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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當(dāng)歌

2023-12-21 02:33:25陳一諾
天涯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師

陳一諾

金歌醒來的時候,昨夜的酒意似乎已經(jīng)消散。他獨居陋室,一壺濁酒,一只歪歪倒倒的酒杯,只是沉湎多年仍沒有成仙。今日不同尋常,他穿上有些褪色的紅色沖鋒衣,戴上灰色牛仔帽和疫情期間學(xué)校發(fā)放的藍色“福利”口罩,赴一場年末的聚會。

他步出校門,徑直往城西門去。錦江春酒樓的招牌逐漸清晰。冬日里,河水落淺,灰蒙蒙一片,沿途草木蕭瑟。岸邊有個新修的古碼頭,一壁山水浮雕,題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只是雪山尚在,不見航船。他下意識朝天邊望去,雪山藏在霧中,在他的想象里遠近排開。西嶺雪山、蒙頂山、四姑娘山……他試圖找到其中最高的一座,那是蜀山之王——貢嘎。

一面酒旗在寒風(fēng)中招搖。他加快腳步,灌木叢中,鵝卵石墁出一條小徑,引他進入庭院。院中有一座假山,環(huán)山安裝水槽,仿古人曲水流觴。邊上擠滿了轎車、跑車、越野車。新年將至,酒樓屋檐下掛著紅燈籠,樓前支起木架,架著一排剝了皮的羊。他行至門前,掃過場所碼,湊近體溫檢測儀。36.5℃。

“歡迎光臨,請問有預(yù)訂嗎?”身著旗袍的引導(dǎo)員掀起簾子。

“華先生?!苯鸶枵f。

他跟在引導(dǎo)員身后。廳里熱烘烘的,大堂旁側(cè)有幾個卡座,安置在單篷木船上,泊在窗邊。上到二樓,走廊幽深,兩側(cè)是包廂。他一路走過,看到了盡頭的雅頌包廂。

門忽地打開,一個熟悉的面孔?!敖鹄蠋熀?!”柳歡穿著粉色毛衣,迎他進入。華銘坐在沙發(fā)上,姜碩、溫如夫婦坐在他的旁邊,三人一同起身。

“不用介紹了吧?”華銘笑道。

“投到華教授門下了?恭喜恭喜。”金歌對柳歡說,她以前是金歌的碩士生。

柳歡謝過老師,等待他把外套和帽子交給她。金歌卻并無脫衣脫帽的意思,只是摘下口罩放進衣兜里,辜負了柳歡的一番殷勤。

屋子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墻上掛著一幅蜀繡,朵朵芙蓉從粉紅到紫紅,是“百日華彩”。

“我們住得最遠,從山里邊過來。”姜碩樂呵呵地說。他自中風(fēng)后,頭發(fā)灰了些,半邊臉癱了,說話時勉強能扯動一邊嘴唇,聲音喑啞。

“一年不見了。”金歌說。

“他想著今天要和你們見面,火急火燎的,怕晚了堵車,一大早就催著我出門?!睖厝缑榱艘谎壅煞?。

“你和金歌兄是多年的酒友,酒逢知己千杯少!”華銘對姜碩說。

溫如說:“醫(yī)生不讓他喝酒,但今天不能不喝,可以少喝一點。”

“金老師最懂酒。酒嘛,喝的是氣氛?!比A銘對金歌說著,轉(zhuǎn)向柳歡,“你要把金老師照顧好!”

柳歡嫣然一笑。

“后面還有誰?”金歌問。

“舒桐和潘潘?!比A銘說。

“舒律師是個大忙人啊。”姜碩說。

“他上午去了拘留所,說遲一點過來?!比A銘說。

壁掛電視正在播送午間新聞。主持人說寒潮來襲,強冷空氣長驅(qū)南下,雨雪在盆地上空聚集,成都近日可能迎來一場降雪。

華銘邀請大家入席。一張大圓桌,八張?zhí)珟熞?。涼菜已上,麻醬黃瓜、涼拌木耳、糯米紅棗、蜜煎金橘在玻璃轉(zhuǎn)盤上緩慢轉(zhuǎn)動,中央放著兩瓶酒,旁邊靠著一個紙袋。

酒的商標(biāo)有些醒目,金歌不由得細看了一眼。

華銘說椅子多了,讓柳歡撤兩張下去。

“老師,還有我呢!”柳歡說,“撤一張就夠了?!?/p>

華銘笑著說抱歉,自然坐上了主位。姜碩、溫如夫婦在他的右手邊坐下,金歌坐在華銘的左手邊,中間隔了一張椅子。華銘的手機響了一聲,他吩咐柳歡道:“舒老師發(fā)消息了,你去接一下他。”

柳歡風(fēng)一樣出去了。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像當(dāng)年的若瀾?!睖厝绲驼Z了一句。

“有一點?!苯T說完,看著眼前的空杯,復(fù)歸于沉默。他眉毛修長,眉梢耷拉下去,和眼角的皺紋融為一體。

“若瀾是真美。那時別的學(xué)校有好些男生翻墻進來,就是為了看她一眼。”華銘說。

柳歡拉開門,引舒桐進來,門口涌入一股寒意。舒桐鬢發(fā)烏黑,戴一副金絲眼鏡,柳歡接過舒桐的大衣和圍巾,掛在衣帽架上。

“舒大律師,上座,上座!”華銘站了起來。

“我真是最后一個?”舒桐一怔。

“按照老規(guī)矩,晚到的必須坐這里!”華銘笑道,把舒桐拖過來,按在左手邊的主賓位上。

“哎!你真是……”舒桐看了一圈,“潘潘呢?潘潘不是還沒來?她才是最后一個!”

“高干夫人永遠都遲到?!比A銘說。

舒桐作勢要起身,搗蛋道:“還是讓潘潘坐這里吧,你倆挨近點,好交流!”

華銘按住舒桐的肩。柳歡笑著說:“舒老師,您就讓潘老師挨著溫老師和我坐吧。女士們坐一處,好擺龍門陣?!?/p>

“可以斟酒了?!比A銘對柳歡說,一面向大家介紹,“這兩瓶金門高粱酒是我到臺灣訪學(xué)時帶回來的,一直沒舍得喝,今天請大家一起品嘗?!?/p>

金歌聞言,轉(zhuǎn)頭看向別處。柳歡起身,打開酒瓶,挨個斟上酒。溫如說自己喝茶就好,她是要給丈夫當(dāng)司機的。

說話間,潘潘出現(xiàn)在門口。她新近剪了短發(fā),燙成波浪形狀,身上披著一條紫羅蘭色披肩,體態(tài)豐腴。

“來晚了來晚了!”潘潘環(huán)視一圈,“我一直盼著這場同學(xué)會。老頭子退居二線了,他們單位給他辦歡送會,我待會兒還要到東門那邊去?!?/p>

柳歡把酒杯放到潘潘面前??吹叫旅婵?,潘潘有些疑惑,問:“這位是?”

“今年剛?cè)雽W(xué)的博士生,柳歡。”華銘介紹道。

“可以啊,你現(xiàn)在是博導(dǎo)了!”潘潘對華銘說。

華銘只是笑,仿佛不敢受。

潘潘打量著柳歡,柳歡也不膽怯,依舊笑臉相迎。

“看著好眼熟,像誰來著?”潘潘一時想不起。她落座在溫如和柳歡中間,有些不自在,感嘆道,“年輕姑娘光彩照人,我都是明日黃花了?!?/p>

“哪里哪里!”柳歡說。

“最是滄桑起風(fēng)情!白發(fā)和皺紋都是歲月的勛章?!笔嫱﹣砹藘删渌嵩~。

“人齊了,開席吧?!苯鸶韬梆I,“我空著肚子來的?!?/p>

“對不起,大家稍等?!绷鴼g聲音俏皮,“先發(fā)布一本新書——華老師的大作出版了!”

她說著,拿過桌子中央的紙袋,取出書分發(fā)給大家。姜碩夫婦共享一本,其余人一人一本。書是16開大小,約莫五寸厚,硬殼精裝,深藍色封皮上有燙金書名:《李移山哲學(xué)思想之研究》,由蜀江書社出版。

“華大教授著作等身,但你不給我簽名我是不讀的?!笔嫱┱f。

“已經(jīng)簽了,請舒大律師斧正!”華銘笑道。

“哇,原來是本合著!”潘潘看到第二作者是柳歡,“我們怎么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柳歡入學(xué)時間雖短,卻為此書做了大量的工作?!比A銘解釋。

“老師提攜厚愛,誠惶誠恐。”柳歡說。

金歌微笑道:“華老師的路線是‘繼承之繼承之繼承’,柳歡往后可以創(chuàng)新,反其道而行之,做‘批判之批判之批判’?!?/p>

“繼承也是對的,李老天上有知,一定會很欣慰?!苯T說,“想當(dāng)年,李老、劉老是蜀江師院哲學(xué)系的泰山北斗,李老專研儒家學(xué)說,劉老傾心老莊哲學(xué),他們兩位是畢生知己。華銘、金歌兩位兄臺至今還在母校任教,把兩位先生的精神血脈延續(xù)了下來?!?/p>

溫如點頭稱是。

“我作為李老的關(guān)門弟子,寫這本書是為了給老師交個作業(yè),也請各位同學(xué)、方家批評指正?!比A銘說,“大家回家再看!”

金歌把書擱在了桌上,溫如想把書塞進身后的挎包里,書稍大,拉鏈拉不上。柳歡拿起紙袋說:“各位老師,我先把書收著吧?!?/p>

書收回后,柳歡把紙袋放到沙發(fā)前的茶幾上。

華銘端起酒杯,說:“同學(xué)們,我們的緣分是在師院結(jié)下的,我們的心燈是師院的老師點亮的。我永遠記得,讀書的時候,李老看我大冬天穿著涼鞋,給我買了人生中第一雙皮鞋。這第一杯酒,就讓我們敬母校、敬恩師!”

華銘用食指沾了杯中一滴酒,彈向空中,隨即仰頭一飲而盡,大家跟著傾杯。

柳歡向門外探身道:“可以走熱菜了!”

少頃,領(lǐng)班帶著一男一女兩個服務(wù)員進來,一個端著托盤,另一個傳菜、介紹菜名。一道山煮羊,一方東坡肉,一份鴨糊涂,一碟燈籠蝦,一盤如意春卷,一甌金玉滿堂。清蒸鱸魚是“夢江南”,素炒時蔬是“柳堤春曉”,話梅排骨是“梅子黃時雨”。其間有一道辣鹵,豬拱嘴挨著豬耳朵,叫“悄悄話”。

大家談及共同的老師,頗多感慨。

華銘對舒桐說:“你就喜歡亂跳臺!李老那時本想收你做博士生,可你成天琢磨著轉(zhuǎn)專業(yè),去考了個法學(xué)碩士,成了八五級唯一一個雙學(xué)位碩士!”

“我就不是研究哲學(xué)的料。世界的本質(zhì),我到現(xiàn)在也沒整明白?!笔嫱┚粗x不敏,“做學(xué)問講究精誠所至。我始終覺得,與其每天思考人生的意義,不如拿起法律武器救人于水火。”

“你是大格局?!迸伺藢κ嫱┱f,“你當(dāng)年停薪留職,在外面當(dāng)律師,開律所,你們單位有幾個人看好?現(xiàn)在如何?你都是大老板了。”

“為稻粱謀,實在不足掛齒?!笔嫱┱f。

“舒桐兄,輪到你發(fā)話了。”華銘提醒道。

舒桐會意,舉起酒杯說:“回想同窗時,我們青春年少,如今都到了知天命之年。起初十全十美,滿滿一桌;后來少了若瀾和董其,變成八音迭奏;今年容生和劉零缺席,成了六合同春。想想離場的同學(xué),我們一定要善待自己,把握好人生?!?/p>

大家飲了杯中的酒。他們都是蜀江師院哲學(xué)系的學(xué)生,當(dāng)年本科畢業(yè),同學(xué)十人考上了研究生,華銘、金歌碩士畢業(yè)后留校,又分別師從李、劉二老,戴上了博士帽。大家如今分散在川內(nèi)不同的高校。

華銘問:“你這趟去見到容生和劉零了嗎?”

桌上突然安靜下來。

舒桐嘆了口氣,神色戚然。

“他們這樣……大概幾年?”姜碩問。

“難說,案情復(fù)雜?!笔嫱┱f。

“唉,誰承想……”溫如輕聲說。

華銘說:“當(dāng)年劉零在高校里當(dāng)處長,一門心思要到主干線上干,終于走上了仕途。容生和劉零是鐵哥們兒,一猛子扎進商海里,兩人牽連太深了?!?/p>

“我們這些人里,也只有你能使得上一點力了?!迸伺藢κ嫱┱f。

大家又問了些見面的細節(jié)。酒太辛辣,剮傷了喉嚨。

眾人紛紛看向金歌,期待他能說些什么。

金歌說:“我本閑人一個,這杯酒就敬時間,敬歲月?!?/p>

大家交換了各自的境況,又?jǐn)⒘藥拙浼页?,氣氛才回暖了些?/p>

潘潘問溫如:“你們兒子今年回家過年嗎?”

溫如說不回來。

華銘對柳歡說:“姜老師和溫老師的兒子當(dāng)年考的可是劍橋大學(xué)!”

柳歡發(fā)出驚羨的感嘆。

“是牛津?!迸伺思m正道,“牛津乃劍橋之母,劍橋是哈佛的媽?!?/p>

姜碩和溫如謙和地笑了。溫如說:“父母都希望孩子有出息、走得遠,可孩子真走遠了,就好像不是為自己養(yǎng)的了。他有五年沒回來了。這兩年因為疫情,很多國際航班熔斷,我們也憂慮。”

“姜老師這些年都在研究比較哲學(xué),著書立說。他家公子也成器,不像我那個廢柴兒子,從小到大一心撲在游戲上,真真氣死個人?!迸伺苏f。

“嗨,你這是在凡爾賽啊!”華銘笑著說,“你家公子在上海做電競,那是朝陽產(chǎn)業(yè),大有前途!”

“他能養(yǎng)活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潘潘說。

姜碩顫巍巍舉起酒杯,溫如以茶代酒,等嘈雜聲停了,他才徐徐開口。他說,他們夫婦這次本想作東,但華銘兄邀請在先,錯過了機會。他們開年就要出國了,兒子也許并不需要他們,可人老了,還是想靠孩子近一些。今后再相聚不知是何時。

“人說‘少不入蜀,老不出川’,你們這是反著來??!”華銘說,“不過姜碩兄,你多年來對西方哲學(xué)研究頗深,如今出國游歷,也可開拓眼界,再上高峰!”

姜碩夫婦表達了真誠的謝意。

大家第一次認(rèn)真注視這對夫婦。溫如穿著一件駝色山羊絨高領(lǐng)毛衣,姜碩穿著同色系的背心,夫妻倆的眼睛、鼻子都很像,像在歲月里融化了彼此。從讀書時起,這一對就安靜得近乎透明。這些年來,他們沒有缺席過任何一個場合,卻從來不做主角,像空氣,也像鏡子,映照出所有人的模樣。

華銘招呼大家吃菜,別光顧著喝酒。

“潘老師現(xiàn)在改行畫國畫了?”華銘對潘潘說,“看你平時發(fā)在朋友圈的照片,你的荷花畫得很有意境?。 ?/p>

“我就是附庸風(fēng)雅罷了。”潘潘說。

“想想三十年前,你們可是一對金童玉女!”舒桐對華銘說,“當(dāng)年校報上刊登的那張名為《荷塘月色》的攝影作品里有一對戀人的背影,到底是不是你們?趕快從實招來!”

“舒桐兄,你看你,又開始編排我了?!比A銘作出無奈狀。

“潘老師讀書的時候可是學(xué)霸?!笔嫱╁撮_一筆,“每回考第一的都是她,她要是專心做學(xué)問,你這博導(dǎo)恐怕就要讓賢了?!?/p>

華銘向潘潘作了個揖,說:“女神在上,受我一拜?!?/p>

“哎呀,我現(xiàn)在都荒廢了?!迸伺藬[擺手,端起了酒杯,“該我敬酒了!我這杯酒就敬‘詩意地棲居’,敬即將到來的美好退休生活!”

酒過三巡,醉意已有了三分。金歌的話很少。他皮膚黝黑,高眉深目,就像中亞人。

“我想起來了?!迸伺嘶窝劭吹搅鴼g,“你像一個人,若瀾?!?/p>

柳歡有些茫然。

溫如笑了笑,解釋道:“潘老師說的是我們班的班花,哲學(xué)系的系花,蜀江師院的?;??!?/p>

若瀾的容顏在炎涼中升起,那種美愈發(fā)清麗。

“只是她太坎坷了?!睖厝缬行└袀D菚r潘潘和若瀾同宿舍,溫如向潘潘求證,若瀾懷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潘潘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很多年后才聽說,好像和江邊的一樁強奸案有關(guān)。”

大家沉默了。

“別看之前追她的人那么多,出了這種事,都躲得遠遠的?!迸伺苏f,“就連董其,不也一聲不吭了?”

“那么問題來了?!比A銘把酒杯往舒桐的酒杯上碰了碰,“舒大律師,在這起案件里,誰是那個罪犯?”

“我只負責(zé)辯護,不做偵探?!笔嫱┳哉逡槐疤烊粲星樘煲嗬??!?/p>

華銘和舒桐喝過,又看向金歌,說:“唉,金歌兄,你的酒一點沒見少啊!”

華銘讓柳歡拿酒過來,再給大家添一些。短暫的間隙里,金歌問姜碩:“姜教授,天堂是什么樣子的?”

姜碩的臉有些發(fā)紅,說:“琉璃作瓦,金沙鋪地……”

“其實我從來不相信有天堂?!苯鸶枰话涯孟旅弊樱冻鱿∠±幕野l(fā)?!跋胂笠幌掳?,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在流奶與蜜的應(yīng)許之地,在云端上,有大理石的廊柱、雕花的噴泉,圣潔的天使在彈奏豎琴,每個男人都擁有一群少女。我們是誰?我們怎么能想象那樣的天堂?”

沒有人回答。

“聽說金歌兄最喜歡和女同事討論哲學(xué)問題。”潘潘打破了沉默,“都什么年代了,你還想用哲學(xué)聯(lián)絡(luò)感情?”

大家笑了。

“哲學(xué)教人思考,可思考過后明白了什么?”潘潘說,“當(dāng)年董其連學(xué)位都不要了,直接出了家!”

“董其十五歲就考上大學(xué)了,是神童、天才,他的想法和常人不一樣?!苯鸶枵f。

“且不說董其,就說杜甫吧。杜甫一輩子沒喝過幾口好酒。他年輕時寫的‘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寫得多好!可杜甫最后是怎么死的?舟車勞頓、饑寒交迫,被牛肉給脹死了??垂俾犝f,這是該哭還是該笑?”華銘問。

金歌不言語。

華銘繼續(xù)說:“你我是兄弟,我和你說真心話。我們要避免一種形而上的固執(zhí)……”

“對不住了各位,我要轉(zhuǎn)個臺!”潘潘突然起身,“那邊還等著我?!?/p>

大家發(fā)出遺憾之聲。

潘潘端起酒杯,說:“我給大家拜個早年,我們來年再聚!”

舒桐說:“潘老師,請您代我向您先生問個好,感謝廳長長期以來對我的關(guān)照?!?/p>

華銘問潘潘:“你今天帶司機了嗎?”

“我自己開過來的。”潘潘說。

“那我給你叫個代駕。”華銘說。

柳歡起身,對華銘說:“各位老師還在這里,我去給潘老師叫代駕吧?!?/p>

潘潘一一祝福大家新年吉祥,披上了披肩。柳歡幫潘潘拿上書,送她下樓。

包廂空了不少。

“聽說學(xué)校要改名了?”姜碩問金歌。

“有這個傳聞?!苯鸶枵f。

“文件下來了,快了。”華銘說,“學(xué)校這幾年發(fā)展不錯,獲批了好幾個一流專業(yè),增設(shè)了博士點,開年準(zhǔn)備在東邊建新校區(qū)?!?/p>

“要改成什么名字?”姜碩問。

“蜀江大學(xué)?!比A銘說。

“好事啊,比師院氣派?!笔嫱┱f。

“要我說,還是師院親切些?!苯T坦言,“雖說‘讀師范,喝稀飯’,但心有所向,也甘之如飴。而今李老、劉老這樣的人物越來越少了,大學(xué)雖大,內(nèi)里還是差了點意思?!?/p>

“你看,你又走進‘今不如古’的誤區(qū)了?!睖厝缧χ瑒裎康?,“事物總是在發(fā)展的?!?/p>

“世界在變,唯我變成殘山剩水?!苯鸶栲?。

大家又談了些往事。酒見了底,包廂里的燈光變得昏黃。華銘燃起一支煙,把煙盒遞給舒桐,舒桐取出一支煙,又傳給金歌。最后,在溫如的允許下,姜碩也接了一支煙。煙霧彌漫,酒意隨著輕煙往上升。

金歌想起劉老抽煙的樣子。劉老九十高齡,叼著葉子煙,在云霧里給他們講《逍遙游》。

領(lǐng)班推門進來,說下一輪客人已經(jīng)候在外面了。

華銘有些生氣:“這才坐了多久?我們都是老顧客了,常常照顧你們的生意?!?/p>

領(lǐng)班一邊道歉一邊說:“真的已經(jīng)等到最后一刻了,沒有辦法了,晚餐上桌前還要收拾一下?!?/p>

大家一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

“你們這樣,我們可要維權(quán)??!”舒桐笑道,轉(zhuǎn)而對華銘說,“差不多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p>

華銘打了個總結(jié)。大家飲盡杯中最后一點酒水,紛紛下了席。

“老師們別忘了拿書。”出門的時候,柳歡提醒道。

天光暗了些,寒冷撲面而來。一群人在河邊話別。溫如先去停車場,把車開了過來,是一輛白色的小車。姜碩上了車,夫妻倆搖下車窗和大家道別,說他們在那邊落下腳就把地址發(fā)給大家,以后大家到英國,不管是做訪問學(xué)者還是旅游,一定要說,他們招待大家。姜碩眼里涌出一股熱淚,他用手抹去了。揮手間,車慢慢開了出去,到轉(zhuǎn)彎處,終于消失不見。華銘說舒桐喝多了,要幫他找個代駕,轉(zhuǎn)眼看到金歌,也問了一句。金歌說他住得最近,走兩步就到,華銘也沒有再客氣。

“舒桐兄,回頭我再找你詳細咨詢?!比A銘低聲說。

“隨時隨地?!笔嫱┱f,“但我還是勸和不勸離。家里的事情,能協(xié)商還是盡量協(xié)商……”

車開過來了。舒桐對華銘說:“我送你回家吧?!?/p>

華銘說自己也開了車,然后一把將舒桐推上車。柳歡說代駕馬上過來。

“你怎么走?”華銘問柳歡。

柳歡說自己回學(xué)校,和金歌老師一道就行。不一會兒,華銘的車來了,便和他們道了再見。

金歌感覺柳歡有話要說。

“金老師,您勸勸楊泉吧,他快瘋了?!弊叱鲆欢魏?,柳歡央告道,“他成天糾纏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楊泉也是他的研究生,一直在追求柳歡。柳歡上學(xué)之余,在商場的奢侈品專柜兼職,認(rèn)識了一位臺灣商人,碩士畢業(yè)就去了臺灣,跨過海峽再無消息。

去年柳歡回到成都,登門拜訪金歌,帶來兩瓶金門高粱酒。

柳歡說起楊泉的事情。楊泉讀了五年碩士仍未畢業(yè),學(xué)院作出了清退的決定。

金歌說這不是他能夠左右的。他最終謝絕了柳歡的酒。

他們走到分岔路口,他要往教師宿舍去,柳歡則回研究生公寓。

“拜托您了?!绷鴼g臨別時向他投來懇求的目光,從紙袋里拿出一本書,“金老師,您的書。”

天氣將晚,天空中飄下雨夾雪,落在灰色的樓房上。他在這座城市里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雪,只有無處不在的冷氣不住地鉆進他的毛孔,讓他攏緊了衣服。轉(zhuǎn)角的臘梅開了幾朵,飄來一縷冷香。他繼續(xù)往前走,不覺走進一片茫茫的所在,周圍好像落滿了雪。他感到驚訝,湊近一看,原來是銀葉菊。這種菊花的羽葉周身銀白。

他的眼睛模糊了。這是他走了三十年的路嗎?還有誰曾走在這條路上?他想起若瀾那一頭齊腰黑發(fā),形狀優(yōu)美的駝峰鼻,裙裾翩躚。他幾乎不敢看她。時隔多年,他好像還能看見董其桀驁的目光。他們同時愛上若瀾,只是這于董其是明戀,于他,是暗戀。年輕的心,自卑而羞怯。董其寫了一封信,用蠟封了口,托他轉(zhuǎn)交給若瀾。他無法推辭,只能受命前往。他不是看不出若瀾對董其芳心暗許,但當(dāng)他把信交給她,看到她臉上羞澀而甜蜜的笑容時,他心里涌起強烈的痛苦。是心把他帶到天堂或是地獄。

若瀾回了一封短信,請他捎給董其。

金歌回來后,董其問他:“她怎么說?”

金歌搖了搖頭。

多少次在夢里,赴約的是他自己。天下著雨,他攀越滿山的藤蔓、樹枝、怪石,踉蹌著奔向滿身香草的美人。但若瀾不在江邊。

當(dāng)年若瀾離開學(xué)校后,一個人去到貢嘎,在山腳下的一所小學(xué)代課。她去農(nóng)家家訪,勸家長送輟學(xué)的孩子回學(xué)校讀書,路上遇到了暴雨、泥石流……

劉老臨終之際,把金歌和董其叫到床前。

“若瀾是最善良的孩子?!眲⒗下曇魫砣唬拔疫@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我的弟子里,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男子漢,有勇氣保護她?!?/p>

劉老的葬禮結(jié)束后,師母告訴他們,那天傍晚若瀾不知為什么去了江邊,被一個流竄犯看見了……若瀾有了身孕,她覺得這是一個生命,想要留下他,寧肯自己離開學(xué)校。

他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向董其解釋,歸還若瀾的信。他全身都在發(fā)抖。董其一拳打在他的面門上,鼻血直淌下來。董其在貢嘎出家以后,金歌去到若瀾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天下著大雪,年深歲改,草木都變了模樣,信上的字跡洇染開來,只能依稀看見末尾幾個字:佳期如夢,風(fēng)雨無阻。

在記憶的深處,這些有時像近景,有時又像遠景。此時,當(dāng)這些重又浮現(xiàn),他才發(fā)現(xiàn)往事像雪山一樣,沒有移動。這些年,女人們對他不是沒有豐盛的情意,但他不能接受,他受之有愧。

突然,手機震動了一下。楊泉傳來一張照片。他點開,看見華銘和柳歡的合影。

“等著,好戲就要上演?!睏钊f,像在預(yù)告一場暴風(fēng)雪的來臨。

金歌默然刪除了短信。

他又向西邊望去。天氣晴好的時候,人們在城里能看見兩百多公里外的雪山。連綿的冰峰浮現(xiàn)在城市上空,像海市蜃樓。這些年他一次次遙望,想在那些沉默的雪山中找到那座山峰。海拔七千多米的貢嘎山終年覆蓋著積雪,他無數(shù)次夢見自己爬上了那座山。

每逢假期,他總是騎游于川藏線。鈷藍的天空,青灰的山巒,紫外線強烈的陽光讓他眼花。他的皮膚曬得更黑了,帽檐下的頭發(fā)也卷曲起來,像個高原人了。他去過冰川、森林,也去過貢嘎西坡的墨石公園。他穿梭在刀削般聳峙的黑色石林之中,好像迷失在另一個星球。

最近一回,他幾乎已經(jīng)去到董其所在的地方,最終還是繞道而行。這一次是冬天,他往貢嘎東坡去。雪峰下的山谷里生長著松樹和冷杉,空氣寒冷潔凈,其間有一條紅色河流。他走近看,巖石上覆蓋著一層鮮紅的藻類生物。白雪中,數(shù)不清的紅色石頭從山間傾瀉下來,像泣血的心。他找到一顆小小的心形石,把它放進衣服內(nèi)兜里。昨夜回到成都,他從懷里摸出這顆石頭。紅色微生物已經(jīng)枯萎了,他手中握著的只是一塊灰黑的、普通的石頭。

作者自敘: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烈日和暴雨向夏天發(fā)動車輪戰(zhàn)。太陽神鳥、蜀錦、蜀繡和熊貓蓉寶火出了圈。這座兩千多年未曾更名易址的城市正在舉辦大運會。

“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睙o論是土著還是“蓉漂”,都感受著城市的呼吸,創(chuàng)造著新的城市元素。人們或躺平,或內(nèi)卷,或低溫,或熱血,或沉浸于二次元,或奔走于各個樓盤,尋覓安身之所……我在成都度過了青春期,之后去遠方求學(xué),再歸來。我也曾迷茫、苦悶、無所適從。

所幸成都是一座可以望見雪山的城市。我站在當(dāng)下、此處,眺望過去與未來,眺望遠方。

自十幾年前出版長篇小說以來,鮮有文字面世,但我一直沒有停止觀察、思考和閱讀?!秾飘?dāng)歌》完稿于2022年的中秋節(jié),距今已近一年。我即將“三十而立”,百感交集。這篇小說既是象牙塔內(nèi)的一種生態(tài),也是一場宿醉,一回自我審視。日復(fù)一日,我們用文字構(gòu)筑精神的城市。我相信文學(xué)自有一種凈化的力量,能夠去偽存真。寫作的人,閱讀的人,都將成為更美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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