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永輝
嘉祐六年(1061),蘇軾與蘇轍同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次年蘇軾除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廳公事。蘇軾為官鳳翔府時,先后與宋選、陳希亮、賈昌朝三任太守比鄰而居,互有過從。宋選先于蘇軾而來,任職時間為嘉祐六年(1061)至七年(1062)。陳希亮接替宋選任至嘉祐九年(1064),其后賈昌朝接替陳希亮,不久蘇軾去職。關于前兩任太守,蘇軾著墨頗多,名篇佳構亦夥。這些詩文,或筆含褒貶,或直言不諱,或輕描淡寫,或濃墨重彩,無不涉筆成趣,頗能折射出蘇軾與岐下諸鄰之間的微妙關系。
蘇軾居所營造與生活環(huán)境
來鳳翔一個月后,時間已轉至次年初春,蘇軾即著手修治官舍。他先拆去堂北之墻,于墻址新造一亭,后名曰喜雨亭。又取仁壽宮之石,于喜雨亭北累石為臺。亭南鑿三丈橫池,因池在堂北亦稱北池,池上有短橋連接亭和堂。堂南過廊直通廳,過廊兩側開鑿雙池,合稱南池,與北池并稱三池。蘇軾以池截流,引活水先流入北池,再入雙池,并且種蓮、植樹、養(yǎng)魚于其中,又以斗酒易牡丹一叢于亭之北。
據蘇軾《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之七,還可以窺見蘇軾居所的一個細節(jié)。蘇軾好竹,他在官舍中種植了不少竹子。夏日,蘇軾常常攜帶枕簟在叢竹邊乘涼,日暮時分,還可臥聽窗風。然而,眾多官吏往來不絕,他們圖方便,走捷徑,穿梭于官舍小園之間,在竹下踩出了小路。無奈之下,蘇軾也只能多植荊棘以作保護。
蘇軾西鄰為鳳翔府廳事,即太守居所。南宋鄭剛中《西征道里記》曾記載鳳翔府廳事及其附近的格局。府廳為唐人李希烈所建,并不宏大,形制如殿,四面出簾,廳后有園圃,圃中有荔堂,東邊有中和與燕申二堂,亦為舊制。燕申堂后,有龜趺大座的《李茂貞德政碑》,也是唐時舊物。東北邊有凌虛臺,臺高二丈,鄭剛中稱不見凌虛之勢,臺邊有水有竹。據蘇軾《鳳翔八觀》之二《詛楚文》知,太守便廳中還藏有不少古物,其中就包括來自開元寺的《詛楚文》石刻。
關于東鄰,蘇軾也有提及。蘇軾《次韻子由岐下詩·軒窗》云:“東鄰多白楊,夜作雨聲急?!弊攒幋岸?,可觀東鄰白楊,夜臥堂中,可聽雨聲和蟲鳴。
此外,據蘇軾《王大年哀詞》提及,蘇軾與鳳翔府都監(jiān)王彭亦“居相鄰,日相從也”。王彭尤喜蘇軾文章,蘇軾每寫一篇文章,王彭總能為之拊掌歡喜一整天。蘇軾則評價王彭博學精練,其佛法大略也是學自王彭。蘇軾認為自己喜歡讀佛書,也是由王彭最先激發(fā)的。
從《鳳鳴驛記》說起:蘇軾與西鄰宋選
關于鳳鳴驛,蘇軾是有過切身感受的。嘉祐元年(1056),蘇軾進京赴試,路過鳳翔府時,本來預計下榻鳳鳴驛,因住宿條件等原因而放棄。嘉祐七年(1062),已經是鳳翔府簽判的蘇軾,有一次去館驛訪客,立刻為鳳鳴驛的新氣象所震驚。因為此時的鳳鳴驛,與自己幾年前所見已經全然不同了。向館吏詳細詢問之后,得知是太守宋選新建。次年,天興縣令胡允文請?zhí)K軾書寫其事,于是便有了《鳳鳴驛記》這篇名文。
在《鳳鳴驛記》中,蘇軾毫不吝于羅列營造用料瑣細,以表宋選之善政:“既至逾月而興功,五十有五日而成。用夫三萬六千,木以根計,竹以竿計,瓦、甓、坯、釘各以枚計,?以石計者二十一萬四千七百二十有八,而民未始有知者?!彼芜x甫一上任,就投身于鳳鳴驛的營造中,可謂雷厲風行。整個營造,工期緊湊,用工用材部署井然,有條不紊。這些都是為蘇軾所欽佩的。
據嘉祐八年(1063)蘇軾在鳳翔府所作《思治論》,可以進一步延展宋選營造事:“今夫富人之營宮室也,必先料其貲財之豐約,以制宮室之大小,既內決于心,然后擇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將為屋若干,度用材幾何?役夫幾人?幾日而成?土石材葦,吾于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日而成。主人率以聽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當,則規(guī)摹之先定也?!?/p>
雖然《思治論》以論政為主,且將真事隱去,然所本之事,當來自宋選鳳鳴驛營造事。蘇軾《鳳鳴驛記》盛贊鳳鳴驛“如官府,如廟觀,如數(shù)世富人之宅”,與《思治論》所謂“富人之營宮室”如出一轍?!端贾握摗匪磉_的“思治”論點在《鳳鳴驛記》中也有正反兩個方面的表述,即《鳳鳴驛記》認為“使人而皆喜從事,則天下何足治歟”,反之,“既妄且廢,則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只不過《鳳鳴驛記》借吏轉述,《思治論》則設為問答,二者文體有異,然均流露出蘇軾對先定縝密計劃而后營造的工作方式的稱許,間接反映的是蘇軾與宋選關系的融洽。故將《鳳鳴驛記》與《思治論》合勘,即可尋繹出這種特殊的淵源。
元豐四年(1081),蘇軾于黃州團練副使任上所作《答李琮書》,再次將用兵類比為營造:“國之用兵,正如私家之造屋。凡屋若干,材石之費,谷米之用,為錢若干,布算而定,無所贏縮矣?!释跽咧?,當如富人之造屋。其慮周,其規(guī)摹素定,其取材積糧皆有方,故其經營之常遲,而其作之常速,計日而成,不愆于素,費半他人,而工必倍之?!痹谖闹?,蘇軾以營造譬喻用兵,主張用兵應當規(guī)劃在先。其中所本之事仍是宋選營造鳳鳴驛事。蘇軾引證宋選營造事,通過反復思考,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國計民生思想。
與宋選相處的日子里,蘇軾度過了一段較為愉快的時光。嘉祐六年(1061)八月宋選至鳳翔府任太守,同年十二月十四日(1062年元月28日)蘇軾至鳳翔府。就在來鳳翔后的第一個除日,蘇軾通過《次韻子由除日見寄》一詩告知蘇轍:“兄今雖小官,幸忝佐方伯。”在此詩中,因獲太守宋選的知遇之恩,蘇軾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寫此詩時,蘇軾來鳳翔尚不足月。作于同年二月的《新葺小園》之一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使君尚許分池綠,鄰舍何妨借樹涼?!庇謸K軾《新葺小園》之二“去后莫憂人剪伐,西鄰幸許庇甘棠”及《東湖》“予今正疏懶,官長幸見函”兩句,均顯見蘇軾與太守關系之融洽。多年以后,蘇軾在寫給宋漢杰的尺牘中仍感慨系之:“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顧遇之厚,何時可忘?!碧K軾此所謂“先公”就是宋選。蘇軾也曾代宋選乞封太白山,也隨太守在真興寺閣禱雨,他們配合默契,相處融洽。嘉祐七年(1062)春,蘇軾與宋選祈雨有果,官民同慶,還得了喜雨亭這個亭名。然而,嘉祐七年(1062)中,宋選就離開鳳翔任了。
從《凌虛臺記》說起:蘇軾與西鄰陳希亮
蘇軾與陳希亮之間最大的一次正面交鋒就是那篇名文《凌虛臺記》。陳希亮于鳳翔府廳事后園建凌虛臺,并請?zhí)K軾為記,《凌虛臺記》因此而來。蘇軾以萬物成壞的自然規(guī)律,對陳希亮建造的凌虛臺大加撻伐,在《凌虛臺記》中,蘇軾直言不諱,表明“廢興成毀相尋于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這與陳希亮對其所建凌虛臺的得意之色形成鮮明對比。
嘉祐七年(1062)十一月,這是蘇軾在鳳翔府度過的第二個冬天。在廨宇之中,蘇軾寒病交加,臥床已過十日,而窗外風雪交加,積雪將檐板壓塌,蘇軾甚至一度渴望通過臼磨取暖。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鄰歌吹發(fā),促席寒威挫。崩騰踏成徑,繚繞飛入座。人歡瓦先融,飲俊瓶屢臥”(蘇軾《病中,大雪數(shù)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當除日來臨,這種孤寂感就更加明顯了。此時,“東鄰酒初熟,西舍彘亦肥”(蘇軾《別歲》),再看看自己,“亦欲舉鄉(xiāng)風,獨唱無人喝”(蘇軾《饋歲》),要知道,西鄰陳希亮與自己同為眉州人。
蘇軾與陳希亮的關系不是一天惡化的。據明刊《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八十六所收審刑院本《烏臺詩案》,蘇軾供述:“某任鳳翔府日,為中元節(jié)不過知府廳,罰銅八斤,公罪?!庇幸荒甑闹性?jié),蘇軾因為沒有到知府廳去賀節(jié),被罰銅八斤。實際上,類似不去府廳的情形在蘇軾其他詩中也有記述。嘉祐七年(1062)八月初一日,蘇軾因伯父蘇渙去世而傷心不已。這年重九,蘇軾沒有參加府會,而是獨游普門寺僧閣,且語有譏刺:“不問秋風強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譏。”(蘇軾《壬寅重九,不預會,獨游普門寺僧閣,有懷子由》)這極有可能與陳希亮對待下屬的態(tài)度有關。蘇軾在《客位假寐》一詩中描述了拜謁陳希亮時的情形:“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陳希亮遲遲不接見來客,大家等候在那里如枯株一般,此次經歷不可謂不刻骨銘心。
與陳希亮之間的摩擦,蘇軾后來有過反思,他認為兩人均脫不了干系。一方面是自己的性格使然。蘇軾遇到不平事,就好像茹物不下,必一吐而后快。何況此時的蘇軾,既才華出眾,又少年成名,初仕鳳翔,自然睥睨一切。多少年以后,蘇軾破例為陳希亮作傳,在《陳公弼傳》中,蘇軾反思自己“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于言色”,后悔之意顯而易見。另一方面,陳希亮這個人頗有官聲,政績卓然。他馭吏嚴察,不易親近。蘇軾也覺得陳希亮“面目嚴冷,語言確讱,好面折人”(蘇軾《陳公弼傳》),令人生畏。陳希亮曾因府吏呼蘇軾為蘇賢良動怒,并且杖責府吏。至于蘇軾所作公文,陳希亮也喜歡涂抹修改,而且數(shù)次往返不定,似是有意刁難。但是,陳希亮在看完《凌虛臺記》以后,雖然笑著說了句“吾視蘇明允猶子也,某猶孫子也”(《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五),這次卻并未修改一字,依原樣刻石。陳希亮后來解釋,之所以平日對蘇軾不假辭色,是覺得蘇軾少年成名,怕他容易自滿。
平心而論,蘇軾與陳希亮并無根本矛盾,等到蘇軾作《凌虛臺》“青山雖云遠,似亦識公顏”詩句時,當已兩相釋懷。陳希亮死后,蘇軾為其作《陳公弼傳》,有“已而悔之”句,二人嫌隙早已隨光陰消逝。
蘇軾雖與陳希亮有過不堪的回憶,卻與其子陳慥結下了畢生的友誼。陳慥字季常,自稱龍丘先生,又曰方山子,為陳希亮第四子。在鳳翔府,蘇軾曾與方山子西山騎射論兵,討論古今成敗。當時,陳慥從兩騎,挾二矢,射雀于馬前,意氣風發(fā),自謂一世豪士。那段時間,宋人屢受西夏侵擾,鳳翔府又近邊地,蘇軾每欲為國守邊,留下了“近買貂裘堪出塞,忽思乘傳問西琛”(蘇軾《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的詩句。在陳慥的濡染之下,蘇軾修習戰(zhàn)備,苦習射術,以至于十二把官箭,蘇軾能中十一把,因此他得意地寫下:“封題寄去吾無用,近日從戎擬學班?!保ㄌK軾《次韻和子由欲得驪山澄泥硯》)
綜之,在鳳翔府,蘇軾初入宦海,則其始遇之人,始觸之事,初學之文,特別是交游中的鄰居,對其以后的生涯有特殊影響。蘇軾針對宋選、陳希亮兩位太守所作的《鳳鳴驛記》和《凌虛臺記》,態(tài)度迥異,語氣不同,也正應了那句話,“大抵文貌有殊,都因事狀非一”(《史通通釋》卷六)。楊慎于《三蘇文范》卷十四評價“《喜雨亭記》全是贊太守,《凌虛臺記》全是譏太守”,實則兩種態(tài)度不只緣于個人恩怨,更是因為宋選之營造“有補于民”,陳希亮之營造“無補于民”。
2021年中南民族大學校級教研項目(一流專業(yè))《中國古典文學講義編撰與教學改革研究》(JYX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