老了，舊了。常年沒有及時清掃留下的黑苔巴在臺階邊沿，并從臺階外沿延伸到樓梯外墻，如蛇吐芯，在對她挑釁：“你上來呀，上來呀！”

烏云先是不斷翻涌，不斷擴張，最后集結(jié)、鍛鑄成一塊倒扣的黑色大鍋，天與地都在其中，仿佛可以任由它煎炒烹炸、燜熘熬燉。

黑色的天地之間劃出一道紅光。一個八九歲的紅衣女孩踏著紅光而來，她笑嘻嘻地說：“我上去。”紅衣女孩一溜煙就跑上了樓梯。女孩怎能不快呢？她天天在樓梯跑上跑下，替母親拿頭蒜、拿塊姜，曬衣服、收衣服，或者每天追狗逐貓，故意把它們往樓上趕。她還經(jīng)常跳樓梯，一級一級跳，兩級兩級跳，有時三級四級跳，氣得母親罵：“沒有扶手的樓梯你也跳！哪天踏空了摔了，腳搞斷了，有你好受的啦！”女孩大聲回答：“不會啦！我還要學翻筋斗云呢！”說完繼續(xù)跳。她微笑，看女孩風一樣的背影。女孩每跑上一級臺階，身量就長了一點。踩到最后一級臺階的時候，女孩回過頭來對她嫣然一笑，嘴角彎彎。她有些恍惚，剛剛稚氣的小女孩竟變成了娉娉婷婷的少女。少女像只靈巧的小鹿，與她對視的那一瞬間，她看到少女竟然長著一張跟她一模一樣的臉。

少女上去了，卻不見她下來。衣架還在樓上搖晃碰撞，發(fā)出有些凄厲的聲音，像在求救。

她有些急了，又抬頭望了一下天。大鍋變軟了，重新變回了一塊黑色幕布。幕布仿佛不堪重負的樣子，正在一點一點地下墜。細看，幕布邊緣有被濡濕的痕跡。

天空被撕開了一個小口，有一滴報信的雨恰好打在她的睫毛上。

衣架碰撞得更激烈了，一件紅色的衣服被風吹了下來……

黑色的長舌頭，又在向她挑釁：“你上來呀，上來呀！”她咬了咬牙。不過二十一級臺階。二十一，就是她現(xiàn)在的年齡??！她正擁有一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肆意的年齡。

母親的腳上帶著泥，腳底踩了風，邊上樓邊喊叫：“你怎么上去的？你上去干什么？”剛剛，她的兩支“長槳”倒在了地上，她也隨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衣服收起來了，被好好地安置在房檐底下，是她用其中一支“長槳”推進去的。應該是推的時候，她用力過度，摔倒了。摔倒的地方，離淋不到雨的走廊只一步之遙。

她正要往走廊爬去。母親彎下腰，把她從雨幕拖到走廊，再吃力地抱起她，安置在走廊的凳子上。

她仰起臉，捋了一下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嘴角彎彎，笑得頗有些驕傲：“衣服沒有淋濕?！?/p>

母親的臉和眼睛都是紅的，不知是生氣還是心疼。隨即，母親的淚掉了下來，像雨。她幫女兒把摔在地上的拐杖撿起來，又拿來一塊毛巾，細細地把女兒蹭黑的手掌擦干凈。她知道，女兒要爬上沒有扶手的樓梯，靠她的拐杖是沒法上去的。腰部手術(shù)損傷到了她的腰椎神經(jīng)，她的雙腿喪失了正常肌力，平時連跨一個小臺階都困難，更不用說上樓梯了。母親能想象，女兒是借助雙手的力量，一級臺階一級臺階“坐”上去的。

“上樓很危險的你知道嗎？”母親輕聲責怪她。

她說：“我也以為很危險，可現(xiàn)在我不這樣以為了。媽，這一年，我一直在等，等日子可以回到從前……風雨躲不過，那就迎著風雨走。不等了！下個星期我就回去上班！”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生活總得繼續(xù)啊?！彼蛴昴?。

紅衣少女站在雨幕中，嘴角彎彎，眼神閃亮。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