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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之心(下)

2023-12-20 18:39灰狐
科幻世界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宋車場格斗

灰狐

待業(yè)在家的我,被初中同學張非邀請加入他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機器人格斗。讓我意外的是,用廢舊汽車組裝的機器人格斗比賽在視頻平臺非常有吸引力。在我的設(shè)計下,機器人格斗比賽更是火爆出圈,由此引發(fā)了

一些超出我控制的事情……

每隔兩個星期,廢車場就要搞一次機器人格斗。雖然已經(jīng)進入臘月,大家都在忙碌著準備過年,但廢車場那里不能停下來。小宋說過年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因為大家的工作沒那么忙了,看直播的人多,打賞也多。

除了徐六根,周邊還有幾個地方也在用舊車零件造機器人,偶爾過來打打格斗賽。不過,制作用來格斗的一次性機器人前期投入比較大,而那些小作坊變現(xiàn)能力不強,還得張非和徐六根掏錢邀請,才能讓這個圈子保持一定的活力和多樣性。

機器人格斗的圈子很小,觀眾也少,邊緣App是他們唯一的平臺。我建議他們把視頻上傳到迅手和炫音上,還在網(wǎng)上找了幾個運營人員幫助他們宣傳。

另外,我還把在游戲公司做的設(shè)計改了改,交給廢車場的工人,希望他們造出來的機器人能夠有自己的特色。之前的機器人格斗太簡單粗暴了,就是兩坨鐵撞來撞去,只能體會到最原始的破壞感。

魯迅說,悲劇就是把精致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把機器人也做得精致,在被打敗的時候,觀眾才會揪心。

我還計劃讓工人找一些特殊的材料,讓機器人在格斗中碎得更具美感,最好是有爆炸和電光之類的特效,就像邁克爾·貝的電影。

另外,我還有一些想法:比賽規(guī)則要改,回合制,以打點計算;收尾要痛快,不能奄奄一息地磨到最后一刻;比賽正規(guī)化,搞循環(huán)賽淘汰賽,制造話題流量;向外輸出技術(shù),培養(yǎng)參與者,一起把蛋糕做大……

我把張非還有徐六根等人聚集在一起,給他們展示我做的PPT,為他們描繪機器人格斗充滿希望的未來??上?,他們的反應不如我期待中的熱烈,張非嘎吱嘎吱地捏著握力器,小宋低著頭玩手機,顧老師和徐六根都在睡覺。只不過顧老師還有些心虛,時不時睜開眼睛看我一下,徐六根則肆無忌憚地打著呼嚕。

才講了一半,我就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真的需要我嗎?也許張非只是隨便說說,在我面前炫耀一下,結(jié)果我就當真了,自作多情地做了一大堆方案,打算讓這個小破廢車場躋身世界五百強。

聽到我聲音放緩,張非抬起頭,“講完了?”

“嗯?”看到張非的態(tài)度,我也確實不想再說了,“是的,講完了?!?/p>

張非站起來,左右看看其他參會的人,擠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那啥,老同學,你也知道,我門這一幫子都是沒什么文化的人……”

顧老師睜開眼睛,清了清嗓子。

“你講的這些,我確實聽不懂?!睆埛墙又f,“不過你說得肯定對,要不然這樣,小宋——”

“什么?”小宋抬起頭。

“咱們就按著我同學的計劃來,他有什么需要的,你照辦就行了。什么錢啊人啊,他要什么給什么?!睆埛翘鹗郑粗业募绨?,“從現(xiàn)在起,他就是那個什么,董事長了。”

“不是,董事長不是這么回事?!蔽疫B忙解釋。

“我沒文化,你說了我也不懂,你盡管按你的想法搞就行了,”張非嘿嘿一笑,“我只負責打架?!?/p>

他對著空氣揮了幾拳,“就這么定了?!?/p>

“???什么?去哪兒喝酒?”徐六根從酣睡中醒來,看到其他人都站著,以為到了吃飯的時間。

于是,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廢車場的“董事長”。張非對我完全信任,無論我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毫無阻礙地得到支持。

廢車場所有的人,包括徐六根他門,都知道憑他們自己,已經(jīng)不能讓機器人格斗再有新的變化了,把希望都寄托在我這個半吊子游戲設(shè)計師身上,認為我能夠改變整個行業(yè),雖然這個行業(yè)的從業(yè)者還不到三百人。

這雖然合了我發(fā)揮的機會,但是也把責任壓在了我身上。尤其是,我自己知道,我的大部分想法都是紙上談兵。距離過年還有半個月,正如小宋所說,觀看機器人格斗的觀眾多了不少,我們在迅手和炫音上的粉絲也積累了起來,每場比賽的收入比之前提高了快一倍。

雖然收入不少,但是制造機器人的開銷也大,為了挑好一些的零件,沒有合適的報廢車輛時,他們還得高價去買還能正常行駛的二手車來拆。幾萬十幾萬花出去,十分鐘就砸沒了,這些人花錢跟洗手一樣,一點都不懂得可循環(huán)利用。不只是采購和制造方面存在問題,整個機器人格斗項目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處于最原始的狀態(tài),存在大量的浪費和低效、重復工作。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作為一個只在北京的小游戲公司打過兩年工的人,模模糊糊知道一點公司的運作方式,還處在只看過豬跑、沒吃過豬肉的階段。對于廢車場這種狀況,我倒是想大刀闊斧地改革一番,卻不知道如何下手。

那段時間我?guī)缀踝≡趶U車場里,跟著他們?nèi)ナ哲?,然后在制造車間統(tǒng)計什么品牌的車架更加堅固,晚上別人下班了我還要計算這一天的資金流水。我想要摸清楚這個粗獷系統(tǒng)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然后再制定計劃。累是累,但好像沒什么效果。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九,廢車場終于放假了。給工人們發(fā)年貨和獎金,又忙活了一天。等人們差不多散去,天都黑了,張非叫著剩下的人去喝酒。我高調(diào)加入這個團隊一個多月,什么成績都沒做出來,心中有愧,就借口家里有事,想悄悄溜走。小宋追上來,又把我拖了回

去。

說起來,在這次聚會上,我才第一次見到張非真正地露出高興的表情。記憶中,他總是陰沉著臉,微微皺著眉頭,雖然話不多,但是每次說了就要算數(shù),是廢車場絕對的一把手。很多時候,我都會忘掉他小孩一樣的身材,當他壓低聲音說話時,總會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打人。當然,這種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那天所有人都很高興,來吃飯的除了小宋、顧老師和我,還有一些廢車場里的老工人。他們對機器人格斗都不怎么感興趣,只是這一年里,在張非的帶領(lǐng)下賺了不少錢,這就足夠了。他們對這個身高只有一米四的老板充滿感激,不停地向張非敬酒。張非來者不拒,沒多久就喝得滿臉通紅,興奮起來還跳上飯桌,打了一套拳,來了幾個空翻。

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張非才發(fā)現(xiàn)故意藏在角落的我。他端著酒杯坐到我旁邊,“怎么,老同學,好像心情不太好啊?!蔽铱粗鴱埛?,他嘴里的酒氣噴在我臉上,眼睛卻精神得很,好像滴酒未沾。

我嘆了口氣,“唉,沒啥,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什么?”張非瞪起眼睛,“怎么了?是有人不聽你的調(diào)動?誰?看我不……”

“不不不,”我連忙解釋,“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弄。你知道,”我看看四周,其他人都在各聊各的,沒人注意我們,“我在北京也只是打工的,不知道該怎么管理這么多人。老張啊,”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第一次這么稱呼長非,“我怕辜負了你們。”

張非看著我,突然笑了,“嗨,我以為多大事兒呢。你們文化人,就是想得太多?!彼聪虬g里聊天玩骰子的人們,“你以為我會管理?像我這個樣子,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么多人向我敬酒。老陳,是因為我是個好人嗎?不是。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打架。不過,打架打得好了,也會有人支持,是吧?”

這時,有人端著酒杯過來,找長非劃拳。

“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反正,從你最擅長的開始,肯定沒錯?!睆埛钦酒饋?,拍拍我的肩膀,“我相信你?!?/p>

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我和顧老幣把他們分別送了回去。等我到家的時候,距離過年還有十九個小時。

長大以后,過年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我坐在客廳里,對著各位親朋好友傻笑,聽他們對我一年前的工作做階段性總結(jié),并且為我規(guī)劃未來的人生道路——最重要的是趕緊找個媳婦。

當有誰提起相親這碼事,我媽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打聽對方口中的姑娘是個什么條件,再根據(jù)不同情況報出我的信息來與之匹配。就像是在玩俄羅斯方塊,無論什么形狀都能對上。

盡管我在廢車場已經(jīng)待了一段時間,但這份工作還沒有得到我媽的認可,當七大姑八大姨問起來,她總是說在北京做設(shè)計,與國際接軌。

我唯唯諾諾應承著,心里想的卻是廢車場什么時候重新開工。張非的話一直在我腦子里盤旋——“做你自己最擅長的”

確實,我自以為學習成績好、上過大學,還在北京混過,就能夠憑一己之力把他們的機器人格斗項目管理得井井有條?這也太自不量力了。

還是做我熟悉的吧。我在游戲公司的時候,主要工作是美術(shù)設(shè)計,其他關(guān)于游戲的各個方面也都會一點兒。過年這段時間,我給張非的格斗機器人做了全新的包裝,包括背景故事、外觀、招牌動作還有戰(zhàn)斗風格,又做了兩支簡單的動畫片放在直播片頭。

新的機器人戰(zhàn)士叫迪加,主打紅金配色,是一個想要幫助人類對抗邪惡的英雄。而它的對手——藍色機器人賽卡,本來是迪加的同伴,但是被邪惡魔君控制了中樞計算系統(tǒng),兩個機器人竟然反目,成了對手。我知道這個名字略微敏感,是在蹭知名影星的熱度,不過這對于初期推廣絕對是個好方法。等做大了之后,再用別的角色作為主力就可以了。

初七廢車場重新開業(yè),我把那些東西給張非看。張非還是老樣子,“你去做就行了,我信任你。”于是我開始和小宋研究新式機器人的事,并且拜托顧老師給張非設(shè)計招牌動作。我把賽卡的設(shè)計稿給了徐六根,讓他那邊也開始準備。

三月的時候,一切準備就緒,迪加和賽卡終于相遇了,兩個機器人為觀眾帶來了一場血脈債張的戰(zhàn)斗。這場戰(zhàn)斗不再像之前非要打個你死我活,雙方竭盡全力,卻又點到為止,打得激烈又保持了高手的風度。

這場戰(zhàn)斗完成度很高,多虧了顧老師在體校的同學,為徐六根和張非設(shè)計了兩套既有現(xiàn)代搏擊特點又有傳統(tǒng)武術(shù)套路的格斗招式。當然,我們?yōu)闄C器人加上了夸張的爆甲特效,還有精彩的人物設(shè)定,都為初次戰(zhàn)斗增加了不少亮點。

在我眼里,一切都是完美的。但是在直播間里,一些老觀眾還不能接受我們在風格上的變化,不少抱怨的聲音彌漫在評論區(qū),最直觀的變化是打賞比之前少了三分之一。這讓我非常沮喪,前前后后忙了幾個月,不但沒做成任何事,還幫了倒忙。比賽之后,趁張非還沒回訓練室,我便灰溜溜地走了。事實證明,我不過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混子。我甚至想直接逃回北京,來逃避我對張非的辜負。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第三天,有人把機器人格斗的比賽實況發(fā)到了社交網(wǎng)絡(luò)上,話題立刻爆了。電影里的特效機器人大家看得太多,早就審美疲勞了,但是真實的機器人格斗還是第一次看到,鋼鐵和鋼鐵真實碰撞帶來的刺激,即使是斯皮爾伯格和邁克爾·貝都無法給予。人們順著網(wǎng)絡(luò)找到了我們,讓我們的粉絲量在一個星期內(nèi)暴漲了十倍。

我的信心又回來了,趕緊馬不停蹄地操辦下一場比賽。這一次沒有懷疑的聲音,戰(zhàn)斗帶來的刺激讓觀眾們除了歡呼還是歡呼。結(jié)束后的打賞比之前翻了四倍,社交網(wǎng)絡(luò)過來的人不像迅手炫音用戶那么闊綽,每次只打賞個三塊五塊,不過用戶基數(shù)大,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這才是第一階段的勝利,之后還要繼續(xù)擴寫迪加和賽卡的故事,讓它們有理由不停地戰(zhàn)斗。張非和徐六根轉(zhuǎn)型成功之后,其他幾個小汽修廠用來參加格斗賽的機器人就顯得十分寒酸了。他們紛紛來找張非取經(jīng),張非把他們都推到了我這里。

我本來就計劃把機器人格斗產(chǎn)業(yè)的版圖向外擴張,只有兩個機器人,時間稍長觀眾就會看煩的。于是我把廢車場里的老手都派到其他團隊去幫忙,還設(shè)計了幾個新的機器人形象。六月底,我們有了十二個定位不同的機器人,各個平臺的粉絲數(shù)加起來達到了九百多萬,如果加上其他團隊,總粉絲數(shù)超過了兩千萬。

水漲船高,張非作為機器人格斗的發(fā)起人,也是扶持其他團隊的“業(yè)界大佬”,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盟主。陸續(xù)有人找到張非,想讓我們的機器人做廣告,還有人想拍張非的傳記片,購買機器人的IP,做中國的“變形金剛”。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被這洶涌而來的贊美和奉承沖昏了頭腦。可是張非卻保持著苦行僧一般的克制,他的主要工作仍然是訓練,然后上場打架。說實話,能把這個破廢車場做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足夠我吹一輩子了。如果不是張非鎮(zhèn)著,我早就膨脹得不知道姓什么了。

我非常明白,這就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也是所有草臺班子團隊的極限。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想要繼續(xù)擴大,需要專業(yè)的賽制、包裝、工程師、動作設(shè)計和宣傳。

我們需要外援。我把機器人格斗的視頻發(fā)給滕哥,不到兩分鐘,滕哥就問我,“這是你做的?”他還真了解我,只看機器人的外形就能識別出我的設(shè)計風格,更讓我高興的是,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激動的心情。

滕哥在老家開燒烤店,但是,我知道他并不甘心在大腰子和孜然粉的包圍中度過一生。他經(jīng)常在凌晨三點的時候在朋友圈感慨,或是仰望星空,或是點燃一支陳舊的煙。我知道他像我一樣,心有不甘。

這是個機會。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笆堑??!蔽一貜?,然后把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視頻號發(fā)了過去。滕哥過了半個小時才打來電話,他一定仔細看了我們的比賽。

“陳馳你搞得不錯啊?!彪缯f道,“真不錯?!?/p>

“哥,提提意見吧?!蔽艺f。

滕哥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挺好的,我能提什么意見。你突然給我看這個,是有什么想法吧。”我坦誠地說:“這個項目是我同學的,最初是幾個汽修工做的兩個機器人瞎打,自娛自樂那種。我?guī)椭麄儼秧椖孔龀蛇@樣,不過,哥,你也知道我是個半吊子水平,我

的能力到頭了……”

電話里沉默了,我屏息凝神地等著。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想邁出下一步,滕哥是唯一的希望。我不善社交,在北京混了幾年,只和幾個同事關(guān)系不錯,其中能夠稱為“人脈”的,只有滕哥一個。不過,只要認識滕哥,就能和大半個北京城搭上關(guān)系。

“我想想辦法,下星期去你那兒。”滕哥說。

掛斷電話,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我知道滕哥不會拒絕,這是一個可以讓他東山再起的機會,但我還是怕,怕上次的失敗耗盡了他的熱情。

幸好沒有。

在聯(lián)系好滕哥之后,我又去找了張非。關(guān)于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未來,我要好好和他交流一下。這個項目是他創(chuàng)辦的,但是擴張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再加上我和小宋還有顧老師,也沒有能力管理起整個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

我們想要做大,就不能再運營得像草臺班子一樣,必須建立起正規(guī)的企業(yè)體系。無論是財務還是人事,采購還是制造,都要有專業(yè)的人士管理起來。

“嗯,行,你去弄吧?!边@是在我滔滔不絕說了四十多分鐘之后,張非給我的答復。

我想,他沒有意識到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將面臨多大的轉(zhuǎn)變,還要再向他詳細解釋。但是張非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信任你?!?/p>

這句話已經(jīng)成了緊箍咒,每次張非說出信任兩個字,就是要把責任全部甩給我,而我無力反抗。我只好讓小宋把所有不成體系的材料準備準備,等著滕哥從我手中接棒,把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做成它真正應該有的樣子。

滕哥來的時候,我和小宋開著皮卡去高鐵站接他。后面的行程都安排好了,先吃飯,再去酒店休息一下,然后去廢車場實地查看。我讓格斗聯(lián)盟的比賽推遲了兩天,就是為了等滕哥來。

出站的人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滕哥。雖然才幾個月沒見,但滕哥明顯發(fā)福不少,頭發(fā)也有“回光返照”的趨勢,顯然燒烤攤的生活比做游戲要滋潤許多。我招手和他打招呼,滕哥大步向我走過來。

見面寒暄了兩句,我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還有兩個人,一個西裝筆挺戴著墨鏡,另外一個個子不高,穿了一身休閑裝。

業(yè)內(nèi)共識,穿休閑裝的才是大佬,我連忙問滕哥:“這位是?”

“這位是坤總,我的好哥哥,咱們那個項目,他一看就喜歡上了,非要親自過來看看。”

滕哥一邊說,一邊向我遞眼神。我自然明白,坤總就是滕哥找來的金主,只要能夠讓他滿意,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未來就有了。

坤總的目光在我和小宋身上來回幾次,問:“你們誰說了算?”

小宋看向我,但我只是個幫忙的,雖然張非給我封了個董事長,但我一點權(quán)力都沒有。

“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是我的同學張羅起來的,我過來幫個忙。”我連忙說。

“管事的沒來啊?!崩た傋匝宰哉Z地說,語氣平和,但明顯不太滿意。

“下午有一場比賽,他正在訓練呢?!蔽疫B忙解釋,“我先帶你們吃個飯,你們又是飛機又是高鐵的,一定累了吧?等下吃了飯休息一下,下午帶你們?nèi)ジ穸穲??!?/p>

“不必了?!崩た倲[了擺手。

“怎么了,坤總?”我問。

“你們這個縣城里面,也沒什么好的酒店,我在市區(qū)定了房間,一會兒坤總要去休息,比賽的事,明天再說吧。”西裝墨鏡男在坤總身后說話了。

“可是比賽時間都定好了,直播預告都發(fā)出去了。”我連忙說。

“是啊,已經(jīng)三百多萬預約了。”小宋拿出手機,想讓坤總看上面的數(shù)據(jù)。剛剛向前走了一步,西裝墨鏡男突然一伸手,把小宋推得倒退幾步,差點兒摔一跤。

看到這場面我一下愣了,這主仆二人對我們的態(tài)度也太差了,難道就是因為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負責人,沒有到場迎接嗎?我看向滕哥,想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滕哥撇了撇嘴,對我微微搖了搖頭。我沒有看懂滕哥的意思,不知道他說的是“控制住自己,不要輕舉妄動”,還是“我他媽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坤總,那下午的比賽怎么辦?”我強顏歡笑。

“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坤總說,“接下來的事,我們明天再說。”

我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了,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補救。一輛黑色的電動MPV悄無聲息地開過來,停在路邊。我在廢車場待得久了,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車應該怎么拆,后來才反應過來這是來接坤總和滕哥的車。

“你把格斗場的地址發(fā)給他,明天上午十點半,我們會直接過去?!蔽餮b墨鏡男指著滕哥說,我還沒來得及點頭,他們就坐上車,走了。

“媽的,什么東西,狗眼看人低。”小宋罵道。我按西裝墨鏡男的吩咐,把廢車場的地址發(fā)給滕哥,又跟著追問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高鐵站門口站了很久,才等來滕哥的回復,“談判技巧,為了向你們施壓。沒事,你別慌?!蔽疫@才松了口氣,心中還冒出一絲歡喜,坤總已經(jīng)開始為談判做鋪墊了,說明這次十有八九能成。本來嘛,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這么好的項目,他們打著燈籠都不好找。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安撫小宋,他年輕氣盛,又被人推了一下,憋了一肚子氣,恨不得控制大機器人一拳把坤總和他的狗腿子砸成肉泥。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放下個人情感,從大局出發(fā),萬一真的拉到坤總的投資,我們白白花他的錢,不是比揍他一頓更過

癮?

另外,我還囑咐小宋,先不要把這事告訴張非,他脾氣比小宋還火爆,如果知道了剛才發(fā)生的事,那生意肯定談不成了。下午的比賽照常進行,我在開始前把直播的鏈接發(fā)給滕哥,讓他招呼坤總觀看,順便觀察坤總的情況。滕哥回了我?guī)讉€笑臉,還有OK的手勢,形勢

一片大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廢車場,張非打算出門收車,我把他攔下來不讓去,讓他和我一起等坤總來。昨天就被挑了毛病,今天不能再疏忽了。張非不愿意和外人打交道,但這次關(guān)系到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未來,我好說歹說,才讓他乖乖地在廢車場等著。電動MPV準時來了,可是車里只有西裝墨鏡男一個人,坤總在市里的酒店等著,讓我們過去談。

“不來我們這里看了嗎?”我問。

西裝墨鏡男舉起手機,四處拍了拍,然后說:“看過了,我們走吧?!?/p>

“你們這是什么態(tài)度?”張非問。

西裝墨鏡男這才看到張非?!斑@位是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負責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搞起來的。”我連忙介紹。

“您就是張老板啊,”西裝墨鏡男的態(tài)度突然來了個大轉(zhuǎn)彎,他弓著身子,讓自己與張非一樣高,“昨天沒有見到您,今天坤總專門囑咐了,要把您接過去好好談談呢。坤總昨天看了直播,特別喜歡,合同已經(jīng)準備好了,就等您過去拍板呢?!焙苌儆腥诉@樣對待張非,他有些享受,又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我,笑了一下,然后走進車里,我也跟著坐進沙發(fā)一樣的座位。

MPV安靜地離開縣城,張非先是打量了一遍車子,大概和我一樣在思考怎么拆掉這輛車。當西裝墨鏡男開啟座椅上的按摩功能,張非便放松下來,甚至打起了呼嚕。

車開到酒店,西裝墨鏡男直接把我們帶到樓上。坤總住在酒店唯一的總統(tǒng)套房里,派頭著實不小。我先看到滕哥,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滕哥暗暗比了個OK的手勢??磥硎菦]有問題的,坤總在來之前肯定已經(jīng)做過詳細的調(diào)查,人家看中的肯定是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商業(yè)潛力,是做大買賣的。

我還以為請人吃一頓羊肉鍋子喝頓大酒,再塞兩條好煙就能把生意辦下來呢。我們這里的格局太小,當初我就是因為看不上縣里的風氣才硬要離開的,沒想到自己也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和張非坐在套房外間的沙發(fā)上,滕哥坐在對面。第一眼看到張非,滕哥沒掩飾自己的表情,盯著張非一直看,直到我故意咳嗽幾聲提醒,他才看向一邊。過了一會兒,坤總從里間出來加入聊天,他的態(tài)度比之前熱情了許多,主動提起前一天的比賽,還問了許多細節(jié)上的問題。大部分問題都是我在答,但坤總一直看著張非,到后來我就不主動說話了,只有張非不太清楚的地方,我才加以補充。

“好了,沒有問題了?!崩た傋詈笳f,“我們簽合同吧?!?/p>

“坤總,合同的具體細節(jié),要不要商量一下?”我提醒。

坤總看了我一眼,“你留在這里吧,張老哥,咱們進來商量?!?/p>

“可是……”

張非擺擺手,“沒事,你坐著就好,不就是簽個字嘛。”他太單純,才和坤總聊了二十分鐘,就完全信任這個家伙了。簽合同那可不是兒戲,說不定就把自己賣了,不看清楚怎么行。

“張非……”

“小伙子不錯啊,對你們老板也直呼其名?”坤總說。

“他又不是我的老板,我的意思是……”

“不是你老板你還操什么心,讓你去簽字,能管用嗎?”坤總咄咄逼人。

“你坐下吧,你幫忙聯(lián)絡(luò)了一個非常好的項目,已經(jīng)完成任務了,剩下的就讓他們談去吧。”滕哥也插話說。

三對一,我反而成了那個阻礙合作的人。我嘆了口氣,只好坐下。

坤總和張非走到里間去簽合同,我抽空問滕哥,“這個坤總是什么人?”

“富二代?!彪缯f,“手里有不少錢,到處投資,投的都是些偏門的項目。黃了好多,不過只要有一個成了,就能把那些虧掉的錢賺回來。當年還在咱們公司投了不少,都賠了,坤總也沒怪我?!?/p>

“他怎么這個德行?!蔽覍W著坤總的樣子。

“談判技巧,一會兒紅臉一會兒白臉?!?/p>

“我那個同學沒啥文化,坤總不會……”

“怕啥,坤總來就是要把整個廢車場和你們的格斗聯(lián)盟都買下的。這個項目不錯,肯定能搞大?!彪畿E起二郎腿,“你預計廢車場能賣多少錢?”

“賣?我想的是引入一筆投資,然后招聘一些專業(yè)的人才,再繼續(xù)搞?!?/p>

“誰來管理?你?還是那個誰?”滕哥比了個手勢,是在嘲笑張非的身高。我有些不喜歡他這么對待我的朋友,不過他說的對,我們都不適合管理,最好的辦法是有人全盤接手。

“哎,我問你呢,你原來打算弄多少錢?”滕哥追著問。

具體的數(shù)額我還真的沒想過,我畢竟不是專業(yè)的,誰知道需要多少錢。

“八千萬?”在我的概念里,這已經(jīng)是個超級大的數(shù)字了。

滕哥笑了笑,伸出兩個指頭,“坤總準備了這么多,這是他的上限。”

“兩干萬?’

“乘以十。”滕哥說,“是收購的費用,廢車場有幾個股東?’

“我不清楚,就張非一個吧,還有別的廢車場,我們幾個一起搞的格斗聯(lián)盟?!?/p>

“那這兩個億就全是他們的,當然,也可能壓壓價,少說也有一個億吧,那個小兄弟一輩子吃喝不愁了。之后坤總還準備了十個億,是用來全面改造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從人員到場地到宣傳到研發(fā)?!彪绮[起眼睛,“十個億是前期費用,后面做成了,再找別的投資機構(gòu),上市什么的。按坤總的說法,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這個概念非常好,潛力足夠,再加上適當?shù)男麄?,三年之?nèi)做到五百個億沒有問題?!?/p>

“我的媽呀。”光那幾個零就夠我數(shù)半天。

“發(fā)財了別忘了照顧你滕哥啊?!?/p>

“那當然,”我也膨脹起來,“我給你買一條烤腰子流水線。”

“烤腰子流水線是什么鬼?!彪缧α似饋?。

我們正在憧憬人生巔峰是什么樣子,套房里間突然傳來了玻璃爆裂的聲音。

“怎么了?”我連忙站起來。一直站在房間門口的西裝墨鏡男比我更快一步走到里間門口,但他沒有進去,反而守在門口。

“怎么回事?”

“沒事,正常的談判流程而已?!蔽餮b墨鏡男淡淡地說。他身后的房間里傳出了怒吼,還有更多東西被砸壞的聲音。

“你趕緊讓開,張非的脾氣不好,你們坤總會有危險的?!?/p>

“哼,那個小矮子?’

打斗的聲音變小了,接著傳出有節(jié)奏的悶響,是一個人的拳頭砸在另一個人身體上發(fā)出的聲音。我看向滕哥,想讓他想想辦法。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彪缯f。

“沒關(guān)系?!蔽餮b墨鏡男說,“我門坤總手下有分寸,恭喜你和你的朋友,兩億元就要到手了,挨頓打不算什么。”

“你們是變態(tài)嗎?”

響聲停止了,沉重的腳步聲走向門口,西裝墨鏡男側(cè)過身子,門開了,出現(xiàn)在門口的,竟然是張非。

“怎么……坤總?你干了什么?”西裝墨鏡男吃了一驚。

“慌什么?不就是打架嗎?沒見過?”張非板著臉說。

“你!”西裝墨鏡男撲向張非,張非迎著他向前一步,一拳打在他的腹部,又從他身側(cè)繞出來,在他腋下連打兩拳。西裝墨鏡男倒在地上,痛苦地團成一團。房間里的坤總估計更慘。

張非甩著手,看向我和滕哥,“北京的人都這么不經(jīng)打嗎?”

“你們到底怎么回事?”滕哥還處于震驚當中,他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發(fā)展成文個樣子。

“合同沒談攏?!睆埛钦f著對我招招手,“走吧,回去還有事呢?!蔽铱纯磸埛?,又看看滕哥,還有倒在地上的坤總和他的保鏢,此地不宜久留。

“滕哥,有什么事再打電舌。”沒等他回答,我就逃出了總統(tǒng)套間。

張非叫了一輛車回縣里,車一直開出了市區(qū),我才慢慢緩過來。

“你們怎么談的,就打起來了?”我問。

“沒什么,這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個屁!哪有簽合同帶打架的!”我突然吼了起來,把司機嚇了一跳。

張非白了我一眼,“你就不用管了,那個什么坤總不地道,這生意咱門不做了。”

“什么叫我不用管了?”從剛才坤總不讓我進里間談判,我就憋了一肚子氣。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能夠搞起來,都是我一個人在跑前跑后,結(jié)果關(guān)鍵時刻,我卻成了多余的人。

“什么叫我不用管了!”我重復道,“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從機甲設(shè)計到比賽到推廣,哪方面不是我弄的?現(xiàn)在讓我不用管了?”我喘了口氣,“行,廢車場是你一個人的,你說了算??墒侨嗣}是我找的,客人是我請的,生意談到最后一步,你把人家打了,你讓我怎么跟滕哥交代?你就沒想著給我留個臺階?哪有你這么辦事的?做生意你不會,做人你也不會?”

張非繃起了臉,壓低聲音說:“再他媽啰嗦連你也揍?!?/p>

上學時候的記憶又浮現(xiàn)出來,我涌起的熱血一下子冷卻下來。不管顧老師再怎么努力,張非的本質(zhì)還是不會改變的。我嘆了口氣,“師傅,停車?!?/p>

張非沒有再說什么,出租車把我留在國道上,一溜煙走了。

我向前走了幾百米,冷風一吹,腦子冷靜了不少。這次的局是我攢的,結(jié)果搞成這樣。張非滿腦子就是打架,根本沒法溝通,我只好再去找滕哥,就算生意沒談成,至少別弄得太難看。

“你他媽的還知道打電話過來,搞成這樣要怎么收場,你知道坤總是什么人嗎!你知道把他請來有多不容易嗎?你知道你剛剛搞砸了價值幾百億的產(chǎn)業(yè)嗎?”電話剛一接通,滕哥就劈頭蓋臉數(shù)落了我一通,我不敢回話,只好安靜地聽著。

他罵了一會兒,不說話了,我聽到背景很嘈雜,就問他在哪兒。

“廢話,在機場啊?!彪鐩]好氣地說。

“你們這就走?坤總怎么樣了?”

“誰知道,我趁他們沒醒趕緊溜了。”滕哥說。

“溜了?”

“我見過坤總幾面,表面上關(guān)系不錯,但根本不知道他背地里是什么人。剛才那場面,把我嚇著了。等他醒過來還不一定怎么發(fā)飆呢,萬一遷怒到我頭上我可受不了。溜了溜了。

“他們要報警怎么辦?”

“我不知道,應該不會,坤總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被一個小矮子打得屁滾尿流,傳出去太丟人了?!?/p>

“滕哥,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搞成這樣?!?/p>

滕哥嘆了口氣,“兄弟,有好事你還能想著我,老哥我很感激了。不過,坤總本來是我最后的希望,這一次搞砸了,我也就不亂想了,還是回家當小老板吧?!彪缤A艘幌拢终f,“老弟啊,我這輩子可能發(fā)不了財了,以后這樣的事,就不用考慮我了。要過安檢了,先這樣?!?/p>

滕哥掛了電話,我從聲音里聽出了滕哥的心灰意冷。他的能力和野心都遠超于我,這一次本來有機會打個翻身仗,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收場,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氐郊依镆呀?jīng)很晚了,最近經(jīng)常在外面吃,我媽沒給我留飯。我到樓下要了把烤串幾瓶啤酒,借酒澆

愁。

廢車場我也懶得去。我在家里等了幾天,每天無所事事。張非沒來,小宋沒來,坤總沒來,警察也沒來。那事大概過去了。

我是說,所有的一切。廢車場顯然也不再需要我了,我辛辛苦苦搭建好了一切,張非就這么輕而易舉把我甩了。當然,也是我傻,連個勞動合同都沒簽。在廢車場的時候,每天經(jīng)過我手的資金有幾十萬,我竟然沒想著給自己留點。

打擊和背叛,還有自己的愚蠢,哀莫過于心死,我有點體會到滕哥的心情,什么創(chuàng)業(yè),什么發(fā)財,我都懶得去想,不如就認了吧。

我讓我媽給我找了份工作,在陳姨的飼料廠里面搞宣傳,把豬牛羊大快朵頤的場景拍成短視頻發(fā)到各個平臺。工作不忙,工資在我們縣來說也還可以。陳姨說干上三個月,等轉(zhuǎn)正了,就把會計家的女兒介紹給我,我笑笑沒說話。

工作清閑的時候,我會用新注冊的小號去看看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比賽。就像個念念不忘的前男友,留戀一段不再可能的感情。在我搭建的框架下,格斗聯(lián)盟搞得有聲有色,關(guān)注人數(shù)一直在持續(xù)上升。我為機器人迪加和賽卡做的人設(shè)推廣開了,視頻平臺上有不少小孩子穿著紅藍色的紙箱子模仿機器人的動作。

時間可以治愈一切,過了兩個多月,我已經(jīng)不怎么關(guān)注機器人格斗,一頭扎進工作里。陳姨說我把豬拍得特別水靈,短視頻反饋非常好,保持這個勁頭,明年讓我當宣傳科科長。

當我以為以后的生活都是這樣波瀾不驚時,有些麻煩還是會找上門來。

有一天下班回家,我推開門,客廳里坐著一個花白頭發(fā)的人,我爸正在陪那人聊天,看起來氣氛有些尷尬。聽到門聲,客人回過頭,竟然是顧老師。

“顧老師,你怎么來了?”

“我來找你的,廢車場那邊出了點兒狀況,我們想讓你回去幫忙出出主意。”顧老師說。

看到我接上話,我爸便撤離了客廳,但他沒有走遠,站在餐廳假裝收拾,其實是在偷聽。

“你說的‘我們’,都有誰啊?”我陰陽怪氣地問。

“還能有誰,張非、小宋,還有那幾個老師傅?!?/p>

“顧老師,你是我的長輩,我也沒法對你說什么過分的話。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們還好意思來我家找我?”我以為我早就不在乎了,其實不然。憤怒就像是沼氣池,表面上只能看到冒出幾個氣泡,其實在最深處,埋葬著陳腐已久的尸體。如果不是在我家,如果不是我爸媽都看著,如果不是顧老師,我可能要破壞些什么東西才能發(fā)泄自己的憤怒和不甘。

“我都知道,”顧老師說,“是我的不對。我太照顧張非的情緒,從來沒有教給他做人的道理,你如果有什么怨氣,就向我發(fā)吧?!?/p>

“抱歉,顧老師,我是一肚子氣,但不管怎么說,我也不能對你發(fā)火。”我說,“但也不想再聽你說什么了,請你回去吧?!?/p>

“廢車場那邊真的遇到困難了?!?/p>

“顧老師,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就這么沒臉沒皮?”我媽突然從廚房殺出來,“我兒子不好意思說你,我可好意思,張非那孩子是什么人,縣里哪個不知道。到處打架尋釁滋事,地痞流氓見到他都發(fā)怵。我們家孩子性格軟,被張非欺負了好幾年,虧你還是個老師,你管過嗎?你問過嗎?現(xiàn)在張非長大了,也沒有個正經(jīng)工作,開了個破爛廠,一天打打殺殺的,你還跟著他屁股后面轉(zhuǎn),幫他出謀劃策,為人師表四個字你會寫嗎?臉都不要了。我告訴你,那壞小子被人打得長不大,就是活該,是報應!”

“哎哎哎,你少說兩句?!蔽野忠幌虿辉趺凑f話,這時突然開口攔住我媽。

“怎么了,我說的哪句不對?”

“你給我閉嘴!”我爸眼睛瞪了起來,“你說事就說事,咒人家張非干什么!”

“憑什么不能說!”

“就是不能說!你知道張非是因為什么成現(xiàn)在這樣的嗎?還不是因為你兒子!”

“因為我?”我驚訝道,“等一下等一下,你說因為我?”

我爸開始咳嗽,他看向顧老師,兩人對視一眼,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

“你高中的時候搞了個對象。”我爸說。

“什么?”我媽大聲說,“不好好上學你搞對象?!”

“別吵!”我爸再次大吼。

“你怎么知道?”我問。

“在高考前,你們不知道什么原因鬧分手,鬧得挺厲害?!?/p>

“我倆的志向不一樣,將來肯定考不到一塊,不如就分了。”我小聲說,“我先提出來的?!?/p>

“不管什么原因吧,那女孩挺難過的,反正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了。女孩有個表哥,那時候是個混混,就要來收拾你,替表妹報仇?!蔽野挚聪蝾櫪蠋煛?/p>

“張非知道了,就要去教訓那個小混混,人家人多勢眾,把張非打了,還落下個后遺癥,長不大了。”顧老師補充。

“我……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件事?!蔽艺f。

“我沒讓說。”我爸說,“張非住院的時候,我?guī)退土瞬簧僮≡嘿M當作替你還人情,但當時我也不知道張非落下那么個毛病?!?/p>

“你從家里拿的錢?拿了多少?”

“別說話!”

“都是過去的事了?!鳖櫪蠋熣f,“張非那孩子是個直脾氣,也不會說什么軟乎話。十幾年前你教他做過幾道題,他就把你當朋友,肯為你去打架。但這次……”顧老師頓了一下,“在他的邏輯里,你也應該不問理由地信任朋友。”

“他的邏輯是錯的!”我爭辯道,“我好不容易請來的金主,你知道這次要是成了能賺多少嗎?幾千萬!他跟人家聊了十分鐘就把人家打了,這不是朋友不朋友的問題,人家要追究起來,是法律的問題。顧老師,你太順著他了?!?/p>

“我的錯,我的錯。我不該什么都慣著他。”顧老師低著頭向我認錯,他的白發(fā)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我知道他為張非花了不少心思。從某個角度來說,顧老師所做的一切,其實是在替我承擔責任。

我和小花是初戀,但其實也沒有太多可以回憶的部分,誰能想到在那之后會發(fā)生文么多事情,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應該以什么樣的身份面對張非。朋友?說實話,在廢車場那段日子我和張非交流的機會并不多,和小宋和徐六根更熟悉一些。恩人?他確實是替我出頭被打,但這一切我并不知曉。我不是逃避責任,但這份責任如果全都算到我的頭上,確實太過沉重了。

我該做些什么?順著張非讓他到處打架?還是把他當恩人供著,給他養(yǎng)老送終?

“我該怎么辦?”我看向我爸,雖然成年后我門之間的交流急劇減少,但這個時候我還是希望他能合我拿個主意。

“既然人家開口了,能幫得上的還是要幫?!蔽野终f,“其他的事以后再說。”

“我知道了?!蔽覍︻櫪蠋燑c點頭,“那我們走吧。”

“哎等一下,”我媽突然叫住我們,“那個女孩到底是誰???”

顧老師開車把我?guī)У綇U車場,這里和三個月前一樣。見到我來,修理工師傅們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又想打招呼,又不愿意靠近。我向他們擺擺手,就跟著顧老師走到最里面的訓練室。

張非正在一根橫桿上做引體向上,他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被裹在繃帶里吊在胸前。

“怎么了?”我先開口問道,作為恢復關(guān)系的誠意。張非看了我一眼,又連著做了五個引體向上。我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出訓練室。

顧老師追了出來,“你別急,他主要放不下面子?!?/p>

“什么放不下面子!”我大聲說,讓訓練室里也聽得一清二楚,“誰給他慣出的臭毛病,今天必須向我道歉,不然什么事都免談。”說完,我就站在原地等著。過了一會兒,張非從訓練室里出來,向我鞠了一躬,“對不起?!?/p>

“因為什么?”我問。張非嘴唇繃得發(fā)白,喘了好幾口氣才說,“不應該說要揍你?!彼e的可不止這一點,但我得見好就收,“你的胳膊怎么了?”

張非閉著嘴,不愿意把自己吃虧的事說出來。離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除了左臂受了不知道多嚴重的傷,他的臉頰和額頭也有傷口和淤青。

“喝酒摔跤了?”

“你最近看比賽了嗎?”顧老師問。

我搖頭。于是我們又重新回到訓練室,顧老師把最近的一場比賽放給我看。比賽和往常一樣,對陣雙方是張非和徐六根,迪加和賽卡從一開場就打得比較激烈,雙方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前幾輪互攻有來有回,攻守兼?zhèn)?,打得挺好看的?/p>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賽卡的拳頭比以前快了不少,攻擊力也明顯加強了。迪加打它幾拳也才爆掉一些裝甲,并沒有傷到筋骨??墒琴惪ù綑C會后,一拳打在迪加的胸口,拳頭深深陷了進去。

胸口是機器人防御最嚴密的地方,有好幾根防滾架做保護,可是賽卡這一拳直接打穿了迪加的防御,連胸口的核心發(fā)動機都打得癟掉一塊。張非控制的迪加立刻失去了主動力,行動遲緩下來。賽卡趁機對著迪加一頓狂轟濫炸,張非毫無還手之力,比賽才進行了兩分鐘就分出了勝負。

“徐六根瘋了嗎?這么打觀眾可不買賬啊?!?/p>

“他這次的主要目標不是觀眾,是坤總?!毙∷瓮蝗怀霈F(xiàn),在我身后說,“他表現(xiàn)很好,我剛打聽回來,合同已經(jīng)簽了。”

我明白了,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本來就不是鐵板一塊,張非不想和坤總簽約,自然有人愿意。徐六根是格斗聯(lián)盟里的二號人物,坤總肯定要找他。這場比賽,就是徐六根向坤總遞的投名狀。我瞪了張非一眼,如果不是他揍了坤總,哪會有這樣的事。

“這比賽怎么了?”我問道。

“你給看看,徐六根的機器人,是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厲害的?”張非說,“我們也得搞上。”

“不是,你們叫我來就是這個?”我大聲問道。

“是啊?!睆埛钦f,“他們的技術(shù)都是從咱們這兒學去的,怎么突然就變強了?!?/p>

他們的遲鈍讓我無話可說。坤總收買了徐六根,接下來就是其他的廢車場,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將會繼續(xù)辦下去,只不過會將張非他們排除在外。對這間廢車場的一百多名工人來說,這將是滅頂之災,可是張非最關(guān)心的卻是怎么打架,就像是對著流星許愿的霸王龍一樣傻。

我看向小宋,“你來說說怎么回事。”小宋有些慌張,看向了張非。這個年輕人很聰明,他已經(jīng)看出來了事情將要如何發(fā)展,但同時也懼怕張非暴躁的脾氣,不敢說明事實。

“我來替他說吧?!绷硪粋€聲音出現(xiàn)在訓練室里。我們向門口看去,來者穿著一身西裝,戴著墨鏡,是坤總的保鏢。

“你來干什么?”我說道。

西裝墨鏡男向我扔過來一個小東西,我伸手接住,是一個U盤?!霸O(shè)計資料都在這個U盤里?!蔽餮b墨鏡男說,“上次的比賽太沒意思了,讓坤總很失望。所以,我來幫幫你們,讓你們加強一些。下一場比賽在一個星期以后,希望你們打得漂亮一些?!蔽餮b墨鏡男嘿嘿一笑,看向張非,“這將是你的最后一場比賽,會有人替我收拾你的。”

說完,西裝墨鏡男轉(zhuǎn)身走出門外,又繼續(xù)對我們說,“對了,怕你們沒有足夠的資源改造車輛,坤總還讓我送給你們四輛車,最新款,頂配。具體怎么改裝都在U盤里,請你們出來驗驗貨吧?!?/p>

我和張非他們跟了出去,訓練室門口停了四輛比亞迪“梟”,最新款的電動跑車,最高功率1090KW,售價七十多萬起。

小宋一拍腦袋,“怪不得徐六根那天那么猛,原來是用了電動車的動力系統(tǒng)?!?/p>

電動機和汽油發(fā)動機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電動機的動力來得又快又猛,爆發(fā)力極強。在籌劃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的時候,我就想過在機器人身上加入電力系統(tǒng),可是廢車場很少能夠收到車況良好的電動車,頂級跑車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這個計劃就擱置了。

坤總接手之后,竟然直接買新車拆電機,這么大的手筆我們實在是不敢想。廢物利用原本是機器人格斗大賽的看點之一,現(xiàn)在味道已經(jīng)變了。

“你們慢慢看,我就不打擾了?!蔽餮b墨鏡男擺擺手便走了。

“非哥,怎么辦?”小宋小心翼翼地問。

“管他呢,既然他們給了,咱們就用上?!睆埛钦f,“把設(shè)計資料給張工和李工看看,讓他們開始改造?!?/p>

“改之前,我能不能先開開?”小宋搓著手說。

“隨便,五天之內(nèi)給我改好就行,還要留兩天我試試新家伙?!?/p>

“夠了!”我大聲說道,“你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坤總已經(jīng)收買了徐六根,就要控制整個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了。”

“那又怎么樣?’

“下次,徐六根會把你徹底打垮,然后確立他的盟主地位?!?/p>

張非撇了撇嘴,“他想當盟主就當去,我又不在乎?!?/p>

我快要崩潰了,僅存的理智控制著我不沖上去扇張非兩巴掌,但我真想讓他清醒清醒?!八麄兙筒粫屇銋⒓颖荣惲?,徐六根只是坤總的傀儡。坤總會建立一套自己的玩法,把你排除在外?!?/p>

“怎么排除?’

“坤總有錢,會讓每個參賽的機器人都像徐六根的賽卡那樣強。但是你買不起,你只能控制著破爛拼成的機器人去跟他們打,然后一分鐘敗下陣來,看著他們羞辱你,你受得了嗎?”

“放屁!”看來我的話刺激了張非,“讓他們來試試,我把他們都打碎?!睆埛桥曋遥澳阋菐筒簧厦?,就滾蛋吧,我不想聽你那些屁話。”

“我原本就不知道怎么幫你?!蔽衣柫寺柤?,轉(zhuǎn)身離開。顧老師追上來,“張非他……”

“顧老師,”我打斷顧老師的話,“我確實幫不上忙。你知道張非要對付的是什么樣的人嗎?人力、財力、技術(shù),各方面我們都比不了?!?/p>

“我知道?!鳖櫪蠋熣f,“但這個理由說服不了張非,比不過就不比了嗎?”

“就算比過了又能怎么樣?”我說,“在商業(yè)上,我們已經(jīng)輸了?!?/p>

“但這場比賽不一定輸?!鳖櫪蠋熣f。

“我真的幫不到你們。”我放棄了,不再試圖和顧老師講道理。我曾經(jīng)以為他是這些人里面最理智的,沒想到顧老師也是個倔脾氣,他把體育精神看得十分崇高,可惜,他的對手是資本家,不是運動員。

我轉(zhuǎn)身繼續(xù)走,顧老師卻在我身后慢慢地說,“張非是為了你才變成這樣的?!边@是顧老師最后的牌,也是最管用的牌。我是想報答張非,但不是以被綁架的方式。況且,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zhàn)斗,就算我真的想要報恩,最后也只是換來一場失敗,注定沒有價值。沉重

的道德枷鎖,讓我無法離開。

“我為這個項目費了多大心血,顧老師,你是知道的。張非這樣對待我兩次,我覺得不欠他什么,已經(jīng)兩清了?!蔽艺J真地對顧老師說,“但是,既然你已經(jīng)把這話說出口,那咱們就講清楚,這是最后一次,這場比賽之后,我再也不會摻和你們了?!?/p>

“好?!鳖櫪蠋熣f,“很合理?!?/p>

我點點頭,繞過顧老師,去找廢車場的工程師。坤總不會無緣無故送來大禮,這里面絕對有陰謀。我和張工李工泡在組裝車間,研究坤總給的設(shè)計圖,分析其中有沒有陷阱。我們從來沒有用電動機當過動力源,又不敢照搬坤總的設(shè)計,只能憑著經(jīng)驗一點一點試錯,確定了主體設(shè)計之后,才拆掉第一輛車進行測試。

拆車的時候,小宋心疼得都哭了,這幾天他一直開著這輛車在縣里面兜風,回頭率特別高。他喜歡這幾輛車,要不是座位太小,他恨不得晚上都睡在里面。不光是小宋,廢車場的其他人也不忍心看這場面,拆新車和拆廢車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況且還是一輛價值七十多萬的跑車,簡直是暴殄天物。最后,我們把這些跑車的電動機安裝在機器人的關(guān)節(jié)處,讓它擁有更強的爆發(fā)力和機動力。

張非測試了兩天,新的機器人非常有力,動作敏捷,幾乎像真人一樣反應靈活。張非對新機器人愛不釋手,這兩天幾乎二十四小時和機器人在一起。唯一令張非不滿的,就是為電動機提供動力的電池包需要充電。充電的時候,張非就會非常暴躁。

到了比賽那天,輪到我們主場。徐六根很早就來了,和以往不同,他的團隊來了五十多人。好幾輛噴涂著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宣傳畫的大卡車,浩浩湯湯地開進我們的廢車場,工作人員都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就像是F1賽車比賽那樣嚴陣以待。我們這邊,只有十來個滿身油泥的工程師,一明一暗兩個駕駛員,還有我和顧老師兩名場外指導。

“張非呢?他手臂好點了嗎?”我問顧老師,這幾天我一直在裝修車間商量方案,沒和張非打照面。

“傷筋動骨一百天,還得再忍一段時間?!?/p>

“他是怎么傷的?”我才想起來,還沒有問張非的傷勢。

“沒啥,他那種人,怎么傷的都不奇怪?!鳖櫪蠋煷鸱撬鶈?,“不過他手臂不好使,只能和小宋一起控制機器人,來和徐六根打。”

“還有這種操作?為啥不讓小宋自己上?”

“你以為張非會同意?”

我撇了撇嘴,不做評價。

一紅一藍兩個機器人站在場地中央,給我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它們兩個的背景故事是我設(shè)計的,沒想到一語成讖,賽卡真的被邪惡魔君控制了。然而在現(xiàn)實中,迪加也不會每次都取得勝利。

這將是他們的最后一戰(zhàn),我已經(jīng)預料到了故事的結(jié)局,紅色的迪加倒在它守護的土地上,邪惡魔君獰笑著控制了整個世界。在我悲愴的幻想中,比賽開始,張非向他的對手行了個禮——顧老師強迫他要遵守禮儀。之后,他控制紅色的迪加沖向?qū)κ?,?jīng)過上次的慘敗,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復仇。

鋼鐵碰撞的聲音震耳欲聾,主發(fā)動機轟鳴,從機器人背部的排氣管噴出一股藍煙,高功率電動機發(fā)出科幻般的嗡嗡聲。雙方都有了新的裝備,格斗賽的節(jié)奏比以前更快,破壞力也大大提高。只過了兩分鐘,兩臺機器人的外裝甲都被打得七零八落,露出內(nèi)部冷冰冰的骨架。觀眾不喜歡這樣的觀感,我花了好大工夫才設(shè)計出來的兼具觀賞性和競賽性的東西,被坤總這樣的土包子毀于一旦。

三分鐘到了,第一回合終止的鈴聲響起。兩個機器人從格斗場上分開,回到各自的場地進行簡單的修整。機器人剛回去,顧老師的電話就響了,他接起來聽了兩句,臉色大變,拉著我就從看臺上跑下來。到了迪加的修理區(qū),維修工在機器人面前圍成一圈,只有兩個人在搶時間修補機器人受損的地方。

“怎么回事?”我問道。我在廢車場里還有一些威望,看到是我來了,維修工讓開一條路,我走到圈子里面。張非又受傷了,額頭破了一道口子,已經(jīng)用繃帶勉強裹住,但右邊臉和脖子上的血跡還沒處理,已經(jīng)凝固了。

“徐六根這個王八蛋,專門往這個地方打……”

張非正罵著,看到我過來,竟然閉上了嘴,眼睛看向別處不與我對視。“怎么遙控機器人還能受……”我停下了,這不對勁,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張非用操縱臺,是啊,用操縱臺怎么可能受傷。

再向前走兩步,我明白了。機器人迪加的胸口敞開著,露出里面的構(gòu)造,在發(fā)動機下方,有一個小空間,一米見方,成年人根本鉆不進去。但張非可以。

“是我想的那樣嗎?”我問小宋。

小宋看看張非,點點頭。原來如此,張非熱衷機器人格斗,他享受的,并不是破壞的快感,而是近身肉搏的刺激。受身材所限,他根本找不到勢均力敵的對手,只有將自己放大,才能找到他想要的那種感覺。這樣,機器人就是他的化身。

“你們都知道?”我問。

小宋點頭。

“徐六根也知道?”

還是點頭。

“合著你們這群王八蛋只瞞著我一個人?”我罵所有人。

“時間快到了。”一個工程師提醒。

“非哥,接下來讓我上吧,你別去了?!毙∷味氵^我的目光,對張非說。大概在這種情況下,我比張非還要可怕。

“不行。”張非斬釘截鐵。他擦了把臉上的血,大步走回他那間小小的駕駛室。機器人胸口的護甲合上,把他遮擋在里面。我終于明白張非的堅持,這間廠子,這些工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沉迷于搏斗的快感,以滿足他那顆殘缺的心。

我不能說他是錯的,正是他的固執(zhí)和堅持,讓他在這個社會中為自己找到了一個位置,填飽了自己的欲望,又順便養(yǎng)活了幾十個人的廢車場。一切順利時,所有的矛盾都不值一提。但現(xiàn)在不一樣,張非寧愿選擇滿足自己,

迪加站起來,走出修理間。張工走進修理間,徑直走向我。

“我剛才去他們那邊偷看了,賽卡在戰(zhàn)斗間隙還需要抓緊時間充電,這和我們預料的差不多,他們?yōu)榱藴p輕重量,縮減了電池包?!睆埞ふf。

在研究機器人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徐六根送來的設(shè)計圖中,電池容量被縮減了。1090KW的電動機耗電量極高,但設(shè)計圖中他們只安裝了原車五分之一的電池包。這倒是減輕了一部分重量,但全力爆發(fā)輸出的話,在比賽的后半程,就會面臨能量短缺的問題。

我們以為是徐六根他們故意耍詐,才讓張工偷偷去那邊觀察,沒想到他們真的只用了小型的電池包。不過徐六根確實騙了我們,張工還告訴了我另外一個消息。他們送來的比亞迪“梟”只是障眼法,讓我們以為1090KW電動機已經(jīng)是極限,其實,徐六根機器人上安裝的是2400KW的小型飛機引擎,威力更大,耗電量也更大。

“我知道了。”我就知道坤總送來的設(shè)計方案沒安好心。幸好我在北京的時候,雖然買不起車,但對于市面上的車款車型了如指掌,對電動車更是如數(shù)家珍,這下到我發(fā)揮的時間了。我離開修理間,走到選手席位下方,第二回合已經(jīng)開始,兩臺機器人打在一起,張非不顧一切地猛攻,小宋通過操縱臺輔助。

“小宋,小宋?!蔽液暗溃瑧?zhàn)斗太過激烈,小宋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我爬上選手席,站在小宋身邊,“小宋!”

“???哥,什么事?”

“不要打了,迂回戰(zhàn)術(shù),吸引徐六根出拳?!蔽艺f。

“為什么?”

“你聽我的?!?/p>

“可是,非哥不聽?!?/p>

“管他呢,操縱臺可以完全切斷張非的控制嗎?”我問。

賽卡發(fā)動進攻,小宋抬起左臂擋住賽卡的一拳,“可以?!?/p>

“是哪個?”

小宋飛快地指了一下操縱臺上的開關(guān),“你要干什么?”

我伸出手,把開關(guān)關(guān)掉。“現(xiàn)在控制權(quán)在你手里了,聽我的?!蔽覐男∷味渖夏孟露鷻C,“張非,我知道怎么贏了,你別管,看著就好?!?/p>

“你要干什么!讓我去打,別他媽搗亂?!?/p>

“現(xiàn)在控制權(quán)不在你手上?!蔽艺f,“安靜點兒,好好觀戰(zhàn)?!?/p>

我把通話掛掉,耳機放進兜里。小宋有點兒緊張,但還是按照我的吩咐圍著賽卡兜起圈子。我想象著張非坐在狹小的駕駛艙里無能為力氣急敗壞的樣子,太解氣了。我明明是來報恩的,卻得到了一種復仇的快感。

在我的指揮下,格斗比賽的畫風突變,由熱血債張的近身肉搏變成了躲貓貓。小宋控制著迪加左躲右閃,徐六根緊追不舍。小宋并沒有躲遠,而是在徐六根攻擊范圍的邊緣游走,還不停地挑釁,吸引機器人出拳耗費電量。

徐六根比張非冷靜得多,最開始他并不急于攻擊,也跟著小宋在場地里轉(zhuǎn)圈,場面變得無聊起來。第二回合過半,也許是受到了坤總的催促,徐六根開始猛攻,動作比之前更快更猛,高功率電動機開到了極限。

小宋繼續(xù)連躲帶跑,連著被徐六根擊中了幾拳,好在沒有正面擊中,受到的損害不大。第二回合時間到,雙方再次回到修理間。再過五分鐘,就是最后一個回合了,想要在這回合取勝,機器人和操縱者都要做好準備。

但最先要應付的,是那頭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獸。迪加機器人停穩(wěn),胸部護甲一打開,張非就跳了出來。他的額頭青筋暴起,瞪著雙眼,在人群中尋找我的蹤跡。

“張非!”我站出來,“我在這兒!”

“我的比賽,不許別人插手,你在搗什么亂!”

張非快步向我走來,氣勢洶洶的樣子又喚醒了我童年時的記憶。我咽了口口水,強迫自己站在原地?!斑@不是你的比賽,”我說,“是大家的?!?/p>

“放屁!”

“你才放屁!”我吼了回去,“這已經(jīng)不是供你發(fā)泄暴力情緒的游戲了,這是他、他還有他……”我指著小宋、張工,還有所有的維修師傅,“這是他們的事業(yè)。他們想贏,因為他們在這臺機器人身上,都傾注了大量的心血?!蔽液蛷埛菍σ?,“不信,你問問他們。"

“我能打贏?!睆埛钦f,“憑我自己?!?/p>

“不,你打不贏。”我說,“想贏,必須得聽我的。”

“就聽他一次吧,非哥。他幫助了我們那么多。”

“我又沒叫他幫?!?/p>

“張非,明明是你說,你的好朋友來了,能幫我們的機器人格斗想出好主意的?!币恢闭驹谂赃?,沒有說話的顧老師突然開口,“我們大家都記得,你想撒謊嗎?”

維修工們紛紛開口,應和顧老師的說法。

張非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張非,回到你的位置上去,等時機成熟,我會讓你打個痛快?!蔽艺f。

張非沒理我,他看向小宋,又看了看顧老師,轉(zhuǎn)身走向機器人。

“哥,你真厲害?!毙∷握f。

“我都出了一身冷汗了。下回合該怎么打,你知道嗎?”

“還是躲?’

“先躲,大概一分鐘左右,徐六根就會撲上來猛攻,因為他必須打倒你才能樹立威信,你只要做好防御就行了?!?/p>

小宋舔舔嘴唇,“明白?!?/p>

張工站在機器人的背后,向我比了個OK的手勢。

最后一回合,小宋嚴格地執(zhí)行著我的策略,徐六根也像我預料的那樣,雖然強攻,但沒有拼盡全力。一分鐘之后,最后的總攻開始了,鐵拳像是暴風驟雨一般砸向迪加,小宋舉起雙臂,且戰(zhàn)且退。賽卡加裝的高功率電動機迸發(fā)出強大的攻擊力,擊中的每一拳都像是渣土車一樣沉重。迪加的雙臂被打得扭曲變形,賽卡自己的拳頭也在一次次攻擊中變成一團廢鐵。

“哥,快頂不住了?!毙∷文樕n白,毫無目的地控制機器人,希望能夠擋住徐六根的攻擊,可是總有幾拳穿過防守,打在機器人身上,打得它重心不穩(wěn),有好幾次險些倒下。猛攻一陣之后,徐六根發(fā)現(xiàn)占不到什么便宜,他開始轉(zhuǎn)變套路,集中攻擊迪加的腹部。張非還

在那里被禁錮著。

有兩拳穿過防御,直接打在迪加胸口,護甲立刻被砸得凹陷下去,再有幾下,連駕駛艙都會被砸得像是踩扁的易拉罐?!翱旌笸恕!蔽掖叽俚馈?/p>

小宋連忙后退,生怕張非受到傷害,“媽的徐六根你個老王八,說好不能打那兒的。”

“再退!”

“哥!還需要多少時間!”

“快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徐六根的動作變慢了,拳頭綿軟無力,慢悠悠地揮出來,完全沒有攻擊力。對面的選手席上,徐六根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用力地拍打操縱臺,但賽卡的揮拳力量還不如徐六根。

“哥!”

“等一下!”我穩(wěn)住小宋,以防有詐。

徐六根又揮出第二拳,比上一拳還要慢,迪加只是向旁邊跨了半步,就躲開了拳頭。他的電量終于耗光了?!昂昧?,時機到了?!蔽艺f,“小宋,把控制權(quán)還給張非吧?!?/p>

我又通過對講機對張非說,“張非,你反擊的時刻到了。”小宋撥動開關(guān),將控制權(quán)交給張非。迪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霸趺戳??”小宋晃晃遙控器,迪加沒有反應,“非哥沒事吧?”小宋問得我心里也沒底,剛才徐六根那兩拳真的是下手無情,張非也有可能受了很重的傷。

“張非!”我呼叫道,沒有回復。格斗場里,兩臺機器人宛如靜止一般凝固在那里,觀眾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屏息凝神地等待著。

“你來控制,快點兒結(jié)束戰(zhàn)斗吧?!蔽野粗∷蔚募绨?。

“你別管,我能行。”張非終于發(fā)聲了。迪加開始移動起來,一拳打在賽卡的頸部,將三噸重的機器人打得幾乎騰空飛起。賽卡重重地倒在地上,迪加追過去,跨坐在賽卡身上,雙拳向下猛砸。觀眾們沸騰起來,終于到了他們喜歡的環(huán)節(jié)。砸了兩拳之后,張非停止了動

作,迪加雙拳高舉,但就是不砸下來。

“無聊?!彼f,“這對手又不是我打倒的?!?/p>

你很快就沒有對手了,我心里想著,但沒有說出來。迪加站起來,轉(zhuǎn)身離開格斗場,走回修理間。賽卡失去了動力,無法起身。

比賽結(jié)束,我們贏了。不過沒人高興,張非的憤怒沒有發(fā)泄在格斗場上,誰也不知道他回來會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勝負已定的時候,我偷偷離開了廢車場,回到自己家里,那邊的事和我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

雖然那場比賽贏了,但還是沒有改變事情的走向。坤總收購了幾乎所有參加機器人格斗的廢車場和修理廠,正如我預料的,張非被排除在圈子之外。再也沒有人和他打了,徐六根也不再和張非來往,他現(xiàn)在是格斗聯(lián)盟的盟主,在各大平臺上大出風頭,高調(diào)至極。

張非只能守著他又舊又小的廢車場,駕駛機器人砸汽車來發(fā)泄自己心中的暴力。許多工程師和維修工離開了廢車場,加入了徐六根或其他廢車場。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正在擴大,這些技工有了跳槽的機會。

坤總的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越做越大,據(jù)說還將舉辦國際賽事。對于參賽人員的管理也變得嚴格起來,就像大公司一樣,要穿制服,平時還要考勤。兩年之后,曾經(jīng)參加格斗大賽的那幫老家伙們,都敵不過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被HR勸回了家。就連徐六根也一樣,在公司內(nèi)部規(guī)章考試中考了零分,被保安從自己的廢車場里轟了出來。

令我難以理解的是,被坤總甩掉之后,這些人又重新聚了起來,回到了張非的身邊。因為他不在乎事業(yè),也對營收沒有興趣,他只想建造,然后毀掉。在這快速變化的生活軌跡中,張非是唯一的常量。

在徐六根他們眼里,資本、公司、網(wǎng)絡(luò)都太復雜了,還是張非最容易理解。日子又回到過去,他們到處收購破車,組裝成粗糙簡陋笨拙的機器人,相互毆打。他們把對打的視頻上傳到網(wǎng)絡(luò)上,就像從前一樣。

在華麗炸裂的超級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大行其道的今天,這種原始又粗獷的機器人對打竟然還能聚攏一批觀眾,通過無線網(wǎng)絡(luò)為他們鼓掌叫好,甚至打賞。收入大不如從前,但還是能夠養(yǎng)活一批維修工。

徐六根總是找張非喝酒,隔三岔五還要叫上我。我們喝得臉紅脖子粗,天南地北地吹著牛逼,但彼此之間非常默契,無論喝了多少,都絕口不提曾經(jīng)輝煌的那幾年,那里有很多光輝和榮耀,也藏著許多欺騙與背叛。我和他們不是朋友,也說不上有多大的仇恨,只是縣城太小,和他們喝酒是唯一的消遣。

有時,大家都喝多了,相互斗嘴扯皮。我隔著桌子看向張非,會對他心生羨慕。我也曾是有夢想的人,甚至把夢想看得和生命一樣珍貴。但見識過社會才明白,堅持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在張非的眼里,堅持從來都不是一道選擇題。他用暴力對待生活,出擊,同時也承認失敗,但失敗只是下一個起點,僅此而已。

在這樣一座小城市,顧老師、小宋、徐六根……大部分人庸庸碌碌,沒有人思考人生的方向。哪里有光,他們便聚向哪里。我并不認可張非的方式,但我還是羨慕他的閃閃發(fā)光。我并不愿意靠得太近,畢竟張非心中暴力的火無法熄滅,總有一天會燒到誰。但我也不想離得太遠,看著他,仿佛還能感到自己心中仍有一些火光。

后來,我還見了坤總一次。超級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闖出了牌子,國際比賽成功舉辦了兩次,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我作為機器人格斗聯(lián)盟最初的設(shè)計者,手里有許多設(shè)定稿故事情節(jié)什么的,碰巧都注冊了版權(quán)。那些東西留在手里也沒用,就和坤總談了談,打包賣給了他。

我用那些錢,在縣城的另一邊,離家不遠不近的地方買了套房子,剩下的足夠養(yǎng)老。

是的,我最后還是沒有離開縣城,飼料廠的宣傳科長這個稱呼還不錯。我白天給豬拍照、修圖,晚上和會計的女兒壓馬路閑聊。我媽說這樣就挺不錯,我覺得確實挺不錯的。但我經(jīng)常在想自己的夢想:做一款屬于自己的游戲,故事、設(shè)定、游戲玩法都是現(xiàn)成的,沒錯,

就是機器人格斗大賽。

在沒有工作和約會的時候,我就自己在電腦前搞這個東西,程序建模都是我一個人,真正屬于我的游戲。斷斷續(xù)續(xù),這個游戲做了六年多,我女兒一歲的時候,游戲的第一個版本完成了。

我已經(jīng)把機器人格斗大賽的版權(quán)賣掉了,所以這個玩意兒只能小范圍的自娛自樂,并不能公開發(fā)售,不然坤總會告死我,把給我的錢翻幾倍要回去。我把游戲發(fā)給了滕哥,過了幾天之后,他回了個“挺好的”。他大概以為我又想拉著他東山再起,和我聊了幾句之后就不

再回話。

另外,我還做了一個VR體感的版本,可以從駕駛艙視角操縱機器人,體驗真實的鋼鐵搏擊。我把力回饋的力度設(shè)置到最大,挨打的時候,用戶可以體驗到真正的疼痛——不比真正挨揍輕。我想,這應該是有些用戶期待的。

我準備好了一切,買了最好的VR眼鏡和全身力回饋裝置,游戲也安裝好了,打開就能玩。但是,這套裝備一直沒有送出去。它們放在我的書房里,已經(jīng)落了薄薄一層灰。該不該送出去呢?我還在猶豫。

【責任編輯:阿吾】

①原文為“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出自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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