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相識于微末。
彼時的我,窮,唯一的一件外套是卡其布的,硬而肥,晃晃蕩蕩掛在身上,周六洗了周一穿。他更窮,學費靠銀行貸款,生活費靠勤工儉學,晨跑時棉襖衣襟被樹枝刮破,露出蠶豆大一團棉絮,白花花迎風招搖,他不以為意,昂然穿行校園,如入無人之境。
周末約會,小館子的素面加五毛錢可以添一撮肉絲,但吃完會有罪惡感,太奢侈。于是我們發(fā)明了更節(jié)儉的約會方式:一個扮織女,一個當書僮。我的獎學金換來兩斤闊氣的米白色混紡毛線,量好了他的肩寬腰圍就開了工。捏慣鋼筆的手不擅女紅,半天才織一小片,趕不上手巧女同學半小時的業(yè)績。好在他不嫌棄,只顧低頭捧書大聲讀,讀得飛快,像玻璃球順著滑梯滴里嘟嚕往下滾。中學語文早讀課打下的童子功扎實。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愉悅精神生活,增進雙方情感,順便完成老師布置的閱讀作業(yè),一舉多得。
累了,往草地一躺。五月陽光如金粉染得萬物生輝,天藍得廣闊,白云游走,柳枝跟著暖風和蝴蝶斜掠過臉頰,雛菊與狗尾草毛茸茸刺著脖頸,不遠處籃球場上正嘭嘭嘭拍球。此刻算是良辰嗎?應該是吧。
更多時候各忙各的。他有寫不完的字,為學生會寫海報,為小賣部寫廣告,為教務老師寫通知。1991 年的大學校園,計算機打印機遠未普及,需要廣而告之的時候,最便捷的方式首選“寫大字”。他俯身在一張紅色大紙上,毛筆蘸足墨汁抖腕落下,周圍總有贊嘆聲。他的書法啟蒙來自父親,高中時寫大字的水平已經(jīng)超過父親。聽見眾人夸獎,父親從此讓賢。新年,他踩著白雪在村里走,春聯(lián)鮮紅,十扇門上有八扇都是他的手筆,他放緩腳步一一看去,猶如沙場秋點兵。進了大學,應付完中文系的課業(yè),還要去美術系蹭書法課,愈發(fā)癡迷,去食堂打飯,左手拿飯盒,右手在空中比劃。
我有看不完的書。圖書館插在扉頁里的手寫借書卡上常有我的名字,期末功課總是班級第一,有老師表揚某篇作文水平遠超過中文系91 級其他同學,我抿嘴低頭偷笑,假裝謙虛,心里得意。
后來結婚工作買房生娃,柴米油鹽里打滾,開支賬月月緊張,掐準超市時刻表搶打折雞蛋,商場換季趕緊去囤衣服,公交車上拉著扶手睡過站后不顧斯文在鬧市拔腳狂奔,忍著腰疼加班掙加班費。孩子發(fā)燒咳嗽沒完沒了,尿床偏逢連陰雨,鄰居一大早敲門投訴夜哭郎擾民……兩個書呆子拔劍四顧心茫然,只盼壞日子快點熬過去。
也確實慢慢熬過去了。他加入了中書協(xié),那陣子我迷戀心經(jīng),過生日他要送我禮物,我想到他的字清雅,適合寫經(jīng),不如手寫心經(jīng),省下玫瑰花之類冤枉錢。他遵旨,趕緊啟開一卷平時不舍得用的高級泥金宣紙,用鉛筆橫豎打了格子,找來弘一法師的版本逐字恭錄。他寫慣了行草,不慣正楷,一筆一畫慢慢寫了半天,如同戴著鐐銬跳舞,累得夠嗆。寫完一數(shù)格子,壞了,多出來五格。他不熟悉經(jīng)文,雖有范本,但佶屈聱牙,看著看著就亂了,到底找不出究竟多出來哪五個字,急得嚷嚷。我關了煤氣灶跑過去,食指虛點著默誦,找到了那五個字。他笑了,慶幸自己娶了個兩腳書櫥。
女兒考上大學那年,我和他終于有了各自的書房,有了各自中意的書桌書柜安放各自中意的書。找他求字的人更多,一到臘月,竹簾子包著用慣的大小幾只毛筆,到公園、社區(qū)、車站義務寫春聯(lián),回到家累得捏不穩(wěn)筷子。我開始寫作,于四十三歲高齡重拾童年的文學夢,孜孜矻矻,漸有文章發(fā)表獲獎。每天晚上,他鋪好氈毯拿起毛筆,我打開電腦敲擊鍵盤,像兩棵安靜的樹,各自在書房里生長,互不打擾,又都知道對方在干什么,偶爾串個門,互相品評一下對方的筆墨,恍惚依然在當年的集體宿舍。
2023 年大學同學聚會,三十個人的班級已超過十人離婚,剩下的紛紛感慨自己的婚姻荒涼如曠野,或者半世人生如雪泥鴻爪。我聽著,暗自為兩個人自洽而安泰的書房生活而慶幸——幸有筆墨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