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人

臘月二十四這天下午，東荊縣的團拜會要在會議中心舉行。

會議中心是專門用來召開各種各樣會議的。平時開大會，在一樓，從南門進。今天開的是團拜會，中等規(guī)模，在三樓，從北門進。北門迎著北風(fēng)，厚厚的積雪早已把路面封蓋住了，盡管機關(guān)干部白天都在努力鏟雪，但到夜里積雪又蓋住了路面，而且鏟過的地方都結(jié)上了冰凌，人踩上去就像踩在玻璃上，感覺滑溜溜的。

會議通知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參會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進去了。四點差十分的時候，人大的韓副主任來了，剛下車走了兩步就摔倒了，后面跟上來的是剛調(diào)來不久的新縣長周立新，他正跨出車門，看到韓副主任摔倒了，趕忙過去攙扶，他步子很大，剛跨出兩步，也啪的一聲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了。韓副主任仰頭瞥見縣長也摔倒了，就掙扎著想爬起來，這時恰好縣政府辦的秘書吳想尚從樓道里跑出來，韓副主任以為是來拉他了，左手撐住地面，右手就伸過去，準(zhǔn)備與吳想尚的手對接，哪知道吳想尚根本就沒有拉他的意思，直接躍過他去扶周縣長。他那一躍，動作有些過大過猛，左腳就把韓副主任的右腿踢掛了一下。韓副主任揚起的右手也就順勢往后一擺，嘴里說：“快去扶周縣長?！?/p>

周縣長到底年輕，又有吳想尚的拉抬，一骨碌就起來了，來不及拍打身上的雪，就去扶韓副主任。吳想尚也擰過身來，兩人一左一右像拔蘿卜似的把韓副主任拔起來。韓副主任顫巍巍地站起來了，左腳立在地面，右腿蜷曲著吊在空中，晃了幾晃，伸不直，就喲了一聲，眉頭蹙到一塊去了，口里倒吸兩口涼氣，連聲說壞了壞了，八成是踢斷了，剛才還木木的，沒有感覺，這一騰挪就鉆心疼，哎喲喲……腦殼直晃晃，快要暈過去的樣子。周縣長見狀，抱歉地說：“小吳為了扶我才踢到您的，這實在是不好意思……”

韓副主任忍痛笑笑：“周縣長，這不怪小吳，是我……我這就到醫(yī)院去，你快上樓去吧，團拜會馬上要開始了，你還要講話哩！”

說話的當(dāng)兒，又過來了兩個工作人員，就把韓副主任弄上車，奔醫(yī)院去了。周縣長看車走了，拍拍吳想尚的肩說：“聽說韓主任是你姐夫？”

吳想尚點點頭，眼睛炯炯地看著周縣長，心里卻說，行啊，周縣長，才來不到一個月就把情況摸得這么透了，不簡單??！周縣長又拍了他兩下，扭頭就鉆進樓道里去了。吳想尚明顯感覺到后面的兩拍比前兩拍有些微的區(qū)別，后面的兩拍不僅分量要重，而且手離肩時稍稍往上提帶了一下。

晚上，在縣人民醫(yī)院骨傷科，吳想尚坐在病床邊，一邊看吊瓶里的水滴答而下，一邊說：“姐夫，下午的事你不怪我吧？”

韓副主任縱橫官場幾十年，深得其道，深悟其妙，他十分平靜地說：“想尚，你做得對，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你的表現(xiàn)恰到好處，也恰逢其時，周縣長挑選貼身秘書正在節(jié)骨眼上，張秘書、李秘書進機關(guān)都比你早，而且都是大本，你的學(xué)歷低資歷淺，按常理是輪不到你的?！?/p>

“是啊，姐夫，我正是想競爭這個位置，熬幾年出來就是個局長，到時候你退了，咱們家里也不至于門庭冷落呀！我跳過去扶周縣長，姐夫能理解，我心存感激，只是把你的腿撞傷了，我又于心不忍！”

“沒事沒事，我們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呀！醫(yī)生說是不是骨折還有待觀察，明天拍個片子就知道了?！表n副主任說罷，拍拍右腿，好像沒有疼痛的感覺，臉上帶著神秘的笑。

聽了姐夫的話，吳想尚心底有一股溫暖感氤氳起來。

第二天上午縣府辦公室通知，吳想尚提拔為周縣長的秘書，下午就到周縣長那兒報到。

消息傳到醫(yī)院，正在打點滴的韓副主任吩咐護士把針拔了，嚷著要結(jié)賬出院，護士慌了，說：“您怎么了，等打完點滴還要去拍片子哩！”

韓副主任甩甩右腿，雙腳并攏跳了跳，很輕盈的樣子，舒心地笑著說：“還拍什么片子呢，我這腿不是好好的嗎？”

據(jù)說，韓副主任連車也沒要，是直接走回去的。

恒溫

55歲時，門局長從林業(yè)局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了。原先他在檔案局局長的位置上待了十年，那真是個清水衙門，門前長草，草中藏兔。林業(yè)局也是個清閑單位，但比檔案局要強一篾片。如每年春夏有免費苗木發(fā)放，砍樹要有林業(yè)局頒發(fā)的砍伐證等，僅此而已。在位時隔三岔五總有些人送點土特產(chǎn)，或雞或鴨，或魚或蛋。每次拿回家時，老婆楊氏就喜歡得不得了，久而久之，形成了習(xí)慣。隔幾天，門局長不帶土特產(chǎn)回來，楊氏就給臉色他看。當(dāng)局長時，在家抽煙喝酒都是完全放開的?，F(xiàn)在退下來了，沒人送土特產(chǎn)了，喝點小酒都要經(jīng)楊氏批準(zhǔn)，抽煙也被趕到了涼臺上。

門局長是個很要面子的人，這讓他感到十分憋屈。他知道要回到從前的地位，必須隔三岔五地帶點土特產(chǎn)回去。

原先在前進村駐村時，借助國家政策，為村里修了條幾公里長的水泥路，村里的張支書很感激他。他毫不猶豫地給張書記打了電話。第二天早上，張書記提了幾斤野鱔魚過來，讓楊氏高興了一陣。接下來，門局長如法炮制，又找?guī)讉€老關(guān)系如愿以償?shù)匾它c土特產(chǎn)。好景不長，能用的關(guān)系都用完了，怎么辦？但是家庭的這種平衡關(guān)系是不能打破的。何況，面子也必須保住。于是，足智多謀的門局長又生一計。

這天，又到了該帶土特產(chǎn)回家的日子了。門局長怕人認出自己，特意跑到一個離家較遠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些土特產(chǎn)，用農(nóng)村常用的蛇皮袋子裝好提回家來，邊進門邊埋怨說：“這個崔科長真是，送這么多東西給我，里面裝的不曉得是些什么好東西，手臂都提酸了?！?/p>

楊氏一臉笑容地接過蛇皮袋子，說：“看來你的人緣還真不錯。俗話說‘人一走，茶就涼。你退了這么長時間，還不斷有人送東西，你這叫恒溫嘞?！遍T局長心里像熱毛巾在抹，滋潤得不得了，咧開大嘴很享受地嗯嗯著，一連聲地說：“當(dāng)然是恒溫，當(dāng)然是恒溫！”晚上吃飯時，楊氏主動把酒給他倒上了。

這種局面維持了一段時間，楊氏也沒看出破綻，還真以為是“恒溫”?？墒?，門局長在經(jīng)濟上卻支撐不住了。他的工資卡早就被楊氏拿去了，少許的幾個私房錢也用得差不多了。

一天早上，他散步來到一條河邊，看到魚都浮了頭。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水體受了污染，魚缺氧，自然就浮頭了。門局長看見很多人在撈魚，就順手撈了條紅鯉魚，有三四斤重，提回了家。在楊氏面前，又編了一個故事，說自己在外散步，碰到一個老鄉(xiāng)來賣魚，揀大的送了他一條。楊氏把魚提在手上掂了掂分量，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恒溫，恒溫，絕對是恒溫嘞?！遍T局長咧開大嘴，笑得很開心。

浮頭魚的事給門局長啟發(fā)很大，為了保持“恒溫”，他特意到舊貨市場花幾十塊錢買了輛舊自行車，走村串鄉(xiāng)去尋找浮頭魚。這年頭，農(nóng)村污染也嚴(yán)重，機會好時，撈幾條浮頭魚不成問題。每次提魚回來，楊氏總是喜笑顏開，贊賞有加，飯桌上不斷給門局長加酒。門局長吃飽喝足，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點燃煙，像神仙一樣快活，朝楊氏喊道：“給我泡杯茶來。”楊氏回應(yīng)一聲：“好嘞。”丟下手里的活，屁顛屁顛地給門局長泡茶。

這樣過了一年多。這天早上門局長起床時，突然感到頭暈腿軟，體力不支，差點跌倒。楊氏見狀趕緊把他送到醫(yī)院。一查，是慢性腎衰竭。大夫分析說：“最近我不斷碰到像你這樣的病人，他們都長期不自覺地食用了一種在污染水體里長大的魚，這種魚重金屬超標(biāo)，吃多了容易引起腎衰竭。當(dāng)然，引起腎衰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知道你是不是也長期食用了這種重金屬超標(biāo)的魚？”

一語點醒夢中人。門局長打了一個寒噤，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門局長畢竟是門局長，哪能承認自己吃了這種魚呢！咧著大嘴若無其事地說：“我很少吃魚，魚刺多，我從小就怕魚刺卡喉。”但在心里早已后悔不迭。

門局長在病床上躺了剛兩天，楊氏也住進來了。

楊氏說：“奇怪，我們怎么會得同一種病呢？”

門局長說：“有什么奇怪的。住同一間屋子，吃同一樣的飯菜，生同樣的病，不很正常嗎？”

楊氏無言以對。隨即，她話鋒一轉(zhuǎn)，很嚴(yán)肅地壓低聲音對門局長說：“我們住院的消息，千萬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否則，就沒人送魚我們吃了?！?/p>

這次，輪到門局長無言以對了。他咧開大嘴，想說點什么，喉頭咕噥咕噥地響了幾下，一個字也沒說出來，頭一歪，暈過去了……

原則

程友兵和朱鐵匠都是原則性很強的兩個領(lǐng)導(dǎo)干部。

程友兵70歲那年死了。德高望重的老領(lǐng)導(dǎo)，說死就死了。東荊縣的人們都在為他惋惜。程老在縣領(lǐng)導(dǎo)崗位上干了28年，退休前是縣人大的副主任。但是程老的晚景不好，就在退休的那年，老伴得了癌癥先他而去，隨后得了精神病的兒子在街上被車撞死了。過了兩年多時間，程老從悲痛中走出來又找了一個老伴，才過了幾年安穩(wěn)的日子就撒手人寰了。程老有三個女兒，后妻也帶有一兒一女，加起來有五個兒女。

在料理程老的后事時，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朱鐵匠也來了，而且格外賣力，忙前忙后的，儼然是程家的嫡系親屬。

有人在私下議論，老朱這人真不錯，當(dāng)年程友兵辦了他的案子，自己又丟了官，還被開除了黨籍，這會兒還來幫忙，這人不記仇，德性好。

也有人說：“沒意思，這老朱也不要個面子，哪里好玩到哪里玩去，跑到這里來干啥呀！”

老朱原是縣林業(yè)局局長，也是因原則性強而出名的。當(dāng)年機構(gòu)改革時，林業(yè)局機關(guān)要精簡一個人，通過民意測評、考核等等環(huán)節(jié)，最終是程友兵的侄兒程小羊下崗了，為這事，程友兵給朱鐵匠打過幾次招呼，當(dāng)時程友兵還是組織部部長，但是朱鐵匠給程友兵回了話：“只能公事公辦！”

這事就這么過去了，雖然兩個人自小打一個村子里長大，又一塊讀書，一塊充實財貿(mào)隊伍，走上工作崗位，后來又都當(dāng)了干部，但老程很靈活，干部就越做越大，組織部部長干了些年，又調(diào)到紀(jì)委當(dāng)了書記，而老朱哩，只認死理，哪能吃得開哩！最終只當(dāng)了個林業(yè)局局長。其實老朱的水平不在老程之下哩！原則性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前幾年有一封舉報信落到程友兵的手上，老朱就被“雙規(guī)”了。查來查去，查了兩個多月，舉報的內(nèi)容大都不屬實，老朱也交代了一些問題：如某年年關(guān)某人送好酒兩瓶，某年中秋某人送好煙兩條等。臺搭高了，怎么下呀？老程就想了一個辦法：老朱當(dāng)林業(yè)局局長8年，平均每年按1萬元的灰色收入計算，一共算了8萬元，朱鐵匠一盤算，這些年白吃白喝公家的，也不止8萬元。他無話可說，兌了現(xiàn)，丟了官，還被開除了黨籍。

老朱出來時，老程親自去談的話：“咱倆的關(guān)系外人都知道，不對你嚴(yán)一點，外人就有說法。沒辦法，你莫要怨我，我只能公事公辦！”

老朱出來后，倒也一身輕松，帶帶孫子，練練書法，盡享天倫之樂去了。后來老程退了休還到老朱家來過兩次，兩人把盞敘舊，撫今追昔，感慨良多！聊到敏感話題時，老程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p>

老程的后事老朱全程參與了，這些年他練就了一手好楷書，還親自為老程題了墓志銘：無私無畏一身正氣，克勤克儉兩袖清風(fēng)。

以后的日子依然很平靜，老朱照舊帶孫子，練書法?？墒怯幸惶?，從縣法院傳出的消息令他驚訝不已！

程友兵遺產(chǎn)糾紛案在縣法院開庭了。銀行有程友兵的存款500萬！

老朱聽到這個消息后在家喝了幾天悶酒，他百思不得其解：程友兵作為公務(wù)員的工資收入怎么會有這么多呢！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呢？他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呀……

又是一年清明節(jié)。來“黃河故園”祭祀的人們發(fā)現(xiàn)，程友兵的墓志銘被一副對聯(lián)覆蓋了：茍活人間七十載；開除黨籍三十回。橫批：深度偽裝。

據(jù)說那字體也是楷書的。

夜訪

嘉慶四年（公元1779年）初春的一天晚上，料峭的寒風(fēng)在建德縣大街小巷攪旋，街上冷冷清清，偶有行人經(jīng)過，也都縮頭袖手，匆匆而行。正在這時，一群衙役簇擁著一乘大轎飄蕩而來，躺在轎內(nèi)閃著二郎腿的正是本縣縣令吳仁金。但見他腦滿腸肥、容光煥發(fā)，一雙瞇縫著的小眼睛隨著晃悠的轎子閃爍著愜懷的笑意。

忽然間一個破衣爛衫的乞丐從街巷中躥出來擋住了去路，盡管衙役惱羞成怒地大聲呵斥，但那乞丐仍然嬉皮笑臉不肯讓道。衙役只好把他連拉帶扯地搡到轎前，吳仁金掀開轎簾睇視了片刻，突然心頭一凜，眼前的這個乞丐嚇得他跌跌撞撞地滾出轎來，這不是閔浙總督長麟嗎？前不久長麟剛到任時吳仁金帶了厚禮去拜訪，雖然長麟和顏悅色地接待了他，但禮品禮金被悉數(shù)退回，長麟熱情中透出冷淡，平和中藏著輕蔑，使吳仁金至今還不寒而栗，今日路遇更是五內(nèi)戰(zhàn)兢，他不知道長麟深夜到此有何貴干，更不明白堂堂總督大人為何變成了這般模樣。疑惑之際，人已跪倒在地：“不知總督大人到此，小人罪該萬死?！?/p>

長麟道：“夜半三更，你欲何往？”

吳仁金本來要到本縣最高檔的妓院“夜來香”去逍遙快活，但他哪敢實說，隨機應(yīng)變道：“夜間巡查?！?/p>

長麟冷笑一聲，心說，這個老狐貍肯定是去干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哪里還把老百姓的安危冷暖放在心上，不掐住他的尾巴，他是不認賬的。他還聽說吳仁金官聲極差民憤極大，便心生一計，令吳仁金屏退左右，改換便裝，陪他轉(zhuǎn)轉(zhuǎn)。吳仁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便多問，只得換了便裝隨長麟在街上轉(zhuǎn)悠，轉(zhuǎn)了一陣有點累了，就踅進了街邊的一家酒店。

長麟向掌柜的問道：“這么晚了，天又冷，為何還要開門迎客？”

掌柜的見來了客人，一邊喜出望外地吩咐店小二給客人上菜，一邊說道：“客官有所不知，小店得利甚微，且官府科派嚴(yán)苛，索捐婪賄，連血本都虧進去了，不加班加點活不下去呀！”

長麟有些不信，掃視一眼店內(nèi)，只見不大的店堂擺著四張桌子，沒有一個客人，便道：“酒店這么小，能科派到你的頭上來？”

掌柜道：“吳縣令視財如命，不論酒坊茶肆他都要搜刮，每月按時派人來收賬，不愿交的輕則處罰封門，重則有牢獄之災(zāi)，加之衙役從中又加一層勒索，客官如若不信，且看這些賬底?！闭f罷拿出科派的種種賬目來。

長麟一邊翻看一邊嘆道：“我看了好羨慕啊，我們那邊地方的縣令還不只是苛捐雜稅，貪贓枉法的壞事他都做盡了，還是你們這地方好?。　?/p>

掌柜忙道：“我們這吳縣令還強占民女，魚肉百姓，濫殺無辜……”掌柜的一連說出吳仁金八大罪狀，說到激憤處，杏眼圓睜，唾沫四濺，以掌擊桌，恨不得飲血啖肉。

長麟問：“你認識吳縣令嗎？”

掌柜搖搖頭：“不認識?！?/p>

長麟道：“既不認識，何以知他這些齷齪之事？”

掌柜道：“他的這些事在我們建德縣是婦孺皆知啊，我的一位表兄張秉禮，就是交不起苛捐雜稅前不久被押入大牢，被活活折磨死了?！?/p>

掌柜的言之鑿鑿，不由長麟不信。站在一旁的吳仁金早已咬牙切齒，面如豬肝，目似銅鈴，恨不得把掌柜吞進嘴里，連骨頭也嚼他三遍。

長麟看在眼里，喜在心頭，這意外的收獲使他格外振奮，他拉著吳仁金來到街上，此時夜風(fēng)愈緊，寒風(fēng)更濃，天地間灰蒙蒙一片，眼看一場大雪就要來臨，此時吳仁金口欲言而囁嚅，腿欲邁而戰(zhàn)栗。長麟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酒家多嘴多舌，本官并不輕信，你也不必生氣，時候不早了，你巡夜去吧?！睅拙湓捳f得吳仁金稍有平靜，拉著長麟的手哪里肯放，定要安排旅館歇息，長麟只是不肯，推說有事便走了。

翌日晨，天剛亮，吳仁金便迫不及待地升了堂。昨夜是他擔(dān)任建德縣令十年來最倒霉的一個夜晚，這會他要好好地出一口惡氣。他端坐堂上，怒目圓睜，心里罵道：你這個有眼無珠的家伙，誰要你口無遮攔，信口雌黃，今天我要你死罪難免、活罪難逃，隨即喝令把酒店掌柜押上前來。

掌柜的被五花大綁推上前來，吳仁金定睛一看，頓時嚇得魂魄都飛到了九天云外，不覺雙膝一軟，撲通一聲癱倒在地。原來衙役綁來的不是酒店掌柜而是總督長麟。

昨夜長麟辭別縣令獨自在街上轉(zhuǎn)了一陣后，馬上又回到了酒店叩門求宿。他料定吳仁金定會派人來抓掌柜的，掌柜的恐有性命之憂。

掌柜道：“我這不是客棧，客人還是到別處求宿去吧?！?/p>

長麟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這不是客店，我是特來保護你的?！遍L麟進店后把來龍去脈前因后果敘說了一遍，并換上了掌柜的衣服。

果然，到了后半夜，敲門聲大作，衙役兇神惡煞地叫道：“誰是掌柜的快快出來?！?/p>

長麟開門應(yīng)道：“我是掌柜的……”語音未落，就被捆個結(jié)實帶走了。

此刻長麟端坐堂上，聲色內(nèi)斂，一張冷臉如鐵澆銅鑄。吳仁金則跪倒堂前，一邊拼命叩頭，一邊狡辯：“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掌柜的誣陷小人，您也是親耳所聞，小人只想教訓(xùn)教訓(xùn)他……”

長麟聽了不覺怒火上騰，兩道目光像兩顆夜幕下的流星劃出的光，冰冷地扎在吳仁金臉上，凌厲地喝道：“吳仁金，你草菅人命，貪贓枉法，作奸犯科，罪惡昭彰，本官早有耳聞。昨夜，掌柜所說應(yīng)當(dāng)都是實情，如果不是實情，你害怕什么？”

吳仁金匍匐在地，頭也不敢抬，口中囁嚅道：“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想……”

“不害怕，你拘拿掌柜的干什么？你還想抵賴，左右給我拿下，押入大牢，聽候處置?！?/p>

吳仁金頓時呆了，泥塑般一動不動，直愣愣地跪著，他實在想不到，事情變化這么快。適才對他畢恭畢敬的衙役，轉(zhuǎn)眼就換了一副面孔，一擁而上，將他摘冠扒頂，鎖拿結(jié)實。吳仁金全身篩糠，兩眼上翻，癱軟如泥……

辦完這一切，長麟松了口氣，盡管一夜未眠，他仍覺通體舒泰，渾身爽朗，沒有半點倦意。又為民除去一害，值得，值得！

這時一股清冷的勁風(fēng)掀起赭紅色的窗簾刮了進來，長麟的精神又為之一振，他舉目窗外，但見瑞雪紛飛。階鋪密絮鵝毛雪，窗繡奇花鳳尾冰。這場雪下得真邪乎，眨眼的工夫就封住了街道、田野和村莊，也遮蓋了世間的一切污穢。好一場春雪，來得這么及時這么猛烈。但愿它能掃除天下魍魎，蕩盡人間丑惡……長麟這樣想著，和衣歪在椅子上睡去。

王世本 作品散見于《農(nóng)民日報》《章回小說》《今古傳奇》等報刊。中篇小說《順勢而為》獲《小說選刊》2012年全國筆會三等獎。2013年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中國小說家大辭典》。中篇小說《迷魂陣》入選2013年度《中國小說家代表作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