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前 關(guān)秦豫

（新疆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

《江漢考古》2020年第4期刊布了2006年發(fā)掘的山西黎城西關(guān)墓地M7、M8發(fā)掘簡報［1］，同時刊發(fā)了對二墓出土青銅器銘文的考釋文章［2］。本文擬對有關(guān)問題談一些初步看法。

一 M7、M8 出土銅器銘文分析

M7出土青銅器有鼎1、簋2、壺2、盤1、匜1、匕2、鈴2、刀1以及車馬器和銅魚等，青銅禮器基本組合為鼎1、簋2、壺2、盤1、匜1，其中盤（M7∶39，仲考父盤）有銘（圖一），作：

圖一 M7 出土青銅盤（M7 ∶39）銘文（采自《江漢考古》2020 年第4 期）

仲考父不祿，季姒耑誓遣爾盤匜、壺兩、簋兩、鼎一，永害（匃）福爾后。

“不祿”又見于作冊嗌卣［3］：

作冊嗌作父辛尊，厥名義（宜）曰：“子子孫寶。”不祿嗌子，子誕先盡死。亡（無）子，子引有孫。不敢擾，況鑄彝，用作大御于厥祖妣、父母、多神，毋念哉，必勿剝嗌鰥寡，遺祏宗不刜。（《集成》10.5427）

據(jù)上下文，下文“子誕先盡死”應(yīng)系對上文“不祿嗌子”的進一步解釋說明，顯然“不祿”與“死”義同，系“死”之諱稱，常指早夭或短折。《禮記·曲禮下》：“壽考曰卒，短折曰不祿。”［4］M7墓主仲考父去世時很年輕（20～25歲），與銘文所謂“仲考父不祿”相吻合。

銅器銘文中還有一些類似的表達，如2002年湖北棗陽郭家廟墓地出土的曾亙嫚非錄鼎（M17∶1、2）［5］“曾亙嫚非錄，囗囗囗為爾行器，爾永祜?！钡摹胺卿洝保c盤銘相同。又1932年安徽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今屬淮南市謝家集區(qū)楊公鎮(zhèn)雙廟村）楚幽王墓出土的曾姬無卹壺［6］“唯王廿（二十）又六年，圣（聲）（桓）之夫人曾姬無卹（恤），虎（吾）宅茲漾陵，蒿間之無匹，用作宗彝尊壺，后嗣用之，戴［7］在王室”（《集成》15.9710、9711）的“無卹（恤）”，與“非錄”“不祿”義近，亦系“死”之諱稱?！稜栄拧め屧b下》：“崩、薨、無祿、卒……，死也?！焙萝残辛x疏：“《公羊》隱三年注：‘不祿，無祿也?！瓱o祿，猶言無福，亦謂遭死喪也?！保?］

“遣”指遣葬、送葬?！秲x禮·既夕禮》：“書遣于策，乃代哭如初?！编嵭ⅲ骸扒勃q送也，謂所當(dāng)藏物茵以下?！保?］否叔尊、卣［10］“否叔獻彝，疾不已，為母宗彝則備，用遣母霝”、否叔觶［11］“遣”、否叔爵［12］“用遣”、否叔觚［13］“否用遣母霝”，“遣”義同。

“誓”簡報引《儀禮·大射》“司射西面誓之曰”鄭玄注“誓，猶告也”［14］，訓(xùn)為“告”。“耑”在簡報及同時發(fā)表的考釋文章中皆讀作“端”。

著名的齊侯壺（洹子孟姜壺）銘曰：

齊侯女雷為喪其簋（舅），齊侯命太子乘遽來句（敂）宗伯，聽命于天子，曰：“期則爾期，余不其事，汝受冊，遄淄（祇）御，爾其躋受御?！饼R侯拜嘉命，于二天子用璧、玉備一笥，于大無司誓、于大司命，用璧、兩壺八鼎，于南宮子用璧二，佩玉二笥、鼓鐘一肆。齊侯既躋宣［15］子孟姜喪，其人民都邑謹寠，無用縱爾大樂。用鑄爾羞銅，用御天子之事。宣子孟姜用乞嘉命，用旂眉壽，萬年無疆，用御爾事。（《集成》15.9729、9730）

壺銘與盤銘語境頗似，兩相對照，盤銘“季姒耑誓遣爾盤匜、壺兩、簋兩、鼎一”的“耑”與壺銘“遄淄（祇）御”的“遄”應(yīng)系一詞，義亦近同。“誓”與“耑”義近，猶如齊侯壺“遄淄（祇）御”的“遄”“”義近。

據(jù)銘文，季姒應(yīng)系仲考父夫人，銘文所記其所用以遣送仲考父的器物有盤匜、壺兩、簋兩、鼎一，恰與該墓所出青銅禮器的種類及數(shù)量吻合無間。表明M7墓主應(yīng)即仲考父無疑。

M8出土青銅器有鼎1、簋2、甗1、壺2、盤1、匜1、匕2、矛1、戈1等，青銅禮器基本組合為鼎1、簋2、甗1、壺2、盤1、匜1，其中鼎（M8∶13，楷宰仲考父鼎［21］）、壺（M8∶7、M8∶12，楷侯宰吹壺［22］）、匜（M8∶65，仲考父匜）有銘（圖二），分別作：

圖二 M8 出土青銅器銘文

楷（黎）宰仲考父作季姒寶鼎，其萬年子子孫孫用享。

楷（黎）侯宰吹作寶壺，永用。（《銘圖》22.12241）

仲考父作旅匜，其萬年子子孫孫用享。

作器者“楷（黎）宰仲考父”“楷（黎）侯宰吹”“仲考父”稱謂各異，但顯系一人無疑，“楷（黎）宰”應(yīng)即“楷（黎）侯宰”之省，“吹”與“仲考父”應(yīng)分別為名與字。季姒系楷（黎）侯宰仲考父夫人，故仲考父為其作器。

該組器系M7墓主仲考父生前所作，故年代應(yīng)略早于M7出土的仲考父盤及銘文所記之鼎、簋、壺、匜等遣器。M8所出鼎、簋、甗、壺、盤、匜等器，風(fēng)格特征較近，年代應(yīng)相同，早于墓葬即M8的年代。

二 相關(guān)問題討論

簡報認為M8的墓主系仲考父夫人季姒，M7、M8是一組夫妻合葬墓。

M7墓口長5.2、寬4.5米，墓底長3.6、寬2.6米。距墓口2米深處有兩個祭祀坑，內(nèi)有殉狗（K1一只、K2兩只）。葬具為一槨二棺，槨室長3.6、寬2.6、高1.4米。人骨經(jīng)鑒定為20～25歲之間的男性。隨葬器物主要有青銅器、玉石器、陶器等，共47件（組），其中青銅器16、玉石器12、骨器2、蚌器6、海貝6、漆器3、陶器2件（組）。青銅器有鼎1、簋2、壺2、盤1、匜1、匕2、車軎2、車轄1、鈴2、環(huán)首刀1件和銅魚1組。玉石器有項飾1、串飾1、璋1、玉片1、玦2、柄形飾2、蠶1、魚1、玉飾1、口含玉1件（組）等。陶器有鬲1、紡輪1件。

M8墓口長4.25、寬3.1米，墓底長4、寬2.5～2.75米。墓底中央有腰坑，內(nèi)殉狗一只。葬具為一槨二棺，槨室長3.9、寬2.7、高2.15米。人骨性別、年齡不詳。出土隨葬器物共98件（組），其中青銅器58、玉石器14、骨器2、蚌器9、海貝3、陶器8、漆器4件（組）。青銅器有鼎1、簋2、甗1、壺2、盤1、匜1、匕2、矛1、戈1、鑾鈴4、車軎轄4、馬銜及鑣1、節(jié)約2、鈴12、管1、泡2、環(huán)2、帶飾3、帶扣1、銅飾8、銅魚6件（組）等。玉器有項飾1、玦1、璜2、璧2、龍形佩2、柄形飾1、魚形飾1、握2、口含玉1件（組）等。陶器有鬲1、陶管7件。

M7出土的器物中，陶紡輪一般系女性用器，而M8出土的矛、戈等兵器，多出自男性墓葬；M8夫人墓出土青銅禮樂器、玉石器等的數(shù)量和規(guī)格也高于M7仲考父墓葬，這些現(xiàn)象皆頗為特殊。M7的墓主據(jù)人骨鑒定結(jié)果和所出仲考父盤銘文記載與出土實際隨葬青銅禮器種類及數(shù)量吻合無間等可判定為仲考父無疑。M8的墓主應(yīng)如簡報所云即仲考父夫人季姒，出現(xiàn)這些特殊現(xiàn)象的原因究竟為何，還值得進一步分析探討。

傳世有一件冶仲考父壺，原藏郭伯時，現(xiàn)下落不明。直口長頸，頸微束，鼓腹矮圈足，獸首銜環(huán)耳。通體飾雙頭獸紋。年代為春秋早期。銘作：

唯六月初吉丁亥，冶仲考父自作壺，用祀用饗，多福滂滂，用祈眉壽，萬年無疆，子子孫永寶是尚。（《集成》15.9708，《銘圖》22.12422）

近年盜掘出土的仲車父簋“楷（黎）大司徒仲車父作寶簋，用享孝”（《銘圖》9.04682、04683）與傳出山西的楷大司工尚倮壺［23］“楷（黎）大司工尚倮作為寶壺，子子孫孫永寶用吉享”，仲車父、尚倮系作器者名，楷（黎）大司徒、楷大司工分別系其職，銘文與楷侯宰吹壺等近似。

楷侯宰吹（楷宰仲考父）、楷大司徒仲車父、楷大司工尚倮等所任均系要職，其身份或皆為楷國公室，楷宰仲考父鼎、楷侯宰吹壺等出土地西關(guān)墓地系楷侯家族墓地，也可佐證；仲車父簋、楷大司工尚倮壺等，也應(yīng)盜自西關(guān)墓地。

簡報將M7、M8所出青銅禮器數(shù)量及組合與《禮記·曲禮下》“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孔穎達疏“‘士曰不祿’者，士祿以代耕，而今遂死，是不終其祿”［24］相對照，認為M7墓主仲考父系士一級貴族，恐未必。當(dāng)時諸侯國國君一級貴族墓葬中常見青銅禮器的組合和數(shù)量也多與文獻記載不符，如陜西韓城梁帶村M502出土銅禮器11件，組合為鼎3、簋2、方彝2、爵1、觶1、盤1、盉1，墓主為春秋早期一代芮君［25］，其青銅禮器數(shù)量偏少，規(guī)格明顯偏低，類似情況在考古發(fā)掘中并不鮮見。因此，墓葬規(guī)模大小和隨葬品數(shù)量多寡，并不能作為墓主身份的絕對限定因素，應(yīng)具體分析看待，而不宜“硬套”文獻。

綜上所述，本文對黎城西關(guān)墓地M7、M8出土的仲考父盤等及傳世的齊侯壺（洹子孟姜壺）銘文的釋讀和理解提出一些新見。M8出土銅器風(fēng)格特征較近，年代應(yīng)相同，系M7墓主仲考父生前所作，年代應(yīng)略早于M7出土的仲考父盤等遣器，也早于墓葬即M8的年代。M7墓主楷侯宰吹（楷宰仲考父）與楷大司徒仲車父、楷大司工尚倮等皆任要職，其身份或皆系楷國公室，恐非如簡報所云為士一級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