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小村終于有了理發(fā)店。村子太小,養(yǎng)不起一個理發(fā)師傅,何況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外出謀生了。要理發(fā)的,是老人和孩子。村里有一個理發(fā)師傅,七十來歲了,右腳有點瘸,在他腳下,沒有一塊路面是平整的,走路一顛一顛,肩膀搖擺得厲害。孩子要理發(fā)了,大人領(lǐng)著去師傅家里。師傅打水、洗頭、推剪、電吹。洗臉架掛著兩條黑毛巾,油蠟蠟的,與抹布沒區(qū)別。師傅收費低廉,理一次頭收六塊錢,刮胡子不收費。毛巾太臟,孩子理了一次發(fā),便不去了,嚷嚷著要去集市理發(fā)店。大人就自己帶毛巾,哄著孩子去理發(fā)。老人很喜歡找?guī)煾道戆l(fā),省得走遠路,刮胡子的時候,靠在搖椅上,可以安安靜靜地瞌睡幾分鐘。我去理過兩次,理發(fā)間在廳堂,墻壁上掛一塊四方玻璃鏡子,玻璃鏡子下是一張長條桌,桌面擺放著推剪、手剪、牛角梳子,抽屜里有剃須刀、香皂、刮毛刀??腿俗奶梢?,扶手皮套裂開了,翻出里面的鬃毛。師傅理發(fā)很仔細,左手壓著頭,右手推剪,推過了,還按按頭皮。理完了,還問,鼻孔毛要剪嗎?
前年10月,村路邊的矮瓦房有人在裝修。瓦房有兩間,是以前作廚房用的。十余年前,房主建了樓房,瓦房便關(guān)了門。裝修的人是一個年輕人,帶一個中年師傅。年輕人粉刷墻,中年師傅翻屋漏(補瓦,預(yù)防漏水)。這么小的房子,裝修起來干什么用?我也看不懂。年輕人戴眼鏡,留了絡(luò)腮胡,矮敦,頭發(fā)直豎,穿著有電影明星頭像的綠汗衫,兩只手臂紋著麒麟。房間打了吊頂,安裝了吊燈、空調(diào)。瓦房改餐館,也太小了吧。我這樣想。村里有兩家小餐館、兩家早餐店,生意挺不錯。村子在公路邊,南來北往的客人會來吃飯。
過了一個多月,瓦房門口掛了一塊亞克力店牌:優(yōu)剪發(fā)藝。每天傍晚,我路過店門,去河邊散步,會看看店里。戴眼鏡的年輕人要么坐在椅子上玩手機,要么給人理發(fā)。
年前,人閉在村里,不方便自由外出。作為客居者,我更無處可去了。我去優(yōu)剪發(fā)藝理發(fā)。年輕人問,是洗吹還是吹剪?我也弄不懂什么是洗吹、什么是吹剪。我說,就是把頭發(fā)剪短,沖洗一下。
好勒。請坐這邊椅子。年輕人應(yīng)和了一下,從墻上取下一件藍色圍布,抖了抖,圍在我脖子下,又問,老板,理什么發(fā)型?
剪短了就可以,我說。他從抽屜里拿出電推剪,嘟嘟嘟,推了起來。他說,你頭發(fā)好軟,推慢一些。他邊推,邊抖落圍布上的頭發(fā)。他戴著口罩,我也戴著口罩,口罩像一道閘門,隔絕了兩人的臉。隔壁一棟民房,響起了莫文蔚唱的《當你老了》。音量調(diào)得太大,震得耳膜嗡嗡嗡響。風壓低了樹梢,葉落在門玻璃上。
這些天冷,手腳被凍僵。店里開了空調(diào),紅紅綠綠、黃黃紫紫的紙筒在轉(zhuǎn)動。我受不了空調(diào),額頭被冰閉緊了似的,很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我無話找話,問他,師傅,你叫什么名字?
丁丁嗆,他說。
叫什么?我又問。
丁丁嗆,他說。
我笑了起來,這個名字有點特別,很有意思。年輕人說,他出生那天,正好有出殯的隊伍經(jīng)過鎮(zhèn)醫(yī)院門口,銅鑼敲得很響,丁丁嗆丁丁嗆。他老爹打聽了一下,說是百歲老人出殯上山,這是莫大的福緣啊。他本來就姓丁,他老爹就給他取名丁丁嗆了。
每次路過理發(fā)店,我就想起他的名字,忍不住發(fā)笑。過了年,我又回到了村里。正月,天下起了暴雨,春雷咕隆咚咕隆咚滾下來,像放山炮一樣炸響,天咕咕咕地裂開縫,暴雨倒泄下來。我穿了雨披、雨靴,去橋底看漲水。過了公路,下石埠頭,便是公路橋洞。這是我經(jīng)常來的一個地方,河水在橋墩下回旋,沖出深深的水潭。魚就聚集在這里。一個穿藏青色羽絨服的年輕人,也站在橋洞下,打著雨傘,望著河。我咳嗽了一聲。他也沒回頭看我。雨聲如瀑,嘩嘩嘩嘩。水從橋梁往下流,肆意地流。我走了過去,打了招呼,年輕人,抽根煙吧。我摸出煙,等他接。
年輕人回過身看我,我一下子驚訝了。他是丁丁嗆,滿臉淌著渾濁的淚水。一個流淚的人站在河邊,想干什么?我連忙遞煙過去,說,過來,過來,別在那里淋雨,橋下沒雨,你陪我抽抽煙。
他也不回我的話,又看著河面。河水黃濁,浪滾浪。啪啪啪啪啪啪啪,暴雨擊打著河面。我拉過丁丁嗆的手,說,過來,抽一根煙,一起抽。他猶疑了一下,接過了煙,說,我還沒抽過煙。
男人總要壞一次的,抽了煙就算壞了一次,我說。我摸出打火機,給他點煙。他手抖著,抖得厲害。我拉著他,坐在橋洞下的麻石上,又說,你現(xiàn)在看到的河水,晚上就到了鄱陽湖,河水越急就流得越快,跟下坡的大貨車一樣,載重越大,越不好控制。我也喜歡看河水,看河水流啊流,萬般事就放下了。
丁丁嗆抽了幾口煙,嗆得厲害,便把煙扔了,說,煙苦。
我們一直聊,暴雨歇了,還在聊。他說他有個女朋友,是黃柏鎮(zhèn)人,昨天跟他提了訂婚的事,要六十八萬彩禮。六十八萬的彩禮在黃柏不算高,不好再低了。再說了,收彩禮又不是賣豬,可以幾個回合下來砍價,不然,女朋友的父母臉上掛不住,會被村人和親友譏笑。他拍拍手,攤開,對我說,哪來這么多錢???不是要逼我死嗎?你知道嗎?活人被死錢逼得窮途末路。
丁丁嗆以前在義烏開小理發(fā)店,他理發(fā),女朋友洗頭。兩人在一起也有好幾年了。義烏客人多,收費也高一些,收入還可以,一年下來,還能存?zhèn)€六七萬塊錢,比亞迪也買了一輛。女朋友是他初中同學,初中畢業(yè)后,丁丁嗆去學了理發(fā),女方去學做面膜。跟師傅做了三年,他自己開了店,門面一間,女朋友跟他一起做事。店開了三年,遇上了疫情。門關(guān)了三個月,又做了半年,又關(guān)了半個月,連房租和生活費都保不住,就退了店面,回到了德興。在家玩了半年多,沒了生活來源,玩不下去了,就四處找開店的地方,找了兩個多月,終于開了優(yōu)剪發(fā)藝。店小,檔次低,半年房租加裝修,花了三萬多塊錢。丁丁嗆最后一筆積蓄用盡了。女朋友已二十六歲,家人急死了,想盡快讓他們結(jié)婚,“五一”或“十一”就得辦婚事。一個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就像個老南瓜,得趕快摘了藏在床底,不然,鳥天天啄。過了這個年,女朋友和丁丁嗆談了三次,他也應(yīng)承不了。沒錢,用什么應(yīng)承呢?他又不能騙她,又不能應(yīng)付她。她對他好,很想和他結(jié)婚生孩子。他知道,也理解她。理解又有什么用呢?好好的女人,他想多賺些錢,結(jié)個體面的婚,養(yǎng)著她,不能虧待她。丁丁嗆的父親是個種田的,也急,早就想兒子結(jié)婚了,可沒那么多錢,東拼西湊也就七八萬塊錢,加上丁丁嗆存在家里的錢,也就二十來萬。老爹去舅舅姑姑家借錢,也就借了五六萬,湊不了六十八萬。彩禮錢是不能欠的,一萬一扎,六十八扎堆在八仙桌上,當面清點。訂婚要給女方親友包禮金,還得三萬多,煙酒還得萬把塊。這個婚,訂不了了。
德興彩禮數(shù)黃柏最高,其他鄉(xiāng)鎮(zhèn)比較低。高得離譜,丁丁嗆說。
第二天早上,我去早餐店吃餛飩,看見丁丁嗆開了店門,在清掃地面。木頭沙發(fā)上坐著兩個年輕人,有說有笑。還有一個綠頭發(fā)的年輕女人靠在門邊剝柚子吃。很少有不理發(fā)的人來店里坐坐。店需要熱鬧,圖個人氣,除了棺材鋪。早餐店有小女孩在吃炒粉,抱著一個大碗,穿一雙黑色平底鞋,臉大,身上罩著一件中年婦人的黑衣服。她敦實矮胖,正在大口吃粉條。我一下子沒了食欲。
三月小陽春,太陽黃黃的。春困人乏,人昏昏欲睡。桃花、梨花在山腳下開得有些奪目。泡桐樹結(jié)了圓筒形的初果,剝開殼,是芝麻狀的青籽。我去理發(fā),邊走路邊嚼青籽。丁丁嗆正在給孩童理發(fā),很客氣地招呼我,你先坐坐。我站著,看貼在墻上的價目表:
洗吹15元
剪吹20元
直吹50元 女士
黑油60元 男士
吹卷68元 女士
拉絲78元 女士
卷拉88元 女士
我只知道洗吹、剪吹。上次理發(fā),他收了我二十元。事實上,每次去理發(fā),我都這樣招呼師傅,師傅,給我剃個頭??礃幼?,我是固執(zhí)的人,冥頑不化,拒絕向時尚文明進化。二十多年前,發(fā)貴兄給我介紹女朋友,第一次單獨見她,她跟我談牛仔褲,我真是一頭霧水,如坐針氈。付出極大的耐心,坐了半個小時,我就走了。隔了十余年,我在市房管局電梯里遇上她,就兩個人,她問我,你還認識我嗎?我笑了一下,搖搖頭。其實,我一眼就認出她了。她微笑著說,看你的樣子,你活得非常好。我又笑了一下。
我這樣的人只適合山居或村居。理發(fā)時,我問丁丁嗆,婚訂了嗎?丁丁嗆說,沒訂,女朋友去義烏擺烤串了。我說,錢是其次的,首要的事是生個孩子出來。有了孩子,一切事情迎刃而解。丁丁嗆說,不想生,沒錢,孩子遭罪。我側(cè)臉看看丁丁嗆,說,你傻不傻,你女朋友的父母是通情理的人,你們有了孩子,夫妻努力,過生活要不了幾個錢。外公外婆見了外孫,眼珠都要笑掉下來。
那我在她家里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丁丁嗆說。
我說,這樣的事,必要時必須明目張膽,必要時必須暗度陳倉。你知道嗎?暗度陳倉是“三十六計”中的妙計。妙計就得用。
我問了一下,優(yōu)剪發(fā)藝雖小,但一天也有三百來塊錢的收入。店里無其他客人,理了發(fā),我坐了一會兒,雜七雜八地聊。我說,你趕緊把女朋友接回來,千萬不能讓她一個人在義烏,靠得住的年輕人不多。
過了半個月,優(yōu)剪發(fā)藝關(guān)了門。丁丁嗆去義烏接女朋友了。門關(guān)了八天后,開了,但女朋友沒接回來。女朋友不愿回來,燒烤生意做得挺好。
中午和傍晚,村里年輕的男男女女,都喜歡在理發(fā)店坐坐。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有事沒事就去店里洗頭。她老公開東風貨車,天天跑貨。丁丁嗆吃住都在店里,自己燒飯自己吃。大多時候是吃面條或蒸包子。他吃辣辣的面,湯上浮著一片紅油。過了晚上九點半,無人理發(fā)了,他就玩手機。偶爾也蹲在門口打電話,打很長很長的電話。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喝茶,到了十一點才回來,看見他四腳朝天躺在沙發(fā)上,對著手機怒吼。
中秋,優(yōu)剪發(fā)藝關(guān)了門。丁丁嗆回了家,門便一直關(guān)著,到了臘月初也沒開。房東清理了東西,把門面租給了另一個人。房東說,這些東西當?shù)曜獾纸o了他。除了兩臺空調(diào)、一張木沙發(fā),房東把其他東西賣給了收破爛的人。店有兩個師傅來裝修,貼地磚、粉刷墻面、貼栗黃色的墻紙,窗戶改得比以往的更大。只用六天,店就裝修完工了,優(yōu)剪發(fā)藝變成了“王記鹵菜店”。鹵牛肉、牛肌腱、牛鞭,鹵羊肉、羊鞭,鹵豬口條、豬耳、豬頭肉、豬尾巴,鹵鴨翅、鴨掌、鴨脖,鹵雞爪、雞翅,鹵鵝掌。男人做鹵菜,女人賣貨。
翌年3月,在鹵菜店隔壁,開了一家“悠悠理發(fā)店”。開店的老板是個年輕人,但生意一直很冷清,不知為什么。我也沒去理發(fā)。
村頭的早餐店一直很忙。餐館又增了一家。餐館老板在溫州開了十三年小餐館,去年開不下去了。老板說,外面生意難做,沒有好做的生意。他們都是長期在外面謀生的人,謀不下去了,才會回到偏遠的山村。村子比往年熱鬧了很多。我有著說不出的悲酸。怎么會這樣呢?但不這樣,又能怎樣?
新營鎮(zhèn)的老張,以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種菜為生。雞是黃腳雞,鴨是白番鴨。豬吃菜頭、菜腳。禽畜的體物肥地育菜。老張種出來的時蔬,由他老婆拉到集市賣。集市面積有一千平方米,有貨攤、菜攤、肉鋪,也有提著竹籃、魚簍來賣菜、賣魚的人。只有要買家禽,我才會去新營買菜,因為要走七里路。出門時,我打電話給老張說,我要一只黃腳雞,不要太肥,雞毛拔干凈,內(nèi)臟不要。
到了集市路口,老張也到了。他停放好電瓶車,提著雞,站在煙酒店門口。在百米遠,我一眼就認出他。他個頭高,清瘦,衣服穿得松松垮垮,頭像個毛楂。黃腳雞八十塊錢一斤,白番鴨一百塊錢一斤,拔毛另加十塊錢。
買了菜,我們到集市對面的早餐店,吃碗燙粉。粉燙得一般,調(diào)味的剁椒卻好吃。新鮮辣椒剁碎、腌制,很是鮮美。街上的年輕人也大多在這里吃,燙粉上蓋一個煎蛋,加一份肉絲。有一次,老張送雞出來,遲了些,這時我已上桌吃粉了。我接過雞,問,老張,你吃過早餐了?他看著肉湯翻滾的湯鍋,說,喂了豬,拔了雞毛,哪有時間吃呢?肉湯滾著軟滑的肉絲,噗噗噗地冒著蒸汽。我說,我們一起坐,你也吃一碗。我拉出半截長條凳,讓給他。他說,八塊錢一碗呢,挺貴的,我還要回去喂雞喂鴨,雞鴨吃食大。
我請你吃,要加什么料,你自己直接加吧,我說。
他坐了下來,對燙粉的婦人說,來一碗肉絲粉,肉湯多添半勺。
吃完了,他又要了一碗粉,端給他老婆吃。我一起付錢,他死死拉住我的手,說,你買我的雞,是看得起我,你請我吃早餐,那是萬萬不敢當。他的手剛勁有力,拉得我的手生疼。
騎上電瓶車,他往村里去了。路面有些破爛,坑坑洼洼,他騎得歪歪扭扭。路兩邊是收割后的稻田,呈褐白色。田埂上,馬塘草結(jié)著穗頭,直挺輕搖。這是初冬的田疇,略顯開闊,雜色,田泥被霜凍出一個個洞孔。地錦稀稀疏疏的,山斑鳩在稻草上啄食。田疇的盡頭是一座驢形的山。山并不高,但延綿,霜紅霜黃了的樹,在闊葉林中很是挑眼,映照了山坡。山下有百十戶人家。我沒有去過那座山。山后便是我常去的羅家墩。這一帶,是大茅山山脈西北部余脈,山不太高,海拔三百米至六百米,山梁連著山梁,滿眼都是闊葉林、茅竹林或針葉林,山塢眾多,人煙稀少。山是濃墨重彩的顏料堆積體。
老張很客氣地約我,你去看看我養(yǎng)雞鴨的地方,一個山塢就我一個人和上千只雞鴨,有的雞不回雞舍,在樹上睡覺。
有時間,我一定去,我說。但我始終沒去成。那個山塢距鎮(zhèn)上有五里地,有些偏僻。再說了,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如同見一個陌生人,需要機緣。貿(mào)貿(mào)然去,就唐突了。我隨性,不喜生硬。
老張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外嫁了,兒子高中畢業(yè),讀了本省的大專。在讀大專時,他兒子以各種名義向他要錢,這個月說要交專業(yè)選修課費,下個月說要交英語輔導費。老張沒讀過什么書,覺得兒子想學,多花費也是應(yīng)該的。一年讀下來,兒子連帶學費、生活費一起,花費了七萬多塊錢。他問了一下同村讀大專的,他們說花費四萬多塊錢就夠了。暑假,兒子也不回家,說和兩個同學合伙開一家奶茶店,叫老爸給五千塊錢。哪有那么多錢給呢?他一個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人,省吃儉用,一年也就余兩三萬,兒子讀了一年書,還蝕了一年老本。他給兒子打電話,兒子也不接,過了三五天,也不回個電話。他用他兒子同學的電話打過去,一打就接。他就覺得兒子有什么事瞞著他。只有要錢了,兒子才給他打電話。
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變成這樣了呢?老張叫女婿過來,無可奈何地說,大順,你就這一個舅子,我就這一個兒子,我一個目不識丁的人,說不來什么話。你代我去南昌,找找榮昌。他有好多事瞞著我,不和我說實話,十天八天要一次錢,他要錢去,到底干什么事了?錢是要用的,但錢也惹禍。你和榮昌有話說,問個實話出來。
大順是個油漆匠,在義烏、溫州一帶做了十幾年,處事比較老練。他去了南昌,去了四天,才把小舅子榮昌帶回來。榮昌長得高高瘦瘦,白凈,頭發(fā)像棕熊毛似的,一雙大拖鞋拖得嘰嘰啦啦響??吹剿@個樣子,老張心里來氣,說,你這副樣子,哪像個學生,街上打流的就是這副樣子。兒子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看著長短不一的腳趾,吐著煙圈。老張的老婆就拉了拉老張,說,兒子回來了,是高興的事,大順,叫春英過來,把孩子一起帶來,吃個團圓飯。
大順就給春英打電話,榮昌回來了,媽燒了飯,叫你和孩子一起過來吃飯。他又對榮昌說,你騎電瓶車去接一下你姐,安全第一,慢點騎,知道不?榮昌推出電瓶車,應(yīng)了聲,我也想姐姐了。
老張的老婆去捉雞捉鴨了。雞鴨散養(yǎng)在山塢,會跑會飛。她就扛著一個抄網(wǎng)去撲雞鴨。她走遠了,大順對老張說,爸,去年10 月,榮昌申請了校園貸,貸了兩萬,和同學開文具用品店,店里生意不好,開了兩個月又關(guān)門了。校園貸利息按25%算月息,他哪有那個能力去還債。
老張說,書也不好好讀,去做什么生意!這個校園貸,不是貸,是在吃人,專吃窮人的孩子。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還沒出社會就欠下一屁股債。我要打爛他屁股。
大順說,利息是月月還了,本金還一直欠著。這次去南昌,我找到放貸的人,談妥了,還一萬本金,算是了結(jié)。談不攏,那我就去派出所報案,起訴到法院。放貸的人也同意了,雙方簽了字。這個事就這樣過了,一萬塊錢,我已代付了。你也就別責備榮昌了。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年輕人吃了虧,就長大了。
榮昌讀的大專學校在南昌郊區(qū),每天有十幾個做校園貸的年輕人在校園打轉(zhuǎn),發(fā)名片、加微信,在廁所、食堂、奶茶店、超市等場所張貼廣告。放貸的人還請學生喝奶茶、吃涼皮。電商專業(yè)二年級的一個學長,就慫恿榮昌貸款,合伙做文具生意。校園貸不用抵押、不扣身份證,所以很多學生貸了。榮昌他們班上就有六個學生貸了,其中一個,貸款下來,賭網(wǎng)絡(luò)足球,一夜輸光,還了兩個月利息后,沒錢還了,不敢和家人說,又不知道去派出所報案,從宿舍樓四樓跳下來,當場死亡。光學專業(yè)二年級的一個學生,還不了款,逃了,不敢回家,換了手機卡,再也沒了音訊。
讀了兩年,第三年實習。榮昌讀的是光學專業(yè),在上饒經(jīng)濟園區(qū)實習了一個月,他就不實習了。說是實習,其實就是做流水線上的配件工人。他回了南昌。畢業(yè)前,南昌市高新區(qū)公安局發(fā)函給老張,函告:張榮昌因放校園貸,涉嫌違法,被刑拘了。老張拿著函告,手抖著,仰天大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天。他拿著一把菜刀,捉一只雞就剁雞頭,捉了六只雞就剁了六個雞頭。他老婆撿著雞頭,說,你發(fā)什么瘋啊,拿雞出氣,雞又沒犯死罪。
老張張開了喉嚨說,我不剁雞頭,就把兒子的頭剁了。校園貸害了他,他又用校園貸害別人。是非不分,讀的是什么鳥書?
榮昌被判有期徒刑八個月。過年了,榮昌還在進賢縣服刑。鄰居沒見榮昌回來,問老張,榮昌怎么還不回家?賺錢也太用心了。你這個兒子真是懂事。老張佯裝笑臉,他請不了假,還要過兩個月回家。榮昌坐牢的信息,被老張一家人封死了。一個坐過牢的人,在鄉(xiāng)下很難娶上媳婦,即使女方看中了,也要多花十幾萬塊錢彩禮。
一個年,老張過得灰頭土臉,都不敢出門,天天窩在山塢,喂雞喂鴨。雞鴨吃野食,僅僅吃野食是不夠的,還得吃玉米、麥子或谷子。老張買陳玉米,一袋吃一個星期。玉米撒在空地,呼嚕嚕地呼幾聲,雞鴨就蹦跳著過來,性急的雞干脆飛過來。山塢有一條很窄的小溪,四季長流。在溪邊,芒草長得豐茂,個個草兜比籮筐還要大,一蓬蓬的。草太盛,山塢便無人耕種,人也不來。老張養(yǎng)了雞鴨之后,雞鴨鉆進草蓬吃蟲,也吃草屑。啄了三年,草兜被啄爛,芒草徹底死去。沒了芒草,鷹鷂就來了,在空中久久盤旋,一個急速俯沖下來,偷襲雞鴨。沒了草蓬可鉆可躲,雞鴨驚嚇得急跳。
我第一次買雞,見老張,他還是滿頭黑發(fā),理個平板頭,腰板也直挺。兩年過去了,他的頭發(fā)白了大半,腰背也不那么挺了。我不愿走那么遠的路去集市,就打電話給他,請他送雞上門。
端午,新營組織了龍舟賽。洎水河繞新營而過,在胡家橋底下筑了河壩,很適合劃龍舟。新營在明代建村,那時朱元璋與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zhàn),朱元璋行軍至德興,見洎水河邊有寬闊河灘,三五萬人可安營扎寨,村子遂名新營。新營即新的營寨。看了龍舟比賽,晚上在新營吃飯。餐館很小,只有兩間房,一間廚房,另一間用來待客。2018年上半年,我常來這家餐館吃飯。這是一家夫妻店,妻子打下手,丈夫燒菜。那個時候,店主讀幼師的女兒剛剛畢業(yè)。現(xiàn)在,店主做外公兩年了。吃了飯,出店門,我遇上了老張。他打著一把傘,站在路邊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話。他見了我,就走近說,你有沒有門路,幫我兒子找個事做,我兒子回家兩個多月了,我暫時不想讓他外出找事做,他莽莽撞撞的,怕做不著調(diào)的事。
我說,我是個外地人,除了賣魚賣肉的,誰也不熟啊。我說的是實話?,F(xiàn)在的年輕人,與上一代人不一樣,低工資的事是不會去做的,即使餓著,也不去做。鎮(zhèn)里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比較多。
老張的雞運動量比較大,肉嫩,湯汁鮮。有兩家餐館常年買他的雞。雞肉質(zhì)好,餐館賣價高。老張嘴拙,他只會說,自己家的走地雞,雞苗也是自家孵的。有一次,我對他說,我想買兩只雞苗,養(yǎng)來玩玩。過了兩個月,他送來了雞苗,說,雞苗真舍不得賣,你是老顧客了,我才賣。這么好的雞苗,哪里找?。克еu苗,舍不得放手。他雙手抱著,雞苗蠕動著,唧唧叫。黃黃的毛,好看。
小雞養(yǎng)了兩天,就不見了。我到處找,也沒找到。一個曬衣服的婦人問我找什么。我說找小雞。婦人說,小雞被松鼠吃了。老張聽說小雞被松鼠吃了,擊打著自己的手掌,說,你也不看住小雞,枉費了兩個土雞蛋。我說,哪會放下事去看守小雞呢?
老張說,小雞都要看守,看到半大了,才讓它四處亂跑找食。老鼠要吃小雞,松鼠要吃小雞,鷂子也要吃小雞。養(yǎng)雞不容易。
霜凍來了,凍得我手指伸不直,坐久了腿麻,眼睛發(fā)花。中醫(yī)說我氣血不足,用黃芪燉雞,吃幾次就好了。第二天早晨,我決心走路去老張養(yǎng)雞的山塢選雞,也就沒給他去電話。過了新營,過田畈,還沒走到田畈一半,我見老張騎著電瓶車,提著九只雞,往集鎮(zhèn)這邊來。一問他,他說送雞去城里,餐館臨時要的,要得比較急。他又問我去哪里。我說,想去你的養(yǎng)雞場選雞。他抱歉說,要不等我送了雞回來,要不改天吧。
田里的霜結(jié)得厚厚的,馬塘草徹底倒伏了。田埂上的兩棵山烏桕樹葉黃得透明,田溝里的水結(jié)出了冰。霜凍了泥漿,倒豎出一根根柱狀,針孔大的冰晶花開了出來。幾塊油菜田,秧苗發(fā)青。我走得渾身發(fā)熱,腳板發(fā)燙。老張右腳踩在地上,左腳踩在電瓶車踏板上,手上戴著厚厚的遮風手套,嘴巴哈出一股股白氣。他的頭發(fā)全白了。我說,你頭發(fā)怎么白得這么快?老張脫下手套,摸摸自己的頭發(fā),摸出了很多霜,說,這是霜,霜太重了,天蒙蒙亮,我就起床喂雞喂鴨了,霜結(jié)在頭發(fā)上了。我看看他后背,衣服上也結(jié)了白霜。
我把他衣服上的霜拍下來。他抖了抖衣服,又摸自己的頭發(fā),把霜摸下來。摸了霜,他看看手,手上沒霜了,他說,你隨時來。
那你趕緊送雞去,我改天再來,我說。他右腳撐了一下地,騎著電瓶車拐過鎮(zhèn)街角,往縣城去。他弓著背,騎得慢,在有人的地方,不停地按喇叭。我想,他養(yǎng)雞鴨的山塢,一定背陽,霜結(jié)得深重。
每隔半個月,我都會去胖媽早餐店吃一次小餛飩。餛飩像米棗一般大,皮薄肉鮮,剁椒、酸豆角、姜粒、榨菜絲、蔥花等作調(diào)料。店小,只有一間約二十平方米的門面房,可擺四張快餐桌、一個臺面、兩個冰柜、兩個煤氣灶。一個煤氣灶用來炒面、炒粉,另一個煤氣灶用來燙粉、燙小餛飩。小餛飩在我們這一帶,不叫小餛飩,叫清湯。
廚娘就站在臺面與內(nèi)墻之間,用一個鍋炒面,另一個鍋燙粉。也有喝粥的人,從隔壁早餐店買兩個包子過來,就著剁椒、榨菜絲,嗦嗦嗦地嗍粥。以前喝粥,還配有霉豆腐,這是鄉(xiāng)人喜歡的。一次,客人在霉豆腐里發(fā)現(xiàn)了蛆,店里便再也不配了。其實,廚娘是一個很愛干凈的人,衣服穿得清爽,炒了一次粉面就洗一次鍋,碗也沖洗。一個店,就她一個人。鄉(xiāng)人吃早餐早,吃了早餐就下地或去工地干粗重的活。她的餃子也包得好,餡入味,皮薄而不爛。有一次,我對廚娘說,明天,你給我包兩百個餃子,塘藕餡,肉要里脊肉。
第二天傍晚,她騎輛電瓶車,披著遮陽紗,用不銹鋼托盤把餃子送來了。我說,多少錢一個?她說,一塊二一個。我說,這是你店里熟餃子的價格。她很爽快地笑了起來,說,煮餃子不就是加了點水、費了點煤氣嗎?價一樣。我付了錢,說,好吃的話,下次再要兩百個。當晚,我就煮了餃子吃,吃了一個,就不吃了。我打電話給她,餃子餡不是塘藕,是田藕。她說,塘藕田藕一個樣。我哭笑不得。塘藕跟田藕怎么會一樣呢?
店開了半年多,就關(guān)門了,卷閘門上貼了一張白紙,寫著:店面轉(zhuǎn)讓,價格面議。連個電話也沒留。村小,就百來戶人家,誰都知道是她開的早餐店。廚娘帶孫子去了。兒媳在張村上班,月薪三千多塊錢,開車上下班車油費就用去了一半多,還帶不了孩子。她又不好叫兒媳辭職,畢竟是一份較體面的工作。兒子結(jié)婚五年多,一直不想生孩子,說,有了孩子,就多了一份拖累。她就對兒子說,你生下來寶寶,我來帶,奶粉錢也不用你出。兒子拖了又拖,她催了又催,才有了孫子帶。兒子在上饒市工作,一個星期來回跑兩趟,也夠辛苦了。人辛苦,還存不了錢。她就去做保險工作,做了兩年,又去當竹篾廠檢驗員。開了早餐店之后,她才知道,賺錢是容易一些,可天天起早貪黑,也確實累人。但她樂在其中。每天的流水,可以做八百元到一千一百元,房租一個月六百元,不算工錢,一天可以賺四百元到六百元。每天晚上回家點錢,她就激動。她點了一遍,又點一遍。有錢賺,再累再苦也值得。兒子在上饒買了房,五千八百多的月供有了著落。有了孫子,她不得不放棄了這個賺錢的機會。有人才有一切,其他都是空的。沒有人傳承下去,有錢又有什么用呢?她這樣想。
門關(guān)了三個多月,有人來盤店了,胖媽早餐店的招牌還貼在門頂上。開店的人三十來歲,帶著一個三歲多的女兒。店也沒個開張儀式,鞭炮沒放一個。也是,鍋還是那兩口鍋,桌還是那四張小木桌,貼在墻上的價目表也沒變,唯一不同的是廚娘。
去吃小餛飩,我站在臺面前,蒼蠅在面食上飛來飛去。我就對廚娘說,你用紗布蓋一下餃子、餛飩。廚娘回過頭,看了一下不銹鋼盤里的面食,說,有紗布。她繼續(xù)顛鍋,用鐵勺重重地翻白菜絲。我又說,紗布不蓋,等于沒紗布。她說,是的。說完又繼續(xù)顛鍋。
我就再也沒吃過她做的面食了。她炒粉有水平,煸了又煸,白菜絲、粉條煸得又軟又滑,入味,辣而不嗆。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常來店里幫她收碗、洗碗、抹桌,也幫她看著孩子。他是她的公公。我沒看見她老公。她老公是開拼車的,早上六點就去車站叫客,有客人去上饒吧,車馬上走。拼車是客滿就走。跑的線路是德興到上饒,單程一百一十公里,不包括接人、送人的路程。
德興到上饒,沒有客車通行。拼車太多,有八十多臺,客車營運不了。2018 年,拼車價是單人單程四十五元,2019 年,漲了五元。2020 年,又漲了十元。有人看好這條客運線,以網(wǎng)約車的形式合伙運營,以加盟和購買新車的方式,降低十五元車費,全程走高速,展開競爭。網(wǎng)約車定時發(fā)車,客不滿也走。車有兩種:商務(wù)車和南京依維柯。司機收入保底,再加人頭費提成,有近三分之二的拼車師傅加盟到網(wǎng)約車公司。開了半年,大多數(shù)拼車司機又退了出來——加盟人掙不了錢,公司虧得厲害,服務(wù)質(zhì)量下降。
德興建高鐵站前,是沒有拼車的。要坐火車,就坐快客去上饒高鐵站。2015 年6 月28日,德興高鐵站投入使用,卻鮮有人坐高鐵——車次極少,站又太偏遠,建在龍頭山,距城區(qū)三十五公里。還不如去上饒高鐵站坐車。坐高鐵,趕時間,拼車就出現(xiàn)了。
德興到上饒這條線路,每個星期,我至少往返一次。我認識二十多個拼車師傅,年長的,六十三歲;年輕的,二十一歲。車有三種:出租車、小車、商務(wù)車。我不坐出租車,空間太小,車太臟。認識的拼車師傅中,不知道是否有廚娘的老公。我固定約車的師傅是繞二的余師傅、新營的張師傅。這兩個人可靠??煽?,就是守信用,說幾點出發(fā)就幾點出發(fā)。拼車師傅對客人包接包送,有的師傅沒出發(fā)接人,就說正在接人,接人的路上就說快到了,想盡辦法穩(wěn)住客人。張師傅在三個月前出了車禍,在華壇山鎮(zhèn)雙溪的山口,被拉貨的大車追尾,車撞得稀巴爛,幸好車上的人沒傷著。
等拼車的時間,我就在胖媽早餐店。在店里,吃一碗炒粉,刷一下手機,車就到了。坐在店門口,就可以看見車停在橋頭,我起身,穿過馬路,鉆進車里。有好幾次,等九點的車,我都會看見一個穿黑裙的年輕婦人吃早餐。女人的臉飽滿,肌膚雪白,眼睛很有神,身材也豐滿。她吃完早餐,騎電瓶車過橋。我就對祖明說,你不要起得那么晚,九點鐘,去村頭吃個早餐,比什么都有意思。他問,真的?他笑了,我也笑。沒有意思的生活,一下子就有意思了。
在店里吃早餐的人不是很多,有時兩三個,有時一個也沒有。遇上雨天人更少。廚娘見沒客,就逗自己的孩子玩。她公公坐在門口,一言不發(fā),僵硬著表情。是的,我從沒見過她公公說話。一個濃眉大眼的人,像一尊金剛木雕。
廚娘微胖,走起路來上半個身子在抖。三歲的孩子愛跑,廚娘抖著肉追,手伸開,作老鷹狀,叫著,抓住了,抓住了。小孩就咯咯咯笑起來,笑岔了。這個時候,她抱起孩子,喂小餛飩或白粥給孩子吃。孩子吃一口,便抬眼望媽媽一下,扁著嘴繼續(xù)吃東西。有客人來了,廚娘就把碗遞給她公公,她炒粉去了。刷鍋,沖水,打開煤氣灶。砰的一聲,火炸開,鍋底紅了,篩油下去,加鹽,抓一小撮肉絲入鍋,干煸,添料酒,干煸,抓一把白菜絲入鍋,干煸,捋一把粉條入鍋,干煸,辣椒末、大蒜、醬油入鍋,干煸,顛鍋,又干煸又顛鍋,出鍋。她把鍋煸得邦邦響。鍋很沉,她抖手腕,血管粗得爆出來。鍋抖,她的頭隨著鍋抖,扎緊的馬尾狀頭發(fā)也在抖。
做早餐,得早起。廚娘差不多凌晨四點就到了店里,打掃衛(wèi)生,煮一鍋粥;搟餃子皮、餛飩皮,買肉剁餡,包二百個餃子、三百朵小餛飩;泡干粉;焯面;炒酸豆角、剁椒;切姜粒、蔥花,切一小簍白菜絲;燒四壺開水;抹一遍餐桌,沖洗碗筷。最早來店里吃早餐的一撥人,是五十多歲的男人們,他們吃了就去做工,再來的就是小學生,由大人陪著。老師、出遠門的人、去鎮(zhèn)里上班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吃。年輕人通常是最后來吃的,在店門口站一下,問,還有餃子嗎?廚娘說,餃子早賣完了,要不來碗炒面?
粉、面、粥、餃子、小餛飩,賣完了,廚娘開始收拾碗筷,清掃地面,抹桌面、臺面、灶面,坐一會兒,喝碗熱茶,然后脫下圍裙,關(guān)上店門,騎電瓶車回家。這時,通常是上午十一點。她還得回家燒飯,一家人的吃喝還得她打點。她老公中午十二點從上饒返回到家,下午一點又去車站附近叫客,還得跑兩個單程。開拼車的人回到家里,難得說話。一天要接打一百多個電話,叫客、催客,聲帶發(fā)麻,不想說話,倒頭就睡。廚娘給他老公取了個昵稱:僵尸先生。
村后新修一條公路,有百余個工人在做工,早餐店有了更多的客人。四張快餐桌不夠,廚娘又買了一張圓桌來,擺在店門口。鎮(zhèn)城管隊員來了,說,店門外不能擺餐桌,影響村容村貌。廚娘說,村子這么偏,沒外人來,我也會及時打掃門前垃圾,確保干凈。城管隊員說,不是沒人來就可以在門外擺桌子,鎮(zhèn)里的管理和整治是與各個村統(tǒng)一執(zhí)行的,不能有例外。
廚娘說,這樣的管理不符合村里的實情,也不符合商戶的實情,是不是可以改改?管理貼近我們商戶,才是我們擁護的管理。
城管隊員聽她這么說,一下子就躁起來,掀翻圓桌,砸爛兩張塑料凳,說,跟你好好商量,你也不聽,你反而教育我。是我管理你,還是你管理我?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廚娘說,誰也不管理誰,你是服務(wù)于村民、商戶。你憑什么叫我聽你的呢?
城管隊員走進店里,摸起一個碗,砸在炒鍋上。碗裂了,鍋還是好好的。砸鍋,就是侮辱人、欺負人,誰受得了這個氣呢?廚娘順手摸起菜刀,準備朝城管隊員劈去。幸好客人攔腰抱住了她。城管隊員落荒而逃。廚娘帶著鍋碗,叫上她公公,一起去鎮(zhèn)里論理。
她又在門前擺起了圓桌。城管隊員再也不來了。
有一次,我在胖媽早餐店等車,廚娘對我說,你經(jīng)常往返于德興、上饒,怎么不坐坐我老公的車呢?我們也是老熟人了,你照顧照顧我老公生意。我說,我又沒你老公電話,坐不了他的車。他發(fā)車那么早,我趕不上他發(fā)車。
廚娘說,也有發(fā)車晚的時候,這段時間,去上饒的客人少,拉客難。她掏出手機,把她老公電話號碼報給我。
星期四早上,我必去上饒。早上七點鐘,我給她老公打電話,我去上饒,你幾點出發(fā)?
我已經(jīng)接客人了,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師傅說。
在紅山橋頭等你,我說。
好,十五分鐘就到,師傅說。
接了我,還要去哪里接人?我問。
去龍頭山,在暖水上高速,師傅說。
等了二十多分鐘,車還沒來。我打電話問,到哪兒了?
在銀山礦,馬上過來,師傅說。車從銀山礦過來,八分鐘足夠了。我又等了十八分鐘,車到了。我看了一下,車里只有一個女人坐在副駕駛。我說,接一個人也這么久???
遇上兩個傻×,到潭埠橋接他們,他們又不走了,師傅說。師傅臉短且圓,頭發(fā)亂糟糟的。到了暖水,往公路橋拐,又開了十幾分鐘,到了一個小村,接了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兩個男人各抱了一個泡沫箱。我懷疑泡沫箱里藏了棘胸蛙,用冰塊凍著保鮮。到了上饒,將近上午十點了。下了車,我就刪除了他的手機號碼。
過了四個月,店門又關(guān)了。店面租期到了。房東不租房了,自己開早餐店。廚娘談了幾次,房東就是不租。廚娘說,那這些東西折價賣給你吧。房東也不要,說舊貨擺在店里,影響生意。
門店裝修了一下,刷了墻,鋪了地板,換了新灶具。招牌倒沒換。房東的女兒做廚娘,賣餃子、小餛飩、白粥、粉、面。可生意一直不怎么好??腿说礁舯谠绮偷暧貌土?。廚娘四十來歲,嘴巴很伶俐,做事也利索。她離婚不久,沒了著落,才想到開早餐店。開了兩個多月,店關(guān)了,在卷閘門上貼了一張白紙,寫著:店面轉(zhuǎn)讓,價格面議。半年多了,店門還一直關(guān)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